到了。
跟着鹰一阶阶走上白塔,虽不至于耗费他太多的体力,然而这样的祭塔仪式却也令他忍不住心烦气躁,因为他的一颗心,全系在她的身上。
若不是要跟着鹰祭塔,这时刻,说不定他已经找着她了。
踏上白塔的最后一个石阶,白塔的大门应声而开。
嗯?宇文竣和拓拔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甚至连门都还没敲,里头的人就知道他们已经到了?该不会,这是白塔巫女的灵力使然?带着怀疑,他们同时走进了白塔。
明亮的阳光透过屋顶直射人塔中的祭坛。
许是太接近太阳,光线亮得有些刺眼,令人看不清站在祭坛前背对着他们的瘦小身影。
宇文竣扬了扬眉。
看来,隐居的岁月是会让人显得年轻。
自这巫女的背影看来,实在不像是个将近四十的女人。
雪白的丝衣自她的发际一路下滑至地面。
纵然完全见不着她的脸孔,却仍可隐约感觉到她玲现的身段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圣洁与光华。
纯白的丝衣上,缠绕的是血红纱缎,看似庄严,却又充满了一种诡谲的神秘。
神秘。
或许,这就是巫女之所以为巫女的原因吧!白巫女,我,鲜卑王拓拔鹰,与本国的护国将军宇文竣前来祭塔,希望透过你的灵力,向神祈福,估我鲜卑国祥不衰。
拓拔鹰的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却同时令白塔巫女起了奇怪的反应。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整个身子一震。
宇文竣与拓拔鹰再度交换了个奇怪的眼神。
他们两人的名字,有这么吓人吗?两位请上前来。
面对祭坛,巫女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听得出像是极力在维持镇定。
宇文竣微微扬眉。
这声音――拓拔鹰上前一步,却忍不住开口。
你――是我见过的白巫女吗?身形相似,却仍有着不同,他不确定今日与上回,是不是同一个巫女。
该死!鹰这样的问话让他想起白塔里不只一个女人,而他竟完全忘了这事。
该不会――他不敢再往下猜测。
只见白塔巫女微微移动了身子,却未曾回头,我不是你所见过的巫女。
白巫女已经完成她的使命,回到神的国度去了。
她缓缓开口,此时,声音已恢复了平静。
自今日起,十八年内,白塔巫女的职责,都将由我来执行。
十八年的修习、十八年的传达神谕。
一个巫女,不过短短三十六年的生命,最后连尸身也消失在空气之中。
她是眼看着白姨的尸首化成泡沫,消散在初升的阳光中。
她终于知道,十八年后她也将经历同样的宿命,这就是白塔巫女的一生。
只是,她的世界里,比预期的又多出了一点光彩……不!不只一点。
然而这样的一点光彩,却也令她承受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的同时,他竟又出现了。
她抬头,仰望苍天。
这也是神的旨意吗?我明白了。
拓拔鹰点头。
据他所知,白塔巫女的传承与继任,是项神秘而重大的仪式,向来只在白塔里默默地进行。
没有人知道中间的过程如何,更没有人知道前任、或前前任巫女的尸身都是如何处理的。
而历届鲜卑王唯一要做的展是在巫女寻找下一任继任者时,提供必要的协助。
那么你是――我是新继任的巫女――她深吸口气,缓缓转身。
该来的,总要面对。
百合,元百合。
你可以称我为――百合巫女。
※※※宇文竣如遭雷殛。
百合!他的百合,竟是白塔巫女!竣,你怎么了?察觉好友神色有异,拓拔鹰忍不住开口。
我……我没事。
宇文竣立时收敛神色。
只是这新任的白塔巫女太过年轻貌美,令我――太震惊了。
不能乱。
他告诉自己。
不能让鹰发现他与百合之间的一切,否则,将会危及百合的性命。
只是他无法置信。
昨夜,他看到的巫女分明不是她,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她?望着她绝美却苍白的脸色,一阵心痛窜过他的胸口。
该死的、愚蠢的他!为何昨夜没能不顾一切去查看另一间房内是否是她?甚至,昨夜他只需要等她打开房门,就可以明白一切,但他却急着想证实她不是白塔巫女,而为此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判断。
但是……他突然整个岑寂下来。
就算他在昨夜找到了她、发现了她,又能如何?带她走?还是与她一块儿留在白塔?无论哪一种方法,都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这倒是。
拓拔鹰低语。
连他都不觉有些吃惊,更用不着提向来喜爱女人的宇文竣了。
在这之前,他只知道还有一个准备继任的巫女住在塔内,却从未见过,更不知她竟会是如此的――绝色。
可惜。
这样的人间绝色,却是一个巫女。
时辰到了,祭塔仪式即刻开始。
她下令。
声音虽柔,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
无心、无情,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巫女。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白姨所说的话。
如果不能无心无情,此刻,她或许早已承受不住失去白姨的痛苦,和再次见他的心痛。
她知道,他不会说出与她之间的一切。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
当听见他名字的那一刹那,她的心整个紧缩了起来。
他与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护国将军。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他真正的身份。
在这些日子里,她根本被感情冲昏了头,从未曾想过他是谁?从何而来?她甚至在完全不了解他的情况下,将自己给了他――可她真的完全不了解他吗?她记得他的一切。
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的笑、他的怒、他的温柔和他的坏脾气……百合巫女,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拓拔鹰问。
为着巫女短暂的失神而有些惊异。
是因为初继任巫女不甚熟悉情况?还是,这个百合巫女的灵力,更甚前任,所以她已经开始与神沟通了?!拿着这个。
她回过神来,递给他一个尖塔形的香柱,一切自然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诚心地祈求神的指引。
只要诚心祈求,神会应允我所有的请求?宇文竣接过她递来的香柱,突然开口。
一双黑眸紧盯住她,声音低沉而暗哑。
这么说来,她口中的白夷其实是――白姨?那个前任的巫女?而她竟该死的对他隐瞒这一切!她的心震动。
这要看……是不是该做的事。
她垂下眼睫,不愿、也无法正视他。
光是他的眼神、他的话语就足以轻易动摇她。
她害怕自己会再次失控,而她不能让自己这么做。
她力持镇定,但身子却不住地轻颤。
该做的事,又该由谁决定?神吗?他的眼神不放过她。
许多明知不该做的事,往往是人们无法抗拒……却又渴望的事。
竣?你在说些什么?拓拔鹰疑惑。
竣向来不是会去探讨人生哲理或种道之类事情的人,怎么一到了这儿,却变得不一样了?该不会,他是看上了这百合巫女?思及这样的可能,他不禁皱眉。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
竣平日喜好在女人堆之间流连,他自不会有意见,可这回竣也太……他该不会忘了,百合巫女的身份了吧?我的话,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
回答这话时,宇文竣的双眼不是看着拓拔鹰的。
她怎可以如此无情?!自她略显苍白而冰冷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若要说有,也不过是她眼中一闪而逝的……他无法解读的情绪。
她真以为,他们之间可以就这样――一笔勾销?请你们在神坛前跪下。
她指挥着。
当我在进行仪式时,诚心祈求神的指引和祝福。
当接到神谕的时候,我会让你们知道。
事实上,在说这话时,她是有着极大的担心的。
在这之前,她并未正式主持过这样的祭典。
而就算曾有过不寻常的情况发生在她身上,也仅止于一些不清楚的画面和声响。
如果……无心无情才能做好一个巫女的话。
恐怕,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无法胜……但她必须!深吸口气,她低喃着再熟悉不过的咒语。
几乎是在同时,一幕幕影像旋即出现在她脑海,即便是闭上眼,她仍可以清楚地看见眼前的一切。
两匹马。
两匹朝着神秘国度前进的马。
马上坐着的是……心念一动,画面随即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是他们――拓拔鹰与宇文竣。
你们必须离开鲜卑,到另一个神秘的国度去。
她解读着神的旨意。
离开。
这是不是代表,他与她,永远不会再见?突如其来的纷乱和心痛扰乱了她接收的讯息,画面顿时变得模糊而遥远。
不,这样不行。
她收摄心神,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离开?为了什么原因?拓拔鹰开口。
你所说的……我的意思是,神所指示的神秘国度又是哪里?它要我们到那儿去做什么?何时才是离开的恰当时机?虽然,他并不相信所谓的巫术和神迹,但数次入塔,他的确亲身经历了一些不同于寻常的情况。
所以,若是对鲜卑有益的事,他并不反对去做,这是他身为一国之主的责任。
大唐。
再清楚不过的大字印在脑中。
大唐。
她回答。
跟着出现的,是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有些丰腴,却又像是风情万种。
她试图要看清那女子的长相,却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大唐?拓拔鹰与宇文竣面面相觑。
鲜卑与大唐,相距何止千里。
而神谕却告诉他们,要往大唐而去!一个是鲜卑之王,一个是护国将军,两个在国内举足轻重的人都同时离开,国内岂不是太过危险。
是的。
神的指示,是要你们到人唐去找一个女人。
继续着。
女人?宇文竣皱眉。
若是在以前,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必定忙不迭地接下这样的任务。
但现在,他想找的、想要的,只有一个女人。
为了延续鲜卑良好的血脉,鲜卑王必须到大唐去,找到被神祝福的女子……她继续解读着看到的画面。
护国将军,则有负责协助鲜卑王的神圣使命。
拓拔鹰不以为然地眯起眼。
原来是要我去找一个能生下拓拔子嗣的女人。
不过,我找我的女人,又何必要竣这家伙来凑上一脚?帮个忙,宇文竣环起双臂。
你以为我喜欢吗?大老远跑到大唐帮鹰找老婆,那么他自己的老婆又该怎么办?老婆?惊觉到这样的想法,他不觉有些吃惊。
向来游戏人间的他,从未想过要安定下来。
婚姻对他来说,不啻是无形的枷锁。
然而,遇上她之后,他的想法却一点一滴地转变了。
娶她?是的。
如果她可以、也愿意嫁他,他会娶她。
然而,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算了,随你爱不爱跟。
拓拔鹰不想与他计较,旋即转头对百合巫女道:既然如此,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家住何处?我又该如何才能找到她?既然有神谕可以让他省事,他绝不会自找麻烦。
百合点头,搜寻着他所要的答案,却在片刻之后摇头道:大唐女子。
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讯息。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必须靠真心才能找到你的真爱。
拓拔鹰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真心?真爱?这算什么万能的神?但这话,他却没有说出口。
不过是要找个传宗接代的女人,还得要他的真心?他对女人的评价向来不高。
要他爱上一个女人,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
好啦。
你这只草原之鹰的诚心祈求得到了回应,那么我的呢?宇文竣开口,转向百合道:我的渴求,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他意有所指。
百合一怔,一时间无法回应。
他的祈求……她的画面里,出现的是他和一个女人的身影。
纵然影像仍同样的不清楚,但那个女人,不是她。
这样的事实令她的心一紧。
但她强压下心绪的波动,继续看下去。
他以无比爱怜的神情,面对着一个女人。
那样的眼神,是她与他在……她曾见过的神情。
原来对他来说,这样的温柔,除了她之外,还能对另一个女人展现。
原来,她终究不是他的唯一,也不会是他的最后。
一种前所未有的伤与痛,在她心中蔓延。
百合……巫女,他勉强加上后面两个字。
你看见了什么?如果,这个神不是无能的话,她应该可以让她知道他的真心。
是的,他对她,是真心的。
每见她一次,这样的心清就更强烈一分。
他这个自命风流的浪子,彻底地认栽了。
你和……一个女人。
她平静地回答,却是用尽了力气。
天知道强压下心绪维持镇定,要耗费她多少心力。
他温柔地递给那女子一个……馒头?这令她有些讶异。
接着,又递过一个……包子?她试图想看清他所爱的女子是谁,但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地清晰和令人――心痛。
女人?除了她之外,他不会再有任何女人。
那么你已经知道我的所爱会是谁了,是吗?你自己一向清楚。
她答,极力不带一丝感情。
还有其他的指示吗?拓拔鹰开口。
我是说,呃……神的旨意。
既然知道该做什么,他并不想在这儿待得太久,再者,他也不以为竣这家伙,应该在这儿继续持下去。
护国将军引诱白塔巫女……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百合轻轻地摇头。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拓拔鹰点头。
我明白了。
竣,走吧。
他拍拍宇文竣的肩。
你先走,我还有事。
他望向神坛,全然不理会拓拔鹰的指示。
事?拓拔鹰不甚赞同地扬眉。
你还会有什么事?宇文竣转头。
你的问题解决了,可似乎……我们的百合巫女对我真诚的祈求,并不怎么尽责。
我想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眼神虽未直望向她,但他的每一句话,却令她险些停止呼吸。
你的未来?拓拔鹰扬眉。
嗯哼――在今天之前,我倒不知道你是个如此虔诚的信徒?白塔的神谕,是为护卫鲜卑而存在。
百合冷然道。
个人的私欲,恕我无法帮上忙。
她转身走向门边,拉开塔门。
两位请慢走。
她不想与他单独相处。
事实上,是害怕。
但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样的事。
宇文竣的神色先是凝重,随后,却耸了耸肩。
好吧。
既然百合巫女这么说,我这个‘肩负鲜卑安全的护国将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他径自走向塔门。
再待下去,只怕就没这么容易瞒得过鹰了。
不过是个白塔,只要他想来,还有什么阻挡得了他。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拓拔鹰朝她点了点头。
关于下一任巫女的人选……一切都听凭神的旨意。
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会让你知道。
百合垂下眼睫。
现在的她,才经历过失去白姨的痛苦,根本无心于其他。
随着宇文竣的步伐,拓拔鹰踏出了白塔。
保重。
嗯。
百合点头。
当着三人的面,白塔的大门,再次被重重地关上。
竣,你知道白塔巫女的职责和命运吧?看着好友明显的失神,拓拔鹰忍不住提醒。
当然。
宇文竣点头。
只是鹰,白塔巫女的存在,真有其必要?他伸出一手,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
别告诉我你相信那些不可知的事。
拓拔鹰扬起一道浓眉,直视着好友的眼。
我相信与否并不是重点。
就算我认为白塔巫女的存在太过……不尽情理,我也无法改变这一切。
你应该清楚,在鲜卑子民心日中,白塔是他们唯一的信仰,即使你我不信,不代表我就可以摧毁这一切。
宇文竣沉默不语。
鹰说得没错。
三十六个寒暑,是白塔巫女最大的生命年限。
一出生就注定了死亡,更别提那些如囚犯般被锁在塔中的岁月。
是因为知道没有人可以忍受那样漫长的孤寂,所以只允许有短短的三十六年吗?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残酷。
难道,事情真如此无法挽回?不,他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