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人, 视线都随着宋老太太诡异的目光看过来。
啾啾很是茫然，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大概是有人会惯着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挡在她前面, 所以她的无辜里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莽。
佘老太君先笑了一把，拍了拍宋老太太的手：别吓着他们, 谁不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
来人家家里想说亲, 结果他欺负人家家里的小姑娘, 这叫人家家里长辈怎么想？人家长辈看在面子上，不想闹得尴尬，反过来劝慰她。
宋老太太僵硬地牵了牵嘴角, 感觉到一个无声的嘴巴子啪地一声落在她脸上。
又痛又丢脸。
屋子里的气氛很是不对劲, 啾啾又不好意思去问, 只好去偷瞄她哥哥的表情, 期待他能给她些提示, 以便她察言观色，见机行事。
但她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赶紧缩了回来。
无他——她哥的表情似笑非笑, 视线像墙角的苔藓, 湿湿的，凉凉的，肌肤触上时能生出阴风测测的阴凉感。
还好, 他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宋戎, 不是在看她。
啾啾很没出息地垂着脑袋, 不动声地挪着小碎步, 和宋戎拉开距离。
这边, 佘舟野察觉自家妹妹的小动作, 瞥了一眼, 淡淡开口：时辰不早了。
！！！啾啾好像接受到风里传来的风雨欲来摧枯拉朽的讯号的小动物，马上竖起了灵敏的小耳朵。
她很上道，连忙点头：是啊，是啊！该回去了，那我先走了。
啾啾给长辈行了礼，提着裙摆迅速告退。
漂亮的裙摆像海浪一样，一层又一层，华丽又飘逸，飘逸中又带着一抹提起裙子不认人的无情。
宋戎看着这个小白眼狼丢下他跑走，心底暗暗呸了一声，在她路过自己身边时，小声道：没义气。
两人犯错，一人承担的苦果，最终还是要他独自咽下。
-不太义气的啾啾回到了自己的抱月阁，她不知道此时的宋戎受着怎样的水深火热，好在结果是好的。
她在净室里泡了好一会儿的澡，坐在热乎乎的水里，隔着香雾水汽看水面下被宋戎嘬出来的红印子。
合格的情郎怎么能在主人身上留下痕迹呢？但是，他对她很温柔啊。
以前，教她们这些风月事的婆子说过，男人都是急色的，只会自己爽，不会顾及她们的感受。
为了不受伤，她们需自己时刻小心。
可宋戎是不一样的，他会照顾她的情绪，会观察她的需要，会适当地变换花样给她新鲜刺激，还会满足她的无理要求。
啾啾都没察觉自己唇角带着笑，水波声响起，她划到杅桶边趴着，将脸靠在雪白的臂弯里。
许久，水快凉了，她全身洗得香喷喷才出来。
啾啾靠在香炉旁，一边舀着谢嬷嬷端来的桂花糖蒸酥酪吃，一边由小满给她绞头发。
谢嬷嬷在香炉里填了一些艾草和祛湿的香料。
在船上闹了太久，啾啾吃到一半，眼睛就忍不住沉沉地往下坠。
这夜之后，又是许久未见宋戎。
就连哥哥也常不在家。
啾啾去寿康堂找祖母的时候，常常见不着他。
她以为是自己去得太晚的缘故，提前一个时辰去，结果依旧是碰不见他。
她无聊地趴在桌面上，祖母给她梳着今年闺秀们流行的发饰，都不用她问，祖母就道：最近陛下亲审扬州瘦马案子，问出一些不小的事，事情有些复杂，你哥哥最近都会忙一些。
祖母还与她说，最近这几个月就不要常出去了。
啾啾问为何：是那件案子有什么影响吗？祖母只摸着她头说，不是。
我和宋老夫人商量了一下，年底日子好，让你俩成亲。
你哥哥说，陛下郡主宴那日看出来宋戎喜欢你，陛下知晓自己的身子如何，他透给你哥哥，叫咱们先把事办了，免得到时，要耽误你三年。
啾啾这才知晓，那夜她走后，宋奶奶和宋戎留在寿康堂是在商量什么。
成亲是大事，虽然啾啾已经和宋戎成过一次亲，可那场婚事在佘家眼里太过仓促，也太过简陋。
啾啾就这样被关在家里绣绣品，两耳不闻窗外事。
有十几个女红了得的女使和仆妇帮忙，到了八月底，她大件的绣品已经完成了一半。
成亲前的一切准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佘家要给永嘉郡主觅郡马，金陵最好的冰人闻风而动，差点把佘家的门槛踏破。
一卷又一卷，五陵少年的画像送到天仙似的永嘉郡主眼前，可永嘉郡主一个也瞧不上。
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嘴：郡主娘娘喜欢什么样的儿郎？那天仙一样的美人儿眨了眨眼，灵气十足，俏声道：他长得必须要比我好看，还要靠自己的本事做官，绝不可靠着祖辈荫庇，文采不能比我哥哥差......冰人们傻眼了。
郡主说的，光是第一条就将他们难住了。
这世上像郡主一样美的人，本就找不出来，还要比她更美，那真是杀了他们，他们也寻不出一个啊。
至于后面的，虽然没有第一条那么苛刻，但也是很让他们为难。
靠自己本事做官的郎君，如今寒门崛起，倒是有这么些儿郎，可文采不能比佘首辅低.。
众所周知，佘首辅六元及第，这样的青年才俊，千年难遇。
虽说郡主的要求里没说郡马必须比佘首辅文采高，只要求不低于佘首辅，那这样的人，起码也得是状元、榜眼、探花起步吧。
按照小郡主的要求，冰人们回去埋头搜索，还真找出来来一个！当今宋侧辅——宋戎。
宋侧辅貌比潘安，美貌勉强能与小郡主打个平手。
才华这一项上也是极为出众，三元及第的郎君。
问，为何佘首辅六元及第，而宋侧辅只三元及第。
因为宋侧辅的同窗好友，二狗子，万年老二，从来没得过第一名，抱着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把小三元案首让给他，隔壁的小寡妇翠花说了，只有他考上秀才第一名，她才嫁给他。
为了发小的终身大事，宋侧辅答应了。
所以在县试、府试、院试时，宋侧辅保存了八分实力，考试时算着得分点，屈居第二。
控分，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能力！让名，这是一种多么可歌可泣的友情！宋侧辅，高风亮节，慷慨仗义，重气徇名！他们都听说过陛下对这个外甥女的喜爱，若能做小郡主的保山，那真是能吹一辈子的牛。
做了郡主的保山，未来郡主大婚时，还能坐主桌，那真是和皇亲国戚，公主皇子，甚至是陛下坐一起去了。
这都不是吹一辈子的牛。
那是吹子孙几辈子的牛。
说不定还能记入族谱，过年拜年、清明上坟的头香，都是他的。
可宋侧辅这样的青年才俊，愿意来相亲吗？众所周知，天丨朝人都榜下捉婿的传统。
当初一放榜，宋侧辅就成了各家贵妇人的关注重点，可冰人连宋家的宅子都进不去，更不说宋侧辅答应说亲了。
冰人正苦恼着，下一刻就有好消息传来，原来宋家的老太太从江宁乡下来金陵小住，催着宋侧辅解决人身大事。
这不，才来金陵多久，就说服了宋侧辅。
冰人接到下面的人送来的宋侧辅的画像和详细资料时，还有些恍惚。
想什么来什么，老天爷可太顺了。
冰人将记载了宋戎信息和肖像的小册子拿给小郡主看时，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好在过程很坎坷，结局很顺利。
小郡主看起来对宋侧辅的脸和身子、脑子都很满意。
冰人大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永嘉郡主真是自己见过最好说话的贵女。
接下来就该走六礼了。
走过了纳彩，问名。
这些都是冰人做的事，不需要男方亲自出场，所以啾啾期间一直没见到宋戎。
祖母说，男女双方婚前是不能见面的，因为两个新人身上都带喜，婚前见面可能会引起喜煞。
简而言之，见面会倒霉。
哥哥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只让人给他定期送换洗衣裳过去，啾啾原本想亲自送去，顺便看看宋戎，听了祖母的话，只得忍着。
可当夜，她洗漱好，擦了面脂准备歇下时，关好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穿得全身黑的人影翻进来，啾啾下了一跳。
好在那人见她吓住，连忙将捂脸的面巾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玉一样的脸来：别怕，是我。
一身黑的宋戎沐浴在长月清冷萧瑟的月光下，劲瘦的腰肢有几分僵硬。
啾啾抿了抿唇。
他看起来瘦了很多，白皙的脸上还带着疲惫，下巴上冒了些青茬，看起来没时间刮。
啾啾眼圈红了，她还拿着准备在睡前戳几针的荷包，忘了放下，就这样轻手轻脚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身上有血迹，手臂上背上，甚至是头发上。
啾啾抬头看着他，伸出手，凌空着，虚虚地描绘他的样子，生怕自己手指落实了会把他推倒。
宋戎从翻进来起，除了那句，别怕，是我之外，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还处于一种紧绷的恐惧中。
看着啾啾红起来的眼眶，大颗大颗掉下来的泪珠，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将她拥进怀里，捧起啾啾的脸，轻轻地吻掉她脸上的泪珠，直到她不再哭。
他吻得很轻，可拥抱她的力道却很重。
她声音发颤：你受伤了。
宋戎还在厮杀中没有回过神来，感受到她比他还抖，稳了稳神道：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
啾啾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在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吗？啾啾贴在他跳动有力的胸口，手指放到他身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就像在秦楼时，他抱着她哄的那样，现在换她哄着他，细细软软的声音在黑夜里温柔地响起来：不怕不怕，我在呢。
啾啾几次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得到的回应是，箍着她的双臂更用力地抱紧了。
宋戎用力抱着他的小鸟。
瘦马案身后主谋是皇后，皇后以拐卖妇女孩童来敛财。
如今陛下亲审，皇后败露，正是鱼死网破之际。
可事关朝廷机密，他不能说，只能告诉她：最近不要出门，我给你留了一些人在暗处，若要出门须得带上府兵，万不要去人少的地方。
那就是近期外面不太平了。
啾啾点头。
好久，他身上的僵硬才微微散去。
宋戎：我得走了。
才来就要走？不留点什么？啾啾还带着泪光的大眼睛抬起来，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狠心的话。
绕是宋戎情绪紧绷，也被她给逗笑了。
他低下头，用力在啾啾娇红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留下一个吻。
啾啾马上破涕为笑。
知道他身上有重任，扬州那件瘦马案牵连甚广，哥哥都半个月未回家了，想是事情紧急又繁忙，他深夜前来，状态又这样糟糕，应早早回去休息才好。
啾啾不要他翻楼走，以他这样的状态太危险了。
她将宋戎送到楼下。
谢嬷嬷和小满见宋侧辅从自家娘子楼里出来，小小地惊了一下。
好在谢嬷嬷反应迅速，连忙捂住小满的嘴，示意她不要声张。
啾啾点了点头，带着宋戎出去。
她刚把人送到自己抱月阁门口，宋戎就不要她送了。
啾啾站在月亮门下，见他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袖子下很小的抓握感传来，宋戎回头，看着开着娇嫩黄色花朵的月亮门下的少女。
她一身白色的寝衣，长长的纱裙被风扬起一角，月光渡在她身上，白皙的皮肤清透，像披了一层圣洁的萤光。
误入人间的仙子，似乎只要脚尖轻轻一点，就可飞回天宫。
宋戎知道他刚刚的状态吓坏了她，弯下腰，摸了摸她冰凉的耳朵，将耳朵递过去，低声道：还有什么要跟我说？啾啾抬起手，五指慢慢伸开。
一个精致的绿色荷包躺在她嫩白的手心里。
纤纤玉指上残留着绣线的勒痕。
啾啾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月色下她的眼睛里布满星辰。
拉着他袖子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
她装作不在意地小声道：也，也没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问你......成亲那天，要戴新娘子亲手绣的绣品，这个荷包的颜色、款式还有绣纹，你喜欢吗？宋戎听着她的话，直起身子，低头段想着她手心里的东西，长久没说话。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不断地扑闪着。
啾啾脚尖在裙子下轻轻磨着地，若是脱了她那软软的寝鞋，必定能看到她白皙的紧张得蜷缩着，甚至开始泛粉的玉趾。
宋戎紧绷了足有半个月的脑袋瓜，高速运转着，运转到一定程度就爆炸了，傻了。
他看着那枚绣工精美的荷包，鸳鸯绣了一半，另一半还没绣好。
款式、绣纹都很美，只是这颜色......话还没说完，察觉到眼前的小姑娘眼睛开始眯起来，已经傻了一半的脑袋响起空鸣。
宋戎马上道：绿色，是尊贵的颜色，充满生机活力，象征婚姻生活幸福。
-送走了宋戎，啾啾回到屋子里。
躺到床上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宋戎刚刚的反应确实吓到了她，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心里乱糟糟的同时还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第二日，哥哥就匆匆回了一趟家。
佘舟野带了一队甲卫回来，一同带回家的，还有伤痕累累的宝珠公主。
宝珠一直强忍着泪，见到小姐妹才慌忙落下泪来。
啾啾从未见过宝珠这个样子，她从来都是高贵活泼的，此时却仿佛去了大半条命，衣服脏污全身都是血，纤细的脖子被白色纱布一层层裹着，殷殷血迹透了出来。
宝珠？！啾啾连忙小跑过去，边叫人去叫大夫，边叫人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宝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嬷嬷，还有我的宫人，为了保护我，全被皇后杀了。
她当着我的面，一刀一刀，把她们杀了。
她说：永嘉，我好疼，好多血，我好害怕，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宝珠被佘舟野放到一张柔软的绣榻上，他拿开遮在她身上的衣服，啾啾这才看到她身上湿漉漉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
啾啾全身发寒，连忙扑上去，握住她冰凉的手：不会的，宝珠，你不会死的。
她往四周看：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佘舟野弯下腰，摸了摸宝珠的头，淡声道：表哥保证，你不会有事，表哥不会让你有事。
随行的御医在宫里已经给宝珠公主包扎过，现在正借用佘府的小厨房煎药。
安抚好宝珠的情绪后，医女背着宝珠去清洗换衣裳。
啾啾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看着哥哥。
佘舟野沉默了许久，看着妹妹慌张的带着害怕的小脸，沉声道：皇后和大殿下谋反了。
宋戎跟我说，大殿下一直有派人监视你。
他恨我，所以想要报复我，所有与我有关的人，他都不会放过，宝珠只是开始，你们继续留在这儿我不放心。
啾啾睁大了眼睛，仿佛置身于极寒之地，她终于知道昨夜宋戎为何颤抖，她颤着声：他要来报复我们吗？她想起在盂城时，大殿下对她突如其来的关注，便是因为她生得像哥哥。
还有回到金陵后，大殿下看她时的恶心目光。
她抖了抖，一种被蛇信子触碰到的恶心感充斥着身体。
佘舟野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妹妹身上：听着，永嘉，一会儿这队甲卫会护卫你们去碉堡山，碉堡山易守难攻，你们躲在那里，不管谁来也不许出来，知道吗。
你是大孩子了，祖母年迈，宝珠姐姐受伤，哥哥要去保护舅舅，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能害怕，要撑起佘家，保护好他们。
啾啾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抖着声问：你们要上战场对吗。
她想起昨夜宋戎一身的血，他说那不是他的，骗人，上战场怎么可能不受伤。
她为什么不多检查一下。
她死死咬着下唇，低着头，不让自己哭出来，也不想让哥哥见了担忧。
她低声道：我会照顾好祖母和宝珠姐姐，可你告诉我，你们会上战场吗。
佘舟野沉沉地看着她好半晌，最终道：会。
-大孩子是不会哭鼻子的，所以啾啾没有在哥哥面前掉眼泪。
被送上马车，啾啾没有哭，因为祖母和宝珠在，她要做榜样，她必须坚强。
马车驶出坊门，她没哭，因为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够久，没有太多留恋，他们只是换一出地方继续生活，所以她不哭。
可马车驶出金陵城，车队扬起的尘土飘扬，忽然一声马鸣，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啾啾连忙掀开帘子，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去。
只看见宋戎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驰骋在烈风里，向她奔来。
她隐忍了一路的泪水，一下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