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笑我。
啾啾低埋的脑袋微微抬起, 指腹磨着裙子上的凸起的绣纹。
谢嬷嬷往她碟子里布菜,没有一滴汤水掉下来弄脏碟子和桌案,她笑容可掬地睁眼说瞎话:嬷嬷没笑你, 嬷嬷只是觉得我们家小娘子越看越可爱。
原本大家都以为小娘子是因身份被夫家休弃。
众所周知,大多数男人都不长大脑, 小脑长在屁股上, 他们容易脑袋跟着屁股走, 屁股一热,就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
等他们屁股凉下来,又会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后悔。
若这宋郎君是真心喜欢她们家小娘子, 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她们家尚且要赞一声真儿郎。
若他是因着她们家小娘子貌美而喜欢她, 得到手后又很快腻了, 将人休弃, 那佘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可到底是她们小看了娘子。
老太君一定想不到,当断则断的是她们家娘子, 藕断丝连的却是宋侧辅。
我们娘子这般的女郎, 谁见了都喜欢。
小满附和道。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人家夸她,啾啾被她俩夸得直接多用了半碗粥。
-花厅里,佘老太君安坐在首座, 宋戎和佘舟野分别坐在客座首位和首座下延第二位。
佘老夫人看着对面的少年郎, 相比自家孩子的冷静自持, 他性子更洒脱活泼些。
以往都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听着各家主母贵妇们谈论这位寒门出身的状元郎是多么俊美, 文采是多斐扬。
如今面对面瞧着, 抛开他不太厚道地攀爬她家院墙, 翻进翻出她家小孙女的屋子来说,他更适合做一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身跨白马,驰骋疆场的潇洒武林高手。
略坐了一会儿,品了半盅茶,佘老太君才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看着宋戎,轻摇着小扇,问道:依我孙子所说,在谢家时,宋侧辅便效魏晋名士之风,喜建安风骨,好服妇人服,涂脂抹粉去见我家小九。
宋戎屁股底下坐立难安。
媳妇儿的奶奶认为他喜好变态,这可怎么办。
佘老太君看他的样子,慈祥地笑着,安抚道:别紧张,祖母没有别的意思。
你看,不愧是能培养出佘舟野的老太太,明明是她先抛出来的话题,现在做好人的也是她,一句祖母,主动地拉近了大家的关系。
嘴里说着伤人的话,可偏偏拿用的是亲近的口吻,极限拉扯着彼此关系,让你觉着,老人家都是为了你们好。
就这手段,就是同样多吃了几十年米的宋戎他奶奶来了,也要直呼不是一个段位的,招架不住哇!宋戎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决定将祸水往别处引。
少年郎反应很快,弹指之间,佘老太君便见眼前的少年由淡淡的拘谨变得从容不破。
他清绝俊美的面庞抬起来,眼尾扬起一抹笑,戴着环臂甲的手臂微微抬起,冲着一旁坐着的佘舟野抬了抬手:这是佘首辅的意思。
他没说谎,是佘舟野坑他女装的,只是弄了个时间大法而已。
佘老太君半眯起眼睛。
佘舟野视线淡淡撇过来,扫了宋戎一眼,发出一声冷笑:那是在扬州,特殊案子特殊处理,才需要如此。
他端起茶盏,浅润了润喉,不急不慢道:可这是在金陵,扬州需要宋绒,金陵可不需要宋绒。
宋戎并未因他这样的态度生气。
他非常满意大舅哥说的话,不愧是他的大舅哥,连说话都这么冷酷无情又恰恰能让他钻空子。
宋戎诚挚地点头,肩脊微微往后靠了靠,认同道:金陵不需要宋绒。
可是我夫人需要,啾啾需要。
他略微勾唇。
佘舟野沉沉的目光掠过宋戎面上,呸,臭嘚瑟。
佘老太君听到他这句话,大受震撼:这从何说起,小九不是和离了吗,如何成了你夫人。
宋戎低头,从环臂甲里抽出一个折得整整齐齐的长纸条,双手呈给长辈:这是啾啾写给我的休夫书。
强调重点,不是和离,是休夫。
被休的不是她家小孙女,是他,是他,是他呀!佘老太君听着面前俊美的小郎君告状的话:嗯???佘老太君展开那张纸,快速浏览过,右眼皮不禁跳了跳,她将休夫书递给手边的大孙子。
佘舟野看完也沉默。
这是来上门讨债的。
须臾之间,主动变被动,佘老太君很是谨慎,她问道:那宋小郎君的意思是?宋戎露出一个格外讨长辈喜欢的灿烂微笑,指腹摩擦着刚刚摸出休夫书的护臂甲,正色道:晚辈的意思是,非她不娶!晚辈知晓啾啾的顾虑,她是怕我往后变心,会以她的过往来说项,但晚辈心如磐石,不管她是啾啾,是谢九还是佘九,我心依旧。
高官之女,以前我不在乎,如今依旧不会在乎,我只认她是我的妻,晚辈的奶奶也只认同她这一个孙媳,她若一时不接受我,我便用这样的方式陪伴她一时,她若一世不接受我,我便用这样的方式陪伴她一世。
面前的小郎君说的话格外肉麻,佘老太君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妇人听了都面热。
这样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小郎君,也不怪她家小孙女每夜都留着他,不赶他走。
但是嘴甜、贴心、会哄人这几点,就更胜其他儿郎。
可佘老太君总觉得不太真实。
就怕他是个口蜜腹剑的狡猾狐狸。
她一个不常出去交际的老人家,不如他们朝堂上朝夕相处更了解彼此。
她一时就不知该怎么说了,目光移向自家大孙子,咳了一声:婚姻大事,长兄为父,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看。
佘舟野撩起眼皮,看了眼宋戎,心底又是一声啧,不要脸。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瓷器磕在木质茶盘上,发出顿响。
佘舟野淡声道:妹妹既做了这个决定,自有她的考虑,作为家人,只需要尊重她,支持她即可。
既然给了和离书,那便是和宋侧辅过不下去,既过不下去,便没有再纠缠的必要。
你说呢,宋侧辅?话里话外,暗戳戳使坏的小招数就没断过。
我说,我说个屁!我要真说给我还回来,你会把人送给我?宋戎看着面前人模狗样的大舅哥,心底冷笑。
呸!无耻!佘老太君自个儿摘出来后,再看这个局面就清晰了。
方才她自己在局中,多方掣肘,眼线再细细思索,眼前的少年郎和她家小孙女应是在扬州相识。
虽不知晓他们去扬州到底是什么差使,但按照他们三言两语漏出来的消息,佘老太君不难揣测出,这位宋侧辅是被他家孙子送去了啾啾被困的那处地方。
金陵不需要宋绒,啾啾需要宋绒......佘老太君回想起这句话,眸中情绪渐深,她直视着和孙子大眼瞪小眼的俊逸少年郎,心底有了结论。
这和离书上没有盖官府大印,也做不得数,但并非说没盖大印我们家便认下了这门亲事,要盖大印,不过是差人再跑一遍的事。
佘老夫人公道地说道。
宋戎收回与佘舟野对视的眼睛。
他一听这话,就觉得佘老太君松了口。
你是真心喜欢我家小九,不论她身份高低贵贱?不怨日后她可能会拖累你的名声?佘老太君活了这么大年纪,出身虚与委蛇、尔虞我诈的世家,后半生掌管偌大的佘家。
也就锻就了一副识人有数的慧眼。
宋戎恭敬地低头,认真道:不论从前和现在,她是什么身份,在我眼里,她只是啾啾,在我家人眼里,她只是那个让人心疼的小姑娘。
晚辈可以去请陛下为我们赐婚,这样,啾啾便再不用顾虑。
这相当于从此将他和小九绑死。
再无生变的可能。
佘老太君微微动容。
做我佘家的半子,就得和我佘家男儿一样,终身只守一人,即便无子,无后,也不得纳妾。
佘老太君冷静地开口。
虽九死其犹未悔。
宋戎面上清冷自若,心中乐开了花。
佘老太君笑了一声,慈爱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这老婆子说的不算数,我家里还是要听我家小孙女的。
宋戎点头:这是自然。
自然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臭小鸟。
他不信她能忍得住他吹枕边风。
就她那薄弱的不堪一击的自制力。
下次云雨之时,他趁机使一下坏,都按她喜欢的来,将她磨得云里雾里时,再诱她将另一份和离书拿出来撕了。
宋戎挽唇,一副笑眯眯地模样,心底的算盘打得全金陵都能听见。
佘舟野冷冷一瞥——无赖混球。
呸。
佘老太君看着这幅兄弟有爱的画面,很满意:粥粥很少有这般活泼的时候,家里多几个孩子陪你,挺好。
佘舟野半眯眼睛,没接话。
他半边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扯了扯唇角。
做梦。
没人可以从妹控手里抢走妹妹。
特别是等了十几年才等来的妹妹。
佘老太君看着他俩暗地里的交流,招了招手,叫来女使:娘子呢?叫娘子过来。
-啾啾用完小食,吃完了辛臭苦涩的药,想到宋戎被逮到这个事实,她身后看不见的鸟尾巴都丧丧地垂下来。
谢嬷嬷以为她是被药苦到,捧出冰凉凉的桃子泡泡水,往里面添了一点桂花蜜,端来给她。
啾啾虽然忐忑,可看到这么好看的泡泡水,心思一下被吸引过去。
她试探地张开嘴巴,嬷嬷拿刚调过水的银勺子点在她舌尖。
甜的。
桂花的浓郁和桃子的清香在嘴巴里游荡。
还有一股从没感受过的小泡泡在舌尖炸开。
好喝的!啾啾接过嬷嬷手里的小瓷盅,哪还想得到什么可怜的宋戎。
祖母的人来寻她时,她刚刚喝完泡泡水,吃掉最后一口桃肉。
满嘴巴都是香味,她眼睛快乐得眯起来。
恰好,祖母屋子里的莲悦女使来了说祖母有请她去花厅。
她没再关注窗外,起身,拉着小满小步快快迈着往下去。
她忍不住要和祖母还有哥哥分享,拉着小满小跑着往花厅去,还没踏进花厅,刚进月亮门,就见阶梯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虽只能看到下半身,可身姿绰约,一双大长腿修长有力。
啾啾还没抬头,就知道是她哥哥出来迎她来了。
她笑容满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温柔眼眸,乖乖地喊人:哥哥,你来接我呀。
是啊,乖妹妹。
那人笑嘻嘻地应,耳熟得不能再耳熟,每夜都在她床上,在她耳边低吟的男声响起。
顿时,啾啾惊吓地抬起头,脚步停驻,笑容僵住。
目之所及,宋戎一脸笑,犹如偷腥的贼猫。
再后,她哥一脸凶相地盯着他俩,好似在用冷冰冰的目光控诉,你再叫一遍啊?你再应一遍啊?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