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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番外一: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2025-03-22 08:33:09

半月后。

这日早上滕玉意睡得正香, 迷迷糊糊感觉脸上发痒,那痒感轻若柳絮,一会儿停留在她腮帮子上, 一会儿又游走到额头,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那酥痒的感觉却又顺势移到她的后颈。

滕玉意嘟囔:蔺承佑, 你真烦人。

却听背后一声笑,蔺承佑干脆将她从衾被里捞出来: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说好了今日去西市,再睡可就天黑了。

滕玉意依旧睁不开眼:我困……昨日练了一整天的功,胳膊腿都快断了。

蔺承佑心疼坏了,只得又把妻子塞回被子里:要不明日再去也成,横竖后日才启程去濮阳。

滕玉意踟蹰:明日你不是要去大理寺跟同僚交接手上的案子么?可见心底还是想去, 蔺承佑想了想,索性取下床前逻桫檀衣架上的衣裳,让妻子靠着自己的肩膀继续打盹,举起她的一只胳膊, 胡乱帮她套襦衣。

你睡你的,我受累帮你穿衣裳。

滕玉意最是怕痒, 被蔺承佑折腾一阵,噗嗤笑出了声:中裙不是这样系的……你那个结打反了。

诶诶, 蔺承佑, 我怕了你了。

我醒了,我自己来。

蔺承佑顺势拽她起床。

爷娘呢?滕玉意闭着眼睛问。

宫里要举办射礼,爷娘一大早就带着弟妹进了宫。

滕玉意睁开眼睛一瞧,蔺承佑早就穿戴好了,穿一身琉璃绿的联珠纹圆领襕衫, 锦料当中夹杂金丝,且不说在阳光下,便是在屋中也有流光溢彩之感,这般浓丽的颜色,连肤白的女子都鲜少压得住,穿到蔺承佑身上倒极妥帖。

滕玉意在床边站稳:你等我,我去梳洗。

蔺承佑拦住滕玉意:我帮你穿了衣裳,你倒是也帮我穿戴穿戴。

他头上戴着玉冠,只是腰间尚未挂配饰,两人相视而笑,滕玉意接过玉佩和金鱼袋帮蔺承佑一一系上。

嬷嬷们听得屋里说笑,一时也不敢进屋,渐渐发觉屋里的动静不太对,早就识趣地躲到耳房去了,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蔺承佑在屋里唤人:娘子醒了,把巾栉和汤送进来吧。

嬷嬷们忙应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抬头就看见蔺承佑身上的锦袍皱皱巴巴的,这可是大郎早上才换的,论理这样的料子绝不至于揉成这样……几位老嬷嬷并不敢朝凌乱的床上瞧,只从紫檀衣柜里又取出一件新袍子,静悄悄放到案几上。

蔺承佑面红耳赤,好在滕玉意早在下人们进来之前就躲到净房去了。

滕玉意盥浴一番,出来就看到蔺承佑又换了身簇新的牡丹白襕衫。

他百无聊赖歪靠在榻上翻着一本书。

滕玉意坐到镜台前,蔺承佑抬眸看她梳妆。

梳好发髻,滕玉意却不肯让春绒和碧螺再妆点首饰,只从妆奁取出一串光莹殷红的玫瑰花簇项链,作势要往脖子上戴。

蔺承佑扔下书:我来吧。

这串靺鞨宝项链还是他送滕玉意的十六岁生辰礼,从选料到挑匠人,当初不知费了他多少心思,只恨那时候她因受蛊毒的压制一直未想起他,送礼时他甚至不敢让她看见他的名字。

戴上后,蔺承佑一抬眼,恰巧对上妻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花簇配上她纤白的脖颈和乌油油的秀发,当真雅丽非凡。

出屋后,蔺承佑牵着滕玉意的手沿着游廊往外走。

瞧瞧这日头,瞧瞧这天气,今日去明月楼用午膳如何,记得你喜欢这家的酒菜。

滕玉意却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去吃饆饠吧。

蔺承佑瞥她:饆饠有什么好吃的?我说的可不是寻常店肆卖的那种,是你那位胡人朋友亲手做的饆饠,那回在彩凤楼办案时你带绝圣弃智买过一回,正好我也吃了,记得一份饆饠里足足放了二三十种馅料。

说到这,滕玉意肚子里的馋虫早已被勾起来了,屈起十个手指头慢慢数:有花蕈、石决明、透花糍,还有黏甜的酪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到那般考究的饆饠,事后我让程伯去买,你那位叫诃墨的朋友连门都不肯开。

蔺承佑细细听她说了半晌,笑道: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想吃这个还不容易,我让诃墨给你做个十份八份便是了。

两人乘车到了平康坊,下了车,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七拐八弯,没多久就摸到了一间食肆门前。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看到蔺承佑忙把主家诃墨从后头请出来。

滕玉意定睛打量,那是个三十出头的胡人,模样称得上诡谲,鼻子像一坨圆圆的蒜头,嘴唇却薄得像纸片,生就一双碧色琉璃眼珠,胡子则是淡赭色,一开腔,居然是一口标准的洛下音。

如今四方胡人均以学中原文化为荣,但能说得这般地道的委实不多见。

或许是自负学问,此胡与人打交道时,颇有些倨傲之色。

蔺承佑开口做介绍:这是吾妻滕氏。

又对滕玉意说:阿玉,这是我朋友诃墨。

诃墨早将脸上的傲色收起来了,冲滕玉意恭敬地叉手作揖。

滕玉意便也慎重还礼。

两厢见礼后,诃墨指了指不远处的彩凤楼:现有不少人询价,只是一直未成交。

有心想买的商贾嫌此地出过人命案,不忌讳这些的又嫌沽价太高。

蔺承佑漫不经心听着,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看滕玉意。

滕玉意也在打量那空置的楼面。

两人当下心领神会。

不一会儿,饆饠呈上来了,滋味堪称一绝,滕玉意一口气吃了两份,吃完很满足,对蔺承佑说 :别说长安,便是全天下也找不出比这更好吃的饆饠了。

蔺承佑放下酒槲:这么喜欢吃,让诃墨多做几份带回去不就行了。

滕玉意摆手:一次吃太多反而生腻,还是留点念想吧。

两人净了手面出店,很有默契地朝彩凤楼走去。

自那些伶人和妓-女被遣散,此地已经空置许久了,门口只有两个不良人看守,比起邻旁店肆的热闹,楼前有种怪诞的荒疏感。

蔺承佑说明来意,两位不良人争先恐后启开门扃。

推开门,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蔺承佑牵着滕玉意的手入内。

滕玉意环顾四周,当初为了躲避尸邪不得已住进妓馆,不知不觉都过去一年多了。

故地重游,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蔺承佑似乎也有些感触,径自在厅堂里转了一圈,撩袍蹲到角落里的一张圆桌前往上看,当初他就是在这底下搜到了彭玉桂私藏的那包毒针。

却听滕玉意道:我想把这楼盘下来。

蔺承佑丝毫不奇怪,拍拍手起了身:行,都依你,明日我就让人问价,就不知道你买下来做什么,做妓馆?说完这话,上下打量妻子一眼:不大合适吧滕玉意……滕玉意扬眉:谁说我要做妓馆老板了?盘下就不能做别的么,依我看,这地方做香料铺就很好。

说着冲四周指指点点:上头一层可以做招待贵宾的包间,顶上那层可以做库房,难得格局都是现成的,稍稍修葺修葺就成了,此地从来不乏达官贵人,名妓粉头之类的也多,我这铺子专门依照各人的喜好做些独有的调香,尽可以卖得贵些。

还有,这次你别出钱,我要拿我自己的体己盘下这铺子,横竖我自负盈亏。

蔺承佑听妻子说得头头是道,不由也认真起来,心知她多半已经打定了主意,便笑着说:不让我出钱,我帮着出出力总成吧?你素来爱调香,做香料铺倒是比做别的容易上手些,就是我们后日就要启程去濮阳了,盘下来也得找人帮你打点才行--略一思索:这事交给我了,我帮你物色几个靠谱的掌柜和管事。

滕玉意笑眯眯点头:那--好吧。

对了,还记得卷儿梨和抱珠吗?程伯说她们在附近开了一家胡饼铺,只因无依无靠,平日没少受人欺负,我打算把她们找来,往后就让她们在我的铺子里谋生,平康坊这等艰难谋生的妓人很多,我这铺子日后只招女伙计也不错。

蔺承佑回头看她:何止平康坊,长安城别处也有不少难以维持生计的妇人。

你这香料铺若是做得大,不妨多收容些可怜妇人,前人有 ‘为天下寒士谋广厦’,后有滕玉意的‘为天下孤寡妇人谋居所’,听上去岂不壮哉?况且这也是积德之举。

滕玉意原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蔺承佑处处想着为她积攒功德,细一想,这番安排也算扶危济困,便高兴地说:干脆用我阿娘的名义兴办这香料铺,无论赚多赚少,都拿来贴补这些贫苦女子,若真能因此积善,全记到我阿娘头上才好。

夫妻俩边商量边转悠,不知不觉到了后院,路过那座废弃的小佛堂时,两人并肩钻了进去,梁上结满了蛛网,地上满是灰尘,滕玉意找到当初彭玉桂施邪术时留下的残印,蹲下来指给蔺承佑看,两人再度感叹一回。

从佛堂出来,抬头就看到了花园里的那株槐树。

滕玉意步伐一缓,那回她因为喝了火玉灵根汤不得已在树下苦苦练功,蔺承佑却躺在树上笑话她,想到此处,她转头觑了眼蔺承佑。

蔺承佑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拉着妻子朝外走:这园子疏于打理没什么好逛的,时辰不早了,该去西市了。

哎哎,等一等。

滕玉意松开他,回身走到槐树前纵身一跃,轻飘飘跃到了树梢上。

找到一处粗壮的树桠坐下,她笑吟吟冲蔺承佑招手:你也上来。

蔺承佑立在树下仰头看,滕玉意坐在枝桠上晃动双腿,这些日子妻子勤学苦练,功夫可谓日进千里,这样透过树枝向上看,只能看到妻子的银红缭绫裙的一角,春风间或拂动她的裙摆,露出裙下一双朱红芍药绣线鞋。

蔺承佑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下,说不出的酥痒,一撩衣袍,提气就向上飞纵,怎知刚掠到一半,上头猛地袭来两股热风,蔺承佑偏头一躲,一眼认出是妻子那枚玛瑙香球里释出的两只大蝴蝶,心知妻子故意使坏,迅即在半空中回身一翻,改而抱着树干掠向后方。

他正要出其不意纵到滕玉意的身后,岂料那两条隐影玉虫翅却又从斜刺里冲出,再次挡住了他的去势。

任蔺承佑机变过人,也没法在半空中借力抵挡两次,只得松开树干,仰天向树下落去。

却听到妻子在树上吃吃轻笑。

蔺承佑在树下站稳脚跟,回头往上看,除了滕玉意,还有谁能想到这法子捉弄他。

诚心捉弄我?滕玉意笑道:我可没拦着你,有本事你倒是上来。

蔺承佑望望两边,踏上树干,如同轻猿一样向上直窜。

隐影玉虫翅再次拦上来,蔺承佑不躲不避,扬手挥出一把肉脯,两只灵虫闻见肉香,果然愣了一下。

滕玉意心知不妙,急声说:喂,别分神!他狡猾得很!蔺承佑却早已趁这当口绕过了树干,隐影玉虫翅待要再追,也已经迟了。

滕玉意傻眼了,蔺承佑翩然踏上树梢,撩袍坐到妻子身边。

滕玉意不得已将玉虫翅召回香囊,对着香囊一个劲地摇头叹气:馋货,馋货,叫你们不长记性。

他知道你们最馋俊奴的零嘴,故意拿这个诱你们上当。

说话间瞟了眼蔺承佑,趁他不注意朝树下跳。

蔺承佑眼疾手快,一把将滕玉意拽回:刚捉弄完我,这就要跑了?滕玉意跌坐到蔺承佑身边,笑道:就捉弄你了,你待如何?蔺承佑捉住妻子的手腕把她扯到自己面前,一瞬不瞬打量她。

滕玉意眨了眨眼,蔺承佑的脸庞离自己越来越近,索性闭上眼睛,嘟起鲜若樱桃的红唇,打算等他亲吻自己时推开他就跑。

然而失算了,蔺承佑半晌也没有下一步的举动,滕玉意睁开眼,就看到蔺承佑笑着打量自己。

本想捉弄他,结果反倒被他取笑,滕玉意不免又羞又恼,忿忿推开他就要跳下树,蔺承佑却收紧双臂,低头吻住她。

滕玉意张口就咬,蔺承佑任她咬,好不容易她松了口,低声说:你恼什么?恼你。

蔺承佑无声一笑:我还没恼你呢,你倒恼起我来了。

我有什么好让你恼的?生这么好看做什么?我都瞧不过来了。

滕玉意啧了一声:你得罪我了,这些甜言蜜语对我已经不管用了。

说话间趁蔺承佑不注意,捧着他的脸重重补咬一口,蔺承佑唇齿一用力,顺势也回咬她的唇瓣,倒是舍不得发狠,挑衅的意味却很浓,滕玉意肆意轻咬,心里像吃了蜜糖似的。

两个人的笑,似能传到彼此的心房。

枝头春意盎然,树梢上原本有几只黄鹂蹦来蹦去,被这份流淌的炽热情感所感染,扑棱扑棱一忽儿全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树上下来,蔺承佑回头看滕玉意发鬓上落满了花瓣,便固住她的肩膀,耐着性子帮她整理,这边摘完了,滕玉意又踮脚帮蔺承佑摘花瓣,闹了好一会才摘净。

滕玉意抬头看看天色,杏眼含嗔:你瞧瞧,你瞧瞧,这都多晚了!都怪你,再不走西市可就关门了。

是是,都怪我--蔺承佑拉长声调,那还不快走?到了门外,蔺承佑对门口的不良人笑道:帮我跟刘里正说一声,这栋彩凤楼我们盘下了。

撂下这话,拉着滕玉意上了车。

路上滕玉意摆弄着腰间的香囊,无不懊恼地说:我这两只隐影玉虫翅法力是不错,就是太馋嘴了,随便一点肉脯就能扰乱它们的心神,将来遇到邪魔外道时,还不知会如何。

急什么?蔺承佑说,对这等灵虫而言,贪嘴本是天性,锁魂豸刚到我身边时也这样,细论起来你才驯养它们半个月,多训诫几回,总会知道轻重的。

有你这样的主人,它们差不了。

滕玉意稍稍放心。

到了西市,滕玉意只顾在酒肆和渔筌铺之类的货肆转悠,蔺承佑提醒妻子:不必买太多酒食,宽奴他们备了不少,缘觉方丈和岳丈想必也没少准备干粮。

滕玉意却说:路上大半时日都在船上,只吃干粮闷得慌,不如捕些鱼上来烤着吃,保证既鲜美又能解闷。

蔺承佑甚觉有理,指了指货架上的红泥炉子和筌具,对主家说:把这些都拿下来吧。

买完渔具,滕玉意豪情万丈地说:到了船上,让你们好好尝尝我烤鱼的手艺。

蔺承佑笑着点头:那我就给你打打下手、热热酒什么的吧。

又拉着滕玉意到另一间货肆买鱼饵,七七八八买了一堆,这才高高兴兴去买酒。

路过一间笔墨斋时,却听到有人唤道:阿玉。

滕玉意转头,却是郑霜银和邓唯礼几个。

作者有话要说:被编辑骂着写番外了呜呜呜呜,还有一篇番外,敬告:无惊险刺激片段,不喜勿买,全是阿大和阿玉的日常生活,让我自己写个够。

这几天上微博经常有人问我上一章的结尾处是不是前世的阿大抱着阿玉的尸首,不是,后面增加了很多内容,如果您看的是正版,清缓存重新刷新目录可以看到赠送的部分,如果您看的盗版,再见。

上一章的长评我看到啦,等到实体书上市会依次寄出签名实体书,我以前在weibo上通过抽奖送过实体书,然后很不幸,有一次抽到一位从来没看过那本书的朋友,对暗号的时候,双方都挺尴尬的,所以这次不想抽奖了,想了想,写长评应该是比较喜欢这篇文吧(深感荣幸),所以这种方式比较理想。

番外的长评也会送,只是记得如果写长评一定要打零分。

第135章 番外二: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郑霜银一贯守礼, 只留在原地打招呼,邓唯礼却冲滕玉意招手:阿玉,来,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里痒痒的,对蔺承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同她们说说话。

蔺承佑瞟了瞟对面, 妻子素来与这几位同窗交好,这一碰面指不定聊到什么时候,转念一想,正好手头有桩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说:我去旁处忙点别的事, 对面那家东风楼的酒水不错,你若打算跟她们长聊, 不妨到楼里坐着慢慢说。

说着示意宽奴进酒楼帮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头去了。

这厢滕玉意同几位同窗进楼,宽奴为了方便几个人边饮茶边说话,特地挑了二楼靠窗的雅间。

你买这么多渔具做什么?邓唯礼摘下帷帽, 露出里头的装扮,花梳满髻,明眸皓齿。

此去濮阳和江南,途中少不了走水路, 怕船上无聊, 打算捕些鱼烤着吃。

滕玉意亲自给两人斟茶。

邓唯礼笑道:你一贯会吃,别把渭水里的鱼都给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那也得你邓唯礼同行才成,单凭我们几个是吃不动的。

郑霜银拉住两人:打住,每回一见面就拌嘴,别忘了还有正经事要说呢。

说着对滕玉意说:阿玉, 你猜我和唯礼刚才碰见谁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边:谁?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自打彭震公然谋反,她已许久没见过这对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党羽伏诛,彭家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为奴,圣人和皇后一念之仁,下旨将彭家的几个女眷发放了,但毕竟是罪臣家属,即便不必为奴为婢,日子想必也极不好过。

彭夫人贫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锦绣为了维持生计,现如今在西市一家绣坊替人洗衣裳。

郑霜银说,我与她们虽然不算多交好,但当初一同在书院念书时,也算是日夜相伴,说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并不坏,我看她们蓬头垢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里十分不忍,便赠了她们一些银钱,姐妹俩起先不肯接,后来大约知道我是诚心帮她们,到底还是接了,可就在这时候,唯礼过来找我——说到这,郑霜银和邓唯礼互望一眼。

滕玉意认真听着,郑霜银性情矜傲,人前总是淡淡的,但只要与郑霜银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为人有多仗义。

唯礼一来,彭二娘突然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拉着她姐姐离开,连那些银钱也不肯收了。

邓唯礼苦笑:走时还恶狠狠瞪我一眼,活像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记得那时在书院念书,我虽与她们不算交好,却也不曾得罪过彭二娘,好端端的,实在不明白她为何恼我。

滕玉意 噫了一声,听来是有些奇怪,邓唯礼的祖父邓侍中在清除彭震余孽时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为这个迁怒邓唯礼?但照这样说,郑仆射出的力不比邓侍中少。

可惜她因为早知道彭震会造反一直有意疏远彭氏姐妹,对姐妹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过于当初无意中发现彭二娘恋慕淳安郡王,别的倒不大清楚。

彭家当初也曾盛极一时,彭二娘自小炊金馔玉,家逢遽变之后,心性难免变得古怪些。

滕玉意试着猜测,许是一时触景伤情,未必是恼了唯礼。

郑霜银和邓唯礼疑惑地想着什么,显然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打消心中疑虑。

彭二娘瞪唯礼的样子——不大对劲。

郑霜银说,那种恼恨,像是唯礼抢过她的什么宝贝似的。

滕玉意觑着邓唯礼:你抢过彭二娘的东西?我可不稀罕抢旁人的东西。

邓唯礼耸耸肩,罢了,也许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彭二娘性情变了,所作所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郑霜银说:此地鱼龙混杂,姐妹俩年轻无依,早晚被人祸害,总归同窗一场,我和唯礼既然撞上了,就想帮她们找个妥当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爷当初差点就卷入彭家一案,若由我出面安置她们,难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声,郑仆射那位养在外头的别宅妇舒丽娘,就是彭震拐弯抹角让人送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为此郑仆射险些先后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辖制,淳安郡王发动宫变之后,郑仆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对自己的疑虑。

大约是想起了这段往事,郑霜银露出淡淡的嫌恶之色,碍于那是自己的阿爷,只得佯作无事喝茶闲谈。

看彭二娘这架势,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礼的好意,至于别的同窗——彭家造反一案牵连甚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来想去,我和唯礼只好去找你了。

清元王是圣人的亲侄儿,去岁淮西叛乱又是清元王和滕将军合力平定的,若由你们出面,总不会惹来嫌隙,偏巧在西市碰上了你们。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盘下彩凤楼做香铺,倒也不愁没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免日后给阿爷和蔺承佑惹麻烦,起码要和蔺承佑先禀明圣人和皇后,待帝后同意之后再行安排。

因此并不满口答应,只笑说:我先问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蔺承佑了。

这话情意流露,郑霜银和邓唯礼脸同时一红,两人尚未有心上人,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单听这句话,就可知何谓两情缱绻了。

两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众同窗里相貌最出众的那个,这一成亲,宛如名花照水,愈发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们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转头看向窗外说:咦,楼前那几个锦衣公子是谁?我瞧他们在门前候了老半天了。

郑霜银矜傲地瞧了瞧:多半是冲着唯礼来的。

太子与庭兰一订亲,唯礼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选之一了,消息传出,长安和洛阳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礼,什么卫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长房大公子……提亲的人都快把他们邓府的门槛踏破了,每回唯礼出门,后头少不了跟着几个‘尾巴’,弄得我们都不大愿意跟她出门了。

滕玉意丝毫不意外,邓唯礼出身衣缨世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得又娇憨爱笑,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惹人注目。

邓唯礼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朝窗下投去嫌弃的一瞥:一个都瞧不上。

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郑霜银低头一笑:听听,堂堂邓家女公子,竟公然谈论男子长相。

滕玉意转动茶盏:唯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邓唯礼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郑霜银:你们少合伙挤兑我,难道你们就不以貌取人了?滕玉意笑问:你长这么大,就没遇到过一个瞧得顺眼的男子?邓唯礼闻言仿佛有些失神,支颐想了片刻,摇头叹气说:反正现在没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过去曾经有瞧得上的了。

滕玉意好奇心起,待要细问,这时候邓唯礼和郑霜银又说起兴办诗社的事。

邓唯礼兴冲冲问滕玉意:你来不来?郑二是诗社社长,你阿姐是副社长,此外还有三十来名同窗,一同帮忙打理庶务。

这些日子你不在长安,我们和你阿姐先行操办。

滕玉意最喜玩乐,自是百般愿意:真要兴办此社,何必拘泥于作诗和清谈?郑霜银笑:你待如何?骑马、舞剑、蹴鞠……样样都有意思,最好定期比个输赢,不为一较高低,只为强健体魄。

郑霜银和邓唯礼不禁也来了兴致,商量一番,郑霜银说:那就这么说定了,等阿玉从濮阳回来,我们再正式开社。

诗社第一回 的主旨,就由阿玉分享此去濮阳途中的所见所闻。

三人说说笑笑,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滕玉意说到兴头上,顺势邀同窗们明日到成王府讨论细节,不知不觉天色已黑,郑霜银和邓唯礼便告辞离去。

几人下楼分手,临去前,郑霜银将彭氏姐妹现今的住处告诉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车一看,蔺承佑还未回。

宽奴忙对滕玉意说:世子刚盯上一个嫌犯,可能还要一些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说:我在车上等他吧。

又吩咐宽奴:端福在街角的货肆等我,帮我把他找来。

不一会端福来了,滕玉意将那间绣坊的住所告诉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无论她们说什么做什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已经打定主意帮一帮彭氏姐妹了,只不过还没想好把她们安置在何处。

听郑霜银和邓唯礼的描述,姐妹俩心性似乎变了不少,倘或不摸清底细就直接将她们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铺,只会引火烧身。

除此之外,滕玉意记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家出事前彭二娘都与邓唯礼相处甚谐,突然恨上邓唯礼,必定是后头又发生过什么事。

端福这一走,宽奴带着人在车前候着,又等了半个时辰,端福就回来了,巧的是,端福刚要禀告刚才的见闻,蔺承佑也回了。

蔺承佑上了车,奇道:你让端福干什么去了?滕玉意低声说:待会再告诉你。

说完吩咐端福:可以说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现住在明珠绣坊的后院柴房,那间柴房窄小肮脏,一共挤了四个人,端福猫到屋檐上时,恰好同屋的另外两个人去井边淘衣服了。

彭大娘看左右无人,便在屋里低声数落妹妹:我们姐妹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你还只顾着使性子,郑霜银赠银时半点轻贱之意都无,一看就是诚心要帮我们,我刚才瞧了,那么多钱够我们赁一间陋宅了,你好好地发什么疯,若不是你非拉着阿姐走,怎会闹得一缗钱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气死了!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我们还不是缺衣少食,顶多赁些日子,末了还是会被人赶出来。

总强似像狗彘一般同这些卑贱之辈挤一间屋子。

莫要说旁人卑贱,阿姐还不明白吗,你我也早就是卑贱之躯了,这样的苦日子往后过都过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颤声说:原来你心里也有数。

既如此,你凭什么不让阿姐收下那些银钱?!彭二娘不肯开腔。

是不是因为邓唯礼?彭大娘逼问。

是。

彭二娘声音尖厉几分,谁都可以,唯独不愿意承她的情!彭大娘似乎气得不轻:就因为淳安郡王对她……你真是糊涂到家了,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测,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彭二娘话语里带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时候我心里眼里都是他,他的一举一动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邓唯礼又不曾亏欠过你,那会儿在书院时,她待你我不够好吗?再说他那样的乱臣贼子不知害过多少人,值得你惦记到现在?当初他都不曾正眼瞧过你,你看看你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彭二娘气急败坏:他是乱臣贼子,阿爷不也是吗?成王败寇。

说到底,他不过是事败了,假如当初他或是阿爷成了事——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你疯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淳安郡王已经死了,不,罪臣蔺敏已经伏诛了,你为了当初的一点痴念,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彭二娘低声痛哭,这时外头有绣娘过来呵斥姐妹俩:叫你们把料子剪好,原来在这儿躲懒呢!进屋时连打带骂,将姐妹俩撵走了。

蔺承佑一听到淳安郡王四个字,笑容便不见了,无声看着端福,听他往下说。

端福却木讷道:大约就是这些了。

滕玉意惊诧得半晌没出声,彭二娘那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记恨上了邓唯礼?但这……怎么会。

她震惊地看一眼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决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对蔺承佑说了。

蔺承佑过了许久才恢复常色:帮她们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们不会起什么坏心,听这意思,心性倒也不坏,先不急,再让端福盯几日。

滕玉意点点头。

说完这话,蔺承佑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滕玉意默默注视着他,淳安郡王在兴庆宫自缢后,蔺承佑几乎一句没谈论过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后事时,蔺承佑短短几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后,只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蔺承佑都会迅速沉默下来,这回也不例外。

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头看妻子望着自己,心里一涩,揽过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天色不早了,还得收拾行装,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着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

记得那一回淳安郡王为了襄助武绮选上太子妃,曾令人设计你和邓唯礼。

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声。

当晚是浴佛节,你和邓唯礼同时被人引到青龙寺门前的拱桥上,路过的人无不以为你们在幽会,这误会一旦传得沸沸扬扬,邓唯礼自然很难再选上太子妃。

除此之外,那一晚淳安郡王还仿冒你的字迹给邓唯礼写了一封情信,随信还附上了一对殊异非凡的‘映月珠环’。

说到这滕玉意瞄了瞄蔺承佑:因那首饰盒上写着‘摘星楼’三个字,连我都一度误以为送礼之人是你,事后才知道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来,想叫邓唯礼产生误会,单单一封情信也就够了,何必再送上那样名贵的首饰,而且那首饰只是伪称出自摘星楼,实则是从旁处买来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谨慎,只要大理寺顺藤摸瓜查下去,保不准会查出真正的来源。

这也是那桩案子里最让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环,淳安郡王心细如发,何必多此一举。

蔺承佑没吭声,这些破绽也曾让他费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笔,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为。

况且细一想,尽管此举会让人误会邓唯礼与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时他一门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许会让邓唯礼丧失参选太子妃的资格,却不会让他蔺承佑和邓唯礼真正产生什么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会极其反感邓唯礼。

再一个,邓唯礼自小喜欢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当晚把邓唯礼引到巷子里去的是一个卖木偶的小贩,但邓唯礼从未公开说过自己的癖好,就连书院里的同窗也没几个知晓,当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分明仔细打听过邓唯礼的喜好……车厢突然安静下来。

假如说彭二娘的那番话只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经过这番分析,疑团已然在心里越滚越大。

两人继而想到前世的那个梦境。

前世太子妃名单上的三人,最后一个都没嫁给太子。

从那些宫人的议论来看,大多数人以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邓唯礼,是因为她的神态与滕玉意有些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让邓唯礼嫁给太子,存心在其中设置种种障碍呢。

蔺承佑面色变幻莫测,滕玉意问: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蔺承佑唔了一声。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捡起他腰间的金鱼袋把玩:……你还记得信上都写了什么?蔺承佑漫不经心想了想:不过是些缠绵的语句,那会儿我一心要查出幕后之人是谁,也就没仔细看,过了这么久,早就记不清了。

滕玉意心里叹气,淳安郡王的事在蔺承佑心上凝结成了一道疤,冲着前世她的遭遇和严司直的死,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释怀。

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蔺承佑总是有意无意回避。

她不忍心追问,只是压不住心里的好奇。

那封情信虽是仿造蔺承佑的笔迹,内容却是淳安郡王亲笔写的。

也许,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来侧身一摸,身边的蔺承佑早已不见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时叫奴婢们别吵着娘子。

几位老嬷嬷过来说。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径自起床梳妆。

妆扮妥帖,又去上房请安。

瞿沁瑶正要去青云观帮清虚子打醮,看到滕玉意,拉着她叮嘱了好些话,阿芝和阿双自告奋勇留在家帮嫂嫂收拾行李,沁瑶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滕玉意携弟妹回东跨院,半路遇到春绒:娘子快回吧,来了好些书院的同窗。

如此一来,二弟阿双倒不便跟着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对滕玉意说: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么要办的急事,只管吩咐二弟。

又嘱咐阿芝:好好帮嫂嫂收拾行李,莫要淘气。

说这话时,阿双在太阳下潇潇而立,既不似蔺承佑神采飞扬,也不像成王端稳清冷,倒有点舅父瞿子誉的儒雅品格,滕玉意看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点头:嫂嫂有事定会找你相帮。

说话间携阿芝回到东跨院,庭前笑语晏晏,约莫来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着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们纷纷含笑欠身:阿玉。

阿芝郡主。

上茶点的间隙,杜庭兰悄声问滕玉意:明日就要启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差不多了。

不过昨日去西市又添了些东西,今日还得重新装裹一下。

杜庭兰不放心:回头我亲自帮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惯路上的吃食,特地准备了好些吃的让我带来。

滕玉意眼睛一亮:姨母都做了什么?杜庭兰笑着戳妹妹的额头:馋嘴。

那厢阿芝高兴地问道:邓娘子、郑娘子,你们也要开诗社么?这话一起头,亭子里益发热闹。

喝了一盏茶,滕玉意邀同窗们在园中游乐,不知谁说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话说:说到这个,我记得唯礼几年前在洛阳遇到过江湖奇人。

邓唯礼接话:没错,我因贪玩带着护卫们跑出去,不幸在外头遇到一帮武功高强的匪徒,那人正好带着随从路过,三下两下就将那帮贼人尽数赶走了,可惜当时天色太晚,我没瞧见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问:连那人的身形也没瞧见么?邓唯礼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摇摇头,过片刻,女孩们四散开去。

赏花的赏花,捕蝶的捕蝶,那缤纷绮错的窈窕身影,为秀丽花园更添几分春色。

滕玉意与杜庭兰等人在花园一隅商量诗社的事,无意间一瞥,邓唯礼正独自坐在池边喂鱼,明明是一副慵懒随性的姿态,却比一旁的牡丹还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动,撇下阿姐和郑霜银,走到池边挨着邓唯礼坐下。

邓唯礼睨她:是不是瞧过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们?要是你这边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没接茬。

邓唯礼凑近端详滕玉意,狐疑道:今日你怎么怪怪的,莫不是知道彭二娘为何恼我了?滕玉意冷不丁说:唯礼,你是不是曾误以为当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邓唯礼两手一晃,差点没丢掉鱼竿,虽未答言,但她惊诧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滕玉意扬眉:你先别恼。

我知道你外表懒散,心里却极有主见,倘若不是对太子印象不错,绝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参选太子妃。

邓唯礼飞快一瞥那边的杜庭兰,放下手里的鱼竿,压低嗓门说:你猜归猜,可千万别让庭兰误会我,再说我早就知道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时知道的?几年前就知道了。

邓唯礼倒不怕滕玉意误会,但唯恐杜庭兰心里拧着疙瘩,干脆把话敞开了说,不然你当我为何总躲在洛阳?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弄错了。

无奈太子妃的名单非同儿戏,我总不好再央祖父撤掉。

洛阳那件事都过去五六年了,当时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但他身边扈从甚众,个个称他‘公子’,从随从的口音来听,分明是长安人,我看那排场,心知多半是白龙鱼服的宗室子弟,其中两名护卫非男非女,嗓门又尖又细,后来我进大明宫拜见,才知宫里的太监大多都是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让宫里的太监做自己扈从,但那时二皇子才十岁,所以只能是太子。

我让祖父打听,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阵的确来过洛阳,这误会也就结下了。

也就是几年后,我才知弄错了。

滕玉意讶道:你如何知道的?我记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击倒了,可见他武功有多出众。

可头几年有一回我在宫里看太子与武士比武,武功似乎远不及那人,不单是太子,长安城就没几个人有那样高的武功。

说着又看了看滕玉意,坦白地说:当初我也曾怀疑过是成王世子,但我打听过,成王世子同王爷和王妃去洪州游历,那一阵并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动了动:你就没怀疑过是淳安郡王?邓唯礼一震:是谁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

世人都知道淳安郡王学富五车,唯独不会武功。

说完这话,邓唯礼似乎想起那场宫变,表情闪过一丝犹疑。

滕玉意心道不妙,忙笑道:瞧我,差点就忘记这个了,不过我听世子说,淳安郡王倒是会武功,只不过武功还不如绝圣弃智罢了。

邓唯礼先很惊讶,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松了口气。

滕玉意望着邓唯礼,邓唯礼自小无忧无虑,性格更是光明豁达,有些话,不便再问下去了。

只是想起去年浴佛节的那个夜晚,心里始终横亘着一个疑团。

邓唯礼自小见识不凡,怎会擅自收下一对来历不明的映月珠环?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说过什么打动邓唯礼的词句?滕玉意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细数自己见过邓唯礼的那些场景,或提起邓唯礼做过的某些事。

这些话,足以让邓唯礼深信是爱慕自己的人写的,但当时邓唯礼已是太子妃人选之一,除了太子,长安城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邓唯礼才会误以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爱。

然而事后证明,那不过是一场阴谋。

不,或许这场阴谋背后,还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问下去,只会给自己的好朋友徒增烦恼。

罢了,有些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忽又想起昨晚与蔺承佑的那番对话,他今日到了大理寺不知会不会找寻那封信。

***蔺承佑交接完手头的案子,兀自坐在办事阁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静,他耳边却萦绕着在禁衢时听到的几个世家子弟的对话。

你想求娶邓侍中的孙女?有何不可?门第倒是相差不远,不过你别忘了,那位邓娘子当初差一点就成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门第,别指望邓侍中瞧得上。

这老头未免太骄狂。

别忘了当今太子妃也只是国子监杜博士的女儿,邓侍中还能盖过太子?一个是太子自愿求娶,一个是邓家和卫国公府自行挑婿,两者岂能相提并论?再说杜家如今再不济,也是关陇百年望族,而邓侍中这一块,当初可是连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嘘,劝你慎言。

现在哪还有什么淳安郡王,只有罪臣蔺敏。

对了,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那会儿我阿娘常在宫里走动,皇后和成王妃怜蔺敏自幼无母,等他满了十八岁就做主为他挑选好亲事,也不知怎么回事,头一个问的就是邓侍中的孙女,没想到被邓侍中一口回绝了,回绝也就回绝吧,据说这位宰相口气还相当生硬,过后邓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连夜把孙女送回了洛阳卫国公府,弄得皇后和成王妃好生下不来台。

另一个浪荡儿笑道:……其实也怪不得邓侍中,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换我也不会把宝贝孙女嫁给一个奸生子。

只要邓侍中还活着,别说蔺敏事败,即便他仍是那个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邓娘子。

正想着,外头传来同僚们的说笑声,一下打断蔺承佑的思绪。

同事们进屋笑道:蔺评事,自打你成亲,已许久没跟同僚们一块儿喝酒了,大伙商量着,趁你还未去濮阳,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说了,这回他来做东。

蔺承佑心里只惦记着滕玉意,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只是今晚还得回去打点行装,再晚就来不及了,前辈的好意某心领了,这顿酒先记着,王前辈,等晚辈回来再补上如何?同僚们拉不住,只得说说笑笑送蔺承佑出来。

到了廊下又说了一晌话,蔺承佑笑着向同僚们一拱手,先行告辞了。

路过拐角处的宗案室,身形又顿住了。

案宗室的门紧闭着,那些案呈就锁在里头,因是谋反大案,大理寺只有张寺卿和负责此案的官员掌管钥匙,而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员。

在门前滞了一会,蔺承佑鬼使神差地启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三面顶天而立的书架,这地方蔺承佑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出相关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桩案子的卷宗,继而在一堆证物中找出那封情信。

与信放在一处的,还有一个漆匣。

蔺承佑犹豫一瞬,慢慢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眼前倏地一亮,那对映月珠环绽放出如月般皎洁的光芒。

蔺承佑谛视着匣内,顺手取下匣旁那封信。

里头的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

当初他只潦草地扫了一遍,毕竟那只是一场阴谋,信上这些字句,自然只是虚情假意。

而今却不同,心里那个巨大的疑团,让他开始重新审读信上的内容。

读着读着,蔺承佑心里像刮起了风,言辞可以造假,情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几段详实的描述,是断乎掺不了假的。

只有将收信人极放在心上,才会留意到那样细小的瞬间。

可惜藏得太深,压得太实,那些骄傲又矛盾的青涩情愫,全掩藏在虚虚实实的字里行间。

渐渐地,蔺承佑胸口莫名升腾起一种闷胀感。

这让他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他迟滞地将信放回原处。

伫立良久,又轻轻关上那个神光异彩的首饰匣。

动作异常珍重,甚至未拂乱匣盖上的轻尘。

***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与人商量诗社的事,傍晚送走一众同窗后,又忙着指挥春绒几个打点行装,这时嬷嬷过来请示:娘子,世子可说了要回来用晚膳?滕玉意尚未答言,就听有人接话说: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门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看到蔺承佑穿过前庭走来。

滕玉意笑生双靥,回头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几个: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准备的那些东西拿来,还有,那些贴身衣裳等我们回来再收拾。

说着下台阶迎过去。

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道:不用换衣裳了?早就换好了。

昨晚夫妻俩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门。

蔺承佑牵着妻子朝外走:那走吧。

一上车,滕玉意掩口打了个呵欠,困意上来,干脆背靠着蔺承佑的胸膛打盹。

蔺承佑一愣,垂眸望着妻子:今日没午睡么?滕玉意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中午忙着跟我阿姐她们商量事情,也就没顾得上午歇。

蔺承佑一笑,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行了,靠着我睡一觉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顺手扯过一旁矮榻上的披风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会,忽觉蔺承佑异常安静,抬眸打量,神色倒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那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这让她想起那封情信,默了默,看蔺承佑仍在出神,并不打算追问,只重新闭上眼睛打盹。

几乎一阖上眼皮就睡着了,忽听有人在耳边低声唤她: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睛。

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吗?滕玉意闭着眼睛点头,蔺承佑替她松开暖呼呼的披风:那就下车吧,到地方了。

两人相携下车,沿着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间陋宅前。

蔺承佑抬手敲门。

不一会,就听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门应声而开。

世子,娘子。

开门的是严家的一位老嬷嬷。

紧接着,就看到一位装扮朴素的年轻妇人迎出来,正是严司直的遗孀白氏。

严夫人臂弯里抱着个白胖的婴儿,看到二人,掩不住满脸惊喜。

嫂嫂。

蔺承佑和滕玉意笑着打招呼。

严夫人忙不迭引他们往内走:快、快请入内。

说话间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主仆几个也都衣饰整洁。

踏进中堂,就听里头人问:三娘,谁来了?严夫人忙说:娘,是世子和娘子。

话音刚落,就有位年迈妇人急匆匆从里侧绕出来,满头白发,身形瘦削,但那温和的目光和清肃的轮廓,一望就知是严司直的母亲。

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辈见过老夫人。

严老夫人手忙脚乱,刚架住这边,又拦不住那边,只好扭头对白氏说:三娘,你在此招待贵客,娘去端茶点。

儿去吧。

白氏回身要将怀里的婴儿递给身边的老嬷嬷。

嫂嫂别忙,我抱一抱侄子。

滕玉意小心翼翼接过婴儿。

说话时一低头,恰对上婴儿干干净净的眼睛,孩子似是刚睡醒,胳膊和腿十分有劲,口里无声吐着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婴儿对视。

蔺承佑并不敢碰触这么小的肉团,就着妻子的怀抱端详一会,突然发现婴儿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开口逗弄道:认得我么?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噗嗤一笑:他才多大,我听说小儿得半岁才能认人。

蔺承佑不以为然:他一看到我就笑,准保已经认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看,婴儿果然把视线挪到蔺承佑脸上去了,不单如此,还咧嘴望着蔺承佑无声地笑。

呀,还真认得你。

白氏带着嬷嬷过来奉茶点,听他们夫妻一本正经讨论,忍不住笑说:已经认人了,唤人倒还早得很。

严老夫人红着眼睛感叹:劳世子和娘子常来照料,孩子长得很结实,倘或万春泉下有知,不知该多感激。

蔺承佑笑了笑:本想着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伤心,反倒是我们的过错了。

严老夫人抹了把眼泪,坐到一旁慈蔼发问:天色不早了,可用过晚膳了?滕玉意跟蔺承佑对视一眼,坦然接话:回老夫人的话,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扰一顿。

严老夫人和白氏大喜过望:何来叨扰?莫嫌饭菜粗鄙才好。

不一会饭菜上桌,果然样样爽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滕玉意趁老夫人拉着蔺承佑说话,出门叫宽奴把她早前准备好的包袱送进屋。

里头装满了米粟、各类山珍、石决明和鱼脍。

滕玉意说:吃过这一顿,横竖还有下一顿,这些吃食就放在嫂嫂处吧,往后我和世子再来蹭饭时,也不算空手上门。

这样一说,白氏和严老夫人怎好再回绝这份心意。

又逗了一会襁褓中的小儿,眼看时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蔺承佑告辞出来,严老夫人和白氏抱着孩子送出门,蔺承佑道:这几月晚辈和阿玉不在长安,从明日起,成王府会轮流派人在临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么要帮忙之处,只管吩咐他们。

白氏将怀中的孩子递给身后的嬷嬷,正色向滕玉意和蔺承佑行了一礼:嫂嫂岂能不知你们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还长,便是为着大郎,我和阿娘也绝不会胡乱逞强。

你们放心走吧,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自会找你们相帮。

说完这话,又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递给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卖的强,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粮。

滕玉意暗暗叹气,这妇人不卑不亢,当真可敬可爱。

她慎重接过:嫂嫂留步。

老夫人留步。

两人走到巷口,回头望去,白氏和老夫人仍立在原地用目光相送。

***回到府里,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眼看行礼都拾掇好了,便让宽奴带人从外头送来一只小小的箱笼。

滕玉意暗觉那箱笼透着古怪,弯腰欲打开箱盖,被蔺承佑拦住了:急什么,到船上再打开瞧。

难道里头藏着大活人?蔺承佑笑道:想什么呢,我怕你路上闷,帮你搜罗了一些好玩的物件,这会儿就瞧过了,路上还能觉得新鲜么?滕玉意这才笑眯眯罢手,打发走宽奴,蔺承佑瞟一眼夜漏:明日还要早起,回屋睡觉吧。

说罢牵着滕玉意的手回卧房。

婢女们脸一红,忙不迭退出去帮忙准备汤和巾栉。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会蔺承佑也从净房出来了,床帷一掀,鼻端飘来一缕似竹非竹的清冽气息。

滕玉意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下一瞬感觉额头上痒痒的,蔺承佑似乎撑在她上方打量她:阿玉?滕玉意耳热心跳,成亲这半月,两人每晚都少不了亲热,换作往常,蔺承佑看她故意不睁眼,要么在她耳边呵痒,要么埋头在她颈间吮咬,横竖会逗得她笑个不停。

想到此处,滕玉意忍住心里的笑,继续闭眼装睡。

可这次蔺承佑只在上方静静端详她一会,又翻身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讶,他不会真以为自己睡着了吧?睁开眼一转头,帘幔外灯影摇曳,幽幽照亮蔺承佑的轮廓。

他定定望着帐顶,俨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不由怔住了。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滕玉意明明没说话,蔺承佑却仿佛听到了妻子心里的叹息,回过神,转脸看了看妻子,侧身把滕玉意搂到自己怀中,然而一句话也未说。

良久,蔺承佑开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透着几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声。

你就不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我知道。

我同你一起去。

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为自己走错路的叔父难过,还是为妻子的这颗琉璃心触动。

他搂紧滕玉意,想开腔,却酸涩得不知说些什么,滕玉意用力回抱,帐里慢慢流淌着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不必多说一个字,也早已知晓对方的心意。

次日拂晓,晨雾缭绕。

春明门外,一座刚修葺好的坟茔前,突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玉冠少年,一身素服来到坟前。

墓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蔺敏,字思弘,殁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少年轻轻抚了抚墓碑,径自在一旁坐下,稍顷,提起备好的酒壶斟满酒,举起酒盏,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银,泥土却暗黑湿润。

酒液一滴滴洒落泥土中,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期间,坟前连草木都纹丝不动。

少年木然望了会被酒浸湿的泥土,抬眸对墓碑低声说了句什么。

依旧一片寂静。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壶,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终于起身离去。

坟茔的不远处,道路旁的垂柳下,静静立着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着素裙,手中牵着一匹神骏的小红马,小红马身旁另有一匹白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锦衣少年刚走到近前,少女便将白马的缰绳递给他,二人并无多余的言语和举动,却是亲密无间。

少年翻身上马,女孩也一抖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待那马蹄声消失,雾中慢慢走来两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小道士和几位大和尚。

师公。

绝圣和弃智惊讶道,那是师兄和嫂嫂。

清虚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红一白,捋须:看见了。

别大呼小怪的。

绝圣弃智困惑地挠挠头,师兄至今对严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怀,照理说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说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过一回。

前后被同一人谋害两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听说过去嫂嫂出门随身携带毒-药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

想想嫂嫂过去的处境,当真可怜。

可今早,他们不但看到师兄过来祭拜叔父,还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虚子白眉一扬,朗声说:人活一世,爱得起当恨得起,恨得起,当也放得下。

你们师兄顽劣归顽劣,心底却是光明豁达,能怨,自然也有释然的一天。

阿玉就更难得了,她肯放下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为深爱你师兄。

所谓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缘觉方丈注目着那对少年侠侣消失的方向,蔼然接话:阿弥陀佛。

一念恶,灭万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

一年多来,两个孩子显然长进了许多。

清虚子面露欣慰之色,忽听绝圣和弃智似懂非懂地说:师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约是因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个可怜人罢。

清虚子叹道:敏郎有可怜之处,却也不可怜,这世上人人都有苦处,也不见得个个去行恶。

明明有无数条路可走,偏选了一条害人害己的路,说到底,那些无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蔺敏什么。

随即一甩拂尘:不啰嗦了,今日老秃驴还要启程去濮阳,赶紧开始吧。

坟前顿时忙活起来。

绝圣弃智都知道,这场法事是成王夫妇和圣人费了极大心力布置的。

头七做过一场,今日是第二场,而接下来的第三场,因为缘觉方丈不在,将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见性主持。

大隐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觑,三场法事下来,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减轻些。

小辈们忙碌的同时,清虚子和缘觉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这两个孩子因何事释怀了。

清虚子眺望远方,口中唏嘘,这两日他们可对你说过什么事?缘觉专注地转动手中的佛珠,闻言连眉毛都没动。

清虚子钦叹:佑儿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盘算如何帮蔺敏减轻生前的罪孽,严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无依,佑儿虽说时时上门照料,却绝不忍心开口替蔺敏求得严司直一家的原谅,阿玉肯释怀,倒是一桩意外的造化……两个孩子都重情重义,阿玉尤其不易,历经两世苦厄,仍能性行纯善,这样的好孩子——也是佑儿有福。

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过的人,却能以善念帮他渡化。

缘觉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恶壤中结出善果,两者皆有造化。

偈云:‘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两个孩子只不过是不再自寻烦恼罢了。

说着慈悲地望向蔺敏的墓碑:人赠一枝莲,万境自如如(注)。

希望此子……下辈子莫再心怀执念了。

一声叹息未了,坟前佛号响起,宛如微微耸动的海浪,轻轻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风声萧萧,凌空而起,伴随着那越来越洪亮的诵咒声,清风渐行渐远,再也未回过头。

***晨雾散去,长安上空又见丽日晴天。

灞桥上,垂柳旁,聚满了前来送行的车马。

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换过衣裳,这会儿双双立在桥上。

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

滕玉意为了方便赶路,特地换了一身绯色男子胡装,那团红色像一簇跃进春日画卷里的火,不只染红了蔺承佑的心头,也叫在场的每个人一见就心境开阔。

杜家人一早就来了。

好玉儿,船上湿滑,少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这是姨母新做的点心,拿着路上吃。

蔺承佑和滕玉意应了这个又接那个,简直应接不暇:姨母,这也太多了,天气见热了,阿玉一个人再爱吃也吃不过来,我们收下这两盒,剩下的您留着给绍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嘴:这不是给玉儿的,是给你的。

姨母知道你不爱吃甜,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发面颇费工夫,今早才做成。

蔺承佑笑着收下: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姨母的手艺。

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边腻来腻去,蔺承佑早习惯了妻子这副憨态,在旁目不转睛瞧着。

正热闹着,那头车轮辚辚,却是书院一众同窗赶来为滕玉意送行。

第一个下车的就是邓唯礼。

滕玉意和蔺承佑早上从城外回来,心中有如放下一块大石,此时再看到邓唯礼,再无五味杂陈之感。

滕玉意忙迎过去,女孩们先给长辈们行礼,这才围住滕玉意叙话。

邓唯礼递给滕玉意一本乐谱:喏,上回你说想要洛阳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谱失传已久,我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寻来,怕你路上无聊,特特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滕玉意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郑霜银和柳四娘也双双递上两本《尚书》和《论语》:院长叫我们别荒废学业,你带着这书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领神会,悄悄掀开封皮一窥,哪是什么正经书,分明是两本坊间传奇簿子,里头记载了各类杂闻趣事,用来解闷再好不过。

她咳嗽一声:不敢辜负院长教诲,路上定时时温习。

同窗们忍笑互丢眼色,又听车马喧腾,原来是清虚子道长和缘觉方丈带领麾下弟子来了,后头还跟着五个骑着黑毛驴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驴子上说:清虚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阳,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这边清虚子一下车,就自发将视线落到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着几分唏嘘。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礼,赶不过来送你们。

你爷娘手里还有一场重要法事要办,不得已委托师公转告你们几乎话:濮阳当地的官员寄信过来,说那只妖怪不但变幻无穷,且颇通水性,到那之后,切不可轻敌。

蔺承佑拉过滕玉意磕头:请爷娘放心。

清虚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话要交代:此番南下,一为给当年南阳一战时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为替濮阳百姓斩妖除魔。

你们俩一个自小习道,一个初入道门,但论心术聪悟,却是不相上下。

这一路相扶相携,为民除害不容退却。

莫要辜负长辈和百姓对你们的期望。

滕玉意胸中激荡,蔺承佑面色也严肃了几分,两人齐齐磕了个头,正色应了。

蔺承佑又笑道:徒孙和阿玉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

清虚子一抖袍袖,弯腰把两人搀扶起来:有你们这些小辈在,师公一时半会还舍不得走。

对了,玉儿那对隐影玉虫翅练得如何了?滕玉意照实说:还算听话,就是打斗时容易分神。

清虚子说:它们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气修炼得还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这对虫子的法力不在佑儿那张金弓之下。

滕玉意对此本就充满信心,闻言只笑盈盈看蔺承佑一眼,见他笑着注目自己,便朗声说:多谢师公教诲。

这当口,灞桥后方的小径上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绍,与往日不同,他骑马快归快,身姿却有些歪斜,细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条腿。

阿爷。

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绍由着女儿女婿扶自己下马,心中甚感宽慰。

好孩子。

说话间又上前给清虚子和缘觉方丈叉手作揖。

滕将军。

这一来,所有人都到齐了,高高兴兴说了一晌话,滕玉意和蔺承佑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分别上车上马。

灞桥上人影交错,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桥上的亲友们,心窝暖洋洋的,直到视野中那些小黑点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放下窗帷,听得车旁蔺承佑和阿爷说起江南风俗,不觉微笑。

一路出城往东,到得东渭桥下,一行人舍马上船,共有五艘船,较大那艘足能容纳上百人(注)。

上船后,因着急赶到濮阳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闲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鱼吃。

宽奴取出早已备好的渔具,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来递给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红泥炉子生火的间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鱼。

捞了一回,倒也叫他捞着两条,只是迟迟不见滕玉意从舱里出来,丢下渔网进舱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搁在窗棱上,正默默望着河面发呆。

这样子哪像要出来捕鱼,蔺承佑坐到妻子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瞧什么?滕玉意放下胳膊,回身依偎着蔺承佑的颈窝,默了默道:刚才我给阿爷送东西,听到阿爷跟缘觉方丈询问阿娘身后之事,阿爷说自己与阿娘缘分太浅,问方丈有没有法子让他与阿娘重续缘分。

我听了心里难过…………这一年来阿爷总是郁郁寡欢。

想开解阿爷,却又不知怎样做。

说着眼圈一红:其实我心里也很怕,过去我每晚都会抱着布偶细细回想阿娘的样子,即便如此记忆还是越来越淡了,我怕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忘记阿娘长什么样……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

蔺承佑默然帮滕玉意擦眼泪,谁知眼泪越擦越多,不好起身去拿巾栉,干脆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才一会工夫,她的泪水就打湿了他的前襟。

想想过去,滕玉意无论遇到何事都往自己心里压,而今在他面前却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往后她的喜怒哀乐,时刻都有人为她分担。

这样一想,他心痛归心痛,却也释然不少。

滕玉意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透过厚厚的泪壳看蔺承佑一眼,再次把头埋到他颈肩,蔺承佑的心软成一团,等她哭够了,低声说:你不是想知道那个箱笼里藏着什么吗?滕玉意原以为蔺承佑会想法子开释自己,没料到提起这茬,没搭腔。

要不现在打开瞧瞧?滕玉意勉强有了点反应,噙着泪花点点头。

滕玉意因近日学了些粗浅的道术,老早就看出这箱笼不大对劲,蔺承佑拉她起身走到箱笼前,蹲下打开箱盖,里头果有煞气丝丝溢出,定睛一看,里头是一大堆陈旧的宗卷。

她眼泪凝在眼眶:这是什么?濮阳历年来的无头公案。

蔺承佑随手取出一份递给滕玉意,早前听说濮阳闹妖异,我便觉得此事不对劲。

那会儿我忙着成亲赶不过去,便让濮阳县衙的一位法曹整理出了旧案案呈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滕玉意好奇打开第一封案卷,上写着黄安巷柳小坡灭门疑案。

案子发生在三年前,受害人名叫柳小坡,是当地一位巨贾,事发当晚,一家老小八十余口悉数被灭口。

此案至今未破。

第二份案卷,上写着谷仓府兵案。

这案子发生于五年前。

两位受害人都是负责看守谷仓的府兵,事发那日被人杀死在谷仓前。

诡异的是,谷仓里颗粒未丢,两名受害人胸膛里的心脏却不翼而飞。

除了顶上这两宗,底下还有二十多桩稀奇古怪的悬案。

瞧出问题了么?蔺承佑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蹙了蹙眉:这些案宗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怨煞之气,看着像附着厉鬼,可打开宗卷瞧里头,却又毫无异常。

蔺承佑点点头:外头有煞气,说明这批案宗曾与冤气极重的案宗接触过,里头干净,说明这煞气并非来自这批案宗里的受害者。

你是说——冤魂分明是另一份案宗的受害者。

有人怕我们瞧出不对劲,提前把那份真正有问题的案宗藏起来了。

送到长安来的,不过是些混淆视线的案呈。

滕玉意一下来了兴趣:能经手这些旧案的只能是濮阳州府的人,胆敢私藏案呈,官职绝不会低。

蔺承佑一哂:你想想,妖异等物往往凝集怨煞二气而生,濮阳近年来并无瘟疫灾祸,怎会无缘无故闹出那样的大妖?依我看,或是当地有大冤案,或是贪官豪绅长期鱼肉乡里,而且并非一日一夕,而是长年累月酿成的,当地这帮狗官不敢往朝廷报,无非是怕牵扯出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滕玉意越听眼睛越亮,想了想说:所以我们赶到濮阳之后先不急着捉妖,而是先顺着这条线弄明白那妖怪的来历,正如当初应对尸邪前,得先弄明白它是前朝亡国公主。

降服耐重时,得先知道它因何成魔。

说着抚掌笑道:既然对方自作聪明,我们不如就从当地府衙开始。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他的阿玉从来不用他多费唇舌。

你再看看这个是什么?他一指箱笼深处。

滕玉意取出一个小匣子,匣子轻飘飘的,触手却冰寒刺骨,外头还贴着蔺承佑亲自画的符箓。

这里头装着的……滕玉意掂了掂盒子,莫不是鬼?不是鬼,是花妖。

此妖花言巧语最善惑人心性,当初为着修行吃了不少活人的心肝,被抓后一直镇压在青云观。

蔺承佑坏笑道,它被师公取走妖丹后法力已大不如前,不过嘛,迷惑人心性的本领却丝毫不减。

往日我常拿它来训练我那条银虫,这回就把它给你了。

把这花妖释出来训练你那对隐影玉虫翅,不出半月就会大有长进,到濮阳捉妖时,它们就能大展身手了。

滕玉意心里高兴极了,面上却狐疑:这妖怪莫不是你从师公那儿偷出来的?知道还不犒劳犒劳我?滕玉意勾住蔺承佑的脖颈儿啵啵啵一阵狂亲,蔺承佑哪经得住这个,眼看舱门关得严实,干脆就势搂着妻子的腰往后一倒,一个翻身压住滕玉意,便要狠狠反亲几口。

滕玉意眼中蜜意荡漾,笑着扭头欲躲,面前豁然一亮,两只玉色蝴蝶竟从香囊里窜了出来。

原来它们早闻到箱笼里的妖气煞气,只担心小主人应对不来,情急之下也就忘了训诫。

滕玉意咕唧一笑。

蔺承佑皱眉:让你们出来了吗?回去。

两只玉虫翅自顾自绕着滕玉意飞来飞去,显然把蔺承佑的话当作耳旁风,滕玉意捧着蔺承佑的脸亲了几口,红着脸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真的?当然。

蔺承佑耳根一烫,这才懒洋洋翻身起来。

这会儿滕玉意已被濮阳奇案彻底勾起了兴趣,想了想,若要帮阿娘攒功德,首先要多多扶正黜邪,而不论是除妖还是对付恶人,都需一身本事,近日她的轻功和剑法突飞猛进,差的只是道术,于是举起盒子训导两只灵虫:瞧见了?这里头装着道行很高的妖怪,打败它算你们有本事,半个月后若是没长进,日后就没有肉脯吃了。

训完这话就要把匣子里的妖怪释出,蔺承佑却说:等一等。

拉着滕玉意走到窗前桌边,从怀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囊朱砂,以水溶化后,用笔尖蘸了朱砂递给滕玉意。

这叫兼修笔。

道家中人再怎么行善除恶,修的也不过是自身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专门在随身法器上写下旁人的名字,这次到濮阳之后除了应对那只妖怪,还有那么多桩无头公案要查,我们夫妻联手一桩桩查下来,可以积下不少善缘,你提前在这对灵虫上写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攒到岳丈和岳母身上了。

滕玉意万没想到蔺承佑东拉西扯绕了一大圈,最后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脸上泪痕未干,眼圈一下又红了,望他一阵,哽声说好,抹了把泪接过笔,提笔在其中一只蝶翼上写下爷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阿娘对她的疼爱,此生无法偿还,阿爷这些年的不易,怪她知道得太迟,只要能帮爷娘修一修来生的福,无论什么法子她都愿意尝试。

两只灵虫也不乱飞了,留在原地乖乖让主人摆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这一切,滕玉意释然不少,蔺承佑在旁瞧着,不由也松了口气,刚要把笔收回来,滕玉意却径自走到另一只隐影玉虫翅面前,提笔写下另几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却是蔺承佑长命百岁。

蔺承佑怔在原地,这行字他在某个浴佛节的晚上也写过,那时候滕玉意身负恶咒妖魔缠身,而他顾虑重重无法对她表明心迹,怕她活不过十六岁,只好把爱意全写在祈福灯里。

此事滕玉意并不知情,两人心意相通后自不必再提,没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会用相同的方式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满意足放下笔,回头看蔺承佑仍在发愣,走到他面前歪头打量他:莫不是感动坏了?还行。

那你发什么愣。

因为——蔺承佑啄她一口,我想亲亲你。

就一口么……滕玉意双眸湿润漆黑,就那样亮亮地谛视着他。

蔺承佑再次低头,这个吻与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宁谧,犹如月色下的清溪,轻缓地流过两人心田。

窗外斜阳照水,窗内是一轴绮丽的画卷,一对金玉般的璧人相依相偎,早已与金色夕阳融为一体。

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师兄,嫂嫂,宽奴捕上来一条大鱼,个头足有我和弃智那么高,大伙正商量放生呢,快出来瞧瞧。

蔺承佑顿了顿,绝圣弃智头一回坐船,自是兴奋不已,上船后一个劲地甲板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精会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现在,终于想起师兄和嫂嫂了。

除了绝圣和弃智,还有五道等人的说笑声,蔺承佑再不情愿也只得松开滕玉意:要不出去瞧瞧么?还未到歇寝时分,老腻在舱内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点点头。

向外走时,滕玉意瞥见桌上放着的金弓,刚走到门口,忽又说:你先出去,我再换件衣服。

蔺承佑这时已经拉开了门,不便再退回来:我在外头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详,弓缘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用朱砂写着两行字。

朱砂的颜色,宛如心尖上的血。

滕玉意胸口骤跳,那字明明写在法器上,却像篆刻在她的心房上,懵立一阵,放下金弓,提笔重新沾了点朱砂,而后,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铃拨弄一圈,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头加了两行字。

待字迹干透,她秀面一低,微笑着在那三个字上亲了一口,这才搁下笔,开门出舱。

接下来这半月,滕玉意和蔺承佑过得舒畅无比,白日捕虾练武,或是训练隐影玉虫翅,整日形影不离。

有时什么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眺望远方,但见汪洋广阔,与天相接。

黄昏时,又见晚霞夕岚,相映绚烂。

晚上,月色清光可爱,两人便对坐饮酒下棋。

不想吃干粮的时候,滕玉意就用红泥炉子烤些鲜蘑和鱼虾,配上橙齑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亲滕绍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新鲜爽口,倒也获得了一片赞誉。

一到晚上,绝圣和弃智必然会赖在师兄房里帮着画符听故事,五道也少不了跑到他们船舱里讨酒吃。

每当酒足饭饱,五道就会拉着各人坐在甲板上谈天说地,说到热闹处,淮南道的几个老将和缘觉座下的弟子也会接过话头,这一路下来,滕玉意倒也听了不少民间奇闻。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绮绣。

半月后,终于抵达濮阳境内。

这日傍晚,蔺承佑寻到房中,看妻子正对窗理妆,便用笔蘸了点胭脂,自告奋勇帮她画妆靥。

画了许久不见好,滕玉意心下起疑,身子不敢乱动,只得转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么也瞧不见。

都画了半个时辰了。

滕玉意嘟哝,这哪是要给我画桃花妆,是要给我画一幅牡丹群宴吧?别乱动。

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巴,马上就大功告成了。

笔尖落在额心上凉丝丝的,每一笔都异常认真,滕玉意姑且又将疑惑压下去,等得无聊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无意间瞟见桌上的锁魂豸,这银虫先前喝多了酒,这会儿正鼓着肚皮呼哧呼哧睡觉,每一声细小的呼噜响起,它的尾巴就会微微一卷,滕玉意一看不打紧,才发现锁魂豸尾尖上似乎写着一行字。

待要细看,蔺承佑突然松开她的下颌。

好了。

滕玉意捞起裙摆起身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镜一照,竟是一朵绚丽无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样,只是花型略大。

噫,还不错。

难怪画了这么久。

蔺承佑丢下画笔:也不瞧瞧是谁画的。

滕玉意美滋滋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那粉色花瓣未免也太肥阔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对劲,仔细分辨,花心里竟藏着一头小猪。

小猪通体粉红,约莫半个指甲盖大小,卧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线条虽简陋,但寥寥几笔尽显神韵。

蔺承佑!滕玉意蛾眉倒竖,房里哪还有蔺承佑的影子。

只听外头传来蔺承佑的笑声。

滕玉意扔下菱花镜就追出去找他算账。

刚追到甲板上,五道咋咋唬唬找过来:可瞧见天色了?先前清虚子说这妖物不可小觑我们还不信,看这架势还真是非同小可。

到底什么来头?你们可有点头绪了?滕玉意抬头看,头顶黑云滚滚,一眨眼就天黑了,岸边白雾骤起,风里腥秽无比,这景象分明诡谲异常,这一看,早把前头那桩事抛诸脑后了。

蔺承佑露出玩味的表情:不等我们去寻它,它已经迫不及待跟我们会面了。

昨晚我和阿玉想了个法子,绝圣弃智,去把缘觉方丈和滕将军请来。

众人很快到了房里,滕玉意在大伙面前展开她昨晚画好的一张阵型图。

那怪物不但千变万化,还深谙水性,我和世子翻遍《妖典》,也没看到此种怪物,没弄清它底细前,不宜贸然动手——说话间扫了眼角落里的那对濮阳旧案,自打进入濮阳境内,岸上百姓大多衣裳褴褛。

不过既然它找过来了,我们也有对策。

绝圣、弃智,你们——绝圣弃智挺起胸膛:是。

蔺承佑只在一旁笑听着,滕玉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诸人自是心悦诚服。

眼看船只离岸越来越近,众人本该做好准备下船,却又分头回房。

只听岸边传来箫韶之乐,白雾中影影绰绰,不过须臾工夫,竟驶来好些画舫。

领头那艘船灯光如昼,甲板上花影交错,最前头站着两位肥头大耳的官员,后头则是一群珠翠环绕的歌姬。

两位官员脸上油光光的,老远就叉手作揖:下官吴仁、刘鹊德,见过清元王。

却听船上静悄悄的。

二人疑惑地互望一眼,然而不敢怠慢半分,依旧带领歌姬们上船。

刚在甲板上站稳,冷不丁看到一位绯衣少年独自坐在席上。

月色下,少年风神俊秀,却是笑容满面。

两位官员一眼就认出少年腰间的金鱼袋,吓得一凛,忙整衣理冠上前行礼。

下官吴仁、刘鹊德,见过殿下。

蔺承佑笑着拱手:吴刺史?刘将军?二位不必多礼。

两位官员看他和颜悦色,不由大松了口气,忙又问:不知滕将军和缘觉方丈在何处?尚在房中歇息,稍后就出来。

劳你们在此等候片刻。

吴仁和刘鹊德擦擦额上的汗,含笑对身后的歌姬们说:殿下远道而来,想必早已乏累了,你们还不赶快上前伺候。

慢。

蔺承佑道。

歌姬们笑容一滞。

吴仁讪讪:殿下,这可是鄙州县最出挑的一批歌姬,头一回出来伺候人,难免——蔺承佑笑容不减:我嫌她们臭。

歌姬们掩袖吃吃轻笑:殿下莫不是说笑,妾身们才刚盥浴过。

刚闻过香的,自然闻不惯臭的。

歌姬们只当蔺承佑说笑,仍要上前,不提防脚下冒出一团火,走在最前头的歌姬险些被火苗烧到裙角,吓得连忙止步。

蔺承佑冷笑:真是不知好歹。

吴仁和刘鹊德挥退歌姬,待要亲自上前,却听蔺承佑又说:啧,二位是最臭的那两个,怎好意思往人前凑?二位官员抬起袖子闻了闻,赧然说:下官为了迎接殿下一行,来前特地焚香沐浴过。

蔺承佑不紧不慢抽出腰间的银链,笑道:焚香沐浴又如何?横竖洗不掉一身腥秽气。

那两人愣了愣,蔺承佑眼中厉色闪过,手中银蛇已如流星般朝他们袭来。

刘鹊德吓得直往后退,吴仁右脚一跺,四周阴风暴起,不知何处释出一团黑雾,四面八方包卷而来,歌姬们个个变得殊形诡状,两手弯似铁钩,直朝蔺承佑扑去。

只有刘鹊德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蔺承佑很快被团团围住,依旧不躲不闪。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响起女子清脆的话声:瞧明白了?咬它!话音未落,凌空扑下两只大物,不叼吴仁也不叼歌姬,而是径直冲向躲在一旁的刘鹊德,刘鹊德始料未及,一下被叼住了。

说来奇怪,刘鹊德一被咬住,吴仁和歌姬们就化作黑烟四窜而去。

刘鹊德原本是一副胆怯的嘴脸,这下变得阴戾非凡,忍痛仰头,却看到船舱上坐着个小娘子。

月光将小娘子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只见她笑意盈盈,宛若神仙中人,方才那两只神光隐隐的大蝴蝶就是从她背后冒出来的。

你又是何人?刘鹊德的嗓门突然变得很奇怪,暗夜中听来,恍如毒蛇嘶嘶吐信。

滕玉意一抬下巴:长安双邪没听说过么?遇到我和他,你算是死期到了。

刘鹊德冷笑连连,转头纵入河水中,两只蝴蝶展开双翅,立即紧紧追上。

它们法力不够,未必追得上。

蔺承佑回头,来。

滕玉意笑着往下一跃,正好扑到蔺承佑怀里。

师兄,嫂嫂!绝圣和弃智从另一头跳出来。

今晚来的只是那妖怪底下的一个小怪,追上去看看老巢在何处。

这当口,五道和缘觉方丈驾着另一艘船疾驰而来,一下就拦在了那怪物面前。

滕玉意和蔺承佑松了口气。

滕玉意伏在蔺承佑背上,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忽道:你是不是又在锁魂豸写东西了?什么?我都瞧见了。

‘长命百岁’呗。

不对,还有一行字。

蔺承佑拉长声调:‘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长命百岁’。

滕玉意甜笑一声。

蔺承佑反问:你是不是也在玄音铃里写了什么?你瞧见了?蔺承佑低声:昨晚在床上你搂我的时候瞧见的。

滕玉意脸一红。

你先别说,我知道,也是‘长命百岁’,对不对?不对。

你猜。

那就是——蔺承佑一笑,‘这世上最好的郎君长命百岁’。

也不对,就不能猜点别的吗?忽听岸上绝圣弃智大叫道:别叫它跑了。

哎哟,师兄,嫂嫂,快来帮忙。

蔺承佑一路疾掠而去,口里却不闲着:那就是‘白头到老’?再猜再猜。

蔺承佑低头看见水上二人的影子,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心中忽一动:莫不是‘长命百岁’,‘一生相随’?……猜对了?滕玉意啵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在四周迷雾缭绕,倒也不担心被旁人瞧见。

长命百岁,一生相随。

蔺承佑只觉心弦震荡,低声诵念了几遍,说好了,下辈子也是如此。

滕玉意重重点头:有双生双伴结作证。

蔺承佑回头啄她一口。

又听岸上五道嚷:长安双邪,你们也太不地道了,都捉住了还不露面,快来收尾吧。

两人相视一笑,朗声说:来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