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打起毡帘, 从抱厦走进暖阁,她忐忑不安地将手中的信封递给赵蘅玉。
公主,那边……来信了。
她口中的那边, 指的是南三所。
她不敢将赵珣的名号宣之于口,仿佛是仅仅念着, 就能让她们惊惧不安。
她偷眼打量赵蘅玉,自汤泉行宫回宫后, 赵蘅玉虽是苍白瘦弱得过分, 可更添上一分楚楚动人姿态,眉眼中妩媚蕴藉,媚态含而不露。
燕支不知道在汤泉行宫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问, 不敢晓得。
赵蘅玉纤细的手指破开信封, 只瞧了一眼, 就撒手将信纸扔进熏笼中, 燕支看着火舌将雪白的信纸吞没, 小心问道:是那边又在逼迫公主过去?回宫后,赵蘅玉总是避着赵珣, 这个节骨眼上,想来赵珣也没疯到失了理智, 要去把陈宴之的事抖露出来。
一着不慎,他就会引火烧身。
赵珣依旧逼她很紧,但赵蘅玉只管缩在长春宫不出,她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可挨过一天算过一天。
赵蘅玉对燕支说道:以后六殿下的信不要收下, 我们长春宫和他们坤宁宫如今算是势同水火, 牵牵扯扯的, 反倒惹了嫌隙。
燕支点点头,而后担忧问道:公主是说,秦贵妃和二皇子那边觉得我们和六殿下过从甚密?赵蘅玉点头。
燕支暗暗叹一口气,她们公主的处境实在艰难。
这边赵珣的事暂且放下,那边斐苑娘不知所为何事,托了人往宫里递了好几封信,言辞一封比一封急迫。
最后一封她才微微透出了意思,她问赵蘅玉,汤泉镇上的那一夜,她究竟在不在屋内。
家兄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臣女心忧,今冒昧至书。
盼即赐复。
赵蘅玉读罢,差点失手跌落了茶盏。
燕支也慌了神:莫不是斐姑娘知道了什么?赵蘅玉思来想去,勉强镇定道:备马车,我要去斐府一趟。
马车驶过东直门北街,忽然停了下来,赵蘅玉依稀听见一声闷哼,花钿问道:怎么停了下来?她话音未落,就有人猫着腰钻了进来。
赵珣淡淡一扫花钿和燕支两人,她们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赵珣道:出去。
燕支和花钿忍住胆怯没有动。
赵蘅玉看赵珣面色不虞,担心他迁怒了燕支和花钿,只得吩咐了:出去吧,我没事的。
燕支拧紧了帕子,花钿愤愤锤了一下腿,还是无奈地出了马车。
赵蘅玉努力忽视赵珣看向她不悦的目光,她撇开脸,眼睛直直地看着车帷:你怎么来了?赵珣哼了一声,歪着身子坐了下来,赵蘅玉浑身一激灵,悄悄往边上让了一让,她的动作,赵珣尽收眼底。
马车忽然动了起来,车厢之外,燕支和花钿拉长了声音喊:公主——赵蘅玉霎时间有些慌:你做什么?要去哪里?你怎么能将她们两人扔在街上?见赵珣不打算回答,赵蘅玉咬唇,她心一狠,猛地站了起来往车门外冲,赵珣瞳仁一缩,眼疾手快将她腰肢一揽,两人齐齐倒在车厢茵褥上。
赵珣额上青筋直跳,声音有些轻颤,他恶狠狠盯着她:赵蘅玉,你发什么疯?赵蘅玉乌发微微散乱,她的手心擦在柔软的茵褥上,竟擦出了破皮,她细细的一段腕子攥在赵珣手中,赵珣面上盛满怒意,仿佛只需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的手腕掰断。
赵蘅玉忍住手心丝丝的疼,她说道:阿珣是那样难以捉摸的人,我不敢将自己的性命交给阿珣处置,想来就算摔断了腿,也比做俎上鱼肉强。
赵珣面色铁青,他怒极反笑道:你以为我失了心智,难道我能在大街上将你绑了去,锁起来?赵蘅玉垂眸:你我苟合,这事已经够惊世骇俗,你还有什么做不出?赵珣咬牙道:一男一女,年纪适宜,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合,惊了哪个世,骇了哪些俗人?赵珣紧紧盯着赵蘅玉的眼睛,赵蘅玉却难堪地避开,这又让赵珣心头火气。
他沉默了一会,将赵蘅玉扶了起来,他坐在赵蘅玉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气沉沉地一一回答她方才的诘问,他说道:不去哪里,只是在宫里捉不到你,所以来宫外堵你,只是见见面,说两句话罢了。
两个宫女我会差人送入宫。
赵蘅玉也沉默半晌,她想起车帘,看见马车驶离东直门北街,她说道:你不能带我走,我还要去斐府。
斐府?赵珣冷笑,他道,去做什么?赵蘅玉抿唇不语。
赵珣冷冷道:是去找斐苑娘和斐文若解释,那一夜你我没有团团抱在一起睡了一整夜吗?赵蘅玉唇色发白:你……那封信是你弄的?赵珣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赵蘅玉捏着帕子,一时松快一时忧惧,她轻声问道:为什么?赵珣转头看着她道:赵蘅玉,你以为离开了汤泉行宫,那里的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赵蘅玉心下一沉,但她淡淡说道:你有顾忌,现在你不会泄露陈季之的事。
赵珣哂笑,他勾着赵蘅玉的下颌:哦?那你我之事呢?赵蘅玉身形一僵:你我之事若被人知晓,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位置。
赵珣冷冷笑道:不用被世人知晓,只需被斐家人知晓就行。
赵蘅玉猛地抬眼:你……片刻后,她颓然问道:你就这般笃定我会出宫?赵珣面色难看了一瞬:我很了解你,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出宫,就这么在意斐家人想什么吗?赵蘅玉。
赵蘅玉抿着唇没有回答。
赵珣定定看她许久,有好几个瞬间,赵蘅玉以为他要发火,以为他要开始动手动脚折辱他,但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做。
赵蘅玉心中疑惑,直到车厢外一道声音响起:殿下,我们究竟要去哪里?赵珣不甚在意:随意一个酒肆就好,我要和皇姐好好喝一场。
赵蘅玉看向了赵珣,她声音发颤:赶车的人是……赵珣道:陈季之。
赵蘅玉压低声音,却依旧抑制不住急躁和慌张:方才我们讲话,都被他听到了?他知道什么?赵珣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嘘——他低声安慰道,外面的人听不见。
他感受着赵蘅玉乖顺的轻颤,心中蓦地一动,情愿这种假想的温存久一点。
然而赵蘅玉立刻伸手推开了他,垂着头缩在一旁。
赵珣干巴巴道:本来和季之在办差事,听到你出宫,就赶了过来,临时找不到理由甩开他,只得告诉他是过来和你喝酒,他听了非要过来。
听见赵珣解释,赵蘅玉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平日里不是个爱解释的人。
听了赵珣的话,赵蘅玉算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又行了许久,慢悠悠停了下来。
赵珣先行跳下马车,他伸手打算扶赵蘅玉,赵蘅玉却佯装不知,避开了他的手。
她略带狼狈地跳下车,慢慢站稳,抬起头来。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六弟,三妹妹。
是二皇子赵瑁,他身边还站着斐文若和季恒。
赵珣收起眼中多余的愉悦,他望着对面的人,扯起唇角,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他拱手向赵瑁行礼。
陈季之站在赵珣身侧,面色沉沉。
两边人马对峙,莫名有些剑拔弩张。
赵蘅玉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在汤泉镇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明明是结伴而行,相谈甚欢的。
赵瑁笑道:六弟这是要去哪里?他若有所指说道:前几日,魏国公府陈宴之的小妾穆氏偷跑出来,敲了登闻鼓,要状告公府谋害她,顺天府尹一筹莫展,只好将她放在顺天府安置,后来这小妾不见踪迹,莫不是是六弟做了手脚?陈季之面色一紧,扭头看着赵珣,赵瑁哈哈大笑:六弟不用紧张,为兄尚且没有将这件事捅到魏国公府。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六弟啊六弟,近日你频频在朝中和我作对,你难道看不明白,皇后根本将你当做一枚废棋?你已是孤立无援,腹背受敌了,何必要执迷不悟,和我们作对,他顿了顿,神色陡然严肃起来,或者,六弟其实所谋甚大?他说了许多,赵珣却始终无动于衷,神色不变,他温恭说道:愚弟不知兄长在说什么。
赵瑁冷笑:你不知。
他扫了一眼陈季之,眼中略有不屑,而后他又望向赵珣,说道:若这小妾死了,陈宴之后继无人,这个庶子就能承袭世子之位。
你胃口不小,打算鲸吞整个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的嫡子只有陈宴之一人,国公夫人强势,若是有了孙儿,定不会让其他庶子有机会承袭爵位。
听到赵瑁奚落他,陈季之面色一变,对赵瑁怒目而视。
赵珣伸手拦在陈季之跟前,将他挡了回去,他哂笑道:二哥要将臆想之事强加在我身上,弟弟无话可说,只是二哥可有证据?空口无凭的,母后断不会信二哥的挑拨之言。
赵瑁拧了眉毛,他本以为发现了赵珣的把柄,却被赵珣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
他的确没有确凿的证据。
赵珣瞥了一眼陈季之:季之,走。
他转身看着赵蘅玉,示意她上马车,但赵蘅玉却像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瑁笑道:三妹妹。
他缓步走了过来:三妹妹跟着六弟要去哪里?他回头看斐文若,像是在打趣,斐公子,不如请三妹妹去府中喝一盏茶。
斐文若望着赵蘅玉:公主,家妹许久没有见公主了,时常念叨着。
赵蘅玉踌躇许久,咬牙向前走了半步。
这时候,赵珣满面的笑容终于僵了起来,他目光沉凝:阿姐?赵蘅玉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到了斐文若身边。
赵珣眼神发冷:看来阿姐选好了站他们那边。
他利落转身,上了马车,复又打起车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赵蘅玉,说道:有些事我大约没有和阿姐说明白,下次定要和阿姐当面分说分说。
他眼神沉压压地落在赵蘅玉的身上,赵蘅玉感到凝滞的窒息之感。
赵珣最后重重看了她一眼,用力甩下了车帷。
赵瑁突然笑着道:陈宴之的事,真没有六弟的手笔吗?赵蘅玉猝不及防听到赵瑁的这一问,她手脚顿时冰凉了个彻底。
她屏息望着马车垂坠的车帷,她方才惹得赵珣发怒,赵珣会不会就此报复她。
马车内传来轻轻的笑声:二哥似乎对我有极深的成见,二哥不晓得我的为人,阿姐却是知道,阿姐,你说呢?赵蘅玉呼吸都艰难起来,她压抑住不让自己失态,应付着笑道:阿珣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车帷后久久没有动静,许久后,赵珣的声音不喜不怒地响起:季之,走了。
看着马车慢悠悠离开,赵蘅玉终于松下神来。
赵瑁问道:三妹妹是去斐府还是回宫?赵蘅玉心神俱疲,没有精力再去应酬,她说道:我有些累了,想要回宫。
赵瑁于是说道:斐公子,不如你送三妹妹回宫?斐文若很快将马车寻了来,赵蘅玉上车之际,赵瑁叫住了她:三妹妹。
赵蘅玉回头。
赵瑁说道:为兄知道你从前同六弟要好,只是如今的形势,由不得你随心所欲,三妹妹往后不会再见六弟吧?赵蘅玉艰涩一笑,见不见赵珣哪里是她能说了算的。
不过她轻声回答:妹妹知道了。
回宫的途中赵蘅玉一直很沉默,斐文若看出她心事重重,没有出声搅扰她。
分别之际,斐文若说道:公主若有心事,不妨同我说说。
赵蘅玉笑容泛苦:好。
回到承禧殿,赵蘅玉一直心绪不宁。
晚膳是赵蘅玉最喜欢的菜样,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出去,她早早地就沐浴更衣,而后一直呆坐在窗边。
廊檐下风灯依次亮起的时候,有面生的小太监悄悄过来了,赵蘅玉似乎早有预料,让燕支将他带了进来。
燕王殿下的人?小太监点头。
赵蘅玉起身,单薄的脊背崩得直直的,却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她问道:这次燕王殿下的威胁又是什么?小太监躬身说道:殿下说,多年前,嘉嫔想要撮合一桩婚事,殿下一片孝心,想要成全嘉嫔的心愿,愿意过来提亲。
赵蘅玉面色顿变:他疯了。
她知道赵珣的提亲之语只是一个幌子,他怎么可能提亲,他们的关系根本是见不得光的。
他只是想要胁迫自己罢了。
赵蘅玉咬唇沉思,若他非要将事情闹到嘉嫔那里,虽然难堪,可也不会让她坠入深渊。
见赵蘅玉不动,小太监又说:殿下还说了,若二殿下知道了公主的私情,究竟会不会相信公主对他忠心无二呢?公主千万不要选来选去,落得个两头空。
赵蘅玉沉思片刻,颓然道:带我去吧。
燕支和花钿大惊失色:公主。
赵蘅玉抬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说,她说:有些话,是时候问清楚了。
灯火黯淡,赵蘅玉不施粉黛,打扮也疏懒得很,却尤为娇艳动人,燕支和花钿惴惴不安地看着赵蘅玉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细弱的身影被风吹皱,她步入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