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珑出生那天,碰巧是个大雨天,她在产房里握着的是言驭文的手。
稍后,龙贯云淋了一身湿冲进医院,她看见他立刻给了一阵大吼,也许是生产的痛,让她口不择言地发了那顿脾气,也或许是太多复杂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还记得,当时她对着满身湿透的龙贯云吼着:我不要见到你,你走!你走!龙贯云站在待产房外举步才要跨进,便遭她那样怒吼,于是他待在房外,隔了门,咬牙问: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就这么不能原谅我?他的身上,透着忍耐,他的表情,更是充满压抑。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你!一辈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样我们两个都痛快些!她由床上爬起来,往窗户冲,拉开窗,她半个人挂在窗边,但让言驭文眼明手快地拉了回来。
我走,我马上走!龙贯云看着被言驭文用双臂圈紧的她,吼得大声,也沉痛,然后反身离去。
待产房里不只她一人待产,另外还有三个待产孕妇,偌大的待产室,在那一幕之后,安静了好几分钟,似乎所有待产室里的人,都让她差点跳楼的举动吓坏了。
满室期待新生命的人,独独她一人竟疯狂想寻死。
她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荪玛事后回想,那时的她一定是痛得失去理智了!其实她不是真想寻死,只是那个当下,她受不了看见他!她只希望他离得远远,不要出现!除了逼他离开的念头,她什么都无法多想。
而当时,以死相胁似乎是最彻底的方式。
荪玛抚摸着窗台边的淡粉红非洲堇,思绪悠悠晃晃飘得老远。
自从五年多前,龙贯云重重甩门离开后,她再一次见到龙贯云,就是筱珑诞生那天。
而从那之后,她便没再见过龙贯云。
她晓得龙贯云跟哥哥这些年仍有联络,也晓得龙贯云偶尔会带筱珑出游。
他们的女儿——言筱珑,今年四岁多一点点,敏感聪慧得不像四岁多的孩子。
他们的女儿……没喊过龙贯云一声爸爸,而是龙叔叔长、龙叔叔短地喊着他。
这几年,她完完全全将他摒除在生活圈子外,她很努力、很认真、很想彻底忘记他,却总是在女儿那双黝黑深邃的清亮大眼里,瞧见龙贯云的影子!筱珑的轮廓像极她,唯独那双眼珠子,像极龙贯云十岁之前明亮无忧的模样。
恨能持续多久?五年六个月又零七天,算不算得上久?她是在自欺吧?连龙贯云十岁前的样子都忘不了的她,还能让恨再持续多久。
现在回想超生产那天的情景,她仍觉得害怕,她仍会为了性格里潜藏的黑暗部分,感到害怕。
她很清楚待产室里不顾一切寻死的举动,狠狠伤了他,当龙贯云反身离开待产室的刹那,他受伤的表情,他隐藏不了的深沉痛苦,她并未错漏。
比起龙贯云的父亲,她带给他的伤害、痛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她明知那阵子龙贯云并不好过,在他正式对外发表退婚消息后,不但失去了弘华的合约,龙氏企业还记了他一大过,并做下降职处分。
最终他没坐上CEO的位置,还降回最早先制造部副理的职务。
那些后续消息,全是言驭文陆陆续续告诉荪玛的。
荪玛想着,他们之间走到这个地步,还能分得消楚究竟是谁欠谁多,谁伤谁比较深吗?她怀疑。
片刻,她回过神叹了气,接着离开窗台,才走出房门,就听见笑雨在一楼大喊:荪玛,送花小弟找。
还是一样准时。
步下楼阶,荪玛又想叹气了。
今天七月一号,是她隔着雕花门喊龙贯云洒水的人那个日子。
在四年前的今天,她生下筱珑刚满一个月,收到他送的第一束花,是一大束黄色玫瑰,附了张卡片,他用潦草字迹写着:别再拿生命开玩笑,我承受不起你因我而死的结果。
去年七月一号,你隔着门喊我洒水的人……今年七月一号,我决定同意分手。
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你愿意原谅我?请保重。
贯云四年前,她读着卡片,读得泪水满而,她不知道原来龙贯云记得他们见面的那个日子。
读着卡片上的凌乱字迹,她读到他从未明说的细心,也读到他写下卡片的混乱心情。
黄色玫瑰代表分离,代表他终于同意分手了,然而收下花的那一刻,荪玛的心情却是一阵难受。
那是唯—一束,她收下由龙贯云要人送来的花束。
往后每年的七月一号,他仍固定送来花束。
不只七月一号,其他像筱珑的生日、她的生日、西洋情人节、七夕,甚至连龙贯云自己的生日,她都会收到花。
不过,黄玫瑰之后,每束花她部退回了。
可笑的是,在每次退回花束之前,她总会忍不住读一遍花束上插附的小卡片,读着龙贯云心情不同,字迹凌乱或工整也跟着不同的卡片。
这些年,一到龙贯云生日,她的心情就会变差,因为每年那天,龙贯云随花附上的小卡,总是只有一行字迹超级凌乱,却十分简短的文字,而且连署名都懒得写上。
这四年,他生日送来的四行文字,她没得抗拒地读进记忆,怎么删也删不掉——第一年他写道:没人陪我过这个日子。
第二年的一行字是:买了冰淇淋蛋糕,看它融化。
第三年则是:没人希望我快乐。
第四年他写得最短,只有五个字:爱情花开了。
七月一日的今天,荪玛免不了想到再过两个多月,又是龙贯云的生日了。
不晓得今年,他要写来什么教她震撼又难过的话?荪玛走到一楼门口,看见早已熟悉的送花小弟。
这几年的花,全是这位小弟送来又送回去,小弟从高中送到大学,有时荪玛几乎要怀疑,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这么有毅力?连原本不相干的送花人,也能坚毅地来来回回送了五年的花束。
言姐姐,今天没有卡片喔。
念大二的大男孩笑着说。
精美的包装里,没有花店贩卖的开花植物,而是一束毛状种子的白色蒲公英。
荪玛蹙着眉,盯着蒲公英,沉默几秒说:麻烦你帮我退回去。
退回去?真的要退回去吗?言姐姐,你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大男孩带笑的眼,似乎多了几分明亮,仿佛有什么值得让人兴奋的大事,正在发生。
她怎会不清楚蒲公英的花语!就是因为清楚,她才迟疑了几秒。
她的迟疑,只有短短几秒!荪玛在心里感叹着。
然而也许,龙贯云送来蒲公英的动机,跟她直觉联想的念头不同。
知道。
麻烦你退回去。
她简短回答。
言姐姐,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们送了五年花?荪玛摇摇头,其实她也好奇他能持续送五年花的理由。
因为我很想知道你们的结果。
我想知道你们两个,最后会是有人放弃,或者终于在一起?我们家开花店,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可是我从来没碰过像你们这样的客人。
第一年帮你们送花,我本来猜,可能没有第二年了,没想到竟然有人坚持了五年,我送着送着,也送出好奇了。
我们系上同学知道我送了五年花,都很好奇地猜测着结局,甚至开了一场小赌局,有人赌你们会分手,有人赌你们最后在一起。
不瞒你说喔,我下注赌你们会在一起。
看来,我好修会赢。
言姐姐,你确定知道蒲公英的花语?大男孩一口气讲了一长串话。
蒲公英的花语是别离,我有没有记错?她跟龙贯云的结局居然成了一场赌局?你真的知道!大男孩扯开一抹大笑容,很兴奋。
蒲公英的花语确实是别离。
言姐姐,你非常确定要退回去吗?退回了‘别离’就表示不要‘别离’了喔,你确定吗?苏码又叹气了,用不甚肯定的口气说:送花的人,想的也许不是你说的意思。
不要别离吗?这是她一见到花,直觉的念头,也是直觉的迟疑,而她的迟疑,只有短短几秒。
这么短的迟疑,说明什么?说她原谅了?说她不恨了吗?说不定她早不恨了,也说不定去年看见卡片上爱情花开了那五个字,她所有纠结的情绪,同时随着爱情花开了的意念景象开了、也散了。
剩下来的,大概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头的挣扎……这倒也是。
管他呢,反正你知道花语就好,至于他是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
言姐姐,拜拜。
男孩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着大喊:言姐姐,我如果赢了赌注,就把全部赢来的钱,包成结婚礼金送你。
所以你将来结婚,一定要给我帖子。
还有啊,你的新娘花束,消务必让我们花店做,免费喔,我妈妈说的。
她很希望看到好结果!我妈说,像龙先生那痴情的男人,快绝种了,可能全世界只剩龙先生一个人喔。
男孩大声喊出的话,让伊甸园一楼办公室的所有员工,停止了动作,仰着脖子,望向门口处犹如雕像般站立的言荪玛,每个人都在猜——送花小弟的话,是不是要实现了?是不是继老板之一的花若语后,又有一个老板要死会了?那位龙先生,八成就是言筱珑的亲生父亲吧?安静了一会儿,笑雨扯开喉咙喊七、八个在位置上发呆的员工:干嘛?你们全部脑袋当机了?工作、工作!今天假日木该休息,但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造景工程,笑雨要求所有员工加班。
笑雨的声音,让荪玛挪动脚步,走出伊甸大屋。
这些年,伊甸园改变许多,业务范围扩充得越来越大,从原本常见植物栽培,扩展到现在有五个植物园区的规模。
这五年,很多事都改变了,想当初她在中兴念园艺系,得知怀了筱珑后,毫不迟疑休学,全心投入伊甸园的工作。
筱珑生下的第一年是她亲自照顾,第二年之后,言驭文便坚持带筱珑住到台中市区,使她更能将全副心力投人伊甸园。
荪玛信步晃进温带栽培区,瞧见温子靳正和筱珑玩得不亦乐乎,今天适逢假日,昨晚言驭文带筱珑来伊甸园住了一夜。
说到温子靳,明明是个大男人,但跟孩子疯起来,就变得比孩子还要孩子气。
他能跟火一样的若语处得来,实在只能教人不由赞叹缘分的奇妙。
妈咪、妈咪,你有时间可以陪我玩了吗?筱珑跳下花台,跑进荪玛怀里,后头的温子靳也跟了来。
可以啊,你是不是一直缠着子靳叔叔不放?荪玛蹲下身,疼惜地摸了摸筱珑红润的脸。
我才没有呢!是子靳叔叔缠着我不放,他说我太可爱了,他还说他想求若语阿姨生一个跟我一样可爱的小孩陪他玩。
妈咪,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当然可以。
你不会生气吗?筱珑的手摸着荪玛的脸,想确定她的表情不会改变。
我不生气。
那我问了喔,子靳叔叔说,将来他跟若语姨生的小孩要叫他爸爸,我可不可以也要一个爸爸?如果妈咪找不到那个跟你一起生我的人,龙叔叔可不可以当我爸爸?每次我跟龙叔叔出去玩,别人都说我们长得好像。
我问过龙叔叔要不要当我爸爸,龙叔叔说,要妈咪同意才可以。
妈咪你同不同意?荪玛僵了身子,一时间竟答不上话,她下意识看了子靳一眼,于靳微笑着,没说话。
妈咪,你说过不生气的。
筱珑担心地说。
我没生气,你让妈咪想一想要不要同意,好不好?要想多久呢?两天。
荪玛牵着筱珑的手,走出温带栽培区,跟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温子靳,终于说了话:最近我好苦恼——他的话,只有起头没结尾。
苦恼什么?荪玛笑了,顺着温子靳的话问。
唉,花大小姐怎么都不肯干脆嫁给我,你说我苦不苦?温子靳的眼睛在笑,两片唇在笑,实在看不出有多大苦恼的模样。
她不是收了你送的求婚戒?这头荪玛可就不懂了。
收归收,她就是不肯跟我风风光光办婚礼啊。
她有告诉你为什么吗?有!她很干脆地告诉我,她的婚礼上一定要有另外两位新娘子——言荪玛跟乔笑雨!你说说看,我该不该苦恼呢?唉,谁来可怜可怜我呢?我像个小苍蝇在花小姐身边飞了大半年,还找不到降落点,好可怜啊。
温子靳笑得很贼,完全扮不来可怜的模样。
他现在根本是身上每根毛发,全沐浴在迷人的爱河里,哪里苦得起来?不过,在伊甸园待得久了,他从若语那边逐渐清楚荪玛的过去,难免为她惋惜。
其实,那个传说中的龙贯云,是个还不错的人。
对不起,我帮不上忙。
荪玛迟疑好半晌才说。
唉,我就知道你不肯同情我!唉,谁教我长得这么帅,帅得演不出可怜的样于。
温子靳摇头叹气,然而一下子,他又很突兀地由嬉闹态度换上严肃的表情。
荪玛,在我看来,龙贯云真的不错,让你惩罚了五年,还坚守在原地。
如果换成若语,她惩罚我七天,我就发疯了。
也许,你该试着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不要抓着过去的伤害不放。
筱珑很可爱,这么可爱的孩子,该有个完整的家庭。
温子靳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适巧望见另一个栽培区外,跟一名员工说话的花若语,于是他大喊:若语宝贝,晚上我带你去东海看夜景。
远处的花若语望向这头一眼,没表情地又转回头,根本是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唉、唉、唉,我果然是苦命男!荪玛,我要去我未来的老婆、现在的未婚妻、一辈子的宝贝身边了,一会儿见。
说完,他跑往若语的方向。
荪玛看着他们,有些出神。
温子靳对若语的深刻在乎与宠爱,是挑明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他总是毫不介怀,亲密地在众人面前喊若语一堆甜腻称呼……她其实是羡慕若语的,能光明正大爱一个人与被爱。
她退回蒲公英了?龙贯云紧紧握住电话,听着另一端花店小弟——方瀚传来的话,久久不能成言。
龙大哥、龙大哥,你还在不在?……龙大哥!方瀚在电话那端,干脆大吼。
……我在。
他答得困难,挣扎了好些时候,才问:她知道蒲公英的意思吗?知道。
我问了两次,她知道蒲公英是别离的意思。
我提醒她,退回蒲公英,就表示不要别离,这样还要退吗?结果她一样坚持退回来喔。
不过言姐姐说,你送蒲公英的意思,不一定是我说的意思。
我没告诉她,你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龙贯云完全说不出话,五年多了,他等待了那么漫长的时间,终于等到她原谅了吗?龙大哥,虽然我不明白你跟言姐姐发生的事,但这次我看言姐姐的态度,大概是想原谅你了。
谢谢,我知道了。
方瀚,这几年麻烦你了。
收了电话,龙贯云靠人椅背,他环顾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沉浸在他终于可以离开的意外心情里。
五年多的时间,他由部门副理坐上CEO的位置,这一次,不靠任何关系、捷径。
这一次,他坐得心安理得。
也终于让他等到实现诺言的这天,他该帮荪玛讨的公道,可以完成了。
只是,即将一无所有的龙贯云,不晓得言荪玛还要不要?龙贯云苦笑,都走到这一步,他不可能回头了。
他拿起电话,按下内线林秘书,明天上午我想开一场记者会,麻烦你帮我知会记者。
请问总裁,您要宣布哪一方面的消息?龙氏企业未来经营权的相关消息,详细情形我会在记者会上宣布。
知道了。
林秘书放下电话,尽管满腹疑惑,但仍非常尽职地立即联络几位熟识的记者。
而这边的龙贯云马上再拨了另一通外线电话——我是商璟闻。
璟闻,我是贯云。
车子弄好了吗?上个星期就改好了。
你那边准备要收手了?嗯,明天上午记者会一结束,我就过去开车。
哈!我实在迫不及待想看堂堂企业负责人,改行开咖啡车做小生意的模样。
我不卖咖啡。
龙贯云笑了,这笑是五年多来,第一,次出自内心的笑容。
是,我知道你不卖咖啡。
是我多事,我在你的宝贝花车上装了一台冰沙制造机,你若不想卖咖啡,卖卖冰沙也行啊。
拜托,这种大热天,你要追女人,也追得清凉点嘛!卖冰沙好啦,薰衣草冰沙不错吧,我都帮你想好了,紫色冰沙很配你的爱情花。
龙贯云大笑,刹那又止住,忍不住回想,他多久没这么轻松了?是我在追老婆吧?你怎么好像也加入战场了?你这个狂追五年还没到手的逊脚,我不帮你实在过意不去。
再加上你又是我的生死至交——言驭文的未来妹夫,我更得报你一把啦。
说得好像你很行,如果你真的行,我为什么没看见你身边有女人!开玩笑,我这人是宁缺勿滥,你等着看,只要我相中的女人一出现,绝对马上到手。
大话人人会说,你躲在深山野岭,碰得到女人才怪。
贯云还是笑。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该是我的女人,我躲在哪儿,她都会找到我。
对,你商璟闻先生最聪明,聪明到只会躲起来等女人找上门。
哼!明天见。
商璟闻懒得继续拌嘴,在断线之前,他说:很高兴,你终于会笑了。
是啊,他终于能笑了。
伊甸园外联外道路旁。
一辆厢型改装车,外壳以粉蓝色为主调,搭上四个招牌大字——贩卖爱情。
车厢两旁车壳,被改成能上收下拉的两扇门。
旁人虽看不憧这辆改装车想玩的把戏,却也看得兴味盎然,特别是那些一路跟来的几位记者们。
为什么记者没事要跟一辆厢型改装车呢?这该怪龙贯云一早发布的消息,实在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以去头截尾法看上午那场记者会,龙贯云的精采重点是这么说的:本人龙贯云,于今日正式辞去龙氏总裁一职。
从今后,本人的一切作为与龙氏企业无关。
由于辞职一事出于突然,势必对企业本体造成冲击,本人对即将造成的困扰,实感愉悦。
实感愉悦,台下的记者低声惊呼后,开始猜测眼前合该又是一场豪门恩怨了吧?龙贯云十分技巧地梢作停顿,给记者莫大的猜测空间,接着说:今日本人‘帮’龙氏带来的混乱,就是本人今年送给家父龙呈阳最大的生日贺礼。
明天是家父生日,本人有些话想对家父说:龙呈阳先生,恭喜你,又老了一岁,离棺材更近了。
送你一个回公司重新掌权的机会,感谢你五年前伤害我的女人。
接着本人要郑重声明,辞去总裁后,本人愿意无条件放弃所有家族利益,包括未来所有遗产继承。
谢谢各位。
台下一阵静默,龙贯云见记者们似乎没提问的动作,满意地转了身,但才走离麦克风一步,就听见一名记者喊:龙先生,请问你辞去总裁之后,有什么打算?有,我打算改行,开厢型车去贩卖我的爱情。
他笑笑,想着这回答,应该够让他们发愣许久了吧。
离开记者会场后,龙贯云开着改装车往伊甸园,好奇心尚未完全满足的记者随后也跟着来了。
停妥改装车,拉开车厢两边的改装门,里头是两排栽在土里的爱情花。
龙贯云再走到车后,将后车厢盖往上拉,最后挂上贩卖爱情的木头招牌,由车子里搬出两套折叠桌,两把可以撑在折餐桌上的白色遮阳伞。
感谢商璟闻多事帮他准备了冰沙机,连原料都先放进机器里了。
龙贯云一路由台北开来,冰沙也做好了。
终于张罗好一切,龙贯云拿出包装精美却已枯萎的花束,那是让言荪玛退回的蒲公英。
将花束插在其中一张折叠桌上,他给自己弄了杯薰衣草冰沙,这么热的天,他看起来却像是来享受的。
伊甸园进进出出的车辆,全都缓了速度、摇下车窗看了眼贩卖爱情的行动车,才进出伊甸园。
龙贯云想,荪玛很快就会知道他在外面了吧?这么多进出的人,总会有人帮忙通知的。
他刚刚看见乔笑雨,也看见花若语,若语淡淡对他笑了一下,笑雨则是愣了一下,没什么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位女记者忍不住好奇走来。
龙先生,请问你的爱情怎么买?龙贯云由思考里回神,浅笑着。
抱歉,我可以卖你一杯薰衣草冰沙,不能把爱情卖你。
我这辆车,只准备了一份爱情套餐,那份套餐只卖给一个在伊甸园里的女人。
我会在这里一直贩卖那份套餐,直到她肯买。
说着说着,他的视线由记者身上飘向伊甸园,眼神一瞬问变得很遥远。
记者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一个孩子的呼喊声打断:龙叔叔、龙叔叔!你怎么在这里?言筱珑冲了过来。
小糖果!龙贯云脸上的笑容,有着外人从没见过的灿烂。
他张开手,等着孩子扑进怀里。
龙叔叔,舅舅带我来找妈咪,我等一下要问妈咪,你可不可以当我爸爸?昨天妈咪说要想两天,昨天一天、今天一天,已经两天了。
言筱珑天真地用她的方式数算日子,龙贯云只是笑。
言驭文将车停靠路旁,走向贩卖车这边。
今天的伊甸园联外道路,好热闹啊!居然停了一排车。
上午龙贯云的记者会,言驭文看了,如果不是那句贩卖我的爱情,新闻也许不会处理得这醒目吧。
你的爱情,卖给我吧。
言驭文拉了张椅子坐下。
不卖。
我倒杯冰沙给你,不好喝别怪我,商璟闻调的。
谢谢。
利用等待冰沙的时间,言驭文拿出行动电话,拨了号码,再把电话给言筱珑。
珑珑,把妈咪叫出来,说我们在门口。
好!筱珑兴奋地对着接通的电话,吱吱喳喳,一会儿收了电话,开心地对两个大男人说:妈咪说,她马上出来喔。
龙贯云几乎忘了呼吸,一杯原本要递给言驭文的薰衣草冰沙,僵在半空。
言驭文看不过去,好心地接过那杯冰沙,感觉到龙贯云的手在颤抖着。
坐下吧,免得你看见我家小妹,过度兴奋而昏倒,结果卖不成你的爱情。
他努力柔软僵硬的身子,做了几次深呼吸,正要坐下,却看见伊甸园区人口处,走来一个穿着短杉蓝长裤,直发披肩的女人,她小步地、缓慢地朝贩卖车走来。
正要坐下的龙贯云,瞧见了,立即又站起身来。
一小段路,她走得那么缓,龙贯云以为,他得等到世纪末才见得着她站到面前。
剩下五步路、剩下四步远了、再一步、再一步!想了五年的女人,终于站在他面前,他们之间,终于只剩一步远了。
霎时,龙贯云的千言万语全梗在喉头。
荪玛的眼睛里,有水光晃荡,早上看见记者会上的他,她顿悟了——一个愿意花五年时间帮她讨公道的男人,她怎能再狠得下心拒绝!今天的一切,龙贯云送他父亲的寿礼,就是五年前他承诺要帮她讨的公道了吧!他竟然甘愿啊!花了十几年,总算得到追求了一辈子的地位,却毫不留恋地放弃。
他竟甘愿!你的爱情怎么买?拿你的一辈子来买,好不好?那声音听来低哑,有可怜兮兮的哽咽。
好。
龙贯云定了定,过了几秒,拉起她的手,将她安置在另一张放置范公英的折叠桌旁,走回贩卖车厢,他动作有些许颤抖,但不失俐落。
两分钟后,他端出一个餐盘,走回荪玛的座位边。
爱情花一离茎,维持不了多久,若是斜切直接插水,可以维持三、四天的开花状态。
这是你当初撒下的种子,我答应过要照顾它们,直到开花。
他将餐盘放上桌,蹲在她身边。
餐盘上有个水晶玻璃花瓶,插了朵刚切下的爱情花,以及一杯薰衣草冰沙、一个粉红色戒指盒。
这是只为你准备的爱情套餐,收下它们,我的爱情就是你的了。
荪玛无语瞧着桌上的摆设,她喝了一口冰沙,翻开戒指盒,取出戒指往手上套,突然说:五年多前,送你的生日礼物,我一直没收回来。
你不恨我了吗?他诚惶诚恐地问着。
也许我从来就没恨过你,只是……有太多太复杂的情绪。
她缓慢道来,伴着一声浅弱的叹息。
小玛……龙贯云将头靠上荪玛的腰,双手环紧了她,任凭翻涌上来的情绪袭击他——我好像一个人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你一直离我好远,我花再多力气都跟不上你离开的速度……小玛,我好想你,常常一个人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因为想你而死去,以为这辈子都得不到你的原谅了。
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证明,真的不是我开的车,不是我做的……我一直想,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原谅我,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我想得好累,也撑得好累,没有你,日于漫长得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龙贯云的话,句句都撞击着荪玛的心,他疲惫的语气、沉痛的情绪,让荪玛离开了位置,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抱紧了蹲着的龙贯云。
拥抱的两个人,亲匿的画面,引来镁光灯一阵闪烁。
但对正在拥抱中的龙贯云与言荪玛来说,此时就算泰山崩在他们面前,都没关系了!许久、许久……满肚子问号的言筱珑,扯着言荪玛的衣袖小声问:妈咪,你为什么跟龙叔叔抱抱?那他可不可以当我爸爸?小糖果,龙叔叔一直是你的爸爸,所以妈咪才抱他。
一直是爸爸?那妈咪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因为妈咪忘了。
她半带笑、半含泪,很多话不适合在众目睽睽下说清楚讲明白。
她跟龙贯云这个拥抱,应该就足够慰劳那些好奇的观众了吧。
其他的话、其他的心情、其他该落下的眼泪,她想私底下给龙贯云,给这个为她坚持了五年多的男人!荪玛将筱珑揽进他们两人之间,感到无比满足,他们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
为什么妈咪忘了?我不懂。
筱珑在两个大人怀里,闷声发问。
忘记的原因好长、好长,妈咪以后慢慢告诉你……小玛,你愿意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吗?龙贯云忽然抬头。
戒指已经在我手上了,你觉得我愿不愿意?她晃了晃戒指,旋即再将他抱紧。
这个迟来的拥抱,她还没打算让它结束,如果可以,一家三口能如此拥抱至天荒地老,有什么不好呢?这一刻,动人的言语可以退场了,就让浓烈的情感,狠狠延烧吧……一旁的言驭文,识趣地帮拥抱着的一家子,请离了那些没按镁光灯的记者,跟着静静退场。
在伊甸国唯一的联外道路上,幸福的脚步,缓缓靠近了……一阵风吹过,吹散了枯萎的蒲公英——不要别离的曲子,在风里一回又一回,响着。
尾声他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龙贯云侧靠在厢型车门边,带着满足笑意看着荪玛牵着筱珑往沙滩走。
过去两个星期,他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中。
这半个月,他留在伊甸园帮忙,美其名是帮忙,实际上他是贪心的想多点时间留在荪玛身边。
错过的五年,对此时的他而言,有怎么也补不足的遗憾。
周末,他会开着贩卖爱情的厢型车载着一家人出游,沿路贩卖爱情。
当然这得感谢半个月前媒体的大肆报导,他的贩卖爱情行动车居然成名了。
趁着还是爱情花的季节,他们一家人利用周末出游,顺便卖起爱情套餐,生意竟也不错。
所谓的爱情套餐,就是一杯薰衣草冰沙、一朵切离花茎放在小玻璃瓶的爱情花。
买套餐的多半是情侣,偶尔也会遇上失恋的单身男女。
龙贯云开始将车厢内的折叠桌搬出车外,架上遮阳伞,转身打算再将折叠椅搬出来时,瞥见一辆眼熟的黑色宾士停在不远处。
贯云微顿半响,不意外走出车子的,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老人家——龙呈阳。
龙呈阳一步步走近,看了贯云一眼,没说话,又瞧了瞧改装过的厢型车。
一会儿,远处的荪玛似乎也看见龙呈阳,拉着筱珑由沙滩走回来。
龙呈阳依然不发一语,由厢型车内拉出一把折叠椅,在遮阳伞下坐了下来。
他脸上有几分疲惫,但望向沙滩的一对眼睛烁烁光亮。
荪玛跟筱珑走回来,离龙呈阳几步距离便走下脚不再往前。
荪玛疑问的目光投向龙贯云,贯云耸了下肩,站到她们身边没说话。
你是言筱珑吧?龙呈阳看着筱珑,微微一笑,说了第一句话。
贯云双眉微蹙,有些讶异向来记不住满堂儿孙姓名的龙呈阳,居然喊出筱珑的名字。
对啊。
筱珑甜甜笑着,走向龙呈阳。
好漂亮的小女生。
他摸了摸筱珑的头,你知道我是谁吗?筱珑摇摇头,转过脸看贯云,然后说:你跟爸爸长得很像。
你爸爸是我儿子,我们当然长得很像了。
爸爸是你儿子?筱珑回头,脸上有些疑惑,接着喊:那你就是我爷爷了嘛!对、对!筱珑真聪明,知道我是爷爷。
龙呈阳扩大了脸上的笑,抬头突然转向站在几步远的言荪玛,说:荪玛,你拿张椅子过来,陪我坐坐。
贯云本能地拉紧了荪玛的手想阻止。
荪玛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容,轻声在贯云耳边说了句:没关系。
便态度从容地搬了张椅子,坐到龙呈阳隔壁。
贯云,你送杯那个看起来很漂亮的东西过来,我喝喝看味道好不好?龙呈阳继续发号施令。
贯云得了愣,完全猜不出龙呈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迟疑几秒,他转身压了一杯薰衣草冰沙,递上桌,冷冷地说了话:两千块。
这杯小东西要两干块?龙呈阳怪叫。
言荪玛浅笑后,再瞪了龙贯云一眼,对他从不曾流露过的孩子气,不以为然。
寻常人一杯七十,卖你龙氏总裁一杯两千,很合理,爱喝不喝随便。
贯云作势要收回杯子。
好、好,两千就两千。
龙呈阳由皮夹掏出两千,却是拿给好奇张望的言筱珑。
筱珑,这两千块就算是爷爷给你的零用钱,收好。
可是我不会用钱。
筱珑看着两张被称作钱的纸,有点犹豫。
珑珑先帮爸爸收下,要跟爷爷说谢谢。
荪玛说。
谢谢爷爷。
筱珑收下钱,走到贯云身边,她多少察觉大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龙呈阳的眼里,似乎有抹感激,他看了看荪玛,才低头喝了口冰沙。
唉,人老就不中用了,一点冰牙齿就受不了。
才喝了口饮品,龙呈阳就忍不住抱怨。
废话少说,你到底来干嘛?贯云按捺不住脾气,不客气问。
你啊,要学的事还很多,耐心就是第一样。
龙呈阳摇着头叹气,转而向荪玛说:我刚刚到伊甸园,你的好朋友花若语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们。
我这个儿子,吃了不少苦,以后麻烦你帮我多疼疼他。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五年多前会给你那张调解书影本,目的是想确定你……龙呈阳突然停了下来,朝龙贯云看了好一会儿。
……确定你真心爱我儿子,我想确定你对我儿子的爱,足以克服一切障碍。
好奇怪的确定方法啊!荪玛茫然地回望龙呈阳,丝毫无法理解龙呈阳的说辞。
你其实很像贯云的母亲,不是指容貌,而是个性脾气。
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贯云的母亲,可惜她对我的爱,没强烈到足以克服她心里的自卑,她……龙呈阳一双眼对上龙贯云,有感慨、有回忆、有说不尽的情绪。
忽然,他挥了挥手。
我跟贯云的母亲,是好久远以前的故事,说那些没用。
总之,我不希望我儿子跟我一样,得不到真正的幸福。
当初我只是想,如果你能克服那件事,依然选择爱我儿子,他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现在看你们终于在一起了,我也放心了。
荪玛,对不起啊,请你原谅我这个老人家,其实,那极意外的肇事者不是贯云。
我知道,贯云跟我说了。
你相信他?相信了。
荪玛望向贯云,眼底有抹清晰的笃定。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真的安心了。
好啦,我该回公司了。
龙呈阳起身,手指着龙贯云,却没看他。
这小子突然丢下整个公司,恶整我,幸亏我这把老骨头还勉强撑得住,不然我的另一只脚可能很快就得踩进棺材了。
唉,怪我自作孽,五年多前拿什么调解书给你。
我认了、认了啊。
他又是笑,又是叹气,离开位置走向黑色宾士,没说再见。
贯云看着他走远,突然喊了声:爸!你从没说过妈的事……他发现,对龙呈阳,他也许有太多没问清楚的误解。
龙呈阳回头,表情震撼。
你十岁之后,我没再听过你喊我爸爸……接着,他笑了,我没说你母亲的事,是因为你从没问过。
你母亲,是个美好却胆小的女人……改天吧,改天来找我,我们好好聊一聊。
龙呈阳神情复杂,好半刻没说话、没动作。
未了,在转身前,他带着感慨的语气又说:贯云,你知道你母亲对你最大的期许是什么吗?龙贯云沉默地看着龙呈阳,他知道龙呈阳会给他答案,他终于可以知道,他的母亲究竟是不是跟其他大妈、小姨们一样,期待用凭子贵的结果。
这时候,他突然领悟到,其实有太多关于他父母的故事,他不清楚。
也许真如他父亲方才说的,他要学的事还很多。
你现在过的生活,就是你母亲最大的期许,她希望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平谈些无妨,只要幸福就好。
那你呢?你对我有期许吗?不知怎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有,我希望你接掌龙氏。
可惜我对你的期许,跟你母亲希望的背道而驰,她不希望你进龙氏,不希望你过勾心斗角的生活……所以我十岁之后,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屏东,远离勾心斗角的生活。
龙贯云顿时领悟了。
你终于明白我的用心了。
龙呈阳松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以为他这个儿子一辈子不会原谅他了。
我最后还是选择达成你母亲对你的期许。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辈子我爱的女人,只有她,私心里,我也只爱你这个儿子。
算了,不讲这些,我实在不适合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
你们好好在一起,别让我担心就好。
荪玛不知何时走近贯云身边,挨紧了他,两人交握双手,目送龙呈阳驱车离去。
明天晚上我们找爸爸吃饭吧。
荪玛看着远去的车子,低语。
嗯。
明天晚上,一定要让爸爸把妈妈的故事说清楚,你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吧?荪玛又说。
嗯。
我也想听故事,妈咪,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把爸爸忘记的故事?一旁的言筱珑听到故事两个字,立刻想起有个还没听妈咪说到的故事。
喔,那个故事啊,晚上睡觉前,妈咪再告诉你。
好啊。
不期然地,贯云说:言荪玛小姐,听你爸爸、妈妈喊得好顺口,我们的婚礼要不要提早一点?不要为什么不要?你真要等乔笑雨?不怕等到白发苍苍?万一乔笑雨一辈子不嫁怎么办?不会。
我是说万一!万一啊,那你就看着办吧。
贯云本想再说些什么,无奈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老板,我要买一份爱情套餐。
你该去忙了!这样好了,如果三年内笑雨嫁不出去,我们就结婚。
三年……五年多你都等了,还怕区区三年吗?话不是这么说,我——老板!我要买爱情套餐。
客人不识相地再次催促。
要不,你今天卖得了九十九份爱情套餐,我就嫁你!那有什么问题!龙贯云想也没多想,赶紧招呼客人去。
然而,卖出第一份套餐后,他才发现被耍了!他的车上根本没准备九十九朵爱情花!扣掉上周末卖出的,现在车里只剩五十二朵种在盆栽里的爱情花。
言荪玛——贯云转头想喊人,才发现她早拉着女儿走回沙滩上玩耍了。
唉……他的爱情好不容易开了花,也结出言筱珑这颗小小果实,他却还得捺住性子巴望一场白色婚礼!乔笑雨啊乔笑雨,求你赶紧找个良人吧……龙贯云实在矛盾,带着既满足又不满的矛盾情绪,眺看远处沙滩上一大一小的身影,一会儿笑、一会儿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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