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29 06:10:45

民国八十三年四月十五日。

台中私立华夏美术馆从中国大陆进口了一批唐朝皇陵掘出的棺木,以及陪葬的器物,准备回台湾展示。

大陆方面负责筹棺,拥有官方身分的负责人朱永祥拍著胸膛保证,这批古物中至少可以找出二百口皇室的棺木,和一千件的珍贵古董器物,因此索价高达一千万元,展览完毕,所有古物尚得如数奉还。

华夏美术馆馆长赵建民和他一番讨价还价之後,以七百万成交,但言明二百口棺木一口都不能少。

唐朝自李渊打下江山,传至末代曾曾……皇孙哀帝,共约二百八十年,确实拥有无数的皇陵。

但经过江青同志提倡破四旧、立四新,大力扫荡之後,实际上则已所剩无多。

但历经几个月的搜寻挖掘,拢拢总总只找出一百二十三具,离二百具的合约保证,犹差七十七具。

可如何是好?脑筋动得奇快的领导同志,马上想出一条能够蒙混过关的绝妙好计——拿宋元明清的来充数。

横竖都是皇亲国戚,一堆化成白骨的死尸,和大同小异、朽烂得没啥两样的棺木,谁是谁、究竟是哪个朝代又有什麽关系?如此这般地,交杂著各朝龙子龙女龙孙,横跨两千五百年的古中国遗棺,终於运抵基隆海关。

接驳的卡车早早等在出关口的广场,百无聊赖地玩著「瞎眼麻将」打发时间。

海关的仓储内,负责搬运的工人,正挥汗如雨地,把一具具包装得十分仔细坚固的「国宝」,用堆高机运上卡车。

「砰!」糟糕!其中一具不小心掉落地面,绑在上面的绳索整个给震断了,棺盖倾斜移出十几公分。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领班小摩大吼著,叫肇祸的老林把棺盖重新覆上,并用胶带将绳索黏回原处。

只要外表看起来毫发未损,平安送上卡车,签字拿钱之後,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老林经验老到,技术又好,三两下已将毁坏的地方统统恢复「原形」——至少他们看不出来和别的有什么两样。

五个小时之後,二十几部卡车纷纷驶离基隆海关,上了高速公路,缓缓开往台中的方向。

浩浩荡荡的车队行经湖口时,已是晚间八点,司机们饿得饥肠辘轳,便央请前来押车的美术馆人员刘学松暂且到休息站稍事休息,等大夥填饱肚子之後再赶车。

「好吧,不过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麻烦大家尽量快一点。

」「半个小时,停车都不够,讲肖话!」开最後一辆卡车的司机阿标火大的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发泄心中的不满。

更倒楣的是,他才驶过坡道,车子後轮就莫名其妙的爆胎,害他又多耗了十几分钟才得以开进休息站。

卡车内的棺木经这麽剧烈的震荡晃动,明显地倾颓向一旁。

原先已裂开棺盖的那一具更是整个滑落,重重地坠击铁板,翻覆在车门边。

四周的古玩器物,散落一地;东倒西歪的俑像和泥塑制品,和棺木里的尘土混成一片灰茫茫,令人委实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棺木里躺著的一具尸体——她面上的妆彷佛才抹匀停当,完好皎美的脸庞看上去栩栩如生……鼻息有些许游丝,在身体里头轻轻叹息,缓缓绕经鼻翼,来到人世……雩娘苏醒了!紧闭了二百多年的眼眸陡然睁开,环目四顾……但见枯棺「遍野」,尽皆荒无。

这里是阴曹地府吗?她笨拙地翻了下身——唉!好痛,骨头像要散掉一样嘎嘎作响。

老天爷八成弄错了,她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会被打入地狱呢?不见牛头马面,没有黑白判官,那个传说中长得阴森恐怖的阎罗王也不在,可奇了!莫非……哈!这不是小王爷的信物吗?零娘拾起地面上一只雕龙的翡翠,欣喜地捏在手心。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那日小王爷被害,她奉命陪葬以示忠诚……对了,她记起来了。

小王爷呢?!腹内忽有一股异样的热流窜升,她忍著浑身的疼痛,扑向一旁的棺木,急急打开棺盖——吓!!天上方数日,人间数百年。

雩娘不知就里,抱著宏冀已然腐朽的尸骨痛哭流涕。

「小王爷吉祥!」激动过後,她赶忙恢复冷静的神智,非常庄重而谨肃地跪地施礼。

「小王爷,您可以‘醒来了’,咱们已经‘到了’。

」没想到他一生忠肝义胆,豪气千云,最终居然也落得如此下场。

雩娘悲伤地泪如泉涌。

等了许久,不见任何动静。

她一生最为敬仰的小王爷坚持不肯醒过来。

「小王爷,小王爷?」她既然能活动自如,他就没道理仍动弹不得呀!雩娘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触一下他的臂——吓!断了?怎麽会?!到了阴曹地府大夥不都成了行尸走肉?为何小王爷枯瘦若此,而她……用牙齿咬咬看……啊,会痛也!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雩娘急於求得答案,迅速翻开另外数个棺盖。

这些棺木虽然全用木板绳索仔细捆绑,但凭她一身上乘的武学,须臾已打开了七、八个,顿时她张目结舌但见里面全是风化剥落的头面手脚,和她的小王爷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若非外面罩著的衣裳,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身分官阶。

身处幽暗之地,在成堆的白骨之旁,恐怖一如鬼域。

雩娘真是诧异极了,她自己也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样子,不叫鬼也该叫僵尸,她在怕什麽呢?哪有鬼还怕鬼的?可是她的确害怕,而且吓得毛骨悚然。

棺木当中,有些是「皇朝」后妃,有些则是前期与前前朝和前前前朝的,足见大夥均是到此「会合」,一起「投胎转世」去的。

但为何唯独她肉身凡骨,依然完好无恙呢?真是丈二金刚,一头雾水了。

雩娘越想越不对,慌忙冲到小王爷身旁,再仔细审视一遍……奈何「地府」实在太黑太暗了,她只能依稀彷佛地——「轰轰……」突然车身上方的一小片玻璃倏地一闪,寂静中传来轰隆的巨大声响,「天地」跟著抖了起来。

雩娘惊惶失措地,望著她的小王爷那枯槁斑驳的白骨,当下即十分明智的断定有人盗墓,并且胆大包天的偷走了她的小王爷。

那个该干刀万剐的盗贼,想当然尔的,就是外头咒骂声不绝於耳的「青面撩牙」。

雩娘迅速拾起小王爷的信物塞入腰带内,提起一旁她随身携带的武器「碧玉神剑」,仓皇跃向车身前方,喝令那大汉不得轻举妄动。

然而隔著玻璃,车子的引擎声加上外面嘈杂的声响,司机阿标压根听不到她在说什麽。

雩娘气急败坏,索性用刀柄敲击车身。

哟?怎么是这种声音?她一愕,才想再有行动,车子却突然动了起来,将她重重地抛向车子底端。

由於撞击的声响过大,尽管阿标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先将车子停往树丛一旁,走到车後查看究竟是「瞎米代志」?亏得雩娘习有上乘的轻功,这措手不及的一摔,仍然令她头昏眼花,四肢剧疼。

外边铿锵作响,莫非阎王派小鬼前来捉她问罪?哼!不还她小王爷,纵使上天下地,铜墙铁壁也休想困住她。

「阿标,你干什麽?车子都走了你还不赶快跟上。

」刘学松臭著脸,催他快快赶路。

「知啦!罗唆,慢一两分钟会死喔!」要不是价钱比平常高出两倍,阿标才懒得加跑这一趟。

妈的,活到四十几岁了,还要给这毛头小子吼来吼去,什麽东西!「铿!」车厢的铁门一拉开,旋即漫出呛人的烟尘。

阿标捂著嘴猛咳四、五声,才算匀过气来。

「你——」一把亮晃晃的剑抵住他的咽喉……车柜里走出一名……一名……「鬼啊!」雩娘的模样虽然俏丽可人,但她的装扮却教人头皮发麻,背脊冷凉。

阿标猛烈抖著两片厚唇,不由自主地往後跌退,心脏狂跳得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莫名奇妙,你难道不是鬼吗?」作贼的喊捉贼,岂有此理!雩娘见他的穿著打扮,非明非清,亦不像地痞无赖,阎罗王的手下果然与众不同。

「我……我当然不是,我……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情急之下,阿标把小学课本内容都背出来了。

「中国?」哪个蛮夷之邦?雩娘脑袋瓜子迅速转了数圈,确定大清招降的蛮邦当中没有一个叫「中」的国度。

「管你是什麽人都一样,我家小王爷呢?」她理直气壮的大声质问。

「小王爷?」阿标眉头一皱,连吞好几口口水,才勉力稳住心神。

「我们这里没有小王爷。

」「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阿标脖子僵得快变化石了,「拜托你,小……小姐,这个……」他用手轻轻拨开剑身。

它马上又刺了上来。

「不许妄动!」雩娘相信她家小王爷不至於倒楣到被打入地狱,但并非全天下的小王爷都像他那么好呀!怎麽可能连一个都没有?骗人!「我不动,我不动!求求你不要杀我。

」阿标眼泪都喷到脸上来了。

这趟才八千五,万一就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多划不来!胆小鬼!雩娘白了他一眼,道:「我要见阎王。

」「什么?」阿标闻言,两脚就齐膝跪了下去。

天哪!谁来救我?声响渐大,想是有「鬼」逼近。

雩娘不敢稍作迟疑,将剑又移近寸许。

阿标一疼,鸡猫子乱叫一通。

「住口!再叫就取你性命。

」「是,我不叫,我不叫,你……到底想干什麽?只要你不杀我,不要逼我去见阎王爷,就……好。

我今年才四十二岁,还……不想死。

」「你不是鬼?」看仔细点,他的确不像鬼。

「我……当然不是。

」阿标快支撑不住了,四肢抖得好厉害。

「那……我呢?」死人应该是不怕痛才对,怎地他的七情六欲如此鲜明?那她——「你……」你才比较像!阿标嘴唇张了又闭,怕一句话不中听,就会人头落地。

「你……当然也……不是。

鬼……哪有你……长得这麽漂亮。

」「轻薄我?」一使劲,阿标的脖子又多了一道伤口。

「我说的是实话嘛!」哎呀!怎么说好话也不行呢?雩娘瞪著他,复又抬眼望著远处移近的人影。

此地她先前没来过,陌生得紧,这儿百姓的穿著也奇特,全无礼教章法。

简直……不伦不类!「我问你,现在是哪位君主当朝?」假使她果真侥幸没死,那小王爷呢?说不定他也还活著。

棺木里那堆枯骨笃定不是他,小王爷才没有长得那麽丑。

「当朝?」阿标书读得不多,但「当朝」二字是绝对听得懂的。

「李登辉。

」「啥?!」雩娘大惊失色,颓然跌退。

「先帝……驾崩了。

」「哦,」阿标道:「崩就是死嘛!对啦!所有的皇帝都死了,我们现在这个当朝的叫做总统。

我看你很久没出来走动走动了喔?!」雩娘脑门轰地一响,忙收起长剑,抓住他的手臂。

「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朝代?」李登辉?李?唐朝遗族的逆贼?「现在就叫做中华民国,我刚才有告诉你呀!不过对岸多了几个字,叫‘中华人民共和国’。

哎哟喂啊!你手轻一点,会痛也!」一个女孩子家,怎麽手劲这麽大?雩娘陷入沉思,心下逐渐凛然,颤声问:「那清呢?大清皇朝呢?」阿标看她一脸愁容,应该不是车柜里那一夥死东西才对,因此胆子也壮了些,讲起话来不再吞吞吐吐像得了口吃一样。

「结束了啦!八十几年前,喔,不对,搞不好是九十多年了,反正没有清朝了,那些什麽乾隆啦、光绪啦、慈禧太后啦……统统回去报到了啦!」「向谁报到?」雩娘听不懂阿标的现代话。

「阎罗王罗!」咻!利刃又架回他脖子上。

「你刚才才说我没死。

」「对呀!你是没死……你可……可能……没……没死;但……他们都死了呀!」这个女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怏?「那雍正呢?皇上他……」「乾隆都死了,他当然也死了。

」都二百多年了,他不死难道会变成僵尸?想到「僵尸」二字,阿标冷不防地又抖了起来。

他详细看一下这女「人」「看什麽看?」被她一喝,阿标赶紧闭上眼睛,「话问完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吗?」「慢著,最近的衙门在什麽地方?」零娘认定他在胡说八道,故意扰乱她的视听。

「大清」那麽伟大的皇朝,怎可能说垮就垮。

唯今只有找到衙门,方能问明原委,顺便寻人。

她坚信,她的小王爷一定还在,也一定没死。

「衙门喔?」阿标平常闲闲没事就爱看古装连续剧,衙门就是警察局嘛!「你往山下走,大约二百公尺处有一个交流道,然後向左转,车程差不多二十分钟,经过三个红绿灯,到了第四个红绿灯之前就可以看到了。

」雩娘秀眉皱起一座小山丘,眼下唇畔皆是怒火。

「再要不老实,当心一剑毙了你。

」阿标的话有一半她根本有听没有懂。

「没有啊!」对谁不老实?你?他又不是头壳坏去。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相信我载你去好了。

啊!不要再割我了啦,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家里面上有七十岁的老母,还有老婆和四个小孩,我……」阿标磕头如捣蒜,只求她高抬贵手。

一阵寒风掠过,突然有人拍击他的肩膀。

阿标猛地抬头,[怎么是你?」「废话!」刘学松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不想混了是不是?前面一大队车已经走到苗栗了,你还在这里拜天公,你有病啊!」阿标惊魂未定,嘴皮子仍不停颤抖。

「你真的没看到一个女的,穿清朝人的服装,长得——」「你有完没完,再不上路我扣你的钱喔!」他没看到?怎麽会?那他……是真的见到鬼罗!阿标惶惑不安地坐上卡车,小眼犹东张西望。

四处阴森森的,哪有什麽女人的影子?这趟车回到台中,他一定要赶快去找乩童收惊,顺便解运。

※※※这是什麽地方?傻傻地跟著车队来到全然陌生的境地。

一条街上挤进大量的房子、人、和会动的铁盒子,空中飞荡著烟尘,难过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站在一所警察局门外,揣想它和县府衙门之间的关系。

眼前没别的路好走,先进去看看再说。

局内有三名员警尚在值班,一见到她,霎时以为电影或电视明星拍片时遭劫了。

「官爷?」雩娘欠身作礼。

看报的警员抬头呆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基本上,当警察也是作官的一种,只不过职位稍稍低了些,要管的事情则有一大箩筐。

「官爷,」她先尴尬地笑了笑,嗫嚅道:「民女想烦请官爷找一个人。

」好流利的京片子!三名警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大陆演员。

「什么人,」警员把表格递给她填,「失踪多久?和你什麽关系?姓名、地址、年龄、职业……统统要写清楚。

」雩娘望著那细如蝌蚪的空格,不禁傻眼。

她的毛笔字不太好,小楷尤其差,这么小的格子,怎填得进去。

「不如用画的。

」她绘画的功力倒还可以。

「也行。

」警员猜她八成不识字。

「先把你的身分证拿出来给我登记,如果没有,拿工作证也可以。

」雩娘眼睛闪过一丝焦恐。

「我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

」警员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护照呢?你总该有护照吧?」否则她就是偷渡客罗。

「也……没有。

」雩娘不明所以,但觉少了这些东西,事情似乎颇为棘手。

警员有点懊恼,问起话来也不再客气,「你什麽证件都没有,莫非是偷渡来的?根据规定,我们现在就可以逮捕你。

」「不。

」听到「逮捕」二字,雩娘立刻拔剑相向。

「我乃大清怡亲王府的侍卫,岂容尔等胡来。

」闻言,警察们转换成一种啼笑皆非的心情。

「把家伙收起来,否则我就以‘违反枪炮弹药刀械管制条例’将你收押。

」一会儿逮捕,一会儿收押,这些衙门公差根本不明事理。

雩娘气得使出一招「流云飞袖」杀杀他们的威风。

「你们究竟帮不帮忙找人?」「再加恐吓罪一条。

」警员开始沉不住气。

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但语无伦次,举止怪异,搞不好嗑了迷幻药,不赶快制伏她,难保她不会使出更吓人的招数。

另两名警员也很有默契地同时拔出手枪,对准她。

「把刀放下!」什麽暗器?雩娘大惊失色,屏气凝神地缓步移近,「民女只是想找回我家的小王爷,实无意——」「一派胡言!」警员确信她是嗑了药,想来大闹警局,这阵子治安实在太差了,连女人都敢来找碴。

「再不束手就擒,休怪我开枪。

」「哼!我怕你不成。

」雩娘自恃武功绝顶,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怎知长剑才凌起空中,其中一名警员已因过度紧张,射出了一枚子弹,产生巨大的声响。

是火枪。

她以前虽没看过,但听小王爷提过几次,这种武器火力强大,能杀人於瞬间。

糟!以一敌三,她今儿要栽得不明不白了。

好女不吃眼前亏。

走!风也似地卷向门口,她,居然就这麽逃走了。

三名员警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