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小半月, 院里枫叶尽数红了,螃蟹也瘦了,柳砚莺有了身子忌口, 婆子说螃蟹性寒,就再没往府里买过。
她这些天为一桩小事懊悔, 路景延走得急, 来不及给孩子起名。
柳砚莺没上过学,更谈不上学识, 连砚莺这名字都是老夫人赐的, 早前她爹给她起名丽莺,老夫人说太俗,改了个字才有她今天的名字。
暂且叫你小毛毛吧。
她摸着尚平缓的肚皮,草率地给孩子想了个昵称,大名等你爹来起, 你娘没喝过墨水,小毛毛不分男女也挺可爱的。
如此宽慰了自己,柳砚莺就叫起孩子小毛毛。
虽不至于整天小毛毛长小毛毛短, 但上街看到漂亮的衣料,或者有趣的玩具, 都会驻足看一看。
瑞麟跟在边上哄她开心:奶奶,这还不知道男女, 您就要先做起小衣服了?柳砚莺故作不在意:谁知道去了濯州能不能买到苏州织造坊的衣料,就当我是为自己看的, 反正刚生的孩子小,将来我和三爷的衣服裁剩下的布料就够穿。
想不到这孩子来得很是时候, 她每天有盼头, 来不及伤春悲秋, 一个霹雳间,时间就过去了。
前线发来过线报,是路云真专程跑来告诉柳砚莺的。
消息却很紧张,吐蕃不轻易放人,开出的条件也是狮子大开口,大邺不做回应的时间里,全靠军队在前头僵持。
柳砚莺得了这消息两晚上没睡好,可天南海北的距离叫她望而生畏,突然想起自己跟沙弥手里的念珠差不多,本身是木头,得了日复一日的熏陶,左耳进右耳出也沾染上些佛缘,于是喊来瑞麟。
我明日一早要去庙里拜拜,你将先头我从石长史那得来的沉香将屋子熏一熏,我好闻着像那么回事。
好嘞奶奶。
当晚柳砚莺嗅着室内幽香睡得安稳,接连两日去往京郊的庙里拜佛烧香,去的时候还带着布施的钱财,她那样小气的人,也肯拿出钱来做善事。
结果两个月下来,等来的第二个消息却并不乐观,说前头终究还是打起来了,濯州的百姓都在往东跑,在京城也能偶尔看到街边多出几个乞丐和流民。
柳砚莺去往寺庙的次数更勤,有一回还遇上了太常寺卿家的苏小姐,二人一个上山一个下山,相互微微颔首,都没有走近了打招呼。
那次柳砚莺求了个护身符,只是求得晚了,没能让路景延带去,但她做事就是这样,总不赶趟,只好将护身符压在路景延的枕头底下,弥补弥补。
这天早上,起了变故。
柳砚莺睡醒起来,由安宁和几个女使伺候穿衣,她忽地抱住肚子就不动了。
柳砚莺的肚子仍旧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微微隆起,这会儿疼起来却不得了。
嘶——柳砚莺皱起眉毛,这难不成是在踢我?婆子听了说道:这才三个月,孩子都没长出手脚呢,哪能踢您?痛感忽然强烈,柳砚莺顿时抱着肚子不说话,像有一双利爪在她腹腔剥除了一块脏器,几人手忙脚乱喊着她,她都跟入了定似的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唯有汗珠断了线地顺下巴落在膝头。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安宁跑出去:瑞麟哥!喊大夫!快去喊大夫!奶奶不行了!大夫赶来的时候,床铺上已是一滩棕黑血迹,孩子没了,她比谁都清楚,刚才的痛感是孩子和她这个没见过面的娘亲道别。
孩子走后,肚子就不疼了,柳砚莺眼睛干巴巴躺在塌上,将腕子伸到床帏外头给大夫把脉,须臾,婆子将她的手放回来,却见她转手摸到那个护身符,一言不发撕了个稀巴烂。
婆子将大夫引出去,又叫来安宁答话,大夫问安宁:夫人此前可是手足冰冷的体质?安宁摇摇头,不是的。
那夫人可曾怀过孩子?不曾,这是头一个,此前都用着避子的药方。
夫人用过避子的药方?是啊。
安宁明白过来,赶忙去将那抓来没用完的草药给大夫分辨,您瞧,就是这个方子。
那大夫将纸包掀开看了看,紫草、红花。
叹息道:这都是活血的药材,配合其余几味性寒的草药,夫人的身子已是不易受孕的体质,就是怀上了也难保住。
安宁大惊失色:可当初买药时,那人说这药是宫里出来的良方,后宫嫔妃用的也都是这些药材,对身体是一定无害的。
大夫捋捋须子,表情为难,要说的话不言而喻,无非是卖货郎的话都信?世上哪有那样的药方,就是宫里的娘娘该生病也得生病啊。
但也只好宽慰:且放宽心,夫人只是现下身体虚寒,等将养几年,好生调理,还是可以受孕的。
大夫放轻了声调说道:你们可瞧见了那流出来的血色?肚里的孩儿本不就成活不了,叫夫人也不必太伤心了,不是她的过错,停药后的那段日子就是怀不上的,怀上了也生不下来。
柳砚莺躺在屋里,床帐子晃了晃,像是谁走了,她耳力还成,屋外那几句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眼泪却没从眼眶挣脱,只是觉得该让路景延起个名再走的,是没起名的错,没能把孩子留在世上。
这下等路景延回来,不论多值得高兴,都要掺着点失望了。
黑猫从帐子外头蹭进来,尾巴绕着柳砚莺的手扫了扫,在床脚没有血的地方窝下,柳砚莺看向它,问:你是有灵性的,我问你,咱们这是替三爷挡了一灾,对不对?小黑胖扭身舔舔后腿的毛,喵一声,跳到脚凳上跑走了。
与此同时,路云真从王府带着前线最新的消息过来,恰巧撞上离府的大夫,问过才知道自己前些天居然当过一阵姑姑。
她想进屋去看柳砚莺,被安宁给拦住,最后只是送了消息进去,说人换出来了,只是战况激烈,大邺这边折了千人,前头究竟什么情况只有皇宫大内那寥寥可数的几人知道。
皇帝安抚平旸王府,说路景延没有大碍,本来人在关外峡谷和庆王受困,现已撤回濯州,且看吐蕃接下来的动作,意思就是,还未有归期。
*路云真回去后,将滑胎的事说给了平旸王妃。
本意是请母亲去看望,虽然她不那么喜欢柳砚莺,但也不想叫她寒心,怎料平旸王妃带人去过之后,消息在下人之间不胫而走。
路仙柔来了劲,跑到常翠阁去找世子妃说这事,眼光却悄然打量边上敢怒不敢言的路承业,看足了好戏。
王府里很快便开始传,说孩子好端端的不会掉,是柳砚莺日前总往外跑,折腾掉的。
然而这种小道消息最容易越传越邪,最后竟成了柳砚莺不知道出去私会谁家野汉,将孩子给弄没了。
传到柳砚莺耳朵里时,她还不能下床,听罢心中既可悲又可笑,只当重温前世路承业上战场后和世子妃掐架的盛况。
当时世子妃房里的仆从将她院门踹开,领了个前去给她打首饰的银匠非说是她姘头,柳砚莺还觉着世子会回来娶她,也是铆足了劲反抗,甚至和世子妃厮打,最后被禁足,直到前线传回来路承业的死讯。
而今不是恍如隔世,而是恍惚间认为那是个梦,根本从未发生。
奶奶,他们就这么编排你,你都不生气?安宁这话问的很是震惊,俨然不觉得柳砚莺会善罢甘休。
柳砚莺依偎床头喝了药,苦得直变脸,他们传他们的,又没有证据,难道还能找上门来问我头尾?…您太难了,他们要是来问,我们阖府上下都是人证。
您前几日分明就是去寺庙为三爷祈福的,怎么能说成是…说成是幽会。
柳砚莺嗤笑了声,仍平静:这都不叫事,那是别人嘴贱,巴不得你跳脚,你以为他们为何挑这个节骨眼毁我?无非是觉得三爷不在我没有靠山,任凭他们捏圆搓扁,不理睬就是了,不是你说的吗?过好日子,咱们好日子在后头,别叫他们搅合臭了。
本以为这事得靠忍气吞声度过去,哪知太常寺卿家的苏小姐在王府走动时听到这个流言,当日从王府离开就来找她。
屋里满是苦涩的要为,然而苏敏敏一进屋就带进股叫柳砚莺感到熟悉的香气。
苏小姐请坐。
柳砚莺扯个笑,将怀里的猫轻抚,我大病初愈,只能在床上躺着说话,你不要介意。
苏敏敏神情淡然,并不介怀,只四下看了看,要入冬了,怎么屋里不见炭盆?柳砚莺笑道:我被窝里有汤婆子,怀里有猫,都是热乎的,不下床就不觉得冷,要是烧了炭盆,我又不能开窗吹风,屋子里就都是烟味了。
说的是。
苏敏敏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擎起茶杯,对了,我今日应邀去和王妃世子妃喝茶,在王府听见了些流言。
柳砚莺眉梢微动:哦,苏小姐是为这事来的?没有的事,都是瞎传,趁三爷不在以为我好欺负罢了,等我下床,都是要找回来的。
苏敏敏道:我知道他们欺负你,所以替你撒了个小谎,特意来和你串供。
免得将来问起,你不知道我自作主张。
什么意思?我说你那几日外出,都是和我一起。
苏敏敏笑了笑,放心,没人能识破,我这段日子也没少往庙里跑,只是我面皮薄,自从那日在永宁寺见到你,就不惜绕远跑到京郊广元寺去拜佛了。
原来如此…难怪后来不见你。
柳砚莺这才察觉苏小姐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竟是庙里的香火气。
她了然一笑,病中竟别有一番韵味和风情,苏小姐是去为石长史祈福的?苏敏敏呷一口茶颔首,既是爽快承认,也是直截了当结束了这个话题。
多谢你,苏小姐。
柳砚莺灿然道:等我身体大好,咱们可以约着一起,人多力量大,你说是不是?还有,那个老秃…老主持说的话我总是一知半解,你也好替我详解详解。
苏敏敏也笑:好,人多力量大,是这个理。
到底是正儿八经的诗书门第大家闺秀,虽然只见过几面,但柳砚莺有感觉,这个苏小姐,是除路景延以外最叫她觉得贴实安心的人了,起码和石玉秋排名不分先后。
难怪当初路景延说他与刘妙儿不合适,王妃转脸就撮合他们两个在一起,看来还是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