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公主她们几个是大清早来的, 那两个戴妙常巾的淑女只能呆一会儿,过会儿就得回家去,和家里人一起过了端午才能再出来。
宝珠倒是不需要回宫里去, 她手指绕着宫绦,歪着脑袋看窗外:我不回去, 我表哥都没回来, 家宴上只能对着大郎和二郎, 我才不要回去。
说着,她挤过去,伸手夸住啾啾:我就在莲花庵陪宋娘子吧。
说起来宋娘子来了金陵两个月, 还没出去玩过。
宝珠眨了眨眼睛, 头上的掐丝蓝色绒花蝴蝶, 红色的珊瑚珠子做身子, 金丝触角上两颗白色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宋娘子和我一起出去玩吧, 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向文瀛、嫦禾两位好友挤眼睛。
那两位淑女一左一右挽着啾啾的手臂,彼此的金臂钏相碰, 环佩叮咚。
宋娘子去吧, 陛下在宫外给她建了一座摘星宫,她就怕别人不晓得她那摘星宫有多好看,你们一会儿可以在那里摘栀子花, 还可以斗百草, 画扇子, 等我们午后来找你们, 咱们一起去玄武湖看龙舟。
啾啾被他们说得有些意动。
她来金陵这么久, 从没有踏出过莲花庵半步。
并非是谁限制她出行, 而是她还有些胆小, 不敢一个人出去。
外面的世界她接触得少,再直白些说,其实她根本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不管是在秦楼的时候,还是被宋戎带回家的那段时光,她都不曾与外面的人有过多接触。
前者是因为林妈妈根本不会给她们自由,后者是因为宋戎事事体贴周全,将她护得太好。
想起秦楼就想起帽儿,还有楼里的姐姐们,她每日都勤勤恳恳抄经,时至今日,已经存了不少银钱。
她又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吃穿都是随庵里,唯有每月出一点挂单钱还有香油钱。
啾啾置于袖中的手指微动,掐着手指头算了一遍。
为了确保质量,师太每日只让她精写一千字,三日写完一部《楞严咒》,六日写完一部《金刚经》,每逢九便休沐一日。
算下来,这两个月,她一共赚了三百贯钱,一百二十升麦,六十升粟。
啾啾并不知粮价几何,拿不准这些麦和粟能换多少钱,只好求助眼前的三个丽质少女,问道:你们知道现下的粮价行情吗?她们仨愣了愣,不知怎么就提到粮价了。
宝珠率先回神,指着啾啾左手边麦色皮肤的高挑女郎道:你这算是问对人了,文瀛姐姐的父亲掌管全国钱谷出纳,她自小就爱跟着她父亲在田埂麦地上蹿。
文瀛是个飒爽的姑娘,她的人就如她的名一样,如碧蓝的海一样包容,一身麦色肤色,看起来阳光爽朗。
文瀛:都说三江两浙数十州,乃天下膏腴之地,今年两浙、江南、湖边地区大丰收,故而粮价比陕西、河东、荆湖、福建、广南更贱,咱们这的官支价粟麦每斗二十到三十文之间,陕西、河东、荆湖、福建、广南粟麦每斗大概四十文,至于蜀地,粟麦价就更贵了,除成都稍低些,其余地方官支价连每斗六十文都有。
右手边的明艳女郎嫦禾忽然开口:对了,师太不是给了宋娘子你粟麦吗,正好,你随着庵里吃,也不需要另开火,这些粟和麦不如就交给文瀛姐姐帮你处理。
文瀛点头:正是,你初来金陵,商人最是狡利,万一那些人欺你初来乍到不知行情,将价压下去,这就得不偿失了。
我就不同了,别的不说,至少在金陵,还没有敢欺到我头上的商贾。
她们总是如此贴心,啾啾感激地看向她们三个。
以每斗二十文算,大概能换一千八百文钱,那她这两个月一共赚了三百零一贯八百文钱。
除去每月的挂单钱和她自己主动出的香火钱,她大概有三百零一贯。
三百贯足够赎一个高级的瘦马,她现在完全有能力将帽儿赎出来,剩下的钱,还能让帽儿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啾啾长久压于心间的巨石好似松塌了下来,被命运桎梏的咽喉得以喘息。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感觉自己立时神清气爽,外面的什么男人啊,什么坏人啊,有公主、文瀛和嫦禾在,谁敢靠近三分。
啾啾拉开抽屉,从小盒子里取出四条五彩丝线编的长命缕,分给三个女孩子,一人一条,或系在裸露的手臂上,或拴在胸侧小盘扣上:那咱们快走吧,再晚些只怕她俩就要回家了,早些出门还能一起多玩一会儿。
她手巧,就连编的长命缕也比外面卖的更精趣。
嫦禾举起手臂连连惊叹:宋娘子,你可真是个妙人。
这端午节又叫女儿节,各家父母无不将家中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女儿家身上的行头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更莫说文瀛和嫦禾因小时候常生病,便被父母送到莲花庵被师太收为俗家弟子,常年穿百衲衣,戴妙常巾,家中父母在她们简素行头上的装扮更是下功夫。
妙常巾上的绣的佛字是金丝银线,鬓两边垂下的飘带底端坠着宝石。
几个小姑娘摸着长命缕上的新奇花样,心里想着回家要给家中姐妹好好炫耀炫耀,她们必定没有这么好看精巧的五彩长命缕。
快走,快走。
宝珠率先站起来,红色的石榴裙翩翩飞舞,拉扯着小姐妹们往她的宝马香车上去。
-摘星宫很大,啾啾一进摘星宫就被她们仨拉进九丈高的摘星楼里。
除了扬州的十三丈多高的文峰塔外,啾啾还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
咱们先玩撞蛋还是先玩斗百草,宝珠昂起小下巴,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这些东西啾啾听都没听说过,她好奇地看着宝珠,认真地听她说怎么玩。
我今日用的叶茎是特特用醋泡了一宿的,你们绝对斗不赢我。
宝珠从旁边的多宝格上拿下一个小陶罐子,她拉着啾啾去看,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我叫她们泡了好多,这两根是里面韧性最好的。
啾啾拿着那根褐色的看不出是什么树叶的叶茎,战无不胜。
宝珠公主、文瀛还有嫦禾的树茎全都折在了它手上。
宝珠拍着手夸她:真厉害,宋娘子你是常胜将军!比我表哥还厉害!啾啾被她夸得飘飘然,很是兴奋地举着那根叶茎。
再来,再来。
……啾啾勒断十五根叶茎、草茎后。
不来了不来了,手指都被勒疼了。
嫦禾伸出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头,甩了甩手,宋娘子你太厉害了。
宝珠连忙捞起啾啾的手,查看她的手有没有破皮。
啾啾用的是巧力,除了指腹受力那里红了些,十根手指头还是纤细白皙的。
啾啾太开心了,她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过。
撞蛋又是怎样玩啊。
几个人里就数啾啾最矮,说话时只好把头仰起来。
她长得娇小玲珑,生得更是如雪如玉般好看,大大的眼前抬起来看着人时,像一只可爱的小雪兔。
她感觉身后好像有人笑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转头,就见一个生得格外高大的男人站在她左侧身后不远。
啾啾回头时他步子还没完全从楼梯上收回,看起来像是刚上楼来。
他身后还有几个世家子弟打扮的人,刚踏入摘星楼,便左右乱看,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在屋子里。
那个站在最前方的人,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们身上打转,略带轻薄的目光在啾啾身上停留颇久最后才从惊讶中回神。
皇妹这里有如此美人,竟然不告知皇兄。
略显粗糙阴郁的嗓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来,轻佻地抬起眉,眼睛显而易见是盯着啾啾的,他的眼光里,甚至明目张胆地带着一抹风流之意。
啾啾一张脸雪白,本能地排斥那样的目光,微微错开步子,移到宝珠公主身后。
宝珠的面色不好看,看着他看啾啾的样子,哪里猜不中他的心思,心底不禁一沉。
好啊,真实好得很,竟然不通报一声就直闯进了她的摘星宫。
他还没当太子,更没当皇帝呢,父皇身体不好,表哥领旨去了外地办案,他就这样直白地觉得全天下都是他的了。
她宝珠从小到大何曾被人欺负到头上过。
大殿下不在皇宫里待着,来我摘星宫做什么。
宝珠将啾啾往文瀛和陈禾的方向推了推,笑着看向大殿下。
还能干什么,父皇说好几年没看过赛龙舟了,今早决定带文武百官来玄武湖看龙舟,命我来找你啊。
他对着宝珠公主说话,视线却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啾啾。
这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像的人。
这样像佘舟野那个贱人的人。
那个贱人,在扬州干的那些事,居然扯到了他头上,让父皇重重地罚了他一顿。
他可太气了。
他该怎么报复他才好。
若是将她剥开衣服,绑了佘舟野,叫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他面前弄一个和他长得这么像的女人。
光是想想,大殿下就热血沸腾,差点没压住小腹的热意。
大殿下舔了舔下唇,淫邪的目光没有离开啾啾的身体:忘了说,你那好表哥今日也回来了,还带回了病殃殃的宋侧辅,嘶,我看父皇的意思,这次他俩在扬州立了大功,正不知晓该怎么奖赏,怕是要将你许给宋侧辅呢。
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同父异母的皇兄皇妹,最是知道怎样打击她才最容易。
宝珠最讨厌的便是嫁人。
果然,他话一说完,宝珠听到佘舟野回来了,还没高兴完就听到她可以要被许给宋戎的消息,一时间面色惨白。
啾啾却仿若投身地狱,四肢百骸都在发颤,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这些消息,不管是哪一个,都足以让她害怕。
他是大殿下,在盂城时,林妈妈要将她送人的大殿下。
她的身份,是不是马上就要藏不住了。
宋戎要尚公主了吗?果然,他们和离是对的。
这样他也不用因为妻子曾经是瘦马而蒙羞,她也不用因此痛苦。
大殿下毫不掩饰他对啾啾的兴趣,或者说,对啾啾的脸的兴趣。
她目光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大殿下的眼神像一把薄薄的淬了毒的利刃,一点一点隔开她已经长好的痂。
他定定地看着啾啾,勾唇道:既然遇上了,几位女郎也别回家去过节了,大家一起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