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29 06:09:21

半个月后,楚毅上昆仑山学艺的事,在他和他爹娘全无异议之下,便由王牡丹一人决定了。

该带的东西我都帮你带齐了。

王牡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乐得自个儿一早就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她帮楚毅准备的不过是几件换洗的粗布衣,和一些难以人口的干粮,还不满一只小包袱呢。

多谢二娘。

楚毅按捺住满腹的怒火,表面上仍客客气气地道,我离家这段时间,就劳烦二娘多照顾我娘了。

我会的。

提起他娘,王牡丹就满脸不屑,明儿个就上路了,你自个儿看看还有什么没带齐。

没了。

就算有,她也不会让他带的,我只想去和我娘和唐冀道别。

还有一个人。

嗯,别耽搁太久。

能顺利将他赶出去,她已心满意足,这节骨眼上还是尽量依了他。

***是从那夜开始的吗?事情往往开始了才知道。

忽然,她发觉自己长大了好多,比以前更好看、更娇媚,身子时常绷得紧紧的,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令自己羞很不安。

一时面露骄矜,一时又毫无自信,迷惆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

许多时候,心里总想着一个人,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新鲜而惊心的感觉!她才十几岁,这样的感觉简直如犯了滔天大罪。

但,她就是没法遏止。

小师妹季艾琳犹在羞她:哦,要是给我爹知道了,看你丢不丢脸?知道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呀!甄贞佯装不解。

装蒜!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那个叫楚毅的对不对?季艾琳比她还小一岁,却比她还早熟。

才不是呢,你别瞎猜。

两个女孩躲在被窝里卿卿呶呶地窃笑。

一会儿季师父大声叫唤两人起床干活了,她两人这才匆匆忙忙起床梳洗。

他们目前暂居在一处大杂院里,这儿有十多间房,住的大半是跑江湖做买卖的。

有卖布头的、收沽衣的。

变戏法的……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季师父等几个也正预备出门,见庭院上来了楚毅,全不约而同地怔住。

找甄贞?季师父笑着问,她在里边,说不定还在赖床呢。

说着,拉长脖子往屋里叫,贞儿,有人找你,快出来吧。

许是为了赶早市,一叫完马上领着众人出门去。

师父,您不等我?甄贞边问边跑着出来,散着的辫子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于。

楚毅触目所及的尽是块奕奕发光的黑缎。

黑缎!他简直为甄贞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

他从来都没想过,当她把辫子拆了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

浓浓的密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几乎长及腰臀,教人看不清她原来的面目,这恍如隔世又如陌路的感觉真是震撼。

今儿你和艾琳留在屋里休息一天吧。

季师父心想,上工了十几二十天,难得她们也不喊累,今天既然有客人来,索性就放她们一天假,让她们四处玩玩。

嗅。

甄贞一旋身,对上了楚毅犹惊疑不定的眼,心儿猛地一跳,你,你怎么来了?昨儿你二娘才来过哩。

我二娘,她来做什么?楚毅微愕。

不知,她来找季师父的,你呢?来找我?甄贞不好意思地把长发梳拢到脑后,露出那洁净无理的脸蛋。

楚毅更惊艳了,三、四天不见而已,她便出落得更美了。

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冷寒,也因这陡然衍生的奇特情债,逐渐化为和煦的春。

他年轻的心跳了又跳!我来……是为了跟你……他话尚未说完,却被另一个声音掩过了。

嘿,楚毅,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唐冀冒失鬼似的由门外闪了进来,不是说好了今儿一早就走?走?走去哪儿?甄贞心里突然有股不样的预感。

到昆仑山峻,他被他二娘放逐了。

唐冀嘴里说得轻轻松松,心里头却是一万个不舍。

真的?甄贞望了楚毅一眼,转身奔回房里拎出一件青色衣裳,是那日被专门剥削卖艺人血泪钱的地痞追得不得已跳河时,楚毅好心跟他娘借了给她换上的。

甄贞把衣裳交还给他,垂首低眉地道:抱歉,现在才还你。

和楚毅、唐冀相识了半个多月,对那个坏心眼的王牡丹她已经很清楚了,用不着楚毅解释,她也能猜到这件事必然没法挽回了。

你,这一去,得多久才能归来?三年、五年,我也说不准。

他娘再三叮咛,没有成功就不许回来,但,得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衣锦荣归呢?要那么久?那我们岂不是再也见不――甄贞眼眶一红,然而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给吞咽了。

强忍住悲伤,倔强地说,毅哥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奔回房里。

她不愿哭给他看。

唐冀上前,疑惑地问:她怎么好像很伤心,又似乎很生气?我师姐当然生气唆,她把你们当知心朋友,而你却说走就走。

季艾琳鼓着腮帮子道。

事出无奈,这可怪不得楚毅呀。

不怪他那怪你好了。

季艾琳辫子一甩,兀自进屋里去了。

嘿你――哥儿们一时全都默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若他们年岁小一点,他就可以好皮笑脸,说几句浑话化解尴尬;或者大一点,他也能够给个承诺,让她放心。

但偏生在这半大不小的年纪,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是。

良久,楚毅搭着唐冀的肩膀,道:把手伸出来。

然后把一只荷包放人他手中。

唐冀一瞧,呀!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这会是他爹或他二娘给的盘缠?他紧握那银票抬头半晌,忽地记起小时候,在他挨饿的当儿,楚毅总会在紧要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一为解饥,一为解馋。

楚毅太好,唐冀从来都没像此刻这样的感动过,吐出来的几句话说得零零落落:楚毅……日后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话,我……我一定,赴汤蹈火,我一定,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够了,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你等着,五年,顶多五年我一定回来。

楚毅心念一转又道,替我好好照顾我娘……他腼腆地欲言又止。

还有她?我晓得了,你放心。

嫩绿少年的心,其实什么都在,只是不敢讲,也没机会讲。

唐注明白他的心,即使有那么一点股俄不清,但依悉能感受到楚毅和甄贞彼此眼波里激荡的那股汹涌的暗流。

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他发誓要替他的拜把看住这个小美人,绝不让任何人染到手指头。

语毕,哥俩再度陷入沉默,一瞬间,他们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孟春,万物仍躺在半明半昧的春色里,各带着滚烫的心延伸……五年?连明儿都没把握了,谁知道五年后会是怎样的局面?***经成像坍了架,丢了魂。

谁也没发觉,在这大宅院外,悄无风息的空地上,寒意正逐步引领着幽灵也似的她,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氛围,就是神秘的岁月。

天地都笼罩着她,然却没保护她,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痛苦的渊救。

她忖量着,围墙之内,那间仍亮着灯火的房间就是楚毅的寝房。

寅夜前来,为的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竟然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

房里的灯始终亮着,只是渐渐地转弱而昏暗。

甄贞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大杂院的方向走。

蓦地,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腕际。

楚毅把身上的袍子脱下,为她披上。

甄贞鼻头一酸,顾不得男女之嫌,抓着他的手哭嚷了起来,毅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泡在汪汪的泪液之中,更显晶莹剔透,睫毛瑟缩地乱抖。

十多年来未曾如此的惶惶惨惨,她娘不在的时日,因太小,不懂人世悲欢,甚至也不懂得难过。

可如今,绝望而急切地,心肝肺腑都给哭跌出来。

楚毅怕哭声吵醒屋内的人,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嘘!他可不知道这五根手指头对她造成多大的悸动。

像有一股电流透过他的手,直通她的心坎里头,害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别哭好不好,呵!别哭!他举起衣袖帮她拭泪,这种感觉是温馨的,完全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关怀。

我不要你走。

甄贞就着黯淡的月色,抬头看住他。

唉,月夜里,他的样子更加俊美得不真实了。

楚毅慨然地摇摇头:我若不走,迟早要死在这里。

你希望我死还是活?有那么严重吗?他凄然地点点头,嘴畔则挂着笑意,认真地照视着她:如果我能活下去,一定回来找你。

甄贞一阵苦笑:到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们跑江湖的总是居无定所的呀。

天涯海角,只要你肯等我,我就保证一定找到你。

离情依依,楚毅竟说出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切明白的盟约。

等你?等你做什么呢?她仅是单纯地舍不得他走,至于其他,她倒还没想过。

又或想过了,只是不敢承认?甄贞倏地傻住了。

是啊,等我回来,肯不肯?他急躁地追问。

我……好,好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楚毅房里的灯忽地一下灿亮,接着完全熄灭了。

一如她的手,黑白掩映,光明的未来,转瞬即消逝无踪。

五年后,你肯定回来?楚毅没有作答,一辆急驶而至的马车,将他退回屋里,临别仅抛给她一抹涵容无限的星芒。

***翌日,楚毅真的走了,甄贞没有去送别,因为她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嚎陶大哭,反而让楚毅为难。

横竖他们有五年之约,五年之后他就会回来的,她相信。

自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曾怀疑过他。

春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血海般的盛开了,年关也近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季师父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还不出来,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夜,聚到茶馆喝茶,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

归途中运气不佳遇上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也过了几年。

今年,季师父却特别阔气,不但不需要躲茶楼,还为甄贞和艾琳各添了新衣裳。

好,年年难过,总算也年年过。

你们又大了一些,虽不全然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

今年压岁钱,口里边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景,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甄贞接过季师父给的红包,和艾琳一比,发现她的竟多了一倍。

担心艾琳吃醋,她不敢张扬,偷偷塞进腰袋里。

每年她都会认真地守岁,通宵不眠。

守岁的地方也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檐下炕上。

以前她为自己守岁,从今年起,多了一个人――楚毅。

她窃窃地恳求神明,保佑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走?按往年的例子,通常十五元宵过后,就是她们开拔到另一个市镇觅活计的时候。

甄贞并非急着走,而是害怕走,她恨不能就这么留在这儿,直到楚毅回来。

艾琳回眸对她刮着脸颊,嘲弄一番。

这小鬼头!先不走了,这几年咱们就待这儿吧。

季师父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为什么?艾琳问,这儿的生意并没有特别好呀。

的确是,非但没更好,还更差呢。

大伙儿也觉得留下来实在没道理。

饿着你们啦?季师父喜滋滋的样子,真是有些反常,你们看不出来为师老了,也累了?何况还有你们师哥拖着这一身病,哪堪再长途跋涉?倒也是,季师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拖下去恐怕就药石罔效了。

他和艾琳是季师父仅有的两个孩子,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甄贞听季师父这么一说,顿时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安分地天天跟着师哥们到深州市集杂耍卖艺。

不知不觉,一转眼已是四五个春秋。

***隆冬,华山之巅是大雪过后的景象,万物均披上淡雅素妆,枯枝全数变成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似一尾尾巨大的白蛇,趴在雪地上做做冬眠。

白茫茫的大地尽头,只立着一个身量伟岸,风采翩翩的男子。

才四更天,他又从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而醒。

每一回,几乎都是冷汗洋淀,弹跳而起。

奋力张开眼睛,望着镜中已不复从前的容颜,他便会发出凄惨可怕的叫声,双手捂着眼脸,如陷于绝境狂颠的野兽,口中呼喊着没有人知晓的某人的名字。

贞儿!如果她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将作何感想?绝望地离去?抑或满怀同情地留下?不不不!四年多了,他努力隐瞒这件事情,不让甄贞和唐冀得知他受了王牡丹的陷害,险遭身亡。

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去了,这副模样即使回到永济,又有谁认得出他就是楚家的大少爷?良久过后,楚毅返身蜇往前厅,他沉重的步伐像践踏在每一个多处的岁月里,一不留神,竟踩碎了他那最原始残存的少年之梦。

风势陡劲,满路的枯枝恍如枯骨,无限苍凉。

毅师哥。

小师妹红袖悄然来到身畔,你又在想她了?隐隐之中,众华山弟子们约莫都知道他们师父这位得意高徒,有个极心爱极心爱的人,只是大伙儿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点破,除了红袖这小妮子,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毅轻喂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是想她,无时无刻。

倘使不是因为对甄贞浓烈的相思之情,他岂愿苟活于世?她,真有那么好吗?红袖语调中饱含酸涩。

不只她,其余的师姐妹们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女子都是又妒又羡。

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男人,也能获得众多女子的青睐吧?楚毅的心中更苦了,他早已心有所属,红袖和师姐妹们的错爱,他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

你将来准备娶她?红袖又问。

不。

楚毅道,她已是我的妻。

在那年初春的夜暮里,她不已是他的人了?多年来在他心目中从不作第二人想。

真的?红袖凄惋一笑,她好幸福,但,为什么你不去找她?因为……楚毅抬眼极目远望,似要望断天涯路,因为我提不起勇气。

怕她嫌弃你?红袖战战兢兢地又加了几句,光在意皮相的爱就不是真爱,可见她爱你爱得不够深。

不。

楚毅从不曾怀疑过她,他只是……只是对自己愈来愈没信心。

贞儿!痴情真可怖,如此的折腾着他,而她又不知情。

贞儿呀贞儿,你可知我相思如扣?**起来了呀,小老弟。

唐冀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哎!天都亮了,起来让我开店做买卖了吧。

此处乃大街上张五龙的米糕铺子,唐冀每次要是被他舅妈赶出来,就到这儿宿一宵。

他用手揉揉惺松的睡眼,伸了个懒腰。

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

可如今,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呢?亦不再年幼了。

哇!二十岁了,五年过得可真慢。

这么漫长的五年,他却依旧一事无成。

要命!可惜梦虽美,现实却照样残酷,腰酸背痛得更厉害,看来这条板凳太短了,容不下他日渐壮硕的身子。

乌伦张五龙把摊子收拾妥当,他才千恩万谢地打算到处晃晃,然后再到处看看有没什么活好干?五年了,那个老小子也该回来了吧?掀起米糕店的布帘子,映人眼底的是一张美得没处挑剔的粉脸。

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的确一点没错。

楚毅到底比他有眼光,看得出这小妮子终有一天会蜕变成大美人。

唐冀瞅着甄贞微微一笑。

每回面对她,除了笑,他委实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表情。

这么早?他随口问了句,躲避什么一样,立刻将目光移开。

给你。

甄贞把握在手中的一套烧饼油条递给他。

吉星号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家早膳店,没事献殷热,非奸即盗。

嗅?那还给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生气啦?小心眼。

他不但不还,还大口大口吃得滋滋有声哩。

不跟你胡扯了,我有正事找你商量。

甄贞脸色一沉,重重的阴霆登时掩住她风华正茂的嫣容。

唐冀从没看她这样过,心知定然出了什么事,马上收起吊儿郎当的玩世态度,正正经经地问:你们要开拔啦?他们是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两人信步朝城北的古龙寺走。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野地上,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

几个毛头少年男女捧着自己动手做的大蜈蚣,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其他人起哄,将风筝放逐上了天。

甄贞郁郁地摇摇头,朱唇抿了抿,清渭地淌下两行清泪。

嘿!好端端的你……这样怎么能称之为好端端?唐冀惶惶急急地便道,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说出来也有个商量。

是我师父,他说要把我许配给楚家的大少爷。

她一口气说完,哭得更凶了。

楚家大少?那不就是楚毅?否则楚家哪还有未婚的男人?不,不是他。

甄贞失声地一阵低号,是他死去的大哥,楚刚。

怎么会?冥婚可不是说许就许,得经过父母同意,难不成你季师父拿了王牡丹的好处……唐冀睁大眼睛,惊骇异常地盯着甄贞,这……什么时候的¥?甄贞抹掉泪水,茫然地摇摇头幽幽道: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晓得的,我们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季师父却从来不缺钱花,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隐约可以猜得出却……已经太迟了。

可…那王牡丹怎会认得你?五年前我到过毅哥哥家,你忘了?我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

那天,那个老妖妇也见着你了?嗯。

甄贞伤心地泪如雨下,她不但见了我,还问了我好多话。

老天!唐冀忍不住一阵惊呼,难怪她这些年和你师父时有往来,对你们师兄妹也格外照拂,原来是这样的居心。

现在怎么办?如果再十天他还不回来……那我……因着一个未知的黑暗的前景,甄贞整个人整颗心都仓惶了起来。

瞥眼土堆上的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仿佛都爬上了心头。

季师父养了她十一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倘若他真要她嫁,她能不从吗?但嫁给一个牌位,往后这漫漫的人生,她要怎么过?还有楚毅临行前殷殷地要她等他,她岂能背信于他。

然而等了多么渺茫,近两千个日子,经常光等一封信就等得她忧心如焚,何况是他的人。

放心,楚毅这人最讲信用,他说五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你无论如何得等他。

唐冀说得斩钉截铁,却无限心虚。

若是换在五年前,他绝对敢拍胸脯替楚毅保证,但如今,他竟连一点把握也没了。

那老小子上回来信是什么时候?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或者更早?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如何确定他回不回来?哎呀!断了断了,我的风筝断了,再也拿不回来了。

身后的小娃儿们哭嚷着大喊,这一喊竟害得甄贞莫名地惊心动魄。

楚毅何尝不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陡地,周身如同有整窝的蚂蚁四散,心里头像千万只爪又搔又啮后的细碎疼楚,挥之不去。

十M岁的童言童语岂可当真?也许,也许……她不该等他。

五年了,她甚至连他的样貌都已记不太清楚,他呢?他是否也早已忘了她?冀哥哥――你想,他……会回来吗?六神无主的当儿,她提出了最憨的问题。

假如唐冀知道,还会陪着她在这儿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吗?会的,我想……应该……会吧。

唐冀突地福至心灵,喜道,有了,倘若到那日楚毅再不回来,你大可一走了之,横竖季大哥是好不了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一走?天下虽大,何处才是她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孩儿,又身无分文,怕没走多远就饿死了。

我有。

唐冀膘了下左右,确定没旁人偷窥,才伸手人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儿有两百两,足够你丰衣足食的了。

甄贞怔愣地望着他。

你哪来这么多钱?该不会是偷来的吧?以前他总到小贩那儿偷糖葫芦给她吃。

常言道:小时行窃,长大行抢。

希望他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一半是楚毅给的,一半是我这些年攒聚下来的。

唐冀说得轻松自在,好像全不把那一大笔钱放在眼里。

事实上,他为了保住那两百两,不让他舅妈给硬要了去,真是煞费苦心。

非但不敢吃好的穿好的,连住都承袭儿时的习惯,三天两头就到张大哥那儿借宿,但愿有朝一日楚毅回来后,他能够了无牵挂地带着这些积蓄,离开安丰县,到他乡异地闯一番事业。

如今他哥儿们心仪的女子有难,无论如何他都得拔刀相助,才不枉和楚毅兄弟一场。

楚毅给你的?你是说他已经……不是,他没回来,这是他那年临走前给我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既是你的,我怎能――怎么不能?唐冀不许她推辞,郑重地把银票交给她,拿着它,去找楚毅,我相信只要他还活着――赫然发现失言了,唐冀忙抿紧双唇。

天!前提必须是他还活着呀。

可……万―……他,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甄贞和唐冀同时怔住了。

这么久音讯全无,任谁都不得不认定他十之八九凶多吉少。

本来朗朗的晴空,莫名笼上沉厚的乌云,将烈日层层遮蔽,大地倏然昏黑如泼墨,四野闻静如山雨之声。

背后草丛内不知小狗还是小猫,又像是个人,瑟缩地躲在那儿。

天色太暗,甄贞看不真切亦不以为意,料想大概是刚才放风筝的小孩,故意躲在那里吓唬他的同伴吧。

她和唐真泪眼相视半晌,悲从中来地道:你和我一样,都没有把握,对不对?先别急着灰心丧志,和楚毅认识十年,他可从没叫我失望过。

这是实话,楚毅说话算话,敢做敢当,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仍是鲜明的记忆。

可是,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十七年来,她还不曾独自一人出去闯荡江湖,怎么走?往哪儿走?或者,我带你一道走。

既然甄贞要离开安丰县,他当然就没留下的必要,他留下来只是为了保护她,如果不是他对楚毅许下过这样的承诺,他老早飞到天涯海角去了,谁要天天看他舅妈那张臭脸?你?甄贞不免骇异,若让别人发现,将会怎么想?以为他们是私奔?话又说回来,走都走了还怕什么?只要能找着越毅,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说不定他们这辈子根本就不再回来了。

怎么?你不愿意?唐冀心无他念,深近的眼眸灿亮而坦荡。

不是的,我是担心毁了你的名声。

她可以不为自己着想,但总得考虑到他的处境。

唐冀闻言却纵声长笑:我唐冀烂命一条,没辱没祖宗已经是万幸了,还有啥名声可言?听他如此嘲讽自己,甄贞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的命是不好,但绝对不烂。

一个三岁就父母双亡的小孩,际遇自然比一般人要坎坷,难得他生性豁达乐观,尚能对骤尔加诸的横逆一笑置之,从从容容地让自己平安活到弱冠之年,已属不易。

何况他长得比谁都好,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连那个势力眼舅妈都已逐渐对他另眼相看,只非常非常偶尔才会说他一、两句。

可是我……别婆妈了,除非你想跟那块‘木头’厮混一辈子,守一辈子畸形活寡,否则现在就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好。

甄贞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唐冀可以义薄云天,她便理当鼓起勇气冒险一试,下月十八,如果他仍奋无音讯,就请你陪我走一趟华北。

华北是楚毅捎来最后一封信的地址。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