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 金陵百姓的艳羡如何啾啾不清楚。
她坐在妆匣前,由着宝珠从宫里带来的宫人为她敷粉描眉。
小满捧着她的脚,给她穿上丝履。
前前后后, 左左右右都是忙碌的人。
发盘好了,娘子看看要戴哪顶冠。
宫里的嬷嬷放下手中黑檀木梳子, 宫人捧着两个用红布盖着的托盘过来。
宝珠和嫦禾一人掀开一个, 宝珠道:这顶是司宝司新做的, 这顶是昭阳姑姑戴过的。
啾啾秋水盈盈的眸子好奇地看过去:母亲的?她听哥哥说,母亲去世后,陛下就命人将长公主府封存起来, 公主府中的东西都不得擅动。
父皇叫我带来的, 这顶冠之前一直在父皇的私库里。
宝珠道。
啾啾望了望, 那是顶极好看的金镶珍珠宝石花冠。
白色的珍珠簇拥着粉绿色的小桃子和枝叶。
宝珠见她目露喜欢, 命人将花冠取来, 亲自戴在啾啾头上,笑道:这顶冠,是姑姑成年时祖母皇太后送给她的第一顶冠。
啾啾呼吸都小心起来, 珍惜地摸了摸头上。
贵族女子的成年礼, 也就是及笄礼,并非在十五岁,而是在定亲后那年的生辰日举行。
这顶冠, 是母亲戴过的。
这件金镶珍珠宝石粉桃花冠包含着皇太后对母亲未来婚姻的祝福。
她虽从未见过昭阳母亲, 可从祖母、哥哥、宝珠姐姐口中, 甚至是陛下的态度里能窥见, 母亲是个温柔又坚强的人。
不管四周局势多么凶险, 遭遇多么大的磨折和打击, 她的风骨, 依然坚劲。
啾啾由衷感谢祖母、陛下还有哥哥愿意让她做昭阳母亲的孩子。
她感觉,此时此刻,身后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温柔的大手撑在她身后。
那是源自于母亲这一词给她的底气。
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啾啾掀起嘴角,鼻尖却一酸。
继有了祖母和哥哥后,她也是有母亲,有父亲,有属于自己的姓的人。
她也是个被母亲善待的小娘子。
啾啾摸着花冠上镶嵌着的水晶粉桃子,樱粉色的唇绽出一抹笑。
永嘉,宝珠,装扮好了吗?楼下,佘舟野来叫人:客人们已经入席了。
啾啾顿时收拾好心情,直起腰,探出半个身子:马上就好了,哥哥等等。
盛装的啾啾柔和秀美。
日光下,她的肌肤如雪一样白皙柔亮。
她一笑,众人虽日日见到她的神颜,但还是被美色冲昏了脑袋,目光都呆了呆。
眼前的小娘子腰肢款款,纤纤细步,那可真是柳样纤柔花样轻,笑前花靥生。
而此时,佘家的花园里宾客们也因好奇永嘉郡主的模样而聚集到了筵席上。
佘家难道设席,上一次设席,还是十几年前邵阳长公主在时。
天子近臣,又是皇亲国戚,外面的人削尖了脑袋也想来参加佘家小娘子的郡主宴。
一则——佘家的哥哥,已是风姿美,仍闻艺业勤。
位高权重,器宇轩昂,最重要的是年少有为还未婚。
二则——佘家的妹妹。
筵席上大部分的贵女都是冲着佘舟野来的。
而席上的郎君,大部分则冲着永嘉郡主来的。
听大殿下说,佘家这位郡主,是人间难得的好颜色,见之忘怀。
可谓是众人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不远处,莲花映日,雕梁画栋的回音廊下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一群人。
大片的国槐枝丫垂下,层层叠叠的白色小花串像小瀑布一样挂在回音廊两侧。
穿着高腰宫裙的俪人嘴角含笑,簇拥着一个极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过。
正应了那句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小娘子臂间扣着镂空雕花的金环,一举一动尽显帝国明珠的风流雅韵,娴静美好的姿态令人心驰神往。
年轻的郎君们愈发躁动不安。
旁边有定力稍差的郎君,眼睛直了,不直觉将心中的话念了出来。
如此惊艳的美人,要修几辈子的福分才能娶回家中做夫人。
娇香浓,胭脂雪,玉腕何人擒,真是艳煞我也。
旁边的宋戎不自觉挺起胸膛,昂起头颅。
他眼神睨过去,哼了一声,又高贵地收回来。
——当然是他家的夫人咯。
——这腕子,当然是归他擒咯。
至于你嘛——宋戎眼神危险地眯起来,心里记下刚才色米色眼的那几位已婚的未婚的郎君。
想都别想。
癞.蛤丨蟆们。
那几位郎君还沉迷在郡主的绝色容颜中,半点不知自己已经遭笑面虎惦记。
只是迟钝地摸了摸手臂,抬头看着艳阳天,怪道:这都兰月了,怎么感觉后背发凉呐。
是吧,我也觉着后背阴飕飕的。
-主人已到,筵席开始。
衣着轻薄的婀娜胡姬在藻井毯上旋转起胡璇舞,柔软的腰肢轻快地扭动旋转,轻绸的线衣裙随风飘扬犹如旋转的莲花。
高髻云鬓的女使托着各色酒饮在席间穿梭。
探腰,折身,为客人们斟茶倒酒。
啾啾被祖母牵着,身边有宝珠和文瀛嫦禾三个小姐妹陪伴,周旋在筵席中。
这是赵家奶奶,钱家阿姨,孙家阿姑。
佘老太君温声介绍。
啾啾微微低头,乖巧叫人:赵奶奶,钱姨姨,孙姑姑。
这位孙姑姑看着柔嫩的小姑娘,伸出手去,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轻语地问道:好孩子,几岁啦?啾啾礼貌接话,声音细声细气地:十五了。
哟,郡主十五啦。
旁边的钱阿姨一听,有些激动,看向佘老太君,老姨,您家郡主看了人家没啊?佘老太君抿着唇,知道这筵席上大半的人家打的是什么主意。
长孙自己争气不需要长辈荫庇,长公主的荫庇落到了小孙女头上,若是娶了她家孙女,他们家的子孙即便不太出挑些,也能凭着荫庇得个什么侯,什么伯。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余光里猫着正暗自紧张地瞄着她们这边儿的宋老太太,温笑着道:没呢,还没给她相看人家。
心里想多留她两年呢。
周围暗暗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宋老太太一听,可不得了。
更不得了的是,亲家奶奶的话一落,好几个看起来就很贵气的夫人凑上前去。
那几个人围着她乖巧的孙媳妇儿,明着是向亲家奶奶介绍着自家的孩子,暗地里却是说给孙媳妇儿听的。
我家那猴子,您是看着长大的,人皮了些,但是孩子是个好孩子。
钱阿姨不管佘老太君有没有为自家孙女相看人家,先把自己那小魔王给拎出来。
她指着穿着绿衫白绸裤红袜正端着酒坛喝酒的年轻郎君,宋老太太看过去。
好家伙。
肌肉遒劲,胸肌上两大块肉坨子随着饮酒的动作一跳一跳,抓着酒坛子的大手张开时像蒲扇,握紧时像沙包。
整个儿楚霸王一样的人物。
宋老太太马上看了看自己小子,一对比,哦豁,那可不一拳一个宋戎小子。
这不算完。
另一个孙夫人也不甘示弱,指了指正在与人斗诗的月白袍子的郎君。
郎君如清风朗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一看就是小娘子们会喜欢的郎君。
宋老太太再看自己上吊儿郎当不说还没情趣只会扮女人的大孙子。
他正曲着一条腿坐在矮座上,端起酒杯,冲着小媳妇儿笑得招摇。
这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
她面色一白。
糟糕,她们都想抢啾啾做儿媳。
完了,见了这么多好儿郎,这一对比,亲家奶奶肯定看不上他。
宋老太太立时就急了,闭着眼睛,心里暗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这边宋老太太心焦。
那边,渠芳夫人也不大好过。
这场郡主宴像是一道响亮的耳光抽在她面上,生生地疼。
她要藏起来的小姑娘,如今,是熠熠生辉的明珠,被众人捧着,敬着,如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般挂在苍穹之上受人敬仰。
她有了显赫的身份,有了世人望尘莫及的品级。
她原本是她的孩子。
她该是在她膝下,叫她母亲才对。
渠芳夫人眼神暗了暗,不由自主地起身,撇下低头坐在她身边的养女,向前走去。
她还未走近,忽然,前面一阵敲敲打打的热闹传来:圣人到——众人立即整理易容,迎到佘家宽阔的正门口。
坊门前,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路。
圣驾越来越近,仪仗威严,气势逼人,百姓纷纷跪下,唯有功名在身的儒生三三俩俩地站着。
云鬓高髻的年轻宫人微微垂着头,飘渺的宫裙随风舞动,她们手里捧着宝盒、漆盘。
有些大件儿的,便有两三个俪人抬着。
甲卫开道,长长的队伍停在佘家门前,大殿下扶着他踩着楠木凳下来。
他一下地,佘家门口乌泱泱的人便准备下跪问候。
陛下抬了抬手,虽面上还有病容,但声音依旧疏朗:今日朕是以舅舅的身份来赴永嘉郡主的宴,不要兴师动众地,大家免了这些礼。
啾啾第一次见到圣上,有些紧张。
她还不知该怎么做,哥哥和宝珠姐姐一左一右携着她出来。
宝珠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翩翩飞到陛下身边,挤开了大殿下,弯着她皇帝爹的手臂,连连道:爹爹,早知你要来,我就和您一起来了呀。
啾啾被带到陛下面前,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宋戎感受到她强压下去的紧张和害怕,担忧地看着她。
陛下拍了拍女儿的手,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笑着问:这是不是你妹妹啊?佘舟野踏出一步,手掌在妹妹身后轻轻推了推。
啾啾就这样被送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看着眼前这个和外甥生得极像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长年身居高位,就连黑色常服上的五福纹都透着一股威严。
陛下乐呵呵一笑,微微低头看着紧张得额上浮起细汗的小姑娘:我是舅舅,第一次见,舅舅给你带的礼物,你喜欢吗?他指着她头上的珍珠冠,夸道:你戴着它很好看,和你母亲一样。
啾啾听他夸自己,还听他谈起邵阳母亲,那点紧张悄悄散了。
她点了点头:我很喜欢,谢谢您。
陛下咧开嘴巴:来,和你姐姐一样,来扶舅舅进去。
啾啾看着他咧开的嘴巴,脑海里不自觉就浮现出宝珠说的那个祈雨时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引咎引咎疯狂引咎,哭着嚎着喊天妈妈再爱我一次的陛下。
啾啾的紧张,全部溃散......见啾啾勇敢地伸出手,和宝珠公主一起,一左一右地馋扶住陛下的手臂。
大殿下咬碎了一口银牙。
渠芳夫人目光暗淡地握紧手指。
唯有宋戎,他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啾啾目光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过来时,向她竖起了拇指。
他冲着她无声地夸赞道。
小鸟真棒!你连陛下都不怕,你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小娘子。
啾啾忍不住弯起红唇,面上溢出一抹甜甜的笑。
陛下有心想与外甥女打好关系,一直关注着她,留意到她甜丝丝的笑,他心情也很好。
这样一个甜甜的乖巧的外甥女,他倒要看看是在对着谁,笑得这样甜。
陛下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哦,原来是简在帝心的宋侧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