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 玄武湖。
两堤的龙舟安安静静地躺在悠悠水面,三三两两垂杨底,或坐或立, 全是观龙舟的人。
有钱有势的人家派家丁小厮来站着高高的地势,没钱没势的百姓挤在两堤,啾啾坐在宝珠公主的宝马香车上, 隔着白玉窗望出去。
二分烟水八分人, 啾啾眼睛都看圆了。
往年也没见这么多人,今年来看赛龙舟的人怎么这般多。
文瀛看着人山人海的堤岸便头皮发麻,捉住啾啾的手叮嘱道:一会儿你跟紧我, 不, 你就抓着我的手, 虽说摘星宫的侍卫大都在这护卫着咱们, 但人太多了, 他们也有被冲散的时候,你就抓着我,她们俩是中看不中用的, 自己走路都能跌倒, 可别把你弄丢了。
啾啾被她说得面色发红,暖心的同时又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宝珠公主和嫦禾纷纷鼓着腮看她。
-玄武湖人潮涌动,两堤的人群都往湖心亭周围挤, 嘈杂又热闹。
通往湖心亭的路被皇家侍卫围了起来, 足以马车畅通无阻, 但是所有马车都进去势必会造成车水马龙的现象, 所有马车必须在外面停下, 再步行进去。
宝珠公主的宝马香车和大殿下的彩绘雕花黑木马车远远过来便有人吆喝着避让。
啾啾被文瀛握着手踩着凳子下车。
脚踩到地上时, 她抬起头来, 略微扫了眼四周,正好和刚刚下马车的大殿下对上视线。
大殿下不用马凳,用人凳。
瘦小的小太监恭敬地跪在地上,细细的胳膊腿儿撑在地上,像一只瘦小的马驹,大殿下一脚落到他背上,啾啾肉眼可见他的腰和手肘弯了一下,顿住又努力抬起。
大殿下的脚落到地上,脚后跟踢了踢那个小太监,小太监连忙往旁边滚开,跪在地上,不敢说一句话,沉默地打着自己耳光。
原本对皇子公主们充满好奇而围在外面的百姓们被这一幕吓住,吓得最凶的数那些在外面跟着马车跑的小孩儿。
看见这个穿着绿衣的小哥哥跪在地上把嘴巴都扇出了血还不停下来,小孩儿们纷纷吓得开始哭起来。
那些百姓生怕惹恼了贵人们,连忙捞回自己孩子,将小孩儿捂着怀里,按住嘴巴。
大殿下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好似外界不能引起他一丝一毫兴趣。
他整了整衣襟,看着啾啾灿若繁星的眸子,勾起唇角道:请吧。
啾啾垂着眼睛,往宝珠身后避开。
公主。
她拉了拉宝珠的袖子,小声求助。
宝珠了然地昂起头,站到啾啾旁边,隔断了她与色迷色眼的大殿下。
她和文瀛一左一右,嫦禾微落后半步,将啾啾严严实实地护在中间,往湖心亭走。
大殿下看着她们几个的背影,难耐地磨了磨后槽牙。
心里恨恨想着,等着,有的是时间慢慢玩,等到了床上,看你还能不能装得这般清高。
大殿下如附骨之疽般的目光啾啾不可能感受不到,骄阳当空,她背心却是一片阴凉。
好在有她们在。
啾啾挽了挽唇,凑到几个小姐妹耳边,咬着耳朵:谢谢你们。
嫦禾性子如面相一般明艳,双眼亮亮地,偷偷在后面快速地拍了一拍啾啾的屁股,手感好到她陶醉地半眯起猫儿样的眼睛:咱们姐妹儿之间,说什么谢!四个漂亮的女郎笑笑闹闹地往湖心亭走,本来就很打眼。
更莫说其中一个是宝珠公主,帝国公主,自生下来起,她走到哪儿,哪儿便是众人目光聚集之处。
而如今,公主身边除了常伴的文瀛和嫦禾外,又多了一个人。
同样是穿百衲衣,戴着妙常巾。
只不过那眼生却面善的女郎被她们簇拥在中间。
谢圆皱起眉头,从自己母亲渠芳夫人怀中抬起头,上下瞧了瞧被公主和她的女骑士护在最中心的美丽女郎,呀,是她!那个纵容小男人和老男人抢她看上的衣裳的女郎。
谢圆看着她竟然被公主和一向对众女爱搭不理的文瀛和嫦禾簇拥着过来。
阿娘,她是谁。
谢圆咬着嘴唇,重新埋进渠芳夫人怀中,偷偷瞪着啾啾。
渠芳夫人原本被爱女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蒙了,摸着她脸蛋准备细问,便听身边的贵妇人也问出同样的话。
她抬起头,微抬高下巴往外看去。
隔着几株花树,目光穿过树与人□□叉的缝隙,落在慢慢靠近的那几个女郎中间。
只是一眼。
旁边所有的说话声,湖里划着小船打捞异物的划桨声、浪花翻腾声、两岸湖堤人潮涌动声,一一远去。
宝珠公主和文家女郎嫦家女郎左右前后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啾啾时不时用余光去看那个黏皮糖一样的大殿下被甩开没有。
忽然,她敏感地察觉到两道强烈的目光看过来。
那道目光并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众人那种看热闹般的目光。
其中感情复杂且浓烈。
啾啾抬起眼睛,下意识顺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湖心亭虽叫亭,却是个不大不小的小岛,小岛上有一处略高略平的地势,摆了许多桌椅,也坐了许多人。
啾啾清晰地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两抹目光的主人。
一风韵十足的贵夫人,她眼中复杂的感情让啾啾后背一个机灵,大受震撼。
她从来没见过这位贵妇人,却觉得她很面善,第一次见,便心生亲近。
那位贵妇人看着她,竟然无知无觉的掉下泪来,惹得她怀里的少女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为她试泪。
另一道目光则复杂得多,来自官老爷堆里。
她颤颤巍巍地小心拿余光去看。
一个病殃殃的,面色不太好看的漂亮郎君坐在高位上。
他眼神又痛苦又苦恼,还有狂热的喜爱,愤怒的不平......很是复杂。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高亮】(捉虫)啾啾眼睁睁地看着他磨着后槽牙, 没什么好气地从高位上站起来。
宋戎推开要来扶他的人,怒气冲冲地走下来。
啾啾下意识就咽了口唾沫,连忙将面移开, 脚步偷偷往后挪,让宝珠她们挡在她前面。
宝珠察觉到她的动作, 会错了意, 以为她是见到这么多官宦害怕, 捧住她的脸,小声呵护道:别怕别怕,宋娘子, 有我在呢, 她们不敢为难你。
啾啾哪里是怕这个。
她余光里分明看到, 宋戎看着宝珠抹她的脸, 气得一双眼睛都要喷火了。
他越走越近, 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捆了她吊在树上揍一顿一样。
啾啾白着脸,低下脑袋。
心想,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听说了陛下有意将宝珠许给他的事, 知道他们要成亲了, 所以来使坏的?他看起来好气,拳头都捏紧了。
他不会真的这样以为吧。
完了完了,她当初想的果然不错, 他若有朝一日要娶其他女子, 便该记恨她的身份, 只悔没将她灭口。
啾啾心里叫苦不跌。
她可不是这种人, 她真心祝福他还来不及, 毕竟她曾真心以待, 将他视为此生最重之人。
她曾经将他视为全天下最好, 她最最最喜欢的姐姐呀。
他大可以放心的。
宋戎大步而来,红色的官袍迎风而鼓,黑色的官帽两侧长长的两根杆子一样的幞头一颤一颤,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气鼓鼓的人。
他红色的官袍,黑色的官帽,衬得他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一眼就能看出是大病一场方痊愈。
公主的仪仗前,负责提香的宫女见他过来,便屈膝行礼,恭敬道:大人。
离得近了,啾啾才看到,他清瘦了许多,眼眶下是藏不住的疲惫与青黑,宽松的官袍下,空空荡荡。
她不敢抬头与他正视。
明明是她自己要走的,还放话叫他切勿相憎,另娶高官之女。
结果她现在出现在他传言中的未婚妻子身边,还成了好姐妹。
怎样想,都会觉得她目的不纯,动机不良。
啾啾一点一点往宝珠身后挪,不敢与他对视,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呼吸大了,便惹来他的视线,叫他将他拎出来收拾,并告诉她们她的身世。
转眼,宋戎就来到了她们四个面前。
宝珠皱着眉,眼前这个宋侧辅一向与她表哥不对付,她便不太待见他。
他们完全没有交集,他怎么一副眼前人欠了他一大笔债不还还逃窜的目光看着她们。
怎么?难道是他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觉得父皇要将她嫁给他了?他想得美!宝珠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慢慢挺起胸膛,昂起高傲的头颅,半眯着眼,正准备发话,打消了他的妄想。
结果,就听到面前漂亮得不像话的宋侧辅躬身行了一礼,上前来,伸手从她身后将娇娇弱弱的宋娘子捉了出去。
啾啾冷不丁被他捉出来,心里一惊,下意识抖了一下。
娇滴滴的宋娘子被高高瘦瘦的宋侧辅捉在手里,就像老鹰抓着可怜的小鸡崽儿一样。
小鸡崽儿宋娘子颤颤巍巍,可怜极了。
宝珠她们光看着宋娘子颤抖的肩膀就知道她现在很害怕。
宝珠公主第一个反应过来,随后是文瀛,她俩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啾啾,怒视宋戎。
宝珠公主呵斥道:宋大人是否太过失礼了!啾啾心里好害怕,她掰着宋戎铁一样焊死了的大手,糯糯地点头,心底在小声骂他。
失礼!太失礼了!公主快罚他!她虽然心里在骂,却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缓解自己盗文紧张而已。
她好害怕宋戎说出什么话来,怕她好不容易拥有的好朋友嫌弃她。
宝珠帮着啾啾去抠他紧抓着啾啾手腕的大手,还没碰到他衣裳,宋戎沉沉的目光垂着直视啾啾的脑袋顶,拉着她到自己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宝珠公主的敌意。
他清冷的嗓音在几人耳边响起:我和她,是故交,暂时接她一叙。
那句故交,长着耳朵的都能听出他的咬牙切齿。
这真的是故交而不是死仇?嫦禾不放心地站出来,拦住他。
嫦禾看了看啾啾,发觉啾啾虽有些怕,但并不抵抗他,小心翼翼问她:宋娘子,他真的和你是故交吗?已经到了这个份上。
况且宋戎并没有将他们的关系告诉她们,也没有说她的身世,啾啾心里的担忧落下大办。
这么多人看着,未免场面难看,啾啾抿了抿唇,抬头看着她们仨,眼神中带着歉意:他确实是我的故人,放心吧,他不会欺负我。
听了这话,宝珠她们仨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对宋戎放了个狠话:瞧你这个找故人的架势,知道的知道你是着急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欠了你什么债呢。
我告诉你,你不许欺负她,不然,我管你什么侧辅不侧辅,我宝珠,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宋戎一言不发,也没因为她们的狠话而生气。
他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啾啾毛绒绒的脑袋顶。
听到她们说可以带她去叙旧,但必须一炷香内回来,若是一炷香后见不着人,她们就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后,宋戎拉着她就往别处走。
直到走了很久,走到一叶被拴在树上的乌篷小船处。
宋戎拉着啾啾上了船。
啾啾全程一言不发,安安静静。
他死死地看着她,心底有许多话,许多问题想问她。
想问问她,他怎么她了,他难道对她不好,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地对他。
还想问她是怎么来金陵的,路上过得好不好,他完全找不到她,她有没有被人欺负,他帮她欺负回去。
有太多太多问题,太多太多话。
他看着她,渐渐的,什么问都不想问了。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他的眼神逐渐从恼怒、气愤变得平和,温柔。
他看着面前娇小玲珑的啾啾,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缕鬓发别到而后,又将她鼻尖走出的细汗抹掉,这才轻声开口说第一句话。
他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做的让你满意的。
她上船时不小心被岸边淤泥弄脏了鞋袜,他亲手将她的鞋袜褪去,握着她雪白玲珑的足,伸手入玄武湖水,掬起一捧温凉的湖水将她足腕的淤泥洗净,轻声道:我真的,喜欢你,很喜欢。
啾啾嘴唇动了动。
慢慢地抬起眼睛,清澈如湖水搬的眼眸看着他。
怎么给他机会啊。
她不忍辜负他,可是......可是......啾啾无辜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开口:可是,我只把你当姐姐呀。
她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她也不想哭的,可是就是一时鼻尖酸了呀。
宋戎乍然一听,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是点头附和她,然后继续表白心迹。
他要对她说,他原谅她抛弃他的事,他理解她,还有很多很多话含在舌尖,刚准备说出口。
忽然,他反应过来。
什么!眼前的美少年怒目圆睁:你再说一遍?!啾啾被吓住,小珍珠悬悬挂在眼睫上,蠕动着嘴巴,小声开口:我...我说,我只把你当姐姐呀。
她声音轻不可闻,可宋戎就是听见了。
好啊!好!她果然是只喜欢他是女人的时候,她以为他是女人的时候。
宋戎暴跳如雷又可怜卑微。
他伸出手,刚刚握了人家足的手,现在捧住了人家美丽少女白皙细腻的香香软软的面庞。
刚刚宝珠公主摸过的面庞。
他凶凶恶恶地开口,却显然是色厉内茬。
宋戎:那你是不是喜欢宝珠了,你移情别恋她了吗!啾啾可没心思去体会他秋风苦雨伴的瑟瑟心情。
她只知道他拿捏了她的脚的手摸她的脸。
他怎么可以拿摸了脏东西的手来摸她的脸。
那可是足啊!啾啾绷不住了,扬起头,长着红彤彤的小嘴巴,哇地一声极其伤心地哭了出来。
宋戎顿时手忙脚乱。
他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以为啾啾实在不喜欢他是个男人。
他连忙给她擦眼泪,两个大拇指牢牢地按在啾啾眼尾,给她抹掉一颗又一颗小珍珠。
我不是凶你,你别哭别哭,我再不问了好不好。
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不逼你了,你能常常和我见面,让我看着你,也很好,你别哭了。
啾啾听着他路唇不对马嘴的道歉,感觉着他拇指指腹挂着她眼尾。
他现在彻彻底底地将她的脸弄脏了,把她的眼睛也弄脏了。
可他半点意识不到。
她是一个多爱干净,多爱美的女儿家啊。
啾啾难以忍受,抽抽噎噎地推开他。
推不动。
她拿脚去踢他,被他脱了鞋袜的雪足踩在他小腹,用力往外蹬。
宋戎被她足跟蹭到敏感处,僵着身子,空咽了口唾沫,手指松开了她如玉般的面庞,手伸到小腹,握住她足腕。
啾啾生气地乱踩乱踢:你又来握我的脚,你摸了脚又来摸我的脸,还揉我的眼睛,你太讨厌了。
她挣着红红的眼睛,染着薄红的鼻尖吸了吸,小声哭道:我讨厌死你了。
宋戎我讨厌死你了。
你不仅拿摸了脚的手摸了脸,你还造谣我移情别恋宝珠。
我又不喜欢女人!-啾啾去的时候是正常的,熟悉她的都看得出来,虽然她很紧张,但是紧张下难掩小开心。
可回来时确实眼睛鼻子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文瀛心细的瞥见送啾啾回来的宋侧辅的官袍袖子上湿了好大一截,红色的缎面吸了水,颜色特别深沉。
宝珠公主的座位是用两面大屏风隔开的,座位后有三张玫瑰椅拍成一排。
坐到主位上后,所有人都看着,宝珠便不方便再随意起身了。
宋戎只能将她送到女眷这边的阶梯下面,文瀛和嫦禾上前去将啾啾带回来。
坐到座位上。
文瀛眼尖,看见啾啾裙摆微微动,几次拿脚尖搓鞋子,看起来好像有些不适。
怎么了?她倾身过去,小声问,这鞋穿着不舒服吗?啾啾抿了抿唇,下意识看向另一边,高座上手揣在宽敞袍袖中,正襟危坐的少年侧辅。
她的丝履,在他袖袋里揣着。
她光着脚踩在软缎软地鞋里,鞋底滑溜溜地,一点也不舒服。
他跟她说,要想拿回袜子,就得一会儿自己去找他要。
他太过分了。
她讨厌死他了!想起刚刚的一桩桩,一件件,他还故意拿她的足去碰那儿,反倒说她是故意勾引他,她这辈子都不想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