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药需要些时间, 啾啾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在河边陪了宋戎一会儿就挪挪蹭蹭地跑到了别的地方看看花,拔拔草, 蹲在河边看看小鱼。
扬州地处秦岭-淮河以南,一月正是最冷的时候, 河边湿气又重, 湿冷的水汽直往骨子里钻。
宋戎余光瞥见她蹲在河边捡琼花果实。
十二月刚过, 琼花果实正是艳红的时候,啾啾捡了几串新鲜的,别在鬓角。
小姑娘家家爱漂亮, 细白的手指抚着鬓角, 伸长脖子去看水面的倒影。
看见有人在看她, 她斜抬起头冲他笑, 小手挥挥:绒姐姐, 好不好看。
宋戎耳尖红了红,一时心底浮现出一句淮扬一株花,四海无类名, 不知是在赞扬稀世的琼花, 还是赞扬面前簪琼花果实的小娘子。
别待太久,病还没好,玩一会儿就回马车里去。
他慌乱地收回视线。
啾啾可怜巴巴地瘪了一下嘴角, 身后看不见的鸟尾巴都耸拉下来, 有气无力道:好叭, 好——叭她转回身, 专注欣赏自己美貌的倒影。
宋戎没再去管她, 他得赶紧把药给她煎好, 看着她喝下去, 再做他俩的饭。
只是那包避子药在他手里犯了难。
宋戎犹豫了一下,看着脚底他用石块堆的四面通风的简陋灶台,趁啾啾没注意,火速地把药包丢到了柴火里。
火舌舔上裹药材的干荷叶,噼里啪啦烧起来。
烧了那包药,总要煮些别的东西假做避子汤。
这可难不倒聪明的宋小郎君。
他刨了几棵湖边的柳树,在柳树根部的枯叶下发现了几株刚刚发芽的雪见草。
不见阳光的小草叶片黄绿,小小年纪已经可见叶子上坑坑洼洼像癞.□□一样的小疙瘩。
虽然雪见草长得丑,却是清凉解毒、平喘镇咳的好东西。
他谨慎地抬头看了一眼啾啾的方向,用绑在腿上的匕首将雪见草连根撬起,丢到河里,大手捏着根须三两下就洗干净,塞到陶药罐里不到半刻钟就煮出了辛香。
啾啾!啾啾正低头拿着琼花果子逗鱼玩。
她刚蹲在河边的时候看见一条胖乎乎的鲤鱼越出水面去吃树上的小果子,那鱼尾巴摇得都快出残影了。
啾啾馋鱼了,跑去树下掰了一枝新鲜的,蹲在河边用小果子钓鱼。
人家姜太公钓鱼虽然是愿者上钩,但人家好歹有个直钩,她连钩都没有,竟然真的有傻鱼上头。
宋戎喊她的时候,那条蠢鱼正从水里跳出去,鱼尾巴在空中拍得啪啪响。
啾啾回了一下身,那鱼没咬到果子,骂骂咧咧,啪一下,撞进了水里。
这还不够,那条鱼游到浅水处,转了个身,鱼尾巴在水里噼里啪啦甩动,扬起一大片水花,淋了啾啾一脑袋。
......宋戎。
鱼!啾啾因为那条鱼,猝不及防往后仰,摔在地上。
她挠了挠脑袋,像个小傻子:它好像报复性很强的样子,哈哈。
宋戎走过去,单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药碗塞她手里:把药喝了,回车上去擦头发。
是那个药吗?啾啾有些紧张,满打满算应该没有12个时辰吧,应该有效吧。
宋戎一点没有欺骗人家的心虚羞愧,嘴皮子上下一碰:当然。
啾啾心满意足地喝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避子汤,感觉像喝夏日清凉的草药一样,味道一点也不臭,只有一点点辛苦。
她喝完了药,宋戎拿过她手里的碗,指了指马车,啾啾乖乖去马车上擦头发。
啾啾嘴里那条报复心很重的蠢鱼还在水里虎视眈眈,见啾啾一动,它就在水里啪嗒啪嗒地拼命甩尾巴。
水花四溅,落在身上,又冷又凉,啾啾只能护着脑袋快快跑开。
等啾啾一走,宋戎瞬间面无表情,抿着唇回头,鱼在水里挑衅地看着他一顿乱游。
愚蠢的两脚兽,给你看看鱼大爷的厉害!鱼腚螺旋飞天,水花还没来得及跳出来。
宋戎随手捏了颗小石子当暗器使,修长手指将石子甩出去,那条蠢鱼翻起了白肚皮。
......这波是鱼大爷轻敌了。
啾啾拆了发髻正在车上擦头发呢,忽然就被敲响了马车门,她的绒姐姐叫她下来吃午饭。
奶白色的鱼汤喝到嘴里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
等宋戎将整条鱼的鱼骨头完美地踢掉后,她才想起:哪来的鱼呀?他们有采买鱼吗?宋戎沉默了一瞬,被鱼汤濡湿的薄唇微张,缓慢又坚定地突出一句:是天赐的鱼。
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条鱼跳上岸自.杀。
他的语气和表情一脸认真,就好像真的有这样一条鱼在他面前白给一样。
啾啾皱着眉头。
那这条鱼好笨啊。
不会是刚刚那条没吃到果子的鱼吧,它是不是太生气了,越想越气,一时想不开,就跳上岸把自己气死了。
啾啾越说越觉得有可能。
她叹息地摇了摇头,捧起汤碗,又小啄了一口鱼汤。
简单吃完了午饭,宋戎要开始给啾啾煎降热的药了,用了半个时辰多,全部浓缩成黑乎乎臭烘烘的一碗。
心里虽然抗拒,但啾啾还是闭着眼睛一口气喝完了。
那药喝完舌头上又辣又臭,胃里抽抽疼,啾啾嘴巴一皱差点吐出来。
一想到还要喝好几天药。
她低着脑袋,被白捡的鱼治愈的好心情一下就因为臭烘烘的药难受了。
宋戎伸手擦掉她唇瓣上沾着的药渍,轻轻摸了摸她后脑勺:啾啾真厉害,要不要吃蜂蜜渍杨梅。
啾啾嘴巴动了动,又觉得绒姐姐是在拿她当小孩子哄,只有小孩子才会在喝了药后吵着要吃果脯。
啾啾扭过脑袋,藏进他怀里,生怕自己管不住嘴:我马上就十五了,是大人了,我才不吃果脯。
行吧,那我一个人吃。
宋戎抬手按了一下车壁,掉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罐。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啾啾眼皮子底下将陶瓷罐子上的绳子解开,拆掉封了蜡的红布,用小刀挑起盖子,蜂蜜、井盐、梅子的香味扑面而来,要人老命。
啾啾下意识鼻翼煽动,小巧精致的下巴抬起来,满脸陶醉。
宋戎没忍住笑了一声,胸腔贴着啾啾白净的面颊震动,惹得她面颊绯红。
他伸手捏了一粒杨梅出来,喂进啾啾嘴巴里,手指擦过她软软的红红的唇瓣:替我尝尝?琥珀色的蜂蜜梅子汁粘在他手上,啾啾下意识伸舌头舔掉。
昨夜被她咬破的伤口因腌渍杨梅里的盐而生起的刺疼又被她软红的舌尖抚慰平复。
他快速缩回手,啾啾湿红的唇瓣被他皓白的手指擦过。
细微的电流蹿过,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抖了抖。
啾啾抬起头,在静谧的午后,风穿林叶。
白颊噪鹛明亮的叫声穿破长空,她咽了口唾沫,然后她看到她的绒姐姐紧绷的下颚动了动,喉结上下滑动,也咽了一口唾沫。
喉结?女孩子有喉结?啾啾呼吸滞了一下,牙齿惊讶地磕上杨梅,咸酸的汁水在口腔里爆炸,她酸得缩着肩闭上眼睛。
我去收拾一下灶碗和药渣。
宋戎还不知道她发现了自己没藏住的小秘密,因那身上乱窜的电流逃也似地跑开了。
他将石块堆的灶推散,埋上土,又磨磨蹭蹭地去河边洗碗,一切弄好后才回到马车。
午后难得出了点太阳,啾啾推开了马车门,坐在车舆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着咸甜的杨梅。
宋戎看了看天色,要赶去下一个城镇已经来不及了,由着她晒了会儿太阳才把她塞进车里的被子里继续赶车。
到了一个分叉口,左边是往金陵走,右边是往扬州城。
宋戎瞌下眸子,回身敲了一下车门。
啾啾有些晕车,正躺在车上迷迷糊糊的,就听到宋戎问愿不愿意跟他去他家。
啾啾没有家,乍一听到,她瑟缩了一下。
她想到她的绒姐姐是落难的官家小姐,有身份的人家最恨最讨厌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瘦马和妓子。
和她们这样的人沾上关系,不仅名声不好听,还容易惹闲话。
啾啾自卑地垂下头,缩进被子里。
不是她不信任她的绒姐姐,她喜欢绒姐姐是一回事,可防备她的家人又是另一回事。
她是瘦马,天然就让人看不起,若是住在人家家里,家里的男子生了什么歹心,到头来被苛责的还是她自己。
因为她是瘦马,所以别人坏了她身子,强迫她,欺负她,那些男人也只会说,看呀,这种人就是不老实,专勾引别人。
她要是不勾引人,我会去奸她吗。
谁让她长这么好看还在人眼前晃。
啾啾面色发白,手指揪紧了衣襟。
她屏着呼吸,强忍着颤抖,强迫自己勾起一个温柔的笑:绒姐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她说完才觉得自己这句话没说对,听在人耳朵里像在问人家,你家里人是不是都没了。
啾啾张开嘴,连忙补救。
宋戎没想到那一茬去,有些紧张道:只有一个祖母。
他像报户口一样把家里多少田产,多少间铺子,几口牲口,房产几何,祖宅在哪一一爆出来,只等着啾啾一句愿不愿意。
你放心,我祖母人很好,是乡里最热心的老太太。
啾啾听着他家没有男丁,松了口气,她想的那些都不会出现,甚至,因为相同的遭遇,绒姐姐可能不会嫁人,她可以永远陪伴她,一生一世在一起。
可同时,她又为自己的这一口气还有这个想法而羞愧、不齿。
没有男丁,说明绒姐姐的父兄长辈都在他们落难的那一场劫难中失去了。
她将自己脑袋缩进被子里,手指敲着脑袋:你真坏。
宋戎还在等着她的回答,隔着一扇车门,听着里面悉悉索索的动静,小心翼翼问她:你愿意吗?跟我回家。
啾啾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湿润的眸子看着马车缝隙。
她的手指在被子里蜷缩,收紧,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小小的空间里砰砰直跳。
啾啾努力地呼吸着,压下此时的亢奋,可她还是红了脸。
软软的有些颤抖的声音就这样钻进宋戎期待已久的耳朵里。
她说:我愿意,我愿意一直陪着你,你愿不愿意一直陪着我。
空气里安静极了。
啾啾一直听不到外面她的绒姐姐的回应。
她想,是不是这个要求太过分了,绒姐姐万一有一起长大的竹马呢。
万一他的竹马是个正常男人,并不在意他这段时间的遭遇呢。
啾啾心都紧缩起来了。
忽然,她听到外面,她的绒姐姐用很慢很郑重的语气告诉她。
我,我很愿意,你这样要求,我听着很开心。
啾啾一下咧开了嘴巴,眼睛里澄净明亮一片,好像装了星星会发光。
夜里,他们果然没有进到城里,只能在马车里过夜。
不幸的是,啾啾月事还来了。
她弄脏了自己唯一的裙子和裤子,宋戎帮她洗干净后支在火堆旁烘着。
他把自己的里衣脱下来给啾啾裹着下半身,他身量高,那里衣可以当啾啾的裙子。
啾啾来月事会肚子疼,他就把啾啾抱在怀里,用火热的大手捂在她肚子上。
宋戎心里甜蜜地想着,他们关系又近了一步,看,他可以摸啾啾的肚皮了。
啾啾还愿意和他回家。
可他注定是白想,白高兴一场啾啾和他想得不同,她皱着眉,枕着她绒姐姐平平的胸,迟疑着开口:绒姐姐,我都来了三次月事了,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来啊?宋戎脸一抽,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半晌,他黑着脸,僵硬道:因为,因为......实不相瞒,我是石女。
啾啾睁大了眼睛,想着她白日看见的喉结,绒姐姐三个月都没来的月事,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好怜惜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