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不叫。
啾啾接过外祖母递过来的杨梅, 咬了一口,那粒杨梅特别酸,啾啾蹙起眉, 鼻尖皱着。
猛烈的酸味后才是独特的咸甜,啾啾一时没习惯这样吃杨梅, 鼻尖一痒, 秀秀气气地打了个喷嚏。
佘舟野挑眉, 捡了一粒杨梅丢到嘴里,嘬着味儿,看着窗外的雨帘笑道:看来明日是个大晴天。
啾啾没明白他怎么知晓明日天晴, 难道他还会观天象不成。
可这青天白日的, 哪里有星星让他观。
啾啾疑惑, 开口问道:你如何知晓明日是大晴天?她看起来就很好骗的样子。
一张小脸白玉生生地, 眸子干净得像是秋日的湖泊, 澄净,干净,温柔, 美好.......一本正经地问他怎么知道明日天晴的样子特别好玩。
怎么会有这么惹人稀罕的姑娘。
佘老太君强忍着笑意, 瞪着自己大孙子,快语道:多大人了,还欺负你妹妹, 不许欺负她。
啾啾好像被人蒙在一层雾罩里。
看起来, 他们好像都知道一些她不太知道的事, 比如——为什么明日是大晴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啾啾可好奇了, 她将手放在外祖母袖子上摇了摇, 你们都知道, 只有我不知道。
为什么明日会是大晴天?啾啾被他们勾起了好奇心。
佘舟野看着她生动的小模样,和一路上的沉稳安静完全不同了,和之前的拘谨也不同了。
他握着拳头,拇指低着唇瓣轻声刻了一声。
啾啾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他微微坐正了身子,逗着她玩:真的想知道?啾啾不说话。
行吧,我告诉你,但你可不能生气,不能打我,也不能骂我。
佘舟野道。
看吧,这就是咱们鼎鼎有名的人前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佘首辅。
在家里就是这样一个逗猫惹狗的德行,自己先惹火,反到叫人家不能生气。
......啾啾摸着眼皮,右眼在跳了,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不想知道了。
佘舟野连忙道:那可不行,我现在偏要说。
他闷笑:狗打喷嚏,天要晴啊。
啾啾反应了一下,哪里有狗,狗为什么要打喷嚏。
忽然,她反应过来——你骂我,外祖母,他骂我。
啾啾睁圆了眼睛。
佘舟野拳头抵着唇角,斜斜地靠在椅背上,肩膀剧烈抖动。
佘老太君往她手里塞了一粒玉棋子:扔他,他该被扔。
啾啾举起玉棋子,作势要扔他。
这样的氛围让啾啾很快就放松下来,她不再想他们是不是会喜欢她,是不是会失望她和她们想象里的谢九不一样。
她的哥哥明明不太会聊天,他说话总能把她逗笑,又会把她逗气,可她觉得这样的氛围好极了。
他们好像三只慵懒的大猫猫,虽然雨天繁杂,可是雨滴滴落在叶子上、低洼里、走廊下的声音,那样好听,三只猫猫在一起,惬意地露着粉粉的肚皮,轻轻用脑袋蹭着彼此,为彼此舔毛毛。
是家吧?好像这就是家呀!家才会让人感觉这般轻松,欢乐,肆意。
不用在意对方是否会讨厌自己,不用费劲心力去讨好,家人会关心你舒不舒心,快不快乐,关心你是否过得好。
曾经她站在秦楼高高的假山上,听着外面的小孩儿闹着吵着他们的父母要这要那,不满足他们的请求便会在街上撒泼打滚大声嚎叫,他们的父母却不会因为讨厌而丢弃他们,虽然会短暂的生气,可生气归生气,还是会尽力满足他们。
她那时候好羡慕。
她曾经想着,若是她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她一定要做一个乖孩子。
长辈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一定不会乱发脾气。
现在她真的回到了自己家人身边。
可她发现,原来,在自己家人面前,有情绪也没什么,发脾气也没什么。
因为,他们爱她,包容她呀。
她的家人,愿意接纳她所有的不美好,接受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可是,就是这样的她,在家人眼中也是不可替代的宝贝 。
外祖母在她耳边告诉她,她就是她心里最好最好的小姑娘。
天底下最完美的小姑娘。
哥哥虽然气她,可他跟她说,她是他见过最坚强勇敢最了不起的小娘子。
她是他们的骄傲。
啾啾开心,更是自豪。
原来有一天,她也能成为别人的骄傲。
-他们这边开开心心,可外面却愁云惨淡。
天上乌云密布,雨势不小。
打伞的婢子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要双手扶住大伞才能确保伞不歪斜,不让伞内的母女打湿。
渠芳夫人听着里面的欢笑声,在外面站了很久。
她没看见自己身边的女儿谢圆听到里面的笑声满脸不愉。
理智催促她快走,快回去,那里面的少女将是她这一生的污点。
但那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见到的时候还好,走丢了便走丢了,她也不想让公爹因此怪她因自家孩子做劳民伤财之事,可如今知道她回来了,再要当做没生过,渠芳夫人也做不到。
在谢嬷嬷出来之前,她是可以选择的,走或是留,见或不见。
可谢嬷嬷推开门,屋子里的欢笑声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时,佘渠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遗憾。
遗憾方才犹豫这么久,现在她逃跑不了,只能进去。
谢嬷嬷从老太君的屋子里出来,看到檐下的一对母女时,眼底的欢喜淡了些,好在她一张脸上惯来面无表情,渠芳夫人和谢圆也没发现什么。
渠芳夫人昂着头,先问候道:嬷嬷,对年不见,您可还好。
谢嬷嬷虽是家里老人,眼前的人虽是佘老太君从族谱上划掉姓名的人,可她却不拿乔,遵循自己的身份,微微垂头:夫人有礼,婢子一切安好,老太君在里面等您,这边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渠芳夫人点点头,带着自己女儿踏进小室。
她一进去,玉石底的鞋子踩在地上,铮铮作响,室内的人只听到玉石敲击地面的脚步声却没见到人,一下安静下来。
啾啾看向沉默的外祖母和哥哥。
是什么人,让他们如此排斥。
渠芳夫人推开门进来时,啾啾才知道是谁。
原来是在玄武湖上远远看着她就哭了的那位夫人。
啾啾安安静静地坐在外祖母身边,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夫人。
渠芳夫人长得美艳,年过三十,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出头的身段样貌,五官与她还有哥哥有三分相似。
这便是她的母亲吗?还不待谁说话,啾啾忽然感觉到一抹强烈的,包含着厌恶和烦躁的目光。
她微微侧目,迎着那抹视线,看到了她母亲身边通身富贵的女孩儿。
是你!谢圆看清啾啾的相貌顿时,火冒三丈,一时所有堆积的不快全涌了上来。
就连母亲可能会因心疼这个女儿的遭遇而更疼爱她,从而疏忽她,的这一担忧都被压淡了。
她敌视着啾啾,摇着渠芳夫人的胳膊告状:娘!就是她,她让两个臭男人抢我的裙子。
分明是合理合法的买卖,到了她嘴里就变成了抢。
啾啾很不解。
她想在母亲面前保持一个好印象,下意识看着这位高贵的贵妇人,温声解释道:不是抢,是店家卖给我们,没有卖给这位姑娘。
可眼前的贵夫人好像并不太想听她说话,啾啾看到她的视线极快地略过她,停留在那位打扮富贵的女孩儿身上。
贵妇人拍着女孩儿的手安慰:圆圆,好了好了,娘给你买更好的。
啾啾微微垂下眼睛,看起来,她的母亲,好像不太喜欢她。
也是,她不能奢求所有人都喜欢自己。
就好像,她自己也不会喜欢所有人一样。
这样想着,啾啾心里轻松了许多。
更何况,一对夫妻会有很多小孩,但总有一个是最喜欢,最受偏爱的,有一个是没有那么喜欢的。
人各有自己的喜好。
况且,她并没有在她眼前长大,这位姑娘才是她养大的孩子。
啾啾想得很明白,左右彼此都没有感情,她也不受伤。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她愿意装下外祖母和哥哥,已经很满了。
佘渠芳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母亲旁边那个绝美的少女。
她直接道:母亲大概也不想看到我,既然孩子找回来了,我这便接她回家。
这么快。
佘老太君很惊讶,她是想留外孙女多住些日子的,等她和谢家那边谈妥当后,再说外孙女认祖归宗之事。
可没想到佘渠芳一来,一开口就是要把孩子带走。
渠芳夫人抿着唇,死死握着谢圆的手:家里她祖父,还有几个叔伯都在等着谢九回去。
谢圆错愕地看着渠芳夫人。
祖父和叔伯他们是知晓她们来佘家过节的,还吩咐她们带些礼物,想借此机会与佘家重修旧好。
可他们根本不知晓她们是来见......谢九娘亲为什么要撒谎。
谢圆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她娘了。
-到底是生身父母,作为外祖母,佘老太君拦不了渠芳夫人要将孩子带走。
吃了顿沉默的端午饭,连点王字都没点,渠芳夫人就要带着人回府。
佘老太君只好将她的小九拉到一边,摸着她的头,叮嘱道:那边不比家里,那边的人轻易不要信,也不要交心,凡事不要看他们怎么说,要看他们怎么做,若是他们不做人,外祖母自有方法接你回来,只是这一遭是必须去的,你安心,外祖母不是不要你了,到时候就知晓了。
啾啾点了点头。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啾啾明白这个道理,她一点也不害怕,也不为即将面对的新的门第而忐忑担忧。
祖母说了,都有她在呢。
她也应该试着去依靠,去相信自己的家人。
临走之时,佘舟野将自己竹里馆里唯一的女使给了妹妹。
他低声道:这是我院子里的女使也是管事,打理后宅事物的能手,性子泼辣,能从城西骂到城东无敌手,暂时借给你。
啾啾仰头:为什么是暂时借给我,你不可以大方一点吗?佘舟野垂着眼,看着眼睛明亮的小姑娘,随手指着不远处的石柱:瞧见了吗?什么?石柱后面有个贼眉鼠眼的头,他不答应。
啾啾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认真看去。
呀,熟人。
孟含偷偷地趴在石柱后面,石柱挡不住他稍显雄壮的身体。
那张强壮有力,肌肉垒砌的身体上长着一张不太合时宜的白生生的娃娃脸。
娃娃脸望着小满眼泪汪汪。
小满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他,声音高亢,语调悠扬,连珠带炮,果然十里八乡毫无敌手。
哦,他喜欢小满!啾啾下意识道:那还是把小满留下吧?她去了那边,万一不能回来,岂不是要害一对小情人分开。
可佘舟野看着她,沉声道:你回来她自然就跟着回来了,又要不了多久。
啾啾仰头看着她哥,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他们都怕她多想,以为他们不要她了。
所以他们都在拐着弯告诉她,她肯定会回来,他们一定会接她回来。
佘舟野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落在她脑袋上,不太熟练的搓了搓。
结果啾啾梳好的头发被他搓得微微炸起了几根。
妹妹没发现。
他心虚地将笨手收回来,咳了一声,最后道:她再怎么说也是祖母的女儿,祖母最知道她会怎么做,所以你放心,嗯?啾啾哭笑不得,保证道:那我肯定要努力让小满和孟含团聚。
兄妹俩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
-去谢家是走的小门。
啾啾稀里糊涂地就被佘渠芳叫人领去了一个小院子。
所谓的见祖父,见叔伯,祖父和叔伯们都等着她,全是骗人的。
她把啾啾偷偷关在这方小院里,打算将她与世隔离,最好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临走时,谢圆志得意满地看着啾啾,手里弯着娘亲,像打了胜仗的小将军一样离开。
好在啾啾本来就对渠芳夫人不报期待,所以她半点没有难过。
倒是小满怕她伤心难过,跑来安慰她:别难过,别难过。
她一贯只会骂人,不知道怎么哄人,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别难过。
啾啾没有难过,她看着小满紧张的样子,轻声道:我并不难过,他们对于我来说只是陌生人,你会被陌生人左右情绪吗?小满很认真地点头:会,陌生人时时左右我的情绪,让我想暴打他们的情绪,这算不算?啾啾被她逗笑,捧着肚子缩在椅子上:算算算,哎哟。
笑抽筋了。
啾啾笑了一会儿,慢慢缓过劲来,揉着腰,问道:我想沐浴,有热水吗?小满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就打听好了,虽然她们这里是渠芳夫人的荷香院最边角的一间小院,该有的东西都有,还有一个不大的小厨房。
有,我这就去叫人烧了搬来。
啾啾想了想:算了,夜里再洗吧,也没几个时辰了。
傍晚的时候,渠芳夫人那边的厨房送了晚食过来。
啾啾还是不大习惯吃夜食,但在莲花庵那两个月,主持师太一直有帮她调理,如今夜食已经能用一碗清粥和一两筷子小菜。
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才让小满叫水。
宋戎正是这个时候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的。
此时啾啾正坐在全新的杅桶里沐浴,乌黑的长发被一支桃木簪固定在脑后,一缕碎发打湿了,垂在雪白的腮边。
晶莹的水珠从发梢落到她珍珠色的肩头,又慢慢地滚下去。
沿着白雪酥山没入清澈见底的水面,荡起几圈涟漪。
宋戎沉沉的目光随着水珠一路扫过。
空咽了一口唾沫。
他拿起一边柔软的巾子,沾湿了水,给她擦着背。
啾啾闭着眼睛,靠在杅桶边沿。
那只手格外有力,在给她擦背的同时,还会替她捏肩,揉后颈。
啾啾觉得按摩的手法很舒服,小满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虫,知晓她身上哪里酸软,需要按揉。
可有时,小满的手指又会有意无意地越界,不太老实。
而且这双手也太大了些。
直到小满在外面喊:绒绒姐姐,是你在里面吗?声音隔着四条屏,不太真切地传进来。
啾啾猛然睁开眼,雪白的身子缩了缩。
宋戎看着手心下紧绷的身子,再也忍不住,闷笑一声,用冷艳的女声回:是我,我在里面替娘子洗身。
小满松了口气,隔着屏风跟啾啾说:您别怕,这是谢家的女使,绒绒姐姐。
啾啾看着已经捏着小珍珠拉扯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