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起成亲, 啾啾怔了怔,避开他的目光。
她不敢答应。
他说他的家人喜欢她,她来的时候确实感觉到了他们对她的热情。
可在她坦白自己的身世的时候, 那些沉默的气氛让她情绪低落,她甚至感受不到大家是不是还欢迎她。
我......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成亲了。
第一次拒绝他时啾啾心里有些内疚, 如果再次拒绝他, 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喜欢她了。
啾啾第一次不敢直视宋戎的眼睛, 委婉地拒绝道:我的出身不好,我们的情况还这样特殊,你的家人是不会同意地。
两个女子成亲, 还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 便是再宽容待人的长辈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我知道, 刚刚我说的那些你没有亲耳所闻, 你现在不会轻易信我 , 宋戎看了她一眼,握着她肩膀的手摇了摇,轻声道: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内疚对不起我的, 古人常说凡事要三思而行, 就是说做一件事定要认真思考三次之后再有所动作,以免日后后悔,小事尚且要三思, 何况是成亲这样的大事, 你拒绝肯定是有你的缘由, 有你的忧虑和顾忌, 让你有这些顾忌本是因为我不够好, 或是我这边有不足之处。
啾啾长长的睫毛微颤。
宋戎将她连人带被抱进怀里, 肩膀贴着她顺滑的脸蛋, 手指穿过她柔软顺滑的黑发,一下一下拍着她微微颤抖的蝴蝶骨。
别自责,他轻声安慰,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奶奶还说明早她来看你呢。
风歇雨暂停,苍茫大地间,鸟雀忽然鸣叫起来,窗下花圃中,兰草叶间悬挂着的水滴悬悬欲落,吧嗒一声,掉到潮湿的地上。
啾啾骤然回神。
奶奶明早要......要见我?啾啾心里揪了一下,嘴唇蠕动了好几次,终于问出口:是要赶走我了吗?语气可怜,听得宋戎心都软成了一片。
她还是不相信他的家人没有嫌弃她。
宋戎也不知他祖母见啾啾有什么事,今日祖母他们的反应也很奇怪,他原本想着,就算家里知道啾啾的身世也没什么,他们不是那种会看不起青楼女子或是瘦马的人。
以他对她祖母和家人的了解,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但啾啾并不知晓,对于她来说,他的家人只是陌生人。
他们晚宴上的反应让啾啾伤心且尴尬。
他只能亲了亲啾啾的手指,轻声道:害怕吗?啾啾点了点头,依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时眼里有浓浓不舍:如果奶奶要我搬走,你不要和她起争执,你心底有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宋戎又气又想笑,问她:你不住这儿了?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打算,她好像没有什么打算,啾啾眼泪汪汪地。
我听到附近山上有钟声,应当有道观,我想搬到那里住,你空闲时偶尔来看看我,我就很开心了。
啾啾越说越伤心,她都没什么能报答宋戎的。
宋戎听着她伤心欲绝地说着依依惜别的话,紧了紧怀抱,下巴摩擦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叹了一口气:别多想。
奶奶他们是农人出身,农人大多质朴无华,我们农人,就像每日脚下踩着的、伺候的土地一般宽广包容。
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宋戎抱着她躺下,手掌安抚地拍着她背心,轻哄着:等明早你起床见到奶奶就知道她不是想赶你走了。
啾啾稍稍安心了些,左右她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此番也见了宋绒的家人,也没什么遗憾的。
她在宋戎安稳的心跳声中闭上眼睛,这个怀抱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难受的日夜,她呼吸慢慢变得绵长。
等啾啾睡着后,宋戎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他坐在榻边看了会儿她安稳的睡颜,俯身在啾啾额心落下一个吻,道一声:好眠。
这才起身回他自己的院子。
他们还没成亲,自然不能再日日睡在一起给啾啾惹闲话,让人觉得啾啾轻浮。
这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可别人说起来只会谴责女子,他们不能接受女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望,可他们允许女子无私给予奉献。
他刚准备剪了灯芯睡下,外面小厮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在门口低头道:阿郎,老太太叫您过去一趟。
宋戎不紧不慢地放下剪子,轻笑了一声:你去回老太太,我等等就过来。
他刚从老太太的院子里出来,他不信老太太不知道他去见了啾啾,可她还是没叫他谈话,一晚上都没叫他,他还以为他奶奶忍功见长忍得住。
结果,他回来刚准备睡下,就叫人来寻他了。
果然,还是那个讲究矛盾不能过夜的老太太。
宋戎放下手里的剪子,在镜子前面正了正衣领,衣领和肩膀处被啾啾睡皱了,他只得换了一件衣裳。
再出现在老太太的院子时,天上连丝丝细雨都没了。
晚风簌簌吹过树梢,月亮从云层里出来,月光照在石板地上,湿润的水迹折射着白缎似的华光,好似一抹流动的雪。
同一个小院,老太太的屋子和啾啾的分列东西方向。
宋戎上了台阶往右走,来到老太太的岁丰年稔屋。
之所以是岁丰年稔,是因宋老太太在房前屋后开辟了好几块地,种了各季的瓜果蔬菜,还有一小片是种水稻的,春夏交替时,南风送来清爽稻香,坐在屋子里望出去,绿油油的一片。
正应了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此时水田刚春耕完,田里没插秧,看着光秃秃一片。
宋戎刚撩起帘拢,推开门,迎面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飞来,他脚步半旋,侧身躲了一下。
那东西啪地砸进那块小水田里,硕大的青黄色柚子皮在水里翻滚了两下,最终半浮起来。
宋戎右眼皮跳了跳。
你这个混账东西。
宋老太太气势如虹,做惯农活的粗粝大掌拍得桌面上的茶杯一跳一跳。
宋戎刚进来就背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站在门口看着他祖母,笑道:您孙子怎么就成混账东西了,他怎么气着您了,跟我说说,我替您收拾他。
呸,你个无赖。
宋老太太伸出手指头,隔空点着他,从头点到脚,你就是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是外面是黄金,里面是破棉花。
宋戎摸了摸鼻子:那叫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奶奶。
宋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懒得和他扯这些,直接道:好,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我是个无知村妇,比不得你们官老爷有文化,我就问你,你是不是就是看人家小姑娘是那种出身,无亲无故地,好拿捏,所以你拿人家当幌子,好在背后行你那些鸡鸣狗盗的事。
宋老太太一生气,用上了好几个成语。
宋戎挑了挑眉,走过去:我做什么鸡鸣狗盗的事了?他竟然学会了敢做不敢当。
宋老太太鼻翼狠狠扇动,深呼吸了一下:好啊,好一个做了什么鸡鸣狗盗的事,你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以为我不知道是吧?你老宋叔都告诉我了!你不止好男风,还喜欢穿女装去魅男。
你若是喜欢男儿,我并不会说什么,但你把啾啾带回来,是不是存了骗婚的心思,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去伤害另一个无辜之人,这就是错。
你是不是就欺负人家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你为所欲为。
你往后不可能有子嗣,是不是还要推在人家小姑娘身上,怨人家不能生?你可真是个混账!宋老太太气得脑袋疼,她从来没想过,她养大的孩子会变成这样。
宋戎顺从地听着她斥责完,反倒松了口气,坐下来倒了一杯热水,双手端到宋老太太手上,轻轻地顺着老太太的后心道:您先喝口热水,缓一缓,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难道还有隐情。
宋老太太皱眉,就着他倒的热水含了一颗护心丸,我倒要听听你要怎么狡辩,你说吧。
宋戎没急着解释。
他先问了一下自己心中困惑的地方:奶奶,吃饭的时候啾啾和你们说自己的身世,你们都没说话,是因为你们不喜她,还是因为你们以为我喜欢男人却拿啾啾当挡箭牌骗婚所以在生气。
啾啾因为这个伤心了吗?宋老太太放下茶杯,想到啾啾那孩子估计要误会,不禁深吁了一口气,也是我们做长辈的遇事不稳重,处理不当,才伤了孩子的心。
宋戎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您应该知道怎么哄小姑娘吧?和哄小子其实大差不差。
宋老太太别了他一眼:别岔开话题,你是不是欺负人家。
宋戎一本正经道:孙儿不是那种人。
你是哪种人?喜欢穿裙子的人?宋老太太反呛回去。
宋戎就知道裙子这事是翻不了篇了,但他自有应对之法。
他像所有忽悠长辈的臭小孩儿一样,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能告诉您,我对啾啾是真心地,至于女装,那是朝廷有任务,这是机密,我不能泄露。
宋老太太在乡下也听说了近日扬州的非法牙行和一些勾栏妓院被封的封,拆的拆。
再一想到啾啾是从扬州来的瘦马。
她家绒绒长得这么好,不会是被派去那种地方去做间人了吧。
她睁大了眼睛,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是朝廷的事啊,那奶奶不问,奶奶不多嘴,是奶奶误会你了。
宋老太太心惊肉跳,拿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小心翼翼道:那你,你没被占便宜吧?宋戎开始胡说八道:差一点点,其中心酸屈辱,孙儿不想再说。
好大一朵出淤泥而不然的盛世白莲。
他不过是在那溜了几个月的嘴皮子,除了前三日,后面每日吃人家衣兜兜里藏回来的糕点,晚上还有漂亮小姑娘抱着睡,天王老子都没他过得快活。
哎哟,乖乖受苦了,受苦了。
宋老太太心疼地抱住他的好大孙,直摇头:你一介男儿短暂地经历那些,尚觉得心酸屈辱,不愿再回忆,试想那些流落的无辜女子又该多凄惨多难受。
宋戎被祖母按在怀里,眼神偷偷撇她神色,面上却端的是古井无波:那我真心想娶啾啾呢?奶奶会不会觉得我给家里丢脸,您不怕被周围邻里笑话?-翌日一大早。
天际浮起青白的鱼鳞,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冉冉从地平面升起,雨水未晞,阳光照进叶尖剔透的水珠,半个屋子都沐浴在金色的朝辉之下。
啾啾眼睛还未睁开,手先在被子下摸索,身边空无一人,宋戎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也不知晓他什么时候走的。
啾啾睡眼惺忪,抬手揉了揉脸给自己醒神,像一只在给自己洗脸的可爱小猫咪。
宋老太太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被纤长的手指按住,白糯糯的脸蛋被手指揉红,长长翘翘的睫毛一颤一颤,像要从眼睛下飞出小蝴蝶。
她老人家这辈子都没有女儿缘,她生的是儿子,儿媳生的还是儿子,要是啾啾做了她的孙媳,那就好了。
她肯定每日都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带出去炫耀。
这么好看的女娃娃,生下来的小娃娃那还不像天仙一样。
宋老太太心都软了。
她轻声开口生怕吓到人家:小闺女,醒啦,昨夜睡得好吗?啾啾昨夜哭了一场,今早眼睛有点干涩不适,正给自己揉着眼部的穴位疏解,忽然屋子里传来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她吓了一跳。
立马放下手,按着被子往后缩。
啾啾后知后觉想起来,昨夜宋戎说宋奶奶要来见她,啾啾紧张得十根玉葡萄一样的脚趾缩了缩,这才感觉到脚尖上的凉意。
洁白的罗袜掉了一只在榻上,随着被子的后拉,泛着粉红的足尖暴露在视线中。
如此不雅,啾啾下意识缩腿,将罗袜捡起来攥到手心里,手背到身后去藏着。
宋老太太见她吓着,立马从玫瑰椅上坐起来,走过去:奶奶吓到你啦?啾啾摇了摇头,抿着嘴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谨慎地叫了一声:宋奶奶。
宋老太太看着她紧张无措的模样,坐到榻上,抬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轻声道:别怕别怕,奶奶不是坏人,是不是昨晚晚宴上奶奶还有平奶奶、老宋叔太严肃吓到了。
啾啾屏住呼吸。
宋老太太慈祥地抱住她,摸着啾啾的耳朵,笑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这件事是我们做长辈的没处理妥当,但绝不是针对你。
奶奶想了一夜,也不知该怎么宽慰你,若要说将事看淡,那是扯蛋,天王老子来了也做不到,更何况我们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啾啾眼圈一下红了,宋老太太低头连忙哄:哎哟哎哟,不哭啊,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啾啾,接下来的话奶奶只说一次,不管你有没有机会做我的孙媳妇,你都要记在心里。
她伸手摸着啾啾滑腻的侧脸,将啾啾半抱在怀里,像哄着小婴孩一样轻轻地哄她,和她说话,还用脸贴着她。
她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疼爱,就好像她真的是她自小养大的孙辈,自己正用最简单的语言将这个世间最简单的相处之道说给她听。
她没有读过书,不会写字,没听过那些圣人训大道理,她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祖母,给她喜欢的小辈传授自己大半生的为人处世之道。
宋老太太:啾啾,你读过书,我们中国人做人做事,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讲究一个含蓄,但用我们乡下人的话说,就是讲究一个面子。
很多事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也不需要想的那么清楚,端的是心照不宣,心领神会。
譬如王婆的媳妇儿和李婆的儿子跑了,过了些时日,这两人又回来了,两人各自分手道别归家,王家不计前嫌原谅他们。
在外人看来,这对于王婆家里来说是个大笑话,乡里的人会偷偷说道,但是这事他们只能是偷偷说,但当面谁也不敢说到王婆的面上去。
因为大家都要个面子,被传的人丢了面子,难道传的人就很有面了吗?大家不会明面上说王婆媳妇和李婆儿子的不是,只会谴责那个传人私事的人心眼坏,往王家心口上戳刀子。
他们难道真的是站在道德顶端吗?不是。
他们只是在共同地维系人际交往的基础面子。
大家一起含糊过去,维持一个可以生活下去的面子,那这家人就有了可以正常生活的里子。
若有长舌妇非要破坏这个面子,叫人家家破人散,那这个人才真是有罪之人。
宋老太太怜爱地看着那双明亮地看着她的大眼睛,她伸手点了点啾啾鼻尖。
她笑道:这些道理以前没人讲给你听,奶奶现在讲给你听。
昨夜你宋叔和平奶奶不说话,是因为宋叔是个男人,他不方便插话,你平奶奶呢,嘴笨不会安慰人,所以他俩才装傻装听不见,也是想的要含糊过去。
她看着啾啾似懂非懂的眸子,轻声道:看破不说破,不要分的那么清楚,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处世。
所以,啾啾,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会遭遇到,除了成长,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你没有伤害别人,你就已经比世上大部分人优秀,你的为人禁得住别人的眼光。
以前你别无选择,但现在你身后有奶奶,有绒绒,有家人,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就是值得被大家疼爱,若有人在你跟前说你闲话,不必你动手,奶奶和家里的叔叔姐姐妹妹们有一个是一个,都会抄着扫把,见他一次给他扫一次嘴巴。
啾啾瞬间被宋老太太逗笑,她感动地将脸埋进宋老太太的怀里,原来宋戎说的都是真的,他祖母真的会抄着扫把把欺负她的人打走,他的家人真的不会嫌弃她。
他们真的拿她当自己家的小孩儿。
成长并不是一件幸运和美好的事,但爱是。
宋奶奶,谢谢您。
啾啾哽咽道。
宋老太太拢了拢她滑下来的鬓发,忍不住逗她:还叫宋奶奶?绒绒都和我说了,他想和你成亲呢。
你呢?你怎么想的?啾啾噗嗤一声笑出来,改了口:奶奶......她生怕眼前的都是假的,一眨眼就消失了,完全不敢眨眼睛,就这样认真地看着面前慈祥的老人,一遍一遍地叫着:奶奶,奶奶奶奶......哎!哎!哎!小姑娘叫着奶奶,声音温柔又缱眷,叫到了宋老太太心坎里。
宋老太太看着怀里仰面,又哭又笑,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小姑娘,拿着软帕给她轻轻拧了拧鼻涕,开始帮着啾啾出坏招为难自己好大孙。
我们女孩子要端着,多让他们急一急,这太轻易到手的他们就是不知道珍惜,你呢,就等他什么时候哄你高兴了,你再什么时候答应他。
若是婚后他哪天惹你不高兴了,你就踹了他,这么漂亮的媳妇飞走了,看他怎么着急。
啾啾眉开眼笑,手指捂着嘴巴,脆生生地应承下来:好!屋子里一大一小痴痴笑了起来。
-转眼过去半个月。
正是二月二仲春迎卯,花神节之际。
江宁城中庙会热闹,大家都去赏灯观杏花去了,徒留乡村春色无人管,开尽棠梨几束花。
山上的棠梨开了满山,像给青山披了一层白雪,宋戎看着满山殷勤绽放的小春花,还记着在逃亡路上时,啾啾对他折回来的那支棠梨花的喜爱。
那时他说要带她去看家乡的满山棠梨开。
如今,他就指望这些绽放的小春花为他博得啾啾青眼。
一大早,啾啾换上一件新衣裳,乖乖坐在凳子上任平奶奶给她绾头发。
平奶奶是十里八乡手最巧的人,不管什么东西在她手里都要乖乖听话,包括啾啾的头发。
啾啾平日都是梳的垂鬓分肖髻,今日是花神节,平奶奶特意给她梳了一个飞仙髻,在她头上簪了杏花和多宝珍珠蝴蝶珠花。
柔蓝色窄袖衫子外面罩了一件天水碧纱衣,高束腰缟色大摆裙上荼白宫绦飘飘,丁香色银花薄纱罗飘带随风飞舞。
若不是啾啾金银线绣的鞋子被晨露打湿了,染上了俗世的痕迹,宋戎甚至有一种她不属于这世间,人间留不住她,随时会随风而逝的感觉。
小使女们都被放出去玩了,她们要和家里的大人一起去城里看灯会,啾啾也想去,她着急看热闹,拉着宋戎往外面走:不是要去山上看梨花吗?快一点,看完就下来,不然一会儿她们走远了就只剩下我了。
宋戎怕她的漂亮裙子和鞋子弄脏,在台阶下矮下身,单手将她扛在肩上。
啾啾骤然失重,连忙松开挽着他的手:这样一点也不好看,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她拍着宋戎的背:我的头发要乱了!我的妆也要花了!宋老太太在花房里伺候她的菜,从琉璃小窗上望出去,啾啾双手揪着宋戎的手臂,露出白嫩的一双手,两个人闹着,嘴角都仰得高高地。
般配极了,般配极了。
宋戎听了她的话,改扛为背,啾啾这才不闹了,双手圈着宋戎的脖子:我们就只是去看棠梨花吗?啾啾问了一路,山上除了棠梨还有什么,有没有小松鼠、小狐狸、小野兔。
宋戎一句话叫她怔住,红着脸,捂住了唇瓣。
他说:当然不是,赏花其次,重要的是我要求求偶。
山路崎岖,宋戎背着她连口粗气也没喘,他背着她气定神闲,一口气上了山。
登上山头,自上而下望去,白色云烟自山腰升起,远方视野开阔,大片的田地里插上了绿油油的秧苗,风一吹,秧苗翻出起伏的绿浪。
连绵的小山上,自山腰起,棠梨和野杏间生,繁树生花,乳莺啼叫,涧边青草萋萋,泉水粼粼,水面上白色棠梨花瓣随流水飘走,偶尔一两瓣花瓣打着旋堆积在浅岸青草地上,显得草色像染地。
啾啾伸出手来,想接住那次从枝头飘落的花瓣。
从山上望下去,美景之下,是凡尘俗世的烟火缭绕,白色的炊烟被乘风吹着,袅袅飘向远方。
宋戎抬手折了一枝棠梨花,别再她发间,底下头,捧住她的脸道:啾啾,你看了这样的人间,还愿不愿意陪我过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的日子。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潺。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夏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摩诘笔下的日子,你喜欢吗?你愿意吗?你想要嫁给我吗?他甚至从袖中取出了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绢,上面写着和离书,已经填好了他的名字。
一并给她的,还有几张地契和房契。
宋戎认真道:若是有一日,我对你不好,或是你不喜欢我了,你可以带着我的所有钱财随时离开。
这是他第三次向她求取,一次比一次认真,一次比一次郑重,啾啾鼻尖一酸,扑到他怀里:我愿意,我愿意。
她踮起脚尖想要个亲亲。
忽然,天上有无数花瓣旋转着散落下来,有些掉到他们脑袋上,有些掉到啾啾衣襟里。
枝叶和繁花茂盛的高大棠梨树上,探出一个又一个小脑袋。
她们提着花篮,笑嘻嘻地坐在离地三丈的树上撒着花瓣:要娶新娘子咯,娶新娘子咯。
那些早早就跑了,还说是和家人去城里逛庙会的小使女们,原来在这儿躲着。
啾啾被他们闹红了脸。
宋戎将她羞红的脸按进怀里,用袖子遮住,笑着问她们:你们怎么知道的,谁跟你们说的?阿昭最不怕人,她咧着一口白糯糯的整齐小牙,大声道:我们听到宋奶奶和平奶奶说的!她们一个个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宋戎护在怀里的啾啾姐姐,红扑扑胖乎乎的小脸蛋上有的害羞有的兴奋。
啾啾姐姐要嫁到家里来了吗?我们好喜欢啾啾姐姐,要快点嫁进来。
-啾啾一直觉得宋戎是个女子,他们的婚姻能受到这么多人的祝福已经很好。
所以,啾啾不想要大的婚礼,她甚至不想要多少人知道。
宋老太太和平奶奶找她商量婚期和仪仗等事时,她们俩兴质勃勃地说,要大摆七天流水席,还要宴请一百二十桌宾客,她们要给啾啾准备嫁妆,嫁妆从家里抬出去,要转多少圈。
不过,成亲各种排场还是要看新人的意愿,问道啾啾的意见时。
啾啾握着两位长辈的手,柔声道:我想一切从简,简简单单就好。
她命太薄,她怕天上的神仙看到地上的热闹,将她的这些好都收走。
她更怕场面太大有意外发生。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简简单单地和宋戎在一起。
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就那天,家里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当见证我们成亲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