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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捉虫)

2025-03-22 08:32:19

宋戎自十二岁起便没再生过病, 经年少病的人一旦生一次病,便很严重。

他躺在榻上,一觉睡到了入夜。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太好, 起初,鼻尖绣着熟悉的甜梨乳香, 这个梦是黑甜的, 后来, 那抹甜梨乳香远去了,梦境就逐渐变得焦灼。

他额上发着热,全身滚烫, 喉咙烧得干干地, 吞咽时又哑又疼, 细汗顺着高挺的鼻子往下滑, 他整个后背全是虚虚的汗, 将衣裳和被褥打湿了一大片。

在一个瞬间,他被这来势汹汹的高热烧醒。

宋戎伸手覆在额上,但他整个人都很烫, 尤其是手心脚心, 所以他也摸不出自己是不是在发高热。

他觉得自己很难受。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叫人给他请大夫。

他美滋滋地想着,最好病得严重些, 这样啾啾发现他生病了就会心疼他, 亲自照顾他。

他被这股信念支撑着, 躯体内好像激荡着一股澎湃的力量, 就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高昂的气势。

除了身上热一点, 脑袋闷一点外, 再无其他不适。

可他等啊等, 天都黑了啾啾还没有出现。

宋戎直挺挺地躺在被子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重的颓废气息。

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是不是因为他在屋子里,所以她不愿意来这个屋子。

难道她真的不回来吗?仿佛意识到什么,俊逸的小郎君睁开双眼,一双眼睛清醒无比,没有半分久睡的惺忪。

屋子里安静极了,院子里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纸和窗纱照进来。

夜色渐浓,夜风穿竹而过,竹叶簌簌作响。

高挂在门口的竹灯笼轻轻摇摆,烛火一闪一闪,屋子里一明一灭。

宋戎翻了个身,坐起来。

同袍眼里笑面虎一样危险无比的人,此时却在婚房里孤单坐着,仿佛一朵遭到摧残的娇花,正独自舔肆受伤的心,自厌地等着他的小鸟来安慰他。

但凡有个人推门进来,都能被他这副小可怜的模样触动。

因为生病,他五感迟钝许多,现在才感觉到手心里的异样触感。

是一个轻飘飘的荷包。

宋戎将荷包从手指上解下来,指腹轻轻捻了一下,只捻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他心底隐隐显露出几分不安,指节分明的长指拉开荷包,那张薄薄的纸近在眼前。

啾啾为什么塞了一个只放了纸的荷包给他。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只能塞到荷包里给他看。

宋戎将那张薄纸拿出来,展开的一瞬间,瞥见郎君两个字,骤然停住,他嘴角微微翘起,期待地将信纸彻底拉开来。

微黄的宣纸拉开,风致翩翩的汉隶体就这样印在眼前。

郎君见字如晤。

郎君待我很好,只是我从未想过郎君是男子......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一点也看不懂。

眼前好像被蒙了一层水雾,晕花了那些字,他吃力地去看,不长的一段字,却花了很长时间才读下来。

他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

今晚的夜色仿佛格外暗,格外安静,一点光,一点风也透不过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被人揪着摁进水池中,大片的水溺进身体里,压榨完他肺里一丝一毫的空气,直到肺部疼得快炸开。

他从没想过啾啾会给他留下这样的信。

只言片语,足够杀人诛心。

在他的设想中,今夜,她会像以前一样,温柔可爱,对他呵护备至,将他的脑袋放在她膝上,轻轻地为他按揉穴位,问他,这样的力道舒服吗,生病了难不难受啊?他从没想过,今夜是这样的,这样让他难过。

宋戎眼眸逐渐变红。

她的人,比谁都善良,她的眼睛,比谁都纯,她望向你时,眼底的清澈比山间的溪水还透亮,可现在,她不是,她像一柄利剑,准确无误地插到他心尖,用力的划上一刀。

她以为他装女人图什么啊。

图装女人好玩吗?还是图做她想象中的好姐妹开心?眼泪啪嗒一下滚落下来。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以至于那一声小小的呜咽格外突兀。

愿郎君和离之后,重遇今生良缘,另娶高官之女,解冤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宋戎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那声笑短促而不屑,他低头看着那一行字,眼底忽然生了恨,重复道:重遇今生良缘,另娶高官之女......另娶高官之女。

他反复念着那句话,忽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尾却卑微地掉下眼泪。

他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她了,她叫他另觅良缘,她眼中,他是会抛弃她,另娶高官之女的人吗?还是说,她以为他喜欢她,重她,爱她,给她正妻之位只是一时兴起,他早晚会腻了她?待他厌了她,恶了她,他会憎恨她占了一个正妻之位,为了藏住这一往事,早晚会将她石沉大海一般,掩去踪迹,从此再也没有讯息?这是何等的诛心之论。

宋戎喉头滑动,本就受寒生着病的身体越发难受,胸肺之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她那样一个柔弱的人,伤起一个人的心来,是那样狠,那样痛。

原来,她也是会抛下他的。

这个春夜太冷了。

宋戎缓缓拢了拢单衣,嘴角勾起一抹嘲弄,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艰难道:原来,你这样想我。

他突然很想问她一问,难道我对你不好吗?啾啾。

我待你不好,我没给你安全感,我没有做妥当,所以,当你从别人那知道我的身份时,你选择丢下我。

你真的觉得,我会变,我会委屈你吗?他面上笑意越来越悲哀,良久,睁开眼,像是认命般地伸手抹干眼泪:好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要我就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想到这,他心里就泛起细密的疼,感觉自己难过得要死。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不就是一个女人,天下女人千千万,就一个不喜欢我而已...他将那张纸攥进手心里,穿起鞋子,像一个幽魂一样往外走。

这里全是她的气息。

他不要了在这里呆了,他要让宋叔把这里铲掉,把沾着她气息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换掉。

老宋管家正带着人修葺小花园,按照宋戎前几日的吩咐栽种小夫人喜欢的灯笼花。

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育种,到这时灯笼花已经出了苗,一茬一茬的嫩绿叶片从地底钻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正是灯笼花最嫩最鲜美的时候。

老宋管家原本想着,反正有很多苗,趁这时候的灯笼花还没生出苦味,先挪一部分出来做菜,叫小夫人她们常常鲜。

拿来炒鸡蛋,或者熬汤,都挺不错的 。

他正准备叫人送一些去厨房,就见他家阿郎摇摇晃晃地,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向他走来。

漆黑的夜里,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唇色乌白,脸色像鬼一样差,眼尾红着,整个人像被雨打得湿漉漉的小狗一样可怜。

忽然,他咳嗽了一声,眼前一黑,踉跄地扶住身旁的一棵杏花树。

老宋管家连忙丢开手里的苗,迎上去,粗糙的大手触到他单薄的单衣,滚烫的身体,着急道:你这个臭小子,夜里这么冷,穿个单衣出来吓鬼啊,都娶媳妇儿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看你穿的啥,头也不梳,邋里邋遢,守着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还不知道打扮打扮,当心人家嫌弃你!媳妇儿......他没媳妇儿了,以后都没媳妇儿了,她都不要他了。

他抬头,看着眼前经历几场春雨,只剩下一地残花的杏花树,风住尘香花已尽,他还有什么心思收拾自己。

不过是一场露水姻缘,只谈风月,不谈感情。

无情的女人,得到了他的人、他的感情、他的身子,一觉起来就跑。

她和外面那些骗人骗色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她又胆小又狠心,她有哪里好,她是不是以为他给她不可。

宋戎手指用力收紧握成拳,觉得自己悲哀至极。

她若真的以为他非她不可,那就好了......他就是放不下她,就是喜欢她,就是非她不可啊。

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潮水般向他涌来。

细细密密的心疼牵动着他喉间的痒。

他再也忍不下去,伪装不了一切正常,装不了他很好。

宋戎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再抬起头时,他撩起一双腥红的布满血丝的眼。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老宋叔,不可控地伸出手,紧紧抓住自己亲人的手臂,哭得像个丢了宝贝的小童:她走了,她不要我了,她叫我去娶别的女人。

老宋管家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眼前是他自小抱大、照顾大的孩子。

他看着他从那么小一点,从蹒跚学步的稚子长成顶天立地的儿郎,他只知道,他从来没见绒绒这么伤心过。

他粗粝的大手帮他擦干净眼泪,撑住他的身子,小声问道:那你要怎么办呢?你要宋叔怎么办。

宋戎头疼欲裂,张了张嘴。

他要怎么办呢?他能拿她怎么办?他心口急剧起伏,忽然,眼前又是一黑,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反手死死地拽住他老宋叔的手臂:找到她,去找到她,在道观......话未尽,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声,许多人涌上来,大喊着请大夫,而后,他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坠入了一片黑暗中。

这一夜,宋家的灯光亮了一整夜。

火光像长龙一样从宋家出来,一个往东南边去请大夫,另一条长长的,如火龙,火龙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来到最近的一处道观找啾啾。

佘舟野原本准备明日一早便告辞的,知道她在这里很好,宋戎与他的家人待她亲如家人,他稍微安心了,正准备早早歇下,待明日启程回金陵告诉祖母这一喜讯。

结果,刚躺下进入浅眠,就被嘈杂声吵醒。

孟含推门进来:阿郎,他俩掰了,啾啾姑娘走了。

佘舟野坐起来,脸色一瞬间黑沉下来。

孟含垂着头,偷偷动了动脚,只觉得这屋子里忽然阴凉恐怖得厉害,特别是他家阿郎,眼神又冷又可怕,若是眼神能杀人,宋大人应该死好几百遍了。

宋戎呢。

孟含:病得吐血了,躺床上人事不省。

说完,就见佘舟野翻身下榻,踩着黑靴,穿上衣裳往外走,一边骂宋大人废物,一般叫他找人。

-逾二月,金陵莲花庵,早课刚结束。

穿着蓝色百衲衣的知客拿着桐油伞走进小院,来收这月的经文和香火钱。

主持师太两月前太回来的这位女客倒有几分真才学,她们莲花庵是宝珠公主名下的庵堂,也算隶属皇家,贯来接待的都是名门淑女、贵妇。

这位女客来时身上只有几两碎银,按理来说,连付借住钱都不够,又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过所之类,本不应收留。

难得的是,端午将近,各家女郎、贵妇都来求《楞严咒》和《金刚经》驱邪。

每有年节时,那些钟鸣鼎食之家都要来求金文,道家也好,佛家也罢,只要能求得有皇家特供的庵堂或庙观手写的经书,那就是排面。

一卷经书能抵得过三个月的香火钱。

塑金身不要钱啊,逢年过节布施不要钱啊,接济穷人,收养女婴不要花钱啊!稳赚的买卖,主持师太恨不得所有人都会写字,抄个十几二十卷出来。

恰好,这位女客写得一手好字,还是个罕见的双撇,左右手能同时写字,结字均整,风致翩翩,更为可贵的是,她行笔之间构思巧妙,笔与笔之间潜相瞩视,音韵美感跃然纸上。

主持师太碰到她时,她刚与夫家和离,净身出户。

师太坐在棠梨树下歇脚,恰见她两手捉着树枝,在溪边软地上写写画画,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在向山河大地抒发胸臆。

师太一看她会双撇,字还写得那般好,马上将人请到了庵里帮她抄经。

那位女客起先并不同意,还以为师太是拐子,直到师太拿出来身份过所,还有盖了官府和公主的大印的度碟,又引她去衙门确认了一遍过所和大印的真假,确乎是莲花庵主持。

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这个姑娘失忆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打哪来,俨然是个黑户。

这可便宜了师太。

就这样,这位女客被师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带回了金陵,还为她做了新的身份。

时下,请大师父写一部《大般若经》,共六百卷,四百多万字,是三十五贯钱,一百升麦,五十升粟。

她写一部《楞严咒》,一部《金刚经》,不到万字,主持师太给的五十贯,二十升麦,十升粟。

够普通五口之家五年的嚼用。

她若是做一幅精工细笔的观音像,那便是百贯往上数。

知客走进厢房时,便见宝珠公主和几个带着妙常巾的年轻居士围在借住的女客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柳带雨垂垂重被宝珠公主和贵女们围在中间的女客背对着她坐在玫瑰椅上,身上穿着黑白格子的百衲衣,头上戴着烟灰色的透明纱质长巾,气质清雅,在一堆名门淑女中也不逞多让。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宝珠公主亲自为她簪发,可她乌发华润,连宝珠精挑细选的松鹤簪也插不稳。

宝珠跺了跺脚,扶着她肩膀,弯着腰将手臂挂在她肩上摇了摇,撒娇道:宋娘子,好娘子,你先把这两卷遗给我吧,我有个哥哥和你长得好生像,我一见你就喜欢,就像以前见过一样,看在我们如此有缘分份上,你把这两卷遗给我好不好嘛。

其它几个女居士连忙道:我们也要,说好了公平竞争,宋娘子愿意给谁就给谁,公主不能耍赖。

不行,公主不许耍赖,我不兴这样。

宝珠咬着嘴唇,瞪着她们:好嘛,好嘛,那宋娘子说,你这月刚抄好的经书要给谁。

三双漂亮的眼睛全都眼巴巴瞅着玫瑰椅上坐着的少女。

面前绝色佳人俨然是她们追捧的香饽饽。

清爽烂漫的春风带着牛毛细雨吹进屋子。

啾啾慢慢起身,长裙微动,莲步在裙摆下缓慢移动。

她伸手,纤长玉臂伸出窗,折了一枝浓艳的石榴花,将花朵摘下,给每个姑娘都攒上一朵。

夸一句:真好看。

几个小姑娘摸着头上的石榴花,一下子就被她转移视线并哄好了。

啾啾弯着唇,笑得乖巧。

她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还得到金陵女子的尊重,与公主和贵女们交好,不需要依附与谁,竟如鱼得水般自在。

啾啾一时仿若脱胎换骨,只差像小狗狗一样,抬起腿,快乐地滋一圈尿,向别人展示她的地盘。

然后在她的地盘上放肆地露着柔软的肚皮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