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你。
沅娘起身来迎寒酥。
她目光在寒酥的右脸上扫过, 笑了笑,你脸上的疤痕越来越淡了。
看来是寻了灵丹妙药了!寒酥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
寒酥道:我这次来又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成啊,用你写的词来换。
沅娘妩媚一笑, 说吧, 什么事情。
寒酥与她相视一笑, 说:你上次说妆容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样貌, 可否指指路?我想去学。
你要学这个?沅娘诧异。
寒酥点头:多学点东西总是有好处的。
沅娘浅浅地琢磨了一下,问:你要学哪种程度?彻底改变面貌让相识的人认不出来?倒也不用学得那样精湛。
寒酥抬手, 弓起的食指轻抚着自己右脸上的疤痕, 不过是自保之用罢了。
沅娘打量着寒酥, 问:你要出远门?寒酥讶然, 没想到沅娘这么轻易猜到。
她点头, 也没瞒沅娘。
若只是如此,我就可以教你。
来。
沅娘握着寒酥的手起身, 拉着她往梳妆台走去。
你若是想出远门避险, 扮丑虽有用却非万无一失,不如扮丑加上办男。
沅娘叹了口气, 出门在外, 男子总比姑娘家方便。
寒酥看着沅娘拿起妆台上的胭脂, 看着那些普通的描妆用品变得不普通起来。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瞧, 生怕错过了某个细节。
寒酥快傍晚才回去,路过花园,遇见封珞抱着个鱼篓。
她眉眼生笑, 问:要去钓鱼吗?嗯嗯!湖面的冰化开了, 我和哥哥去钓鱼!寒酥将他滑上去一些的袖子拉下来, 柔声道:傍晚时的风凉, 要是冷了记得让杏芬给你加衣裳。
封珞点点头,他歪着头望向寒酥,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我有件事不明白……什么事情?封珞的眉头皱起来:我以后要怎么叫你呀?是不是不能再叫你表姐了……要叫你夫人吗?还、还是……伯母?封珞歪着头,伸出小手敲了敲脑袋。
稚童干净的亮眸中浮现困惑。
寒酥唇畔的笑容凝在那里。
丫鬟杏芬看了看寒酥的脸色,急忙说:六郎,咱们该过去了。
四郎还等着你呢。
寒酥重新笑起来,用寻常语气柔声道:珞儿习惯叫表姐,那还是叫表姐。
哦,好!表姐!杏芬有点尴尬地牵住封珞的手,对寒酥道:夫人,我带六郎过去了。
寒酥轻点头,立在原地目送封珞离去。
翠微悄悄打量着寒酥的神色,笑着说:咱们回去吧?寒酥回过来神来,这才转身往朝枝阁走。
寒酥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见了云帆的声音。
云帆说话时的声调并不算多特别,可是他说话时好像永远带着笑,所以反倒显得好听。
云帆看见寒酥回来,坐在小杌子上的他立刻站起身,笑盈盈迎上去:夫人,我搬过来了!从今儿个起,您去哪,我跟去哪!寒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我有事情让你去办,你也可以办?当然啊!将军在的时候将军天下第一大,现在我跟了您,万事您说了算!云帆拍了拍胸脯。
寒酥需要在汪文康四处碰壁时,再给他致命一击。
她甚至已经计划好想法子邀请元慧元敏两位公主出宫,再设计让汪文康冲撞公主,公主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乱棍打死。
但是在汪文康死以前,寒酥不能让汪文康死于仇家之手。
她隐隐觉得父亲的事情必然有汪文康的手笔,她要趁汪文康被仇家报复得最凄惨时出手,从他口中问清楚父亲的事情。
寒酥点头,道:帮我盯着汪文康。
最近他可能会遇到很多仇家找上门,我想时刻知晓他的处境。
这个……云帆却皱了眉。
寒酥停下脚步,侧转过身诧异望向云帆。
她不懂云帆为何犯难,按理说这是非常小的事情了。
云帆咧嘴一笑,道:这个事儿,用不着我盯着啊!长辕盯着呢!寒酥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跟着云帆出了门,见到了汪文康。
汪文康被锁链锁住,身子几乎钉在墙上,两条腿已经断了,无力地半拽半拖着,裤子是湿的,有血还有尿。
他□□的胸膛血肉模糊,还有烧焦的味道。
他此刻凄惨的模样,看着让人胃口不适。
长辕坐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刀。
他正是用这把刀剔了汪文康的筋骨。
封岌不言不语的面容忽然浮现在寒酥眼前,她轻抿了下唇,问长辕:将军让你抓了他审讯?将军不能插手京中的事情,让我等他出城了再干这事。
长辕用手中带血的匕首指向汪文康,说吧。
你该知道要交代什么事情吧?若论其他,长辕可能比不上长舟、肖子林等人,可若论审讯逼供,那他可太擅长了。
他手中能抽筋剔骨的匕首一靠近,汪文康还能动的身躯立刻本能地畏惧颤抖着。
我、我说说……他先下意识地答应,可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招供什么。
寒酥朝他走过去,问:我父亲当初被派去北齐营地送信,是不是你暗中授意?是……汪文康点头。
寒酥皱眉。
她猜得果然没有错。
父亲当初出事是因为汪文康的设计——父亲出事,她就成无依无靠的孤女任人欺!寒酥气愤地再往前迈出一步,再问:那我父亲现在在哪里?通敌叛国之罪也是你的污蔑是不是!汪文康摇头。
长辕将胳膊搭在椅背上,用手里的匕首慢悠悠地拍着他的肚皮,似乎在试一试从哪个角度开膛破肚最漂亮。
我真的不知道……汪文康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是我让他去送信,想让他死在北齐人手里……长辕握着匕首站起身。
汪文康打了个哆嗦: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我的人看见他和北齐人在一起,我我……我就故意引祁朔的人看见他和北齐人吃酒谈笑。
剩下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父亲现在可还在郸乡?寒酥急问。
我不知道……寒酥咬了下嘴唇,转身拿走长辕手里的那把匕首,她再上前一步,忍着汪文康身上的恶臭,将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立刻割破了他的皮肤。
寒酥再逼问:我问你,我父亲现在在哪?我、我……我真的不知道……长辕看了看空了的手,再看向握着匕首的寒酥。
他说:夫人,他早就吓破了胆,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寒酥气愤的盯着汪文康。
过往不好的记忆一一浮现在眼前。
父亲的死、被烧毁的家、逃亡的日子、妹妹受惊的眼泪、差点被他欺辱的祁山芙,还有无数被他掳进府中的无辜女郎……仇恨的火焰在寒酥的眼底烧起来。
长辕看着寒酥这表情,有点担心寒酥真要这么一刀砍下去。
他迟疑了一下,开口:夫人,交给我处理就行,别脏了您——长辕的话戛然而止。
噗嗤一声响,是刀刃刺进身体里的声音,紧接着是鲜血从刀刃和皮肉的缝隙往外鼓涌的声响。
寒酥握紧手里的匕首刺进汪文康的心口。
她力气实在太小,纵锋利的刀刃也只没进去一小截。
她不放弃,反而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力地将匕首一点一点刺进去。
汪文康的眼睛睁大,盯着面前的寒酥。
他嚣张作恶了半生,从来没有想到会死在一个弱女子手中。
他吃痛,用尽全力地说:我妹妹……寒酥慢慢勾唇,语气温和:你妹妹是我害死的。
汪文康的眼睛一瞬间瞪圆,紧接着最后一口气散尽,他脑袋一歪,没了气息。
纵长辕用过更残忍的手段审讯与灭口,还是被眼前这一幕惊住。
越是娇柔纤薄之人如此狠绝的模样,越让人震惊。
他似乎明白了无情冷漠的将军为何突然这么一个女人迷成那样……云帆瞥向长辕,颇为看不起他的大惊小怪。
他笑嘻嘻地朝寒酥走过去,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眯着眼睛说:夫人擦擦手。
长辕回过神来,看着云帆这德行,他伸手推一推自己的下巴,将张大的嘴合上。
云帆望过来:还傻愣着干什么?画像呢?长辕瞪了云帆一眼,倒是没和他呛声。
他转身朝一侧的方桌走去,拿起桌上的画像双手捧给寒酥看。
他问:夫人,这画像可还有要改的地方?画像上的人正是寒正卿。
寒酥望着画卷上儒雅的父亲,她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用指尖轻轻抚着父亲微笑的唇角,她摇摇头:没有要改的地方。
那成。
长辕将画卷卷起来,那我这就让画师照着这幅画多画一些,然后派人去郸乡寻找。
寒酥轻轻点头。
夫人,咱们出去吧。
这里臭死了。
云帆道。
等等,夫人先走。
你等会!长辕回头望了一眼钉在墙上的尸体。
云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苦叫了一声。
寒酥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长辕让云帆帮忙抬尸体。
看来长辕没少找云帆帮忙。
这处审讯室偏僻,在后面不远处就是一处乱葬堆。
趁着昏暗的天色,长辕和云帆两个人将汪文康的尸体用草帘子卷起来,两个人将汪文康抬到乱葬岗去。
审讯室腥臭,寒酥不愿意独自待在这里,她跟在云帆和长辕身后不远的地方。
夜里的凉风轻轻吹拂着寒酥的脸颊,她望着远处山上的枯树枝照出的重重影子,不由想起之前活埋四夫人时,封岌站在远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一举一动。
今日他不会出现,他已经带着大荆子民灭齐的期盼出征。
而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再畏惧呕吐。
封岌人虽不在,却为她安排好了很多事。
他似乎早已料定寒酥会对汪文康下手,所以他提前让长辕擒了汪文康。
他甚至细心地找画师画了她父亲的画像派人去寻找。
寒酥蹙眉,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她与他之间没有隔着那么多……寒酥摇头,将杂思赶走。
这世上没有如果,她也没必要去想假设的情况。
又了一会儿,寒酥故意放慢了脚步,直到躲在暗处的人走出来。
祁朔目光复杂地看着寒酥,问:你知道我跟着你?寒酥点头。
祁朔刚开始跟着她时,云帆就已觉察告诉了她。
是谁?祁朔望向远处被长辕和云帆抬着的尸体。
他偶然看见寒酥出城,鬼使神差地跟了来。
他躲在暗处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听不真切,并不知道死的谁。
汪文康。
寒酥如实说。
祁朔目光落在寒酥袖口的血迹。
她一袭白衣,纵使天色昏暗,那些血迹也很明显。
他死有余辜。
祁朔先这样说,微顿,又望着寒酥慢慢皱眉:酥酥,你变了很多。
那个抱著书卷的优雅清丽女郎,慢慢变得让他觉得陌生。
他不评断如今寒酥的行为好与不好,只是觉得陌生,而这种陌生让他恍惚,让他不适应。
寒酥温声道:是长大了。
云帆和长辕已经将汪文康的尸体处理完,他们两个抱着胳膊立在不远处,目光含着警告意味地望着祁朔。
祁朔仿若并没有看见云帆和长辕,他的视线只有寒酥,他困在寒酥的那句是长大了。
他终于明白他的陌生他的恍惚都源于何。
并非因为寒酥变了,而是因为他没有站在寒酥身边陪她一起成长。
他们两个人早就在很早之前走了岔路,他错过了她的很多。
寒酥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祥和。
她每日花时间陪着妹妹,教她读书写字、听她吹笛奏曲。
她会更频繁地亲自下厨做糕点,给妹妹,也给姨母一家人送去。
她又开始做衣裳,给妹妹和姨母做一身夏装。
当然,她始终不会将读书丢到一旁。
她终于将父亲往日的诗集整理出来,又将自己写的新词,写在其后。
她也会时不时询问沈约呈可有下落。
可惜一直都没有沈约呈的下落,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纵封岌临走前交代仔细追寻,也没有他一丝一毫的行踪。
五月初,天气暖融融。
各种鲜花酝酿了一整个冬与春,终于怒放。
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这一晚,寒酥突然要和妹妹一起睡。
姐妹两个牵着手躺在床上,谈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夜深了,寒笙软绵绵地打哈欠。
寒酥侧转过身,动作轻柔地拍着妹妹的肩膀,温柔道:睡吧。
寒笙转过脸来,面朝着姐姐的方向,她嘴角带着笑,声音却轻轻:姐姐不要忘记我说的话哦。
寒酥回忆了一下。
——姐姐如果出了事,笙笙会哭得很凶狠凶,会下辈子一直都不开心,再也不会笑了。
所以姐姐要为了我好好保护自己,平安地回来!寒酥将妹妹拥进怀里,点头柔声说:记得。
寒笙将脸埋在姐姐的怀里,又闭上眼睛。
她不能哭,她若哭了,姐姐会担心的。
她真盼着自己快些长大,也盼着自己的眼睛快些好。
若她不是瞎眼小孩子,就可以和姐姐一起同生共死了!而如今……她唯一能的只有不让姐姐担心。
寒酥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给三夫人请安,第二日却没有去。
100、100第一百章天气暖和了, 封三爷终于肯比别人迟了一季才将袄换下来。
一身青绿缀玉兰的单薄长衫穿在身上,将人衬得挺拔儒雅又挺拔许多,显出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他现在对逗弄鹦鹉的兴趣不大,不知从何日起养了一只猫儿, 此刻正懒洋洋坐在窗下逗着怀里的猫儿。
已经巳时了……三夫人坐在一边, 喃喃自语。
这半上午, 她时不时问一下到了什么时辰, 又时不时从窗口的望向往外望去。
一件窃蓝长裙放在她腿上,她时不时摸摸怀里的衣裙。
这是寒酥给她做的夏衣。
封三爷望了她一眼, 慢悠悠地说:早走晚走也没什么区别, 你不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所谓家人, 是信任与熟悉之人。
三夫人怎么可能对寒酥要做的事情一无所觉?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 为寒酥的事情犯愁。
她犹豫了很久是要阻止寒酥还是帮寒酥, 最后她选择默许。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何况三夫人太了解寒酥, 知道她本身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三夫人叹了口气, 望向封三爷,犯愁地问:你说她已经走了吗?今天早上还是昨天晚上?唉, 这孩子路上得吃多少苦啊……封三爷拍拍怀里的猫儿, 跟猫说话:去, 哄哄你娘。
喵呜——肥猫哑着嗓子嗷呜一声, 它被赶到地上,竟真的听话地跳到三夫人身边。
去去,别抓坏我的新裙子!三夫人一手护住腿上的裙子, 一手推赶着大肥猫。
她竖眉瞪封三爷:让你别养猫, 非要养!它要是哪天抓坏了我的裙子, 你看我怎么揍死它!封三爷哈哈大笑, 起身走过来将大肥猫抱起来,道:你就放心吧。
你那外甥女可比你聪明对了。
侍女在外面叩门,打算了屋内的交谈。
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她开口让人进来。
蒲英跟在侍女身后。
蒲英眼睛红红的,捧上一封信。
真到了这一刻,三夫人发现自己心里竟十分平静。
她接过寒酥的信,看着姨母亲启四个字,眼睛一热。
这段时日承蒙您与姨丈照料,寒酥感激不尽铭记于心。
世事难料,连累姨母之处万分羞愧。
知晓父亲还在人世,信父亲一身傲骨,不愿父亲蒙冤。
纵郸乡千里,也决意奔赴追寻。
不忍分别垂泪不告而别,万望宽宥。
笙笙年幼,祈您严苛管教。
也愿姨母与姨丈福寿延绵家合顺遂。
三夫人将这封信贴在心口,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下来。
她知道寒酥这次去找她父亲,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寒笙照常去衔山阁治疗眼睛。
她被兜兰牵着小手,她眼神虽空洞,也脸上挂着笑。
她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见不到姐姐了。
她心里很难受,心窝里汩出一汪水来,可是她不能哭。
她答应了姐姐会照顾好自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读书,还要好好治疗自己的眼睛。
她希望等姐姐回来了,会看见一个更优秀的妹妹。
如果……如果姐姐不回来了,那她等眼睛好了就去找姐姐,天地之间再广阔,也不能将姐姐藏起来。
笙笙来了。
师从初将手里的医书放下,含笑望向门口的寒笙。
寒酥点头,乖乖地唤:从初哥哥。
师从初从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将她牵进里屋,一边走一边说:今日要换一种药,可能比以前稍微疼一些。
寒笙问:换了一种更好的药?对。
经过门槛,师从初从架子上拿了一盒糖,递给寒笙。
寒笙再问:那是不是说我的眼睛会更快好起来?对。
寒笙笑起来,摸索着从盒子里摸出一块糖,没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脚尖递给师从初。
师从初有些惊讶,说:买给你吃的。
寒笙眉眼弯弯:从初哥哥这段时间辛苦了。
师从初看一眼到他面前的糖块,再望向寒笙,笑了笑,弯腰张嘴吃了她递过来的这一块糖。
·转眼间,到了七月初,天气炎热时常落雨的时节。
又是一场暴雨降落,路上空旷无人,要么快步奔回家中,要么就近寻了一处避雨之地。
一个废弃的破庙里,此时正聚集着七八个偶遇暴雨来这避雨的百姓。
雨势一时没有停的意思,避雨的人闲来无事攀谈起来。
你这腿……该不会是从军的时候截的吧?一个老妇人问向一位陌生男子。
那男子年轻力壮,可惜少了半条腿。
男子点头:是啊,被该死的北齐人砍了一刀。
没办法只能舍了半条腿保命了。
另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恶狠狠插话:那群北齐人就该死!几个人都望向她。
他们似乎并不意外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隐约猜得到在这个小姑娘家中曾发生过什么。
更何况小姑娘说的这句话,正是无数大荆子民的心声。
妇人向小姑娘询问遭遇。
果不其然,这个小姑娘的父亲兄长都被北齐人残忍杀害了。
几个人聚在一起痛骂北齐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突然感慨说:这次大将军一定能将那些北齐人歼灭!对对!这次一定行!我可听说咱们大将军的兵马快要打到北齐的都城前了!万幸咱们有将军啊……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望向站在另一边的三个男人。
一个长得俊,两个长得丑。
这些人都是同乡人,一开口都是本地口音,可是他们瞧着站在另一边的三个人面生,听他们交谈也是外地口音,知他们是外乡人。
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妇人询问。
三个男人中长得最俊的那个回过头来。
云帆笑着开口:往郸乡去。
怎么去那地方?热心的妇人直皱眉,那地方可乱着呢!这位大姐,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云帆凑过去,我闺女被人给拐了,听说被拐到那边去了。
知道那地方乱,可我也得去找啊不是!那地方虽然归咱们大荆了,可是很多北齐人哩!很乱!你们到了那地方可得小心,尤其是晚上,千万别乱走……又一个人凑过来,说:我有个亲戚前几年走生意去过一趟,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尤其是姑娘家格外要小心,好在你们这一行没姑娘家……热心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跟云帆说了许多。
外面的雨势慢慢小了,他们忙着农活,也不能这场雨完全停下来,冒着小雨回家去。
破庙里,只剩下云帆一行三个人。
云帆转过头去,望向另外两个人道:夫人,咱们等雨彻底停了再走?寒酥点头,她朝长凳走过去坐下。
翠微跟着走过来,将水囊递给寒酥。
寒酥与翠微都是男子打扮,且故意画了扮丑的妆容。
寒酥脸上贴了粗眉与胡须,还在右脸上贴了一大块烧伤的假疤。
而翠微也同样贴了粗眉和胡须,此外还在脸上画了块刀疤。
再换上粗布男装,如此打扮一番。
三个人站在一起,寒酥和翠微将云帆衬得玉树临风。
虽说是故意打扮成这样,云帆每每看了都觉得不顺眼。
他又一次感慨:夫人,您这是何必自己跑这一趟?风餐露宿多受罪啊!寒酥接过翠微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润润喉,道:单凭画像找人还是容易错过,我亲自来找不仅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父亲,而且说不定能够凭借往日的生活习惯找到些蛛丝马迹。
云帆想了想,好像没办法反驳寒酥这话。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彻底停下来,三个人继续启程,往下一个村落去。
如今已经到了边界之地,偶尔能看见些身穿异服长相非中原人的人。
这些人可能是归属大荆的番邦人,也可能是假扮番邦人的北齐人。
与一队异服人迎面走过,云帆打起精神来,不敢掉以轻心。
寒酥偏过脸,望向云帆。
她要找父亲是真,要一去不归也是真。
她必须带上云帆,一方面是需要他的护卫,更重要是她必须在云帆面前假死,只有让云帆相信她死了,云帆才会让封岌相信她在寻找父亲的路上死了。
寒酥摸了摸腰间,突然说:遭了。
云帆立刻回头望她:怎么了?荷包丢了。
可能落在刚刚避雨的那个破庙里了。
里面钱多吗?云帆问。
这一路上不宜生事,刚刚经过一队异服人,现在折回去恐怕还要遇到那队人,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为妙。
寒酥皱着眉,面露难色。
云帆懂了: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寒酥点头。
云帆再问:一定要回去找?寒酥迟疑了一下,再点头。
云帆没话说了,转头往回走。
他们三个人回到刚刚避雨的破庙,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寒酥心里顿觉不妙。
她往里看一眼,见刚刚经过的那队异服人正在破庙里吃东西。
而寒酥遗落在这里的荷包正在其中一个人手中。
寒酥压低声音对云帆说:钱不要,只要里面的一副耳坠。
云帆走进去,陪着笑脸过去讨要:这位大哥,里面的钱就当孝敬你们买酒吃,能不能将里面的耳坠还给我们?一双双眼睛望过来,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云帆笑笑,道:行,那不打扰你们了。
他弓着腰往后退,出去之后提高音量对寒酥和翠微说:没找到,咱们走吧。
他给寒酥使眼色,带她们两个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说:在前面等我。
——云帆又折回去了。
寒酥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
翠微在一旁好奇问:什么耳坠那么重要呀?我怎么不见您以前戴首饰……寒酥抿着唇,没有解释。
寒酥和翠微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见到了云帆的身影。
他快步朝寒酥奔过来,时不时回头望一眼。
给。
云帆将耳垂递给寒酥。
一对鲜艳的红玛瑙耳坠躺在寒酥的手心。
寒酥垂眸望着它,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又慢慢收拢纤指,将这对耳坠紧紧握在掌中。
这次出门,一切从简,只带必要之物。
身上带着的没什么用的东西,唯独只有这对耳坠。
快走!那些人是北齐人!云帆催。
寒酥朝后面望去,看见刚刚那些人追往这边赶。
寒酥心里暗道不好,也顾不得说其他,立刻朝着前面的村落狂奔而去。
可他们靠自己的腿,而后面追的那些人却骑马。
纵云帆轻功了得可以轻易逃走,寒酥与翠微却是无能为力。
云帆又不可能同时带两个人用轻功逃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翠微回头望一眼,她狠狠心,一边跑一边说:云帆,你带夫人先走!闭嘴。
寒酥打断翠微的话,她用训斥的语气。
云帆咒骂了一句,摸出腰间的软剑。
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咒骂,下一刻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对翠微说:怕什么?不想生事而已。
不就是十来个人,我打得过!翠微一边狂奔,一边气喘吁吁地夸赞一句:您可真厉害。
云帆听着这话一时之间有点懵,竟是没能立刻分辨出来翠微这话是真的夸赞还是挖苦。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云帆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来不及再想其他乱七八糟的,心神绷紧。
他将话说得轻松,可心里不敢大意——夫人在一堆能人里挑中了他,认为他最厉害,他可不能让夫人失望!眼看着再过一道桥,就到了前面的村落,身后的北齐人却已经追了过来,扬起的马蹄带起沙尘溅在寒酥的脸上。
她抽出绑在袖中的匕首,毅然转身相待!可是下一刻,这些追到近处的北齐人却又突然之间调转马头,快马而去,似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徒留寒酥、翠微和云帆面面相觑。
寒酥后知后觉地回头小桥之后的村落,隐约可见士兵的身影。
而一队士兵已经觉察到了这里的异常,正纵马往这边赶。
云帆松了口气,道:原来有咱们的兵马在这村落里。
这里已经到了边地,大军时常会派一队队兵马到附近的各个村落巡查。
寒酥一行人正是遇到了这么一支小队兵。
一队士兵骑马上桥赶过来,询问了情况,立刻朝逃走的北齐人追去,只留下一个士兵,他怒道:这些北齐人成了丧家之犬还敢作恶!他又对云帆道:天快黑了,别乱走。
进村子住一晚再说。
多谢!云帆拱手道谢。
三个人跟着这个士兵进了村落。
黄昏时分,家家炊烟袅袅,伴着些熟食的香气。
听见猪的嚎叫声,寒酥诧异地转头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的村民围在一起正在杀猪。
寒酥不由诧异,这不年不节的,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要杀猪?寒酥询问在前面带路的士兵:是要招待你们这些将士吗?带路士兵没接话。
寒酥立刻抿唇,心道自己多嘴。
军中事,还是少问为好,免得被当成细作。
士兵带着三个人在一农屋前停下,对把守的侍卫低语两句。
寒酥瞧着这阵势,心里猜难道还有哪个将领在这村子不成?进去。
将今日遇到北齐人的事情如实禀于我们将军。
士兵道。
寒酥跟在云帆身后,反正这一路都是云帆机灵应对。
可进去之后,寒酥没听见云帆开口。
寒酥诧异抬头,不由愣住。
作者有话说:101、101第一百零一章封岌坐在书案后, 一幅军事地图悬挂在他身后,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也摊着几张地图。
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寒酥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封岌。
他现在不是应该在暨岱城吗?寒酥又很快反应过来,军事上真真假假,她听来的他的行踪未必为真。
你退什么?封岌盯着她。
寒酥抿了下唇, 低声道:丑。
封岌打量着寒酥的脸, 她脸上粘着假的烧伤疤痕, 还贴着粗眉与胡须, 确实不大好看。
寒酥有些尴尬地问:这样也能被将军认出来?呵。
封岌颇为无奈地低笑了一声。
云帆高兴地几乎快欢呼出来: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将军!封岌瞥了他一眼,云帆脸上的笑容一僵, 立刻用简明扼要地语句将刚刚遇到北齐人的事情禀给封岌, 然后道:我这就去找长舟收拾住处!他转身往外走, 朝翠微使眼色。
翠微看了寒酥一眼, 见寒酥没拒绝, 她才跟着云帆出去。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了。
封岌目光深沉地审视着寒酥,他刚要发问, 寒酥突然朝他奔过来, 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封岌愣了一下,才抬起手搭在她纤细挺拔的脊背, 熟悉的触感隔着粗布衣料传到他掌心, 封岌搭在寒酥后脊的手掌慢慢用力压了一下, 再向下挪去, 挪到她的腰侧,将人抱在腿上。
寒酥轻挪了一下调整坐姿,她手臂搭在封岌的肩膀勾着他的脖子, 望着他柔笑:分别三个月, 将军想我没有?封岌冷沉肃然的面容一下子缓和, 他凑过去, 下意识想要去吻她,却在见她嘴巴上下粘贴的胡须时皱了眉。
他伸手去撕,寒酥立刻一边推他一边急声:疼疼疼!她这胡子极为逼真,粘得也牢靠,得润了温水才能揭下,这样撕哪能不疼?封岌皱着眉停下动作,他将手搭在寒酥的后腰,沉声问她:出门在外,你的谨慎呢?一对破耳坠值得你冒险回去拿?寒酥抿着唇不吭声,目光又有些许躲闪。
什么耳坠,拿给我看看。
就是普通的首饰而已,寒酥说,以后会更谨慎些的。
封岌审视着她的表情,伸手去她腰间摸寻。
真的只是普通的首饰而已……寒酥推手抵却,可她那点力气对于封岌而言实在是毫无用处。
封岌摊开手,一副红玛瑙的耳坠安静地躺在他掌中。
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这对耳坠上,气氛渐渐凝固。
寒酥轻掖了掖鬓发,闷声道:将军喜欢,还给将军就是了。
封岌指腹缓慢地捻着耳坠,道:还以为你早就扔了。
——毕竟当日屏风前,他完全没有送礼物的意思,将她抵在屏风上吓她逼她强硬地将耳坠戴在她耳上。
封岌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对你太凶了。
只是彼时突然知晓她要与他的义子议亲,封岌当时确实气愤。
封岌抬眼望向寒酥,见她正打量着他,他笑笑,问:你看什么?将军瘦了。
封岌忽然一阵恍惚。
望着寒酥满眼都是重逢喜悦的模样,他突然就不确定寒酥是不是还有要离开他的打算,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此刻眉眼含笑又欣喜又心疼的模样,当真只是迷惑他的演戏吗?封岌真的开始不确定。
寒酥蹙起眉心,声音也低落下去:看来将军确实忙于战事,完全没有记挂我。
封岌握着寒酥腰身的手收紧,俯身来吻她。
寒酥立刻将手递在他的肩上推拒着他:胡子,扎扎扎……他的唇已经贴了上来。
熟悉又久违的柔软触觉让两个人身体同时一僵,他们两个人近距离四目相对,在这一刻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
寒酥的手还抵在封岌的胸前。
封岌贴着她的唇,低声:别躲。
吐出的两个字,让他的唇贴着寒酥的唇厮磨,一道热浪嘶的一下在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唇上燎原。
寒酥舌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口津也在一瞬间生了甘。
她抵在封岌胸前的手慢慢滑落,沿着他坚硬宽硕的胸膛逐渐下滑,最终落在他腰间,轻轻攥着他的衣襟。
亲吻在一瞬间变得急迫,急迫地向对方索取。
唇齿相贴相碰,舌也搅舔抵缠。
这是卷夹着相思的深吻。
胡须扎着两个人,让两个人都感觉到了痛。
可痛在这一时刻也是美妙的滋味。
寒酥的后腰撞在桌边,她蹙眉唔声。
封岌立刻睁开眼睛望向她,他伸手将桌上的几张地图推到一侧,握住寒酥的细腰,将坐在他腿上的她抱在桌子上,他俯身靠近,又将她整个人压在桌上。
寒酥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慌乱,她略显不安地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不会有人进来。
封岌贴在她的耳畔,舌尖轻抵了一下她的耳洞。
他似乎总能及时得知道寒酥的需要。
寒酥攥着封岌腰身衣料的手松开,朝他后腰挪滑,彻底拥抱着他。
她的手盼着封岌的后背,纤指轻轻插于封岌的发中。
还能遇到他,她珍惜这天赐的缘分。
天色逐渐昏暗下去,小小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炊烟也都要烧尽。
寒酥偎在封岌的怀里,眼睛轻垂微眯,脸颊上泛着继续绯红。
衣襟略松散,尚未来得及拢好,两个人暂时也顾不上。
封岌一只手搭在寒酥的后腰抱着她,一手反反复复自上而下缓慢顺理着她披散的长发。
他垂眸看她,深邃深沉的眸中有浸吻后的满足,以及更多的不满足。
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找你父亲?甚至不多带些人。
封岌问。
他语气里有担忧,还有后怕。
就云帆那个不靠谱的德行,能担任护卫她的职责?而她居然真的离开了京城到了千里迢迢之外的此地。
我只是迫切地想找到父亲,不愿在京中枯等。
寒酥在封岌的怀里抬起脸上,眸色漾着柔情,人带得多了反倒显眼。
将军不用担心我,这两个月一直顺顺利利。
距离郸乡也不远了,接下来的路也会顺顺顺利。
见封岌脸色发沉,寒酥伸出手来攥着他的衣襟轻轻地扯了扯。
封岌皱眉看她,认真道:寒酥,你可真是不安分,让我拿你没办法。
寒酥对他温和浅柔地笑着,却并不接这话。
有些软话可以说,有些却不行。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永远都做不到安于后宅等着人庇护的娇女郎。
不过封岌也并没打算寒酥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他冷哼了一声,道:罢了,反正我也就喜欢你这样。
寒酥愣住,惊讶抬眸望向他,显然没有想到封岌会说这样的话——怎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她眸光轻转,勾出几许往日里少见的柔情笑意,她问:将军是说喜欢我呀?封岌听她这话觉得好笑,他低笑一声,问道:非要我说出来你才高兴?嗯。
寒酥点头,谁不喜欢听情话呢?封岌想了一下,颔首,认真道:喜欢你,分别三个月也很想你。
微顿,他问:这样说,你就高兴了?他看着寒酥的唇畔漾出笑容来,虽然是一张故意装男扮丑的脸,封岌仿佛也能从她的易容下看见她柔美的笑靥。
寒酥凑过来,凑近封岌的脸颊,不是亲吻他,而是故意用假胡须在封岌的脸上蹭一下扎一下。
封岌刚要皱眉,寒酥又捧过他的手攥在掌中,道:我也很想将军。
她抬起脸来,封岌看见她澄明柔丽的眸子里一片真挚。
封岌再一次恍惚,他在心里问自己——她真的不再想要离开了吗?片刻的沉默后,封岌状若随意地问:给你的匕首和药,可都带在身边防身?匕首带着,枯心粉带着。
另外两种毒.药还有假死药我留给笙笙了。
封岌立刻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寒酥抱着封岌的手放在心口,蹙眉道:将军知道笙笙对我多重要,这次要走这么久,我不放心她,就把东西留了一半给她防身。
将军不会介意对不对?当然。
封岌道。
寒酥微笑着垂下眼睛,靠在封岌的胸膛。
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把两种毒.药和假死药都留给了笙笙。
寒酥也知道封岌在试探她,他不是想问她那些毒.药,只是想问那瓶假死药而已。
她怎么可能用他给的假死药死遁?那岂不是中了他的圈套?那也太愚蠢了。
他是她的心上人,也是她的对手。
这一场博弈,因对手是他,寒酥谨而慎之,是从未有过的竭尽所能。
她不仅要赢,还要尽量不伤他分毫。
她不能让他在战场上分心。
长舟在外面叩门,禀告村民将晚膳做好了,询问要不要送进来,还是出去与村民一起吃。
寒酥勾着封岌的脖子,问:村子里的人知道将军的身份吗?不知道。
出去吃吧。
封岌道。
村民盛情邀约,不好拒绝。
何况封岌先前已经答应过。
长舟如此询问不过是因为寒酥的突然到来,不知封岌会不会改主意。
封岌将寒酥微乱的衣襟拢好,才将她从腿上放下去。
村子里将最好的院子腾出来给封岌住,纵使他们不知道封岌的身份,但只要是军队借住,村落里的百姓都会竭尽全力地招待。
村子里往日开会商议的地方,如今摆了一张张桌子。
这些桌子都是村里人从各自家中搬过来的。
一眼看过去,大小形状皆不同。
凳子椅子也是五花八门,还有那家中凳子不够或家里稍远,干脆搬了石头坐。
村里的人老老小小都聚在一起,坐在桌旁。
桌子上摆着从各家凑齐的大宴,纵有的人已经饿了,可谁也没动筷。
有那馋虫爬上来的小孩子偷偷伸手去抓桌上的手,被他父亲拍了手背。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惹得周围的人善意地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老人笑着哄他:东儿,忍一忍哦。
替咱们冲锋上阵的士兵们还没过来哩!封岌和寒酥一起走过来,坐着的人全都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待封岌入了座,他所带的士兵也都入座,村里人才坐下。
村长站起身来,开口:还不知道这位将军姓名呢!在下姓寒。
寒酥偏过脸来看他一眼。
寒将军!村长笑着道,你们在战场上不怕苦不怕牺牲,功劳大于天!我没什么文化不太会说话,代表村里的老老小小敬您和您的士兵!村子里的男人们也都举着酒杯站起身。
应该的。
封岌起身,举酒一饮而尽。
寒酥仰着脸望着封岌,唇角慢慢漾出温柔的浅笑。
虽然他声名显赫位高权重,可封岌和京中那些贵人们并不一样,他会接过小孩子递来的糖,会听百姓向他絮絮叨叨,也会和贫苦的百姓坐在一起吃在一起。
这就是她的将军。
一杯酒饮尽,村长又热情地客套了几句,大家便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
寒酥看着眼前的杀猪菜,有些稀奇。
虽然她也曾落魄也曾逃难,可距离底层百姓的生活一直很远。
封岌瞥了她一眼,道:吃不惯吃了米粥就是。
寒酥没说话,握着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
她看着这块猪头肉悄悄拧了一下眉,又不想被村里的人瞧出什么来,飞快地将它放进口中。
她小心翼翼地咀嚼,试毒一样地品尝。
耳畔是村子里热热闹闹的笑谈声,喜庆的气氛神奇地让这块猪头肉变得美味。
寒酥端起碗,吃了一口米粥。
封岌一直盯着她,他问:味道如何?想起很多文人的诗篇,心中颇有所感,也有想要写几句的冲动。
寒酥握着筷子又夹了一块猪头肉来吃。
封岌看着寒酥沉默了很长时间,转过脸去。
寒酥这话……他接不上。
封岌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
膳宴过半,两个年轻的姑娘手拉着手穿过一张张桌子,朝封岌走过来。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不是将军,我们姐妹早就命丧北齐人手中。
我们敬将军一杯!两个姑娘家捧着酒,她们亮着眼睛望着封岌,虽然不知道面前的将军正是大名鼎鼎的赫延王,可是他救了她们姐妹的性命,在这一刻,面前这位将军就是天大的大英雄。
云帆看一眼封岌的脸色,弯腰帮忙倒了一杯酒。
封岌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只酒杯轻举,对着她们两个,将酒一饮而尽。
两个年轻的姑娘笑起来,纵使她们不会喝酒,也一仰头将杯中的苦酒一口喝进肚子里。
一个呛得弯着腰直咳嗽,另一个脸上立刻红了一大片。
引得村子里的人一阵哈哈大笑。
两个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敬了酒立刻手拉着手小跑着回去。
寒酥望着她们的背影,有些恍惚。
她好像在她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当初封岌将她救下时,她也曾感激崇敬。
不多时又有人陆续过来给封岌敬酒。
寒酥坐在封岌身边,深切感受着这些人的热情。
她偏过脸来望向封岌,唇畔带笑。
这就是赫延王,纵使隐姓埋名,他走到哪里,恩惠就布在哪里。
封岌发现了寒酥的目光,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提声道:你们继续。
寒酥急忙问:将军不吃了吗?——他喝了不少酒,却没吃多少。
回去吃别的。
封岌微顿,芙蓉。
102、102第一百零二章周围有些吵闹, 寒酥没有听清封岌的后半句话,她问:什么?封岌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解释。
村长站起身,面露难色, 担心这些晚饭让这位将军不合胃口。
他赶忙问:可是不和口味?将军想吃什么?封岌道:饭菜很合口。
只是饮了酒有些犯困。
封岌认真说话的时候, 沉稳的声线严肃的口吻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信服。
村长这才放下心来, 脸上重新露了笑, 忙说:是不能老敬酒。
村子里的酒烈着哩!封岌含笑颔首,再扫过正望着他的村民们。
他侧首吩咐长舟:你不用跟着, 一会儿吃完, 下令士兵帮忙收拾整理。
是。
长舟应声。
封岌转身往回走, 寒酥默契地起身跟上去。
两个人走离人群, 封岌动作自然地牵了寒酥的手。
寒酥低声道:我可穿着男装。
小心被旁人瞧见, 还以为将军有断袖之癖。
封岌停下脚步,用力握住寒酥的腰身, 俯下身来, 他的吻几乎快落下,却又突然停下动作, 继续往前走。
寒酥不明所以, 被他牵拽着踉跄往前走。
封岌舌尖顶了下腮——她嘴巴上下粘的胡子确实很扎人。
回到住处, 封岌松开寒酥的手, 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封岌又走出了房间,往院子里去。
寒酥好奇地站在门口, 望向他, 看见封岌走到院中的井旁打水。
村子里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水井。
而村长让出来暂时给封岌住的院子倒是有这么一口井。
封岌拽着绳子, 绳索被拽得吱吱呀呀。
夕阳掉到群山之后, 发黄的暖光渐渐消散,东边已经开始赶场般慢慢涂抹青白色。
残留的夕阳照在封岌弯下的脊背。
木桶被他提上来,重重放在井边,溅起的水滴映着残阳的余光。
封岌提着这桶水往回走。
农户的住宅和寒酥以前住的庭院大不相同,待客的正厅、睡觉的里屋和做饭的灶房都挤在一起。
从正门进去,就是待客的正厅,摆一张方桌几把椅子。
正厅的左右两边分别是里屋和灶屋。
洗漱之物都摆在灶屋。
封岌将水提进灶屋,回头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心领神会,默默跟进去。
寒酥一走进去,就打量着这里。
狭小的屋子里被各种东西挤得很满,灶台上的墙面早已被烟火薰黑,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去拿衣服。
封岌提醒。
寒酥看了眼封岌提回来的一桶水。
她不是没吃过苦,明白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舒舒服服沐浴几乎不可能,只能用水擦擦手。
她与封岌也不是没有一起互相帮忙洗过澡,可大概是因为几个月不见,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着一层朦朦胧胧,这种朦胧感让寒酥久违地生出了羞怯。
她轻嗯一身转身去拿换洗衣物。
当然了,也是粗布男装。
寒酥抱着衣服重新走回来,她站在门口望着封岌。
他袖子向上撸上去一些,露出结实的小臂,其上沾着些水珠。
他正略弯腰,去拧帕子上的水。
在水声滴滴答答的相衬下,他说:用不用帮你把水烧热?如今已经是炎热的夏日,封岌早就从几个月前习惯用凉水冲澡,可姑娘家身弱又畏寒,未必能用凉水。
不用。
寒酥左看看右看看,将怀里抱着的衣服放在一张椅子里。
她锁了门,再去检查窗户。
封岌瞧着她谨慎的举动,知道她这是出门在外养成的习惯。
寒酥检查完毕门窗转过身望向封岌时,见他早已褪尽了身上衣服,寒酥一下子愣住,连转过脸都忘了。
封岌轻笑了一声,道:过来。
动作快些。
农户家的蜡烛是珍贵物,我们不能用太多,要早点歇息。
寒酥才不信他这鬼话,却还是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解去了身上的衣物。
脏兮兮的粗布衣衫尽去,露出一句白玉酥山的美人身。
封岌深沉的眸底有细碎的火焰在悄燃。
他视线一寸一寸地上移,当看见寒酥那张脸时,封岌的唇周又隐隐约约地疼,他承认自己终究是个俗人。
寒酥走到封岌面前,封岌将手里的一个半湿的帕子递给寒酥,自己则是拿了另一条半湿的棉巾,轻轻压在寒酥的脸上,问:这样?寒酥忍笑点头,道:稍微敷一会儿就好。
两具身体就这样毫无阻隔地面对面相立,封岌手中的巾帕轻轻地去压敷寒酥的脸。
过了一小会儿,寒酥小心翼翼地将脸上的疤痕、眉毛、胡子揭下来,露出一张仙子般出尘的面容。
封岌一手捧起寒酥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寒酥右脸上的疤痕。
三个月不见,她脸上的疤痕又淡去了不少。
封岌眸底细碎的火苗再次悄然升起。
寒酥有一点局促的不自在。
她不由自住地攥紧了手中的巾帕,半湿的巾帕立刻有水珠滴落,水珠坠落的声响让寒酥回过神来。
她朝封岌迈出一步,更靠近他,握着手中的湿帕子覆在他肩上给他擦身。
封岌也放开了寒酥的脸,握着帕子给她擦身。
他握着湿帕子试探着轻贴寒酥细长的脖子,问:水不凉?寒酥轻摇头:不凉。
封岌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巾帕上,水珠从巾帕里跑出来,逃到寒酥的身上,调皮地跃过她的锁骨,向下坠落,残留下若隐若现的水痕。
寒酥用指腹沾了一点锁骨上的水珠放进口中尝了尝,说:井水是甜的。
封岌没接话。
寒酥的视线里,她看见封岌上下翻动的喉结。
寒酥抿了下唇,握着帕子继续给他擦身。
紧接着,她感觉到她身上的湿帕子也在慢慢下移帮她擦身。
两个人面对面相立,仔细给对方擦身,一寸一寸一厘一厘,似乎借着擦身的机会,要将对方身体的样子清晰映在心里。
逼仄昏暗的灶屋里,相对而立的两个影子映在墙壁上。
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打破这一刻过分旖美的宁静,只有不识趣的水珠偶尔滴答滴答。
当芙蓉落入封岌掌中时,寒酥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
她偏过脸去,去看墙壁上两个人靠得极近的影子。
冷不冷?封岌问。
寒酥轻点头:有一点。
封岌转身去拿干净的宽大棉巾,将寒酥整个身子包起来,抱起她朝外走,他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寒酥默契地伸手拉开了门栓。
封岌抱着寒酥穿过方厅,走进对面的卧房。
将寒酥放在床上。
木板床上铺着封岌的被褥,墨色的被褥间突兀地落入一具雪色娇躯。
封岌俯身压过来,掰正寒酥微偏的头,去吻她的唇齿。
情浓时,封岌却突然终止了这个吻。
他略抬头,望向窗口的方向。
寒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封岌眼底的一抹令人微醺的红。
片刻后,寒酥也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再过不多时,长舟的声音出现在院子里,他禀:将军,湖新庄来了军情急报!封岌几乎是一瞬间从寒酥身上起来。
你先休息。
他拿过架子上的衣袍,一边裹身一边大步往外走。
屋内无风,他衣袍却扬起,带出凛然的弧度。
封岌已经出去了,寒酥还望着门口的方向。
好半晌,她才慢慢转过身,拉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
她伸出手来,手心贴在自己微烫的脸颊。
寒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觉得封岌毫不犹豫从她身上起来去处理军情的样子,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让她一瞬间心肝颤动。
最后寒酥还是先睡着了,并没有等到封岌回来,她也不清楚封岌是何时回来的,只是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知道他回来了。
两个月的奔波,今晚倒是让她睡了个踏实。
她朝封岌挪去,钻进他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第二天,寒酥很晚才睡醒。
她睡醒时,封岌已经不在她身边。
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经穿了衣裳。
她起身走出卧房,见封岌并不在厅中,她又推开正厅的房门,往外望去。
上午的暖阳高悬,照下刺眼又热烈的光。
长舟和云帆立在庭院里,听见推门声转头望过来。
长舟禀话:将军要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云帆笑着说:翠微给您在锅里热着早饭,我去叫她!寒酥吃过早饭,闲来无事,带着翠微在村落里走一走。
这两个月,她始终在赶路,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沿路的风景。
这小村落虽说没有什么锦绣景色,却因为村落里勤劳善良又质朴的人,而成为一道风景。
老人们坐在门口一边说话,一边手里不忘干点活儿,或是针线活,或是摘菜。
小孩子们无忧无虑乱跑,嬉笑声不断,偶尔伴着几道鸡鸣狗吠。
近中午,日头有些晒。
寒酥和翠微走在树下乘凉,不多时又来了几个村中妇人乘凉闲谈。
她们友好地对寒酥与翠微打招呼,好像并没有被寒酥和翠微脸上的疤痕吓到。
寒酥与翠微同样回以友善的笑容。
午时被树荫擦过的风吹过来,带来一阵惬意。
寒酥听着这些人的家常,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另一种心神宁静。
大桃和幺杏,过来说话!一个妇人招手。
寒酥寻声望过去,看见昨天晚上向封岌敬酒的那两个年轻姑娘。
她早就发现了这两个姑娘的口音与村子里的人不同,再联想起她们两个昨日对封岌说的话,寒酥猜到她们不是本地人,正好被封岌救下,顺路带到这里。
寒酥听着她们与村里人的交谈,证实了她的猜测没有错。
又过了一会儿,这些乘凉闲聊的妇人们也都各自回家准备午饭。
惬意的树荫下只有寒酥、翠微,还有那两个年轻姑娘。
她们两个凑过来,友善地笑着。
大桃好奇询问:你们认识那位寒将军吗?幺杏接话:我们看见你跟着他走了呢!寒酥点头,故意用粗嗓音说:我们兄弟两个原先是他的兵。
两个小姑娘恍然大悟,她们立刻用敬仰的目光望向寒酥和翠微,真诚道:你们要小心哦,打败北齐人重要,保护自己也很重要哦!家里人还等着你们回家呢!两位哥哥也不算强壮,千万不要逞强哦。
另一个说。
又闲聊了几句,寒酥得知她们两个的父亲和兄长都去参军了,家中只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母亲。
这次她们两个冒险出门走了很远的路,就是为了给母亲买药。
可惜路上遇到北齐人,差点遇害,幸好遇到封岌带着的兵马经过,顺手将她们救下。
寒酥不由有些感慨,封岌不仅用兵如神,是擅战的将帅,而且走到哪里都会尽力救助遇到的人。
寒酥垂眸,不由想起两个人的初遇。
原先觉得难堪耻辱的过往,她如今再回忆竟也能弯唇笑起来——笑自己那时候走投无路慌了神,主动献身的傻行径。
封岌近日正在搜查附近藏身的北齐人,待都揪出来之后,大桃和幺杏她们姐妹两个才敢离开这村子,回自己家去。
寒酥颇有信心地劝她们两个:寒将军做事雷厉风行效率高无所不能,他要搜查附近的北齐人定然很快就能贼子扫荡尽除,你们很快就能平安回家。
两个小姑娘笑起来,又突然站起身来,视线越过寒酥,望向寒酥身后。
她们两个的眼中又流露出感激崇拜的眼神。
寒酥心中有所感,顺着她们两个的视线回头,便看见归来的封岌。
他瞥了寒酥一眼,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大桃小心翼翼地询问。
幺杏虽然没说话,她攥着姐姐的袖子,眼巴巴望着封岌。
后天。
封岌道。
两个小姑娘立刻笑起来,她们齐声对封岌道谢,开开心心地朝孙叔家跑去——她们最近借住在村里一户孙姓家中。
寒酥站起身,忽略掉刚刚对封岌的夸赞,若无其事地说:将军中午就回来了,长舟说您下午才会回来。
封岌一本正经地说:雷厉风行效率高。
寒酥微嗔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去,假装听不懂,寻常语气问:将军后日也要启程了吗?差不多。
封岌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去河彰城。
寒酥跟在封岌身后也往回走。
她没太懂封岌为什么要告诉她接下来要去哪里,按理说他不应该告诉她也没这个必要。
不过寒酥很快想明白了。
河彰城和郸乡是同一条路。
也就是说,她还可以与封岌同行一段时日,等到了河彰城,她再带着翠微和云帆继续往郸乡去。
下午,封岌将部下召到方厅议事时,寒酥就在卧房里,她可以清晰听见封岌和他部下的所有交谈。
卧房里地方不大,也没什么事情做。
她偎在床榻上,听着封岌时不时传进来的声音。
他与部下说话时的语气很不同,言简意赅,每一句都带着命令的语气,同时又不失安稳人心的信任踏实感。
寒酥听着封岌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梦里,她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屋前有溪屋后有山,庭院里有秋千轻轻地晃。
她与封岌皆是平民打扮,悠闲地坐在庭院中品茶。
寒酥睁开眼睛,看见了封岌。
他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正专注地望着她。
寒酥,他开口,等战事结束,我们寻一鸟语花香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不问外事,可好?作者有话说:这两章本来应该哐哐埋伏笔走剧情,可是一写到他们两个人相处就忍不住多贴贴!可恶!103、103第一百零三章寒酥有一些懵, 她怔怔望着封岌,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或是说刚刚的梦太真切,余梦未消。
封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还没睡醒?寒酥眨了眨眼, 彻底清醒过来。
她想要坐起身, 封岌握住她的腰身, 将她扶起来。
封岌皱了下眉, 岔开了话题:待在这里太无聊,睡了多久?寒酥敏感地觉察到封岌故意岔开话题, 她笑笑, 也很自然地顺着他接话:一个多时辰吧。
两个人又说起别的话, 仿若封岌从未问过那个问题。
寒酥偏过脸去望向封岌, 见他似乎在沉思。
——战事未结束畅谈胜仗之后的事情是军中的忌讳。
军中默契地认为这样畅想安排会不吉利。
更何况, 封岌至今也未下定决心日后的路。
身在高位想要全身而退并非易事,而他又有不愿与皇室牵扯的理由。
罢了, 封岌暂时不去想。
战场上待了十几年, 他已经习惯了活在当下。
他宁愿将全部心神先用来结束这场战争。
傍晚,寒酥与封岌吃过东西, 在村子里散步消食。
村子里的人或坐在家门口做活计, 或三三两两在路边树荫下乘凉。
他们瞧见了封岌, 脸上也是淳朴善意的笑容。
落日逃到群山后之前, 折射出最后的刺眼亮色。
寒酥带着封岌走向树荫下,去那里避暑。
几块圆滑的石头放在树下,平日里村里的百姓常常坐在这里唠家常。
此刻寒酥与封岌坐在树荫下, 望着风吹垂柳的罅隙间斑驳的落日余晖。
不远处几个村民说着自家的趣事, 谈笑声被风送过来。
他们说着谁家又揍了孩子, 谁家两口子大半夜跑到大街上打架, 谁家的孩子不孝顺……寒酥听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唇角带起笑容来,让小胡子也跟着轻翘。
封岌转过脸来,望向她眼睛里柔和的笑意,道:没想到你喜欢听这些。
听着感觉很真实很幸福。
寒酥说。
她又抿唇笑了一下,说:小时候我就喜欢跑去听别人家的闲事,还干过蹲在人家墙外偷听的事情。
封岌有些诧异,上下打量着寒酥。
她向来待人待事疏离,并不多管闲事,封岌完全想不到她小时候会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寒酥颇为感慨地说:可是被父亲发现了,他说我这是小人行径。
不仅把我揪回去读书,还要罚我思过。
封岌虽然没见过寒酥的父亲,但是大概能想象出一个注重家风骨气的儒雅又刚烈的读书人形象。
寒酥偏过脸来,单手托腮望向封岌,问:将军呢?瞧着将军听这些事情也从来不厌烦。
小时候也常听。
封岌道。
这次换寒酥有些意外。
她知道封岌出身于低层,今日权势地位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挣回来的。
可是她还是有些难以想象封岌小时候会和一群村妇聚在一起……封岌无奈地说:陪我母亲。
那时候母亲就喜欢茶余饭后和街坊四邻地聚在一起说话,尤其是傍晚的时候。
就像现在这个时辰。
等回家的时候天都要黑了,父亲不放心母亲走夜路,他又要赚工钱养家,总让我陪着。
寒酥讶然,喃声:没想到……后半句话,她觉得不太合适,没说。
封岌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说:我母亲以前性子不是如今这样冷。
寒酥迟疑了一下,问:是因为你父亲去世之后,才慢慢变了性子?封岌颔首。
寒酥沉默了一息,感慨道:将军父母的感情真好。
不远处的几个妇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忽然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
笑声传过来,将愉悦也传过来。
寒酥好奇地望过来,也隐约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你就吹牛!牛吹跑了,看你家以后怎么耕地!我真没吹牛,真的五次!一阵嘘声,带着你懂我也懂的怪异笑意。
寒酥皱眉,没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封岌却轻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朝寒酥伸出手,道:去溪边走走。
寒酥也跟着站起身,却没将手递给封岌。
她正扮成男子的模样,和他拉拉扯扯像什么话?两个人朝村东的小溪旁走去,一路上陆陆续续地遇到些村里的村民,个个都是一张笑脸。
落日的流光渐消,东边的青白慢慢卷来遮了大半个天幕。
当最后一点日光消失不见,夜色彻底到来时,两个人到了小溪旁。
小溪潺潺,水流欢快地流淌着。
寒酥立在小溪旁,看星河的影子掉进潺动的水面上,随着水波而晃淌。
水不可倒流,时光不可倒退,一切都在往前走。
寒酥握了握自己的小臂,轻嗅沾了小溪甜味的夏日夜风拂面。
封岌将身上的外衣解下来,披在寒酥的身上,寒酥回头望向他,他正垂着眼睛给她整理外衣肩上的褶痕,他说:当心着凉。
他给寒酥整理完外衣,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下滑,落在寒酥的腰侧,寒酥顺势转过身去,面对着他。
封岌的手便落在了寒酥的后腰,将人拥在怀里。
寒酥抬起小臂,手心搭在他的肩臂之上,后腰稍向后退。
纤细的身子勾勒出婀娜的曲线。
两个人面对面相拥相望,却下半身紧贴。
凉爽的风吹拂着,时不时将寒酥的鬓边的一点碎发吹拂到面颊。
气氛正佳,亲吻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可是封岌却在刚刚俯身一点时,迟疑了。
寒酥笑起来,说:将军可别勉强,省得又被扎。
封岌感慨,她脸上贴的胡子确实扫兴。
重复时还能有不管不顾的热情,今日再看她脸上的胡子,确实有些吻不下去。
蜜唇在眼前,偏偏荆棘相拦。
封岌俯身,将额头贴一贴寒酥的眉心,仍旧舍不得她的甘柔,他伸手去捏寒酥的脸,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嘟一下。
寒酥的嘴巴可不是自己嘟起来的,而是封岌捏成的。
他如愿含住了寒酥的唇,轻轻吮又啮一下。
寒酥推开他:别闹,别叫村子里的人瞧见。
她在封岌的怀里转过身去,后脊贴在他的胸膛。
她眯起眼睛来,望着眼前流淌的水面上映出的星河。
她有一点不敢去看此刻的封岌。
她怕自己生出不该有的不舍。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又熄灭,时辰不早了,寒酥也跟着封岌往回走。
刚回去,长舟又捧上来许多文件。
封岌在书案后坐下,对寒酥道:你先去休息。
说完他便收回了目光,看起桌上的文件。
寒酥并不想睡,她走进灶间,去翻找茶叶,给封岌泡了一壶醒神的茶端过来。
她在封岌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相伴。
封岌在又拆了一封信之后,动作十分自动地放在寒酥的腿上。
寒酥垂眸望过去,伸手轻覆在封岌的手背上。
桌上的蜡烛晃着不甚明亮的光影。
寒酥侧过脸来,望向封岌专注的神情。
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曾经的军帐,她也总是这样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她就喜欢长时间望着他专心办公的侧脸。
寒酥在心里轻声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封岌的?她一直都知道,在很早很早之前。
在她带着妹妹深陷绝境时,他纵马凭空出现。
在她走投无路踩着脸面主动献身时,他面无表情地拉上她的衣服。
在她昏死醒来,他喂过来的第一口苦药。
高高在上之人的君子风范,难免让人心动。
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她安静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曾想过……寒酥眨了下眼睛,不再去想以前。
夜深了,封岌腿上忽然一沉。
封岌转过脸去,看见寒酥枕在他腿上睡着了。
封岌将手中的毛笔放下,小心翼翼地将寒酥抱起来,将她送到卧房。
他将寒酥放在床榻上,动作轻柔给她拉过被子盖好。
他立在床边望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没有继续写信,而是走进庭院里吹吹夜风提神。
候在院子里的长舟见封岌出来,立刻迎上去。
封岌望了长舟一眼,略思忖,吩咐:这两日把你手上的事情都转角给云帆。
长舟微怔,转瞬间又明白过来封岌为何如此说。
看着封岌重新走进去处理事情,长舟皱起眉来,沉静的眸中浮现了几许疑惑和不解。
他跟在封岌身边许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跟随的将军会为一个女人如此上心。
又过两日,封岌部下将附近潜伏的北齐人全部抓获。
大桃和幺杏再次过来千恩万谢,然后带着村子里的人给她们两个的干粮,开开心心地携手往家赶。
而寒酥与封岌又在这个小镇待了两日,也要启程离开。
走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来相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绵绵不绝地祝着所有将士都能平安归来。
寒酥坐在马背上,望向身侧的封岌,犹豫了一下,道:将军,您原本就打算去河彰城吗?不是因为……吧?不是因为我吧?封岌看过来,望着寒酥的眼睛,问:你觉得我会在战场上因为儿女私情改变计划?寒酥立刻摇头。
她紧接着又释然地笑起来——如此最好不过!她不希望他为她做任何的改变与退让。
封岌瞧着她脸上的笑容,这才明白她这两日为何时不时走神。
封岌顿时觉得好笑。
他的寒酥果真与旁的女子不同,若是旁的女子得知对方为她改计划,应该是高兴的。
可她不会。
她总是这样,不愿意别人为她做出一点点退让与牺牲。
寒酥跟着封岌骑马走过村落前面的小桥,她回头望向宁和的村落,目光扫到桥头的圆石,上面写着——云邂村。
云邂村。
寒酥轻声重复了一遍。
她在这里住了几日,居然才知道这个村落的名字。
还挺雅致——她在心里赞扬了一下这个村落的名字。
去河彰城的路上,寒酥一直穿着男装。
封岌知道那些胡须贴在她脸上并不好受,劝她换回女装。
寒酥很坚定的摇头,道:若让旁人听说将军的军中携带女眷,这很不好。
封岌笑笑:你可真在意名声,连我的名声也在意。
这不是名声的问题。
寒酥执拗地说,将军一言一行在军中影响颇广,您若有半点差错,恐怕都要影响军心士气。
封岌看着寒酥认真的眉眼,没接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在村落住了几日,和那些质朴的百姓接触多了,让封岌最近常想起年少时的事情。
那些饮酒练剑肆意逍遥的日子,好像遥远得像上辈子。
他从小镇里一步步走出来,如今统帅大军,成了挥斥方遒的赫延王,虽位高权重也无形中上了一层枷锁,从此严肃端方、深思熟虑。
年少时光虽偶尔回忆感怀,可封岌也明白人生都在不停地向前走。
又过了十来日,封岌率领这近两百人的一支军到达了河彰城。
不似在之前的村落,无人知道封岌的身份,在这河彰城却驻守了很多封岌的兵马。
封岌赶到时,城门大开,迎他进城。
寒酥跟在封岌身后进城,道路两边一排排挺拔坚毅的将士,风吹着战旗高高飘摇。
寒酥立刻感受到了浓浓的战场上的肃杀之感。
再往前行了一段,封岌从马背上下来。
身后跟着的士兵也都下马,牵马往前走。
肖子林从石阶上快步下来,脸上灿笑着迎上来:将军,宣房庄那边一切准备就绪。
封岌轻颔首,将马缰递给身边的人,大步登城楼。
他向前迈出几步,又回头望向寒酥,道:你先跟着长舟进城安顿。
肖子林诧异地望过去,在寒酥身上上下打量了两遍。
看着云帆跟着封岌往城楼去,肖子林低声问:将军新宠?此新宠指的是封岌又收罗了有本事的手下。
云帆嘿嘿笑了两声,顺着他的话说:对对,身手老厉害了,你看见他脸上的疤没?脸上的疤越吓人,本事越大!就你?他能一拳把你打趴下。
云帆忍笑经过肖子林,快步追上封岌。
徒留肖子林呆立在一旁皱眉。
寒酥跟着长舟进了内城,住进一处府邸。
不用长舟说,寒酥也知道定然是这城中官员让出来给封岌暂住的。
这里的环境显然比小小的村落要好许多,至少可以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了。
翠微伸了伸胳膊,忍不住笑着感慨:还是在将军身边安全!寒酥侧过脸看向她,道:这一路辛苦了。
翠微愣了一下,赶忙说:不辛苦不辛苦,跟在娘子身边一点也不辛苦!翠微笑起来,说:我去给娘子将住处收拾好!可是并不用翠微收拾什么,城中的官员早已将封岌的住处安排妥当。
翠微看着整洁齐备的卧房,道:那我去准备洗澡水。
这倒是顺了寒酥的意。
一路风餐露宿,能够好好洗澡的次数属实不多。
过了一会儿,寒酥就舒舒服服地坐进了热水中。
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她,让她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
寒酥捧了一把水,朝着面颊泼去。
舒适的滋味儿便也传到了脸上。
她拿着湿帕子在脸上压一压,然后将脸上的粗眉毛、胡子还有疤痕都揭下来放在一旁。
舒服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寒酥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气,她小臂相叠地搭在桶沿,又将脸贴在小臂上,慢慢睡去。
水汽氤氲中,她如水中芙蓉。
104、104第一百零四章浴桶中的水渐渐凉透, 微冷的感觉让寒酥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才醒过来。
她迷糊了一下,后知后觉这里是哪里,也明白过来自己睡得久了些。
她赶忙从浴桶中站起身, 立刻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她抬腿跨出浴桶, 赤足走到一旁的架子旁, 拿了上面的棉巾才擦身。
她也不知道自己凉水里泡了多久, 此刻只觉得身上很冷。
叩门声这个时候在外面响起,紧接着是封岌询问的声音:寒酥, 你在里面?寒酥刚想回答, 先打了个喷嚏。
封岌听见她的声音推门进来, 见她侧对着她, 正弯腰用手中的棉帕去擦腿上的水珠。
随着她弯腰的动作, 柔软轻坠,坠出诱人的婀娜。
寒酥握着巾帕遮胸望过来, 蹙了下眉, 才说:将军又随随便便进来。
封岌回过神来,大步朝寒酥走过去。
他几乎没有给寒酥退却的机会, 已经握住她的腰, 逼得她后退, 直到寒酥的后腰抵在湿漉漉的桶壁。
他望着寒酥这张沾着一滴滴水珠的面颊, 将吻落下来。
天知道,他实在是看够了寒酥那张粘着胡子的脸!寒酥如雪似瓷的娇身还有未擦净的水痕,水珠沿着她的柔软缓慢地向下淌去。
而封岌高大的身躯上裹着坚硬的铠甲。
金属硬甲挤着她的娇柔, 冷与热、硬与柔, 密不可分地相贴。
寒酥雪藕的手臂攀着封岌, 纤细的白在封岌一身铠甲之下显得格外娇柔。
在寒酥快要无法喘息时, 封岌终于放开她。
他深沉的眸底压在火焰,他垂目望向寒酥,看着她眼眸中的迷离和脸颊上的绯红。
寒酥急喘了两声,带着嗔意地望过来,道:我要重新洗澡了。
封岌笑了,在寒酥的脸上又亲了一下。
他最喜欢寒酥带着嗔意的目光,他喜欢她的一切真实情绪。
封岌扯过一旁的袍子将寒酥裹起来,然后抱着她到屏风另一侧的软塌上坐下暂歇。
然后他才唤了侍女进来,重新准备了温热的洗澡水。
这一次,他抱着寒酥进了水中。
寒酥卸去扮丑的男子妆容,出水芙蓉般出现在封岌眼前,拨弄他心弦让他一阵心猿意马。
他承认抱着寒酥进水,确实怀了些不够君子的打算。
不过他很快发现寒酥似乎着了凉,不太舒服。
他将掌心覆在寒酥的额头,发现她有一点发烫。
封岌不得不克制了一番,又用温和的语气安慰她。
他将寒酥抱在腿上,让她偎在他怀里休息一会儿。
可是寒酥的软腻的身子就在他的怀里贴着他,他周围都是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他睁开眼睛酥山近在咫尺……这于他而言,确实太难熬。
寒酥。
封岌开口,你现在能站起来吗?寒酥轻垂的眼眸,眸中流光轻晃,她将湿漉漉的手臂搭在封岌的肩上,又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她抱住他,说:不能……封岌沉默,他似乎不应该太混账。
怎么就生病了?封岌摸了摸寒酥的头。
他轻抚过来的长指难免沾了些惋惜与心疼的情绪。
寒酥软软地偎在他胸膛,有些疲乏得不想说话。
封岌没有在水中久待,便抱着寒酥起身,大手拿着巾帕很快擦干寒酥身上的水,也不给她穿衣裳,拿了一件他的大氅将她彻底包起来,抱着她回房间,将她放到床榻上。
我去给你拿药。
封岌转身走房,迎面遇见肖子林。
肖子林视线越过封岌,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他嬉皮笑脸地凑到封岌的面前,问:将军,您带来的那个丑男呢?我想和他干一仗!封岌冰冷的目光落过来,肖子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明明理智知道将军不会对他怎么样,肖子林还是在封岌的这一瞥中感觉到了血腥味的危险。
去沿着城楼跑三百圈。
封岌收回目光大步往外走。
肖子林懵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跟在封岌身边多年,知道将军向来赏罚分明从来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迁怒部下。
今日这是……噗嗤!云帆躲在远处笑。
他捂嘴笑也没把笑声憋住。
肖子林转过头去望向他,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从这一日开始,云帆开始了很长一段的挨揍生涯,直到三个多月后肖子林被封岌派去了别处,云帆的苦日子才结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不过也因为寒酥睡在凉水里导致染了风寒,才会让她在城中多住了一段时日。
要不然,她原本只打算在这里停留三四日,就继续启程去郸乡寻找父亲。
如今人病了,封岌就有了理由,一本正经地阻止她走。
这一住,就是小半个月,转眼到了七月末。
封岌总是很忙碌,有看不完的信件,开不过的议会,剩下的时间他会带领士兵出城。
每日早出晚归。
寒酥病得头昏,长时间卧床休息。
她知道这次生病不仅是因为在凉水中睡着,而是先前赶路的两个多月,多次有生病的迹象,只是彼此神经紧绷,不敢病倒,她身体也听话,竟真的撑住了。
如今不过是人放松下来,又借着这次染风寒,一下子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才彻底痊愈。
除了因为生病,寒酥也不愿意外出。
她不想旁人知晓封岌身边带了个女人,这对他来说不太好。
他行军打仗半生,哪能让他在最后一役时名声有污。
寒酥坐在窗口,望着窗外的糜糜的晚霞。
翠微端着药进来,说:该喝药啦。
我已经好了,不用喝了。
寒酥微顿,罢了,给我吧,煮也煮了不要浪费了。
寒酥蹙着眉,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翠微赶忙递上甜甜的蜜饯,给寒酥纾一纾口中的药苦味儿。
寒酥将蜜饯含在口中,缓了缓微涩,才问:东西都收拾好了?翠微点头:都收拾好了,您就放心吧!寒酥明日一早会启程继续往郸乡赶。
寒酥在窗下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小厨房去。
上午就准备好的食材整齐摆放在厨房里,她打算亲手给封岌做些糕点。
她知道自己做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也不强求做一顿晚膳,只做擅长的糕点。
封岌知道寒酥明日就要走,他今日比往常早归。
当看见封岌出现在小厨房门口的时候,寒酥蹙眉: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话刚问出口,寒酥已隐约猜到了。
封岌默契地没解释,他一边挽袖子一边走进来,道:我能做些什么?他在屋内巡视一眼,自觉地走到洗手架旁边洗手。
热气从锅盖的缝隙往外钻,小小的厨房里飘着食物的香气。
寒酥望着自觉洗手要帮忙的封岌,忽然晃了下神。
这样静好的生活好像曾经出现在她的梦里。
封岌抬眼望过来,寒酥回过神,她走过去给封岌递擦手的帕子,说:剁肉会吗?封岌看了寒酥一眼,是一个让寒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眼神。
封岌走到案板前,看着桌上放的一块肉,问:剁成什么样的?需要一半切成肉丝,一半剁成肉酱。
我怕将军切不好肉丝,只剁肉酱就好,肉丝我自己来。
封岌瞥一眼菜刀,面无表情地拿起来。
寒酥转身走到里间去拿面粉,她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十分有规律地菜刀切落在案板上的声音。
她拿着面粉从里间出来,立在门口望向封岌。
他高大的身躯立在狭窄的案板后,脊梁提拔,连腰也不弯一寸,他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案板上,一只手握着菜刀有规矩地快速切下去,而他另一只手竟随意地垂在身侧。
寒酥朝他走过去,看清案板上的肉丝,不由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样可以吗?封岌问。
寒酥目光轻移,望向案板旁边的一个碗,里面是她刚刚切好的萝卜丝。
而封岌切的肉丝竟比她切的萝卜丝还细,更神奇的是每一条肉丝几乎一模一样的粗细长短……寒酥因先前并无恶意的轻视而有些尴尬,她说:很好,比我切得要好许多。
封岌用菜刀将切好的肉丝拨到一旁,然后开始剁另外半块肉。
他看向寒酥,再次确认:肉酱?寒酥点头。
他手腕一转,刀身用力拍在那半块肉上,力度之大让寒酥下意识缩了下肩。
寒酥忍不住问:将军……以前也会经常帮母亲打下手?没有,没干过。
封岌否认。
寒酥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封岌轻松地剁着肉,面无表情口气随意:和剁脑袋瓜子也没什么区别。
封岌睥着成了浆糊的肉酱。
他就知道,没有他玩不明白的刀。
菜刀也是刀。
肖子林在厨房外探头,有事要禀。
寒酥赶忙说:将军去忙,已经没有多少活了,一会儿就能做好。
寒酥又在厨房忙了一会儿,和翠微一起端着晚膳和几道点心出去。
点心是她做的,那几道菜肴却是翠微的手艺。
她走到前厅的门口,隐约听见肖子林对封岌禀话——三郎一直没回去。
寒酥的脚步不由顿住。
她没听见封岌开口,不过却见肖子林从里面出来。
寒酥端着糕点迈步进去,将糕点放在桌上。
翠微也将手里的菜肴摆上桌,然后退下去。
寒酥在封岌对面坐下来,她主动问起:还没有找到三郎吗?没有。
封岌并没有隐瞒寒酥。
寒酥蹙眉。
这都四个多月了……以封岌的势力想要找一个人四个月还没找到,可见沈约呈是花了心思躲避。
不过寒酥并不想在分别前一晚谈论这件事,她微笑着岔开了话题,和封岌一起用过晚膳。
封岌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放在寒酥面前。
寒酥刚喝了一点,外面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肖子林立在门外急急叩门。
封岌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开口:禀。
将军,溪萝州失守了!向来吊儿郎当的肖子林语气是寒酥从未听过的严肃急切。
封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沉声下令:整理大军,天亮出发。
是!原本第二日该是寒酥启程前往郸乡,寒酥没想到封岌也要往前线去。
这段时日,大荆和北齐一直在争夺溪萝州。
纵使寒酥不太懂军事,跟在封岌身边这段时日,也让她明白溪萝州有多重要。
彻底掌握了溪萝州,才能踏进北齐的都城。
寒酥望向封岌,柔声道:将军要小心。
封岌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放心。
他似乎永远有着令人信服的胸有成竹。
因第二日一早要出发,这一晚,封岌与寒酥很早歇下。
寒酥安静地偎在封岌的怀里,纵使是人人敬仰无所不能的封岌,寒酥还是会因为他要上战场而不安。
寒酥想着明日要早早起来送封岌,可她并不知道封岌口中的天亮出发,需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
天色仍陷在浓墨时,寒酥隐约觉得身边空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封岌立在床边穿衣,他身上的衣裳很熟悉,寒酥隐约认出来是她给他做的那件。
将军……封岌转过脸,望向寒酥。
他俯下身来,亲了一下寒酥的眼睛。
当他的吻落下时,寒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继续睡。
封岌说。
当封岌直起身时,寒酥迷迷糊糊地仍旧闭着眼睛。
封岌拿起一旁的硬甲,没往身上披。
他凝神深看了一眼寒酥,才转身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大步转回身来,俯下身来用力地去吻寒酥。
寒酥彻底醒过来,有些无法承受他的这个吻。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封岌,在这个无法呼吸的掠吻中,她彻底清醒。
当寒酥将要喘不过气来时,封岌沉声:等我。
寒□□口不停地起伏着,她望着封岌深如浩瀚的眸底。
她知道她这个时候应该微笑着答应,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寒酥在这一刻却有些莫名地心慌,不愿意说假话骗他。
封岌指腹抚过寒酥的唇,沾了一点她唇上的口津。
他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再睡一会儿。
他重新直起身,抱着他的铠甲转身大步往外走,这次没有回头。
寒酥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才急急起身,她披上外衣快步追出去,她在一片漆黑中踉踉跄跄地摸索着向前,登上城楼,向下望去,看着浩浩汤汤的军队驶出城门。
她的视线落在封岌高大的背影上。
所有的不舍在这一刻凝聚在心口,借着夜色的遮掩,她才敢悄悄湿了眼眶。
她总是很担心因为她的缘故让他分心,她用尽了她的温柔对待他,尽量藏起分别的酸涩。
如今她立在月下遥遥望着奔赴战场的封岌,盼着他今朝能完成多年夙愿天下一统,更盼着他平安无恙。
封岌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遥望城楼之上,看见寒酥单薄的身影立在高处,凉风吹拂着她的裙摆,月色洒在她身上让她显得如梦似仙,又摇摇欲坠。
封岌捻了捻指上的扳指。
他早已分不清寒酥的温柔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确定寒酥会不会等他。
可他必须暂时离开她专心奔赴战场。
待他踏平北齐都城结束这场多年战事,那个时候,他才有资格捧着婚事去要她。
他要她,无论她愿与不愿。
天光大亮时,寒酥亦启程离开了这座城,这次她身边的云帆换成了长舟。
105、105第一百零五章原先封岌认为寒酥会留在京城, 那将云帆留给她应当够用。
可寒酥毅然离开京城要前往郸乡去找她父亲。
如此,封岌就不大放心云帆的能力,把长舟放在寒酥身边。
可这对于寒酥来说,并不算好事。
她想让封岌相信她死了, 必要先让他留在她身边的人亲眼所见深信不疑。
寒酥觉得比起云帆, 长舟要更加不易糊弄。
寒酥乘马出城, 她偏过头往常身边的长舟, 问:你来我这里,会不会耽误将军的事情?毕竟比起云帆, 你跟在将军身边的时日更久些。
都已交接。
长舟回答。
就这么简单一句, 不再多说。
寒酥也不再多问, 转回头去。
三个人即将出城门时, 寒酥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不确定地问:大桃、幺杏?大桃和幺杏闻声转过头, 疑惑望向寒酥,将她认出来。
是你, 这么巧。
大桃勉强笑笑。
寒酥扫过一眼, 见她们两个一身素白,大桃怀里还抱着个白布包裹着的罐子。
寒酥心里咯噔一声, 隐约猜到了……幺杏吸了吸鼻子, 忍下眼眶里的泪, 解释:母亲还是没有熬过去。
寒酥心下不忍, 问:那你们现在要去哪里?以前阿娘总是念着老家的好,她自己不能走回去,我们送她回家。
大桃垂下眼睛。
寒酥有些不放心她们两个, 问:可远?不远。
大桃摇头, 半日就能走到。
就是阿娘病得厉害走不了路……她一想到母亲病重的时候总是尽量抬着头望着老家的方向发呆, 她心里就酸酸涨涨的。
路上当心。
寒酥道。
她们两个对寒酥友善地笑笑, 便抱着母亲的骨灰转身离去。
寒酥坐在马背上望着大桃和幺杏远去的背影,从她们的背影里也能瞧出几许悲痛来。
寒酥不由想起自己的父母。
不过好在父亲很可能还活着,想要找到父亲的心愿越来越迫切。
寒酥轻舒出一口气,笔直的腿夹了夹马腹,驾马出了河彰城。
出了河彰城后,寒酥赶去距离河彰城最近的一个小镇,留阳镇。
小镇里人口不少,如今夏日非农忙时,镇里的人都清闲起来,路边的树荫下坐了许多村里的人唠家常,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寒酥一行人。
天气热,赶路半上午,三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们在小镇中央的茶水摊坐下,点上一壶凉茶解渴。
一杯凉茶入腹,些微爽意暂时别退了身上的闷热。
寒酥从行囊中取出父亲的画像。
长舟瞥了一眼,道:将军已经派人调查过这里。
我知道。
寒酥这样说着,仍是拿着父亲的画像去向摊主打听,又走过去向树荫下乘凉的百姓打听。
她既然选择亲自跑这一趟,自然要多问问,不想错过任何的线索。
寒酥问了一圈回来,果然没有什么收获。
寒酥刚坐下没多久,立刻敏锐地觉察出长舟的脸色不太好。
她顺着长舟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长舟正在盯着小镇上的几个人。
寒酥下意识会担心是北齐人,可北齐人长相与中原人有明显差异,那几个人明显不是北齐人。
怎么了?寒酥压低声音问。
长舟低声回:我怀疑他们是东方宰浮的人。
东方宰浮?寒酥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此人是北齐的一员大将,嗜血成疯。
今早封岌率众要赶赴的溪萝州,正是被东方宰浮占据。
长舟略思忖,低声道:夫人在这里等我,切莫离开此处。
寒酥点头。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心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瞬间,她脑子里想起很多历史上的各种战役。
如今封岌刚离开河彰城,那边溪萝州又出了事,若东方宰浮悄悄派人潜伏在这个小镇,是想做什么?寒酥只恨自己实在不懂兵法,纵使拼命回忆在书上看到的各种战役、战术,如今也毫无头绪。
寒酥看着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朝着镇外走去,而长舟悄悄跟在其后。
不多时,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寒酥的视线里。
翠微在一旁急问:怎么了?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了?还不清楚。
寒酥摇头,可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舟还没有回来,小镇上的人却先惊呼。
那是个站在屋顶上修屋顶上砖瓦的妇人,她指着远处:北齐人!前一刻还闲坐谈笑的人群立刻慌张地站起身。
住在边地,他们早就经历过太多战火。
一时间,妇人们抱起孩童快步朝着家中逃去。
而男人们,或登到高处了望,或回家拿武器。
不多时,后者重新走出家门,他们手里握着些棍棒农具。
寒酥望过去,见这些男人们或年迈或病弱体瘦身有残疾。
毕竟壮丁都已经跟随大军离开了家园!是往河彰城去的!站在屋顶上的一个独臂男子高声道。
寒酥伸长了脖子,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
长舟很快赶回来,冷脸上沾着些血迹。
怎么回事?寒酥急声问。
东方宰浮率兵包围了河彰城。
长舟冷声道。
寒酥问:趁着将军离开,来攻占吗?长舟没解释这话,只冷声道:东方宰浮就是个疯子!那要快去报信才是!寒酥道。
三个人立刻翻身上马,掉头朝河彰城奔去。
可是他们还没有赶到,远远看见了黑压压的兵马。
他们定然不可能赶在这些北齐人前面先赶到河彰城,现在去报信已然来不及!寒酥愤声:溪萝州才是要地,这个东方宰浮怎么会不守着溪萝州,突然要攻占河彰?就算他占据了河彰城,也根本守不住这里啊!长舟脸色发寒:他不是来攻占河彰城的,他是来屠城的。
屠城?寒酥完全不理解,不守着易守的溪萝要地,来这里屠城?为什么?他做过这样的事情。
长舟冷声,因为他是个嗜血的疯子!长舟回望,望向刚刚停留的小镇。
可是那个小镇里根本没有几个壮丁,完全帮不上忙。
他快速思索附近哪里可以引兵。
寒酥同样在思索。
她说:去找将军!长舟沉默了一息,道:此刻将军应当正在溪萝州焦战,溪萝州乃要害,不能失!那河彰城里的百姓呢?寒酥急声,将军这些年征战为的正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他绝对不可能放任一城百姓任由北齐人屠杀!长舟叹了口气:来不及了。
封岌天还没亮就带着大军离开了河彰城,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溪萝州。
就算他们快马加鞭朝着溪萝州的方向追去,一来一回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寒酥立刻调转马头。
长舟也只好跟着调转马头。
一时间,三匹马朝着溪萝州的方向一路狂奔。
经过刚刚暂停的小镇,见镇上的人拿着武器走出小镇,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寒酥的马没有缓速,风吹来小镇口那些人的交谈——你们两个去东边那两个村子说一声!我去河西村问问该怎么办!哪里有个从前线回来的老将军,他经验丰富或许知道怎么救河彰城里的……夏日闷热的风拍打在寒酥的脸上,她逆着风尽量睁大眼睛环望,她突然勒住马缰,说:来不及去溪萝州,我们去点烽火!长舟也急忙拉住马缰,闻言皱眉,道:北齐人可能有防备。
但是只能去试一试。
寒酥指了指,道:我们分头去,总有一处能点燃!长舟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寒酥指的方向,问:夫人知道烽火台的位置?寒酥点头。
她陪在封岌身边那么久,早在不知不觉中记下了这一片的地图。
寒酥想要调转马头,马缰却被长舟握住,他说:我不能让夫人涉险。
寒酥愣了一下,继而用一种带着轻蔑的目光望向长舟,她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长舟,你也是跟着将军征战多年之人。
今日若是将军在这里,你觉得他会怕涉险吗?你我的性命和那一城的百姓安危,孰重孰轻你分不清吗?长舟微有动容。
别让我看不起你!寒酥推开长舟的手,毅然朝着烽火台的方向纵马狂奔。
翠微也跟着调转马头,去追寒酥。
长舟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他被将军放在寒酥身边时领了军令,势必要保护好夫人。
自追随封岌,他从未忤逆过封岌的军令。
封岌交给他的事情,他没有一件没办好。
可是寒酥的话像巴掌一样拍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整座城池的百姓性命啊!他太了解东方宰浮的残忍……长舟握着马缰的手逐渐用力,青筋突起。
片刻之后,长舟下定决心朝着另一座烽火台的方向纵马狂奔。
他一定要动作快些,点燃了烽火再去寻夫人。
长舟望着远处,眯起的眼中存了不后悔的决然死志。
寒酥凭借着记忆里烽火台的位置一路狂奔,终于隐隐看见了烽火台的轮廓。
还离得稍远些,她急忙拉住马缰停下。
骑马太显眼,寒酥不确定烽火台周围可有人埋伏。
我们走过去。
寒酥对翠微说。
翠微连连点头。
寒酥抬头望向山顶的烽火台,带着翠微小心翼翼地从小径上山。
夏季的时候,山上正是草木深深的时候,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去。
纵使是夏日的风,吹在山时也有些寒,吹在寒酥与翠微的身上。
两个人都隐约感觉到身体有些紧绷的僵然,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太过紧张。
与此同时,长舟已经到了地图上所标的烽火台之地。
他快步冲上山去,发现这里的烽火台早已被人为破坏,无火可生无信可报。
长舟咬了咬牙,迅速下山纵马奔赴另一处烽火台。
眼看着离山顶的烽火台越来越近了,寒酥给翠微使了个眼色,翠微心领神会握紧匕首。
寒酥也悄无声息地从靴子里取出封岌给她的那把匕首,紧紧攥在手中。
她们两个借着半人高的杂草遮掩,弯着腰一步步靠近烽火台。
直到烽火台近在咫尺,她们两个也听见了说话声,是她们听不懂的北齐人语言。
一瞬间,寒酥与翠微两个人的心都仿若跌进寒潭。
可是已经到了这里,她们两个脑子里完全没有闪过后退的想法。
寒酥回头望了一眼河彰城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城中百姓的一张张脸庞。
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心道今日就算以身为柴,也要将烽火台燃起!下一刻,寒酥听见了女人的哭嚎求救声。
寒酥与翠微立刻对视一眼。
两个人继续悄声往前去,那些哭泣的求救声落进她们的耳中,竟有熟悉之感。
再往前,寒酥与翠微小心借着山石的遮挡探头望去,终于看见了烽火台旁的情景。
那是四个北齐士兵,正在对两个姑娘施虐。
两个可怜的姑娘身上衣料所剩无几,被那四个北齐人抓着手脚压在身下侵害。
其中一个姑娘奋力地拍打着身上的北齐人,被狠狠地踢踹了一跤,她像个破布已经被北齐人拎起来,又面朝下的摔下去。
男人摁着她的肩,立刻压上去。
她拼命挣扎,转头的时候,看见了躲在山石杂草之后的寒酥与翠微,不由愣住。
寒酥也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是大桃。
而旁边同样在被人欺辱的人,是她的妹妹幺杏。
寒酥睁大眼睛定定望着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冲她轻轻点头。
大桃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
她的手拼命捶打着身上的北齐人,她看见寒酥冲她点头,拍打北齐人的动作慢下来,逐渐不再挣扎。
然后她又转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妹妹。
姐妹之间总有些旁人没有的默契,她的一个眼神,让颤抖惊惧的妹妹也在逐渐安静下来。
嚣张作恶的北齐人只会觉得这两个人知道无能为力,不再挣扎了,他们张狂笑着,互相使眼色,享受快活。
他们并不知道,另有两个人正握着匕首朝他们逼近。
寒酥和翠微故意绕了一段路,从他们身后的方向慢慢逼近。
一个人北齐人突然向后转头。
大桃立刻伸出手臂抱住他的头,将他的头往自己怀里送。
男人大笑着,十分满意女人的乖顺服从。
大桃双手死死抱着怀里男人的头颅,睁大眼睛望着逐渐靠近的寒酥。
寒酥咬牙,在心里默念:寒酥,你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
她举起手中的匕首,朝着男人的后心用力刺下去。
纵寒酥力微,削铁如泥的利刃,立刻刺进男人的身体。
另一边,幺杏也悄悄配合着翠微,在翠微靠近时,突然捂住身上男人的眼睛。
翠微拿出狠劲,将手里的匕首下一子划过男人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幺杏一脸,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
这两个人正在纵乐快活,正是最松懈之时,就这么轻易地丧了命。
另外两个北齐人这才回过神,一边拉拽裤子,一边转身。
其中一个人靠得近些,一脚朝翠微踹过去,翠微轻易被踹倒在地,胸腹一阵碎裂的搅痛。
寒酥用力拽,才将刺进北齐人后心的匕首拽出来,却也因后力,向后跌坐。
一个北齐人去探两个同伴的鼻息,另一个北齐人已经迅速打了个滚儿起身,并且拿起了一旁的长刀。
106、106第一百零六章他用寒酥听不懂的北齐话咒骂了一句, 举着手中的长刀朝着离他最近的翠微砍去。
翠微本能地举着手中的匕首乱挥去挡。
幺杏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他的腿,幺杏大声喊:杀了他!杀了他们!男人的腿被幺杏死死抱住,弱女子拼尽全力地抱着他, 竟是让他一时挣脱不得, 无法去砍死面前的翠微。
北齐人又是咒骂了一句, 举刀而刺, 将手中的长刀刺进幺杏的胸膛。
幺杏闷哼一声,双肩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妹妹!大桃绝望地大喊一声, 她立刻推开身上的尸体, 也顾不上自己身上早已被打得处处淤青处处疼痛, 朝着妹妹奔过去, 愤恨地去抢那个北齐人手中的长刀。
所有家人都没了, 妹妹是她最后的亲人,今朝又要看见唯一的亲人死在眼前!翠微想要站起身帮忙, 可是男人踹在她心口的那一脚好像把她心肺都踹碎了, 竟是一时无法站起来,豆大的冷汗从她脸上流下来。
寒酥却已经站起身, 握着手中的匕首朝男人的心窝用力去刺。
男人握着长刀的手被大桃死死抓住, 他无法去挡寒酥用力刺来的匕首, 他想抬腿去踢寒酥, 可是幺杏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
眼看着寒酥手中的匕首就要刺进他的身体里,另外一个北齐人却已经拿到了长刀朝寒酥砍来。
小心!翠微颤着嗓音大声地喊。
寒酥再顾不得先杀死面前的人, 急急朝一侧躲避。
纵她尽量去躲, 那个北齐人手中的长刀还是划过她的后背, 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紧绷的神经让寒酥一时之间竟也没意识到疼。
她跌坐在地, 又立刻爬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是先齐心协力杀了这两个北齐人,还是先不管不顾先燃起烽火台!不过这两个北齐人根本没有给她多想的时间。
被幺杏抱住腿的那个北齐人终于挣脱了幺杏,他暂时不去管大桃,愤怒地朝寒酥奔过来。
另一个北齐人亦是。
寒酥看向翠微,翠微悄悄点头。
电光火石之间,寒酥将袖中的火折子扔给大桃,急说:点火给将军报信!虽然这两个北齐人听不懂寒酥的话,可是看见火折子还有什么不懂?更何况他们守在这里正是为了防止中原人通风报信。
他们两个弯腰去捡地上的火折子,大桃瞅准时机立刻站起身扑上去死死抱住其中一个人的头,将他的头脸迈进她怀中,同时也是挡去他的视线。
寒酥恰时起身,拼尽全力用手中的匕首朝着男人的咽喉刺去!另一个没有被抱住头的北齐人咒骂一句,立刻抬刀去挡,打飞了寒酥手中的匕首。
与此同时,翠微已经悄然站起来,举起刚刚拿到的长刀,朝着没有被大桃抱住的男人砍去。
男人心底一凉,顿时惊住,反应过来她们先抱住另外一个人的头是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是想先杀他!他立刻朝一侧扑倒躲避!长刀颇重,翠微又受了伤,这用力砍去的一刀,只砍在男人的大腿上。
男人哎呦一声,立刻拼命不停咒骂起来。
寒酥立刻爬去捡被打飞的匕首。
被大桃抱住的那个北齐人也立刻将大桃推开,大桃被推得撞在一块石头上,立刻闷哼一声。
他立刻朝同伴看见,见他大腿上被砍了一刀。
而寒酥与翠微冲过去,与他扭打在一起。
他立刻过去,揪住翠微的衣领,将人拎起来。
力量实在是太多悬殊。
寒酥回头望了一眼,心道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
被翠微砍伤腿的人一时不能站起来,唯一活着的那个北齐人只能寄希望于翠微和大桃再拖延一点时间。
她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火折子朝烽火台奔去。
拎着翠微的北齐人看出寒酥的意图,立刻将翠微扔出去,就要去追寒酥。
翠微爬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腿,高声喊:一定能点燃!大桃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妹妹,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去抱着这个北齐人的另一条腿。
她与翠微齐心协力死也不放手,男人急着去追寒酥,抬步往前,这么一僵持,竟是踉跄着摔倒。
大桃赶忙爬起来坐在他的身上,死死压着她。
男人怒极,用力抬脚去踹开翠微,翠微彻底昏死过去。
他又举着手中的长刀朝大桃砍去。
大桃不得不躲避,就这样被北齐人压在身上,他如铁锤一般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在大桃的脸上。
大桃痛得眼冒金星时,落在头脸上的拳头突然停了。
身上一沉,这个北齐人无力压下来,他咳出一口口血吐在大桃身上。
大桃费劲睁开眼睛,望去,看见妹妹拖着满是血的身体挪过来,正握着寒酥的匕首刺进男人的后心。
姐妹两个早就浑身是血,没了人样,可是她们两个相视一笑。
幺杏无力地躺下来,姐妹两个费尽全力地抬手,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牢牢握住了对方的手。
吹来的风是暖的,带着燃烧的热气。
寒酥望着熊熊大火,大口喘着气。
大风吹过来,将火焰烧得更旺。
她早就凌乱的头发被吹起来,火星子烤焦了她的几根发丝。
看着这突然而来的大风,寒酥热泪盈眶。
知道这是上天帮忙!她盼着这火烧得更旺一些!这是一整座城池百姓生的希望!被砍伤腿的北齐人咿咿呀呀的喊着痛,点燃的烽火台又让他更加惧怕。
寒酥转头望向身后的惨状,赶忙转身。
她这一转身才惊觉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她低头一看,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竟然聚了一小汪血。
来不及查看身上的伤,她快步奔过去。
看见大桃和幺杏已经闭上了眼睛仍牵着对方的手,她蹲下来,颤着手去探她们两个鼻息。
知道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她的眼泪一下子掉落。
她用沾血的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血,赶忙又朝翠微奔去,她做了些心理准备才抬手去探翠微的鼻息。
好像过了半辈子那样久,她才探到翠微极其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寒酥一下子大声哭出来。
翠微!翠微!她一下又一下去推翠微,可是翠微彻底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寒酥抬起头,望向唯一还活着的北齐人。
他拖着自己的伤腿,正在拼劲全力地往后逃。
寒酥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吃力地举起北齐人的大刀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这个北齐人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他上下唇开开合合不停地用北齐人求情。
寒酥听不懂,也听不见。
这一刻,她的天地静悄悄。
她握着长刀朝着这个北齐人一刀又一刀的砍刺,每一次都拼尽全力!为了大桃与幺杏,也为了大荆无数无辜的子民!最后一个北齐人的瞳仁慢慢涣散,僵硬地躺在血泊中。
寒酥身后是燃得越来越高的鲜红火焰,她脸上身上是刺目的鲜血。
她抬手,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湿漉。
血水的浸泡,让她将贴在嘴巴上下的假胡子也揭去。
哐当一声,寒酥手中的长刀落了地。
她转身朝翠微去,吃力地将翠微背在身上。
我带你下山,带你去找大夫。
翠微,你要坚持住!寒酥喃喃说着,迈出沉重的步子一下下往山下去。
寒酥并不知道从她后背伤处流出的血水已经浸透了翠微的衣裳。
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背上越来越沉,步子也越迈越艰难。
她握紧翠微的手腕,绝不放手。
寒酥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永远柔红的唇也毫无血色。
她艰难地背着翠微下山,却在还没有走到山下时,再没了力气,脚步一空,就这么滚落下去。
直到滚到山下,寒酥握着翠微的手都没有松开。
寒酥望着湛蓝的天幕,大口喘着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可是她不想死。
姐姐如果出了事,笙笙会哭得很凶狠凶,会下辈子一直都不开心,再也不会笑了。
所以姐姐要为了我好好保护自己,平安地回来!妹妹露出一对小虎牙的笑靥浮现在寒酥的眼前。
妹妹还在京城等着她,她不能就这么死去。
原以为永远失去的亲人又有了生的可能,她还没有找到父亲!将军……寒酥眼睫孱颤。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她不想在战事未定时让他分心……他的分心会影响他的安危……昏迷前,寒酥隐隐约约听见了驼铃声。
她费力睁开眼睛,看见有人朝她走过来。
身体里的血将要流尽,寒酥实在太累了,眼睛再也挣不开。
·溪萝州。
两方交战,厮杀声震天。
一抹刺眼的阳光透过云朵照下来,照在封岌拇指上的扳指,折射出刺眼的一道光。
封岌眯了下眼,垂目看去,另一只手覆来,拇指轻轻在扳指上蹭了蹭。
一个士兵急匆匆赶过来禀告。
封岌回头望去,看见远处升起的烟雾。
烽火台?肖子林诧异,河彰城出事了?云帆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将军还真是料事如神,咱们走了一半派长灯带些兵马赶回去。
这个时候要是没赶到,最多再过两三刻也到了。
封岌没说话,他低着头,视线落在手中的扳指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
行军打仗十几年,他从不相信所谓的预感、直觉,可是这一刻心里的不安是什么?封岌再看一眼远处升起的烽火,下令:让长河、长井也带兵赶回去。
肖子林和云帆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不过他们从不怀疑判断封岌的命令,立刻转身去办。
一个时辰后,溪萝州再度易主。
封岌登上城楼,问:还没找到东方宰浮?没有。
肖子林摇头。
封岌皱眉,在城楼上渡着步子,时不时望向远处烽火台的方向。
后来,云帆白着脸奔上城楼,将楼梯踩得邦邦响。
他一口气奔到封岌面前,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肖子林在一旁抱着胳膊笑:你见鬼了?封岌将手上的扳指取下来,拿了一方帕子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
他再一抬头,看见了长舟。
封岌擦拭扳指的动作停下。
长舟灰头土脸,头发和衣服都有烧焦的痕迹。
他一步步朝封岌走过来,待走到封岌面前,直接跪下来。
肖子林收了脸上的笑,严肃起来。
另一边巡查的叶南好奇地望了一眼,立刻觉察出不对劲,快步赶过来。
发现北齐人欲围河彰城,我与夫人兵分两路寻找烽火台。
夫人在点燃烽火时不幸遭到北齐人杀害。
长舟抬手,从衣襟里拿出一把染血又有烧痕的匕首,双手捧着放在身前。
他双手撑在地面,以额触地伏地请罪。
长舟跟了封岌十四年,是封岌最得手稳重之人,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完成封岌的命令。
封岌手中的扳指突然滑落,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摔成了两半。
封岌眨了下眼睛。
下午的烽火,原来是她点的。
肖子林问:人现在在哪?找到夫人时,整个烽火台烧了大片山顶。
夫人……和四个北齐人的尸体都被烧毁。
肖子林眼珠子转了转,追问:那夫人的侍女呢?与夫人在一起,死时二人的手握在一起。
肖子林张了张嘴,最后的希望没了,没话再问。
封岌望着那把匕首,这是他给她的匕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你的军令是什么?长舟咬牙:誓死保护夫人安全。
封岌突然拔.出站在他身边的肖子林腰间的佩刀。
叶南从后面冲出来,扑到长舟面前,抱住他,死死挡在他身前。
云帆吓得胆颤,立刻跪地求饶:将、将……将军不、不、不要……肖子林仗着在封岌面前随意惯了,唯他敢去拉封岌的手腕。
长舟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叶南,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他望着封岌,道:夫人说将军这些年征战为的正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如果您在,绝对不可能放任一城百姓任由北齐人屠杀。
长舟和夫人分开那一刻,便知辜负将军信任。
愿意以命相赔。
长舟!叶南握住他的手,满眼焦急。
封岌突然将手中的长刀还给了肖子林。
他弯腰,去捡地上摔成两半的扳指。
摔坏的扳指在他手中,他轻轻摩挲着断开的地方,锋利的断处割破了他的指腹。
他竟又用力抚压了一下断裂处,让尖利的断处再次割了他的指腹。
封岌将扳指放在掌中,大步往城楼下去,衣袂高扬。
他边走边下令:回河彰城。
叶南松了口气去扶长舟,长舟木然站起身。
云帆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封岌。
封岌之前分派的两波人马及时赶到了河彰城,阻止了东方宰浮的残忍计划。
如今大军浩浩汤汤地赶回河彰城,长灯和长河率兵迎接。
两个人诧异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封岌为什么突然回来。
封岌纵马率兵归来,他踏进城门。
长灯和长河立刻迎上去禀话:回来得及时,贼子恶行未施。
两万兵马尽俘。
但是,东方宰浮跑了……封岌瞥一眼空了的拇指,再摊开掌心,凝视躺在掌中破碎的扳指。
片刻后,他抬头,面无表情地沉声下令:让所有百姓归家锁门不得张望,驱北齐兵至南街。
封岌从军十七年,这是他第一次屠城。
两万北齐兵,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107、107第一百零七章整个河彰城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儿。
今日刚刚胆战心惊经历过被北齐人围城的百姓们, 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纵使在自己家中也被惧意笼罩着。
残阳如血,这注定是个不安的日夜。
长舟端着茶水往屋里送去。
云帆瞥见了,赶忙冲上去将人拦下来, 道:我去。
你这个时候就别在将军面前碍眼了。
他伸手去拿长舟手里的托盘, 可长舟握着托盘的手没松, 长舟看也没看云帆一眼, 目视前方继续往屋里去。
云帆撇撇嘴,嘀咕: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庭院中有一棵杏树, 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此刻肖子林坐在那里, 正望着这边。
云帆朝肖子林走过去, 伸手指了指长舟的背影, 道:死心眼子!肖子林没接话,只是皱着眉, 眉宇间是少见的愁容郁色。
云帆打量着他这脸色, 知道连肖子林也不笑的时候事情那就严重了,他也不再吭声。
沉默了半晌, 云帆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叶南大步走进庭院, 瞥一眼树荫下的肖子林和云帆, 继续大步往正厅去。
封岌坐在房中书案后, 正在听几位副将的禀话。
见叶南进来,他掀了掀眼皮瞥来一眼。
叶南拱手行礼禀话:南街那边已经处理干净了。
她身上分明没有血,周身却有一股血腥味儿, 昭示着她刚从炼狱一样的地方回来。
封岌颔首, 收回视线, 朝着刚刚禀话的一员副将抬了下手,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叶南望向长舟,见他若往常那样立在封岌身侧。
她再将目光落在封岌身上,他好像还是以前那样威严冷峻地坐在上首,听着下属禀话,偶尔沉声下达言简意赅的军令。
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封岌陆续下达几条军令,几位副将一一领命退下。
厅内只剩下了长舟和叶南。
一时间,宽敞的方厅陷入了沉默。
叶南探不透封岌的脸色,便将目光落在了长舟的身上。
在她眼里长舟是最了解封岌的人。
长舟打破了沉默。
他声音很低:人在郁香堂。
封岌好像才回过神来,他朝着长舟微偏过脸,问:什么?长舟喉结滚颤了一下,重复:人在郁香堂。
可否要安排入土为安?封岌眨了下眼睛,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起身,朝郁香堂去。
肖子林一直盯着正厅的门口,见封岌从里面走出来,他立刻起身默默跟上。
云帆挠了挠头,有点不理解他们一个个这个时候往将军身边凑是等着被出气吗?他坐了一会儿,也起身跟了上去。
两具被烧焦的尸体被白布裹盖着,皮肉粘连、骨血残缺,鲜血和污迹渗透了很厚的白布。
封岌立在门口,视线落在从白布下露出的脚。
那已经算不上人的双脚,左脚被烧掉一半,右脚更是从脚踝处便没了。
他再看另一双脚,也同样惨不忍睹。
封岌就这样立在门口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也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下令:交代下去,天亮启程赶赴溪萝州。
是!肖子林抱剑应。
封岌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残阳如血,将封岌高大的身影拉成很长很长的影子。
影子被拉长,也变得纤细了。
长舟如往常那样跟在他身后。
云帆歪着头望着封岌的影子,若有所思地说:将军看上去也不是很难过?也是,将军这些年经历过太多身边亲近人的战亡。
云帆说完这话,发现肖子林和叶南都转过脸来看向他。
他一脸茫然地问:我说的不对?肖子林将右手握着的长剑腾到左手,道:我先走了。
有事喊我。
不同于长舟和云帆,肖子林和叶南都是领兵的将帅,不能跟在封岌身边。
肖子林走了之后,叶南也道:如果有事,也记得派人支会我一声。
你怕将军杀长舟?云帆问。
将军不会。
叶南说得笃定。
云帆端着晚膳送进去,先瞥一眼封岌的神色。
他坐在书案后,正在看摊开在面前案上的地图。
云帆小心翼翼地将饭菜放下,说:将军吃些东西再看。
封岌没说话,也没动作。
云帆只好退下去。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过去,看见封岌拿了筷子开始吃饭。
他觉得这样很好,肖子林和叶南都是多心了,他轻轻关上门出去。
又过了一阵子,云帆过来收拾碗筷,见东西都被封岌吃了,他心下更轻松,他端起食托来,没有立刻出去,他想着不能让将军一个人胡思乱想,故意笑着找话说:将军,这厨子手艺不错吧?新换的。
不错。
牛肉做得很好。
封岌脸色平静,语气也淡淡。
云帆心想将军还能品评饭菜,果真是没有受太大影响。
他笑着说了一句将军您继续忙,端着食托出去。
他人已经快走到厨房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手中托盘上空了的碗碟。
晚膳一荤两素,今晚的荤菜是一条鲫鱼。
没有牛肉。
封岌身边终于没了旁人,他还是如之前一样端坐在书案后。
若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一定以为他正在专注地看着摊开在眼前的军事图,为战事筹谋。
只有封岌自己知道,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眼前黑红一片,不管什么人什么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都裹着一层黑红之色。
他再一次望向自己右手的拇指,拇指上空着,那枚墨绿色的扳指已经碎了。
他偏过头,望向身侧,又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腿上。
他身边是空的,没有人陪着他处理公事,也没有支撑不住枕在他的腿上睡着。
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幕,周围伶仃的星星敷衍地眨眼睛。
云帆坐在杏树下打哈欠,困得快要挣不开眼。
在几次三番脑袋磕到桌面之后,他终于枕着自己的小臂睡着了。
突然的马蹄声让他一下子惊醒。
他立刻坐直身子,望向大开的房门。
将军!他赶忙跑进去,在屋里见不到封岌的身影,又快步跑出去,爬上木梯站在屋顶上朝远处望去,看见封岌纵马远去的背影。
坏了!云帆拍了自己一巴掌,立刻跳下去,他迅速吩咐两个士兵分别去告知肖子林和叶南,再自己去牵了一匹马要去追。
怎么了?长舟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他刚处理好安葬之事。
这大半夜的,将军不知道一个人骑马去哪儿了!云帆说了这么一句,立刻翻身上马要去追。
长舟脸色微变,也不多问,立刻也牵了匹马去追。
可惜,云帆和长舟都没有追上封岌。
最初还能远远看见封岌的身影,到后来彻底被甩到后面。
泼墨的夜色,尽力遮掩一切。
快马让云帆脸色涨红不停地大口喘着,他问长舟:将军能去哪啊?明早就要出发,将军这个时候不见了可怎么办啊!长舟深吸一口气,道:将军天亮前会回来的。
云帆累得像死狗一样趴在马背上,他对长舟这话半信半疑。
不多时,肖子林和叶南也追了来,得知封岌早已经追不到,几个人都皱起眉犯了难。
行军打仗,主帅向来是重中之重,将军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城,是埋隐患。
片刻后,肖子林道:先将将军出城的事情瞒下来。
其他人点头。
既然已经找不到封岌的身影,他们先赶回去坐镇,再等着封岌回来。
小小的云邂村彻底掩于黑夜。
溪流声让封岌的马速慢下来。
他沿着村后的小溪,缓步前行。
慢吞吞闪烁的星光映在水面上,让溪水幻浮着些流光。
可终究不是那一日的溪流与星月。
他身边,也不再有她。
阵阵凉风拂面。
明日的炎夏的凉风,却带着割心的寒。
村长当初腾出来给他住的院子重新住了人,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陷入美梦,完全不知道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
封岌立在前厅的门口,看着已经摆满了农家用具的长桌,眼前浮现重逢那一日,寒酥扑过来抱住他,问他想不想她。
隔壁的卧房里有村长酣眠的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封岌坐在树影下,看着凉风吹拂着柳枝。
晦暗的夜色里,随风拂动的柳条好似张牙舞爪的恶魔。
封岌半垂着眼,视线落在躺在掌中的那枚扳指上。
扳指握了太久,断裂处的尖利早将他的掌心划得血肉模糊。
十七年从军生涯,从至亲之人的惨死,再到身边人一个个地牺牲,他甚至对自己的战亡也有准备,曾笑谈葬身疆场才是一代将帅最好的下场。
封岌见过太多死亡,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样吗?封岌慢慢抬起眼睛,透过拂动柳条的缝隙仰望着天幕中的残月。
他漆沉深邃的眼底有血色泛滥。
他自问,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何为端方君子何为顶天立地何为尊重信任?是不是他太纵着她?因为太在意,希望她欢喜,尽量尊重她的决定。
同时骄傲让封岌永远不会去勉强寒酥,他要寒酥满心欢喜地接受他。
可是,这是对的吗?为什么要允她离开京城?他就应该锁着她,用他强硬的方式牢牢锁住她!纵她恨他怨他永不真心接受他,至少……她会平安。
封岌慢慢拢起手掌,让残破的扳指继续割着掌心。
向来自傲的人,突然之间有巨大的疲惫山峦般向他砸下来,砸在他肩上、心上,让他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
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
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你心目中的将军?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偏过头去,一滴泪悄落。
黎明前的黑暗之后,东方悄悄划出一道鱼肚白,黎明将至。
城墙之上,长舟、肖子林等人焦急地望着远方。
这都快天亮了,将军怎么还不回来?叶南皱眉。
云帆问:军队已经整理完备,一会儿将军还不回来怎么办?要是让北齐人知道咱们将军不见了,这这……云帆原地渡着步子转了两圈,见他们几个都沉默着不说话。
他也不知道他们急不急,他心里急得要命,再问:你们倒是吱个声啊!要是将军今日不回来了怎么办?这大军还要不要启程出城啊?肖子林抱着怀里的剑,说:将军会回来的。
长舟,你也像肖子林这么认为?云帆转过头去问长舟。
长舟没有回答他。
云帆瞧见长舟遥望着前方。
云帆顺着长舟的视线转头,眯起眼睛来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天光乍亮之时,天地被一道白光撕破一道口子,降落的凉白光芒下,逐渐出现一道影子。
那个小小的影子越来越大,逐渐能够分辨出是一道纵马疾奔的身影。
云帆快步走到城墙前,双手撑在墙柱上,伸长了脖子望去。
是将军!是将军回来了!云帆笑起来。
其他几个人走过来,遥遥望去,皆松了口气。
天光大亮,封岌马蹄踏破黎明,闯进城门。
肖子林、叶南等心腹部下带兵相迎,准备出城。
出发。
封岌沉声下令,威严无边。
封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长舟将长刀捧递于他。
乌鸦鸦整齐划一的大军跟随在封岌身后,踏出河彰城。
马蹄嘶鸣,声势浩大。
封岌带兵赶至溪萝州,几乎没有多停留,继续率兵北上。
曾经雷厉风行运兵如神的赫延王,仍旧那般势如破竹。
可有些东西悄无声息中变得不一样了。
曾经的赫延王不会屠城,但从这一日起,他自己破了战俘不杀的军规。
所到之处,斩尽北齐人。
不需要更多时间收降战俘,就不会被绊住脚步,大军气势越来越凶,直抵北齐都城。
·寒酥陷入沉眠,昏迷中身上也是疼的,这种疼痛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死。
她想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谁将她救走。
可是她睁不开眼睛,耳朵也听不见声音。
她好似被困在一个雾蒙蒙的狭小地方,除了疼痛失去了六感。
就连残留的意识也不能够多思,只要一凝神就会头痛欲裂。
寒酥在昏迷中仍旧惦记着河彰城的百姓,不知道救兵到底有没有赶到……寒酥来不及多想,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寒酥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终于一日她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看见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形。
那道身影立在门口,似乎正要进屋来。
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她完全看不真切。
她再一次陷入昏迷。
后来,寒酥一日中有意识的时间多了些。
她开始能听见些声音,那些声音好似隔着千山万水,能够听见却又听不清。
这一日,感觉感觉到好像有人抱着她哭。
寒酥分明什么都听不清,为什么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抱着自己哭的人十分伤心?真是奇怪。
这个人又是谁?寒酥在昏迷中拼命去思考,思考又让她头痛欲裂,没多久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时间一日接着一日过去,夏日的雨渐渐变冷。
秋天到了。
寒酥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那道青色的身影踉跄着快步朝她奔过来。
108、108第一百零八章雪意?雪意!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男人哽咽又焦急的呼唤飘过来, 寒酥反应了很久,那些能听见却听不清的声音终于慢慢有了意义,她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
这声音好生耳熟!她明明睁着眼睛,可是眼前仍旧是雾蒙蒙的一片, 完全看不清对面之人的五官。
熟悉感让答案呼之欲出, 寒酥有些不敢置信, 她拼命想要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她空洞无神的眸子渐渐聚了神。
寒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一瞬间,有热泪盈眶。
她想张嘴说话, 唤出那一声久违的父亲, 可是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寒正卿红着眼眶, 急说:不急不急, 醒了就好, 不急着说话!他把女儿抱在怀里,重拾珍宝, 他轻拍着女儿的肩头的手都在发抖。
他不停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那蓄在眼眶里的心酸泪终究是没忍住, 沉甸甸地落下来,落在寒酥的身上。
寒正卿扶着女儿重新躺下, 在一旁一会儿让她再睡一阵, 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喝水。
他颤着声音, 喜悦让他脑子里混乱着。
寒酥重新睡着了。
这一次, 她没有再被困在狭窄逼仄的雾蒙蒙空间。
因为知道在自己父亲身边,巨大的安全感让她终于能够安心地睡一觉。
等寒酥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两日后。
昏迷了这么多天, 她这次醒过来已经精神大好, 寒正卿将她扶起来, 喂她喝水吃粥, 她都能吃喝一些。
她嗓子里能发出一两个音来,却仍旧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
娘子!寒酥惊讶地抬眼,眸中卧着焦急地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翠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快步跑进来,坐在床边,拉住了寒酥的手。
娘子终于醒了……翠微一句话没有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再看见翠微,得知她安然无恙时,寒酥的眼泪也在瞬间掉下来。
寒酥被翠微握住的手慢慢转动,回握她。
寒酥睁大眼睛望着翠微。
翠微又哭又笑,她说:河彰城没事!寒酥释然地笑了,唇角漾出温柔的笑容。
寒正卿在一旁抹眼泪,忍着心疼,给予赞扬:雪意,父亲很为你骄傲。
寒酥偏过脸来望向父亲。
她永远相信父亲一身正义,永远不会做勾结敌军之事。
寒正卿起身,拿着寒酥喝过水的杯子,送到一旁的桌上。
寒酥的视线追随着父亲,看见父亲略跛的脚。
又过去三日,寒酥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父亲……她虚弱开口。
寒正卿正在整理桌上瓶瓶罐罐的药,猛地听见久违的这一声唤,大难不死后的感慨一下子涌上心头,也涌上眼眶。
他在床边坐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满眼的心疼:你来这里做什么?父亲既然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会拼尽全力去找你们两个,与你们团聚。
何须用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寒酥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噙着心酸和各种委屈。
她朝父亲伸手。
寒正卿立刻握住女儿的手,再将女儿用力抱在怀里。
他已知晓女儿这一年的遭遇,钻心的疼扎在他心口。
他仍不忘用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都过去了,别怕,都过去了……骨血相连,让寒酥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痛。
原先寒酥启程前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设想过要如何开口询问父亲为何和北齐人在一起。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不想再问,也不用再问了。
又过几日,寒酥身体又好了一些,可以勉强下床走动。
她每日醒来的时间已越来越多,可以和父亲说话许久。
不需要她问,寒正卿主动告诉了她这段时日他的遭遇。
他被要求去北齐军营当使臣送信,他知晓汪文康怀着让北齐人杀了他的心思。
他没有办法不走这一趟,只好另想他法。
居住在边地,他早就学过北齐语言,他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谋了一线生机,北齐人要他担任翻译中原地图的任务。
他一边勉强应对,一边想对策逃走。
后来虽然成功脱身,却被打断了腿,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刚有起色时,他回家了一趟,知道家中变故,猜到女儿会去京城投奔她们的姨母,这又打算启程去京城。
只是没想到……寒正卿叹了口气,道:雪意,你再躺一会儿。
我去看看炖的鸡汤。
你这身子啊,还需要好好补一补!寒酥微笑着点头。
寒正卿出去没多久,翠微从外面进来,端着一杯蜜糖温水给寒酥润喉。
翠微刚将水递给寒酥,她偏过脸去一阵咳嗽。
寒酥蹙眉看她,关心地问:还疼吗?已经好很多了。
翠微弯着眼睛笑。
她被踹得那脚不轻,心口窝时常疼。
她这伤除了人消瘦了些,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这伤也没有药到病除的方子,只能慢慢养。
寒酥虚弱地说:有父亲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我,你不用总跑到我这里来帮忙。
你也多多卧床休息。
先把身体养好。
寒酥说得很慢,才将这几句话说完。
我没事。
翠微笑着。
她亮着眼睛凑到寒酥面前,藏着一点小骄傲地问:娘子,我算不算也干了件大事?算。
寒酥点头,若你是从军的小郎君,是要表功的。
说不定给你封个小将军。
翠微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寒酥望着她眉眼间的笑容,也温柔笑着。
过了一会儿,寒酥慢慢收了笑,她迟疑了片刻,问:你可知道大军到哪儿了?听说到埠昌城了。
翠微说。
寒酥非常震惊。
埠昌城?到了那里,下一役就是北齐的都城了。
居然这么快!惊愕之余,寒酥也慢慢放下心来。
她原本想着先到郸乡寻找父亲,同时等着封岌胜仗的消息,等他在北齐的都城取得胜利,她再设计假死瞒过长舟。
在战事未歇之前,她不愿意假死,她怕会让封岌分心。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听闻封岌率兵已经打到了埠昌城,寒酥掖了下鬓发,温柔垂下眼睑,释然地笑了笑。
许是她想差了,是她之前太看重自己。
即使她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将军什么,他可是赫延王。
寒正卿端着炖好的鸡汤进来,一边走一边说:给我囡囡好好补补身子!寒正卿将鸡汤放下盛了一碗递给寒酥,又盛第二碗递给翠微。
翠微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赶忙说:老爷,我可不敢接……这有什么不敢的?雪意自己又喝不了这么一锅。
本就是给你们两个病人煮的。
拿着!翠微忐忑地望向寒酥。
寒酥对她笑笑,道:父亲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多谢老爷。
翠微这才伸手去接。
寒酥尝一口鸡汤,是熟悉的味道。
她抬眸望着父亲:很好喝。
寒正卿笑着:那是自然。
寒酥望着父亲,慢慢温柔地笑起来。
这样也挺好。
虽然过程与她设想的不同,最终的结果却是好的。
——他做他万人之上的赫延王,她与家人团聚走向平淡又温馨的新开始。
·埠昌城。
秋日多雨,狂风骤雨疯狂敲着军帐。
敲在军帐上的骤雨一下又一下砸在封岌的心里。
他越来越不能入眠,每到晚上夜深人静时,他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深渊里。
他是封岌,他是永远都不会向人求救的封岌。
他知道自己困在深渊里,而且在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朝着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地坠落而去……他出不去。
他也不想出去。
封岌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沧桑的老人。
因为只有老人才开始热爱回忆。
他一遍遍回忆与寒酥的过往。
不管是当初赴京路上的军帐里,还是之后的重逢。
她清冷又倔强的眉眼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初遇的心动,乃至后来的一次次被她惊艳,还有那些平淡日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望过来的每一道目光,一遍遍被他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他也沉沦于这样一轮又一轮的回忆里。
他怕,他怕不这样每晚一遍遍地回忆,终有一日会忘记与她的朝夕。
白日里挥斥方遒的威严主帅,此刻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蜷缩起来。
他怀里抱着一件衣服,这是寒酥给他做的衣服,衣服里缝着她给他求的平安符。
他又开始回忆,回忆寒酥捏着细针缝衣时垂眸的温柔,回忆她站在府门前抬眼望着他说:去给将军求平安符。
天亮了。
又是一夜未眠。
当长舟进军帐时,封岌正端正威压地坐在长案后,翻阅着从京中寄来的信件。
苏将军到了。
长舟禀话。
进。
长舟望了封岌一眼,转身出去将苏将军带进来。
苏将军主负责粮草,这次押送粮草到埠昌城,临走前他要向封岌询问接下来的粮草需求。
够了。
封岌打断他的禀话。
苏将军有些没明白:什么?除夕之前够用。
封岌沉声。
除夕之前?苏将军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被这句话的意思惊住了。
最初大军出征前,设想两年内结束战争,最快也要一年半。
这并非其他人的设想,而是经过与封岌的商讨,是得到封岌首肯的预备。
现在,封岌说今年除夕前结束战事?这怎么可能呢?苏将军离开封岌的军帐时,还在琢磨着。
行色匆匆的一队队士兵从他身边经过,苏将军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回望封岌的军帐。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大军出征的进程确实比预想得要快,这才几月份?就已经占了埠昌城!苏将军再仔细回忆,觉察出很多不对劲之处。
以前赫延王从不打无把握的仗,所以他才会几乎战无不胜。
而这次出征,他几次调兵遣将出其不意。
虽然都取得了胜利,却多次都是兵行险招,用兵之术并非赫延王一惯的风格。
赫延王好像很急……苏将军喃喃自语。
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
赫延王如何用兵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打胜仗就足够了。
边地的捷报一道道传到京城,京中百姓茶余饭后聚在一起,打听着前线的战事。
曾经几乎亡国的痛,让他们深切地恨着北齐人,迫切地想要打败北齐。
连连胜利的喜悦,让大荆子民高兴不已。
我就知道,这一战能胜。
你还说赫延王走了步险棋、是臭招!切,就你还敢质疑赫延王的用兵?我认输我认输!我再也不敢质疑赫延王如何调兵了!哈哈这就对了。
只要有赫延王,再也不怕贼子踏上咱们的土地!千秋万代才出这么一个神将,真是我大荆之福啊……一时间,随着一场场胜仗的消息传回来,整个大荆子民再一次对赫延王歌颂赞扬。
朝中百官心思却各异。
那些主战派扬眉吐气,心里舒坦极了。
那些主和派之中又分出了不同的声音,有的庆幸没有打败仗,有的仍旧担心不能善终,还有的坚持认为就算最后取得了胜利也要埋下隐患。
还有一些臣子,他们无所谓战或和,他们誓死效忠皇室,只为赫延王再一次高涨的声势民心而担忧。
他们一次次进宫面圣,表达担忧之意。
圣上握着手中的捷报翻看了两遍,才将其放回桌上,心事重重地起身,摆驾去了东宫。
秋日落叶枯黄,赫连珰一身朴素的长衫坐在庭院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待圣上走到近处,他才收回神,急忙起身相迎。
赫连珰还未跪下,圣上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行礼,他偏过头去看向赫连珰手中的书,语气寻常的问:看的什么书?赫连珰回答之后,圣上点点头,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说起这本书他是何年读过,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赫连珰迟疑了片刻,重新坐下来,语气温和地说着自己对这本书的见解。
父子两个闲话家常,仿佛不是皇帝与皇子,只是寻常的一对父子。
最后圣上起身离去前,赫连珰站起身来,他诚心道:父亲,儿子做过很多错事。
心中有愧不知如何去弥补。
圣上一手负于身后,凝目望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同时又感于父亲这个好久不曾听见的称呼。
他拍了拍赫连珰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离去。
宫墙高耸,寒风吹下来几片枯叶落在圣上的足边。
圣上看着落在他面前的两片枯叶,他继续往前总要踩上一片。
是啊,他总要做出选择。
·天气越来越冷,十月初落下第一次细小的碎雪。
寒酥蹲在父亲面前,她帮父亲挽起裤腿,用浸过药的帕子给父亲敷腿——这天气一冷,父亲的伤腿就会疼。
父亲,可觉得好些了?寒酥蹙着眉,望着父亲的腿,她眸中浮着心疼。
好多了。
寒正卿笑着说,早就不疼了。
别记挂。
寒酥无声轻叹着,虽然父亲这样说,可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她。
寒正卿再劝:如今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强。
寒酥轻点头,拿着药帕子去敷父亲的另一条腿。
她说:也是幸运,当日能遇见父亲。
寒正卿附和:是很巧,正好遇见了,把你和翠微放在马背上,大老远驼回来。
寒酥手中的动作微顿,她眸中现一丝异色。
马背上?可是她怎么记得自己昏迷前,听见了驼铃声?作者有话说:109、109第一百零九章寒正卿又道:你这身体还未养好, 就要去上课,可吃得消?父亲不用担心我,我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
寒酥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小心腰。
寒正卿伸手去扶她,如今倒是有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父女两个相视一笑, 不觉得眼下凄惨, 只是有些劫后余生的唏嘘。
翠微抱着一件棉袄走到门口, 等着寒酥。
寒酥别过父亲, 走出门,翠微展开臂弯里的棉袄, 裹在寒酥的身上。
她后背的伤太深, 一时片刻好不了, 如今天气冷, 人变得极畏寒。
娘子, 还冷不冷?翠微刚说完,一阵风吹来, 她立刻迎风咳嗽起来。
寒酥握了握翠微的手,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以后没有主仆之分, 不用再这样称呼我。
你唤我姐姐就好。
翠微迟疑了一下, 闷声:可是我比娘子还大一岁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叫您妹妹那就更冒犯了!秦老师!三四个小孩子跑过来, 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寒酥对他们笑笑,温声问:昨天的课业可都背下了?一个小孩子挺胸抬头说自己背熟了,另外三个低着头不好意思起来。
阿阳, 你背来听听。
寒酥含笑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唤作阿阳的小姑娘小声嘀咕:没记住……另一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小男孩皱眉道:你又惹老师生气!就是!就是!老师身体差, 别气老师!老师, 我阿爹昨儿个杀鸡了, 说晚上要给老师送鸡汤!两个妇人抱着装满脏衣的木盆结伴要去河边洗衣裳,迎面遇见被小孩子们簇拥的寒酥,她们两个赶忙亲切热情地迎上去。
小秦老师去上课啊?你父亲的腿怎么样了?寒酥微笑着说:父亲的腿还是那样,一变天就要疼。
那可得注意了,冬天不好熬啊!看这阴沉沉的天色,最近要有不少雪呢。
拿着吃!另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两个苹果,塞给寒酥和翠微。
太热情,寒酥和翠微推拒不得。
客气什么?别耽误了你去上课。
两个妇人笑着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议论着。
这父女两个来了咱们小镇是真不错!我儿子昨天晚上给我背诗了呢!那说不定以后还能考个状……状什么来着?嗐,想那远呢?他们少调皮捣蛋就行了……小镇上的人倒没指望孩子们将来真能靠读书出人头地,如今农闲时,这些孩子们跑去上课不在家闯祸碍眼,已经是大好事了!原先寒酥曾遗憾自己因为女儿身不能去学堂不能考科举,可如今真的到了偏远之地才晓得,她能够读书已经是幸中之幸。
这整个小镇,就算掘地三尺,也翻不出来一本书来,竟是无一人识字。
从三岁到十三四岁的孩子们坐在地上,亮着眼睛等寒酥讲课。
没有书卷,也没有纸笔。
寒酥只能用烧焦的木灰,在悬起的木板上写字。
而她的学生们,拿着枝条,在泥地上一笔一划跟着学。
寒酥款步走下去,穿梭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写的字,一一纠正五花八门的错误。
她曾因为成为公主的老师而骄傲,如今因为能教这些山野孩童最简单的文字而开心。
好半天才洒落一粒的雪沫子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大。
好了,今天提前下课。
寒酥道。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她知道这些孩子们早就坐不住了,想要去玩。
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三三两两结伴跑着离去,一边跑一边商量着去哪里玩,玩什么。
坐在远处的翠微赶忙起身过来,问:是不舒服了?寒酥摇头。
她抬起脸来,仰望着逐渐飘落的碎雪。
半晌,她又转过头去,望着朝北的方向。
那现在回家吗?翠微又问。
寒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小镇的许愿井。
一口已经枯了许多年的井,被小镇的人用红绸围起来,此时红绸上挂了一点白雪。
寒酥坐在井边,拾起井边的一块小石头。
她学着小镇上的人那样,双手合十将小石头握在掌中,闭上眼睛许愿。
然后她睁开眼睛,将小石头丢进枯井。
她侧过脸,去听小石头掉进去的声响。
磕磕碰碰,乃至最终无声无息。
翠微在寒酥身边坐下,她弯着腰,双手托腮,闷声说:我知道许了什么愿。
寒酥轻嗯了一声,也不反驳,她抬起头望向北方。
他在的地方。
翠微抱膝偏过脸来望着寒酥,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懂,很早之前就想问……翠微声音低下去,也不知道要不要问。
你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
寒酥唇畔挂着一丝柔和的浅笑,声线轻柔,却很笃定。
翠微点头:他……他对你很好。
其实我也懂,会有很多很多的流言。
嗯……名声会很不好听。
可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没人敢当面议论呀。
我是觉得……只要没人扑到面前瞎说,也不是不能忍?嗯……你若不喜欢他就罢了,你也喜欢他……翠微吞吞吐吐说了好长一段话。
她小心去看寒酥的表情,翠微又急急说:其实我也懂一些!娘子是个很骄傲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觉得自卑?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他能保护你,能让日子变得好!翠微胡乱猜了一通。
寒酥平静开口: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生命安危更重要。
若是以前,翠微定要反驳这话。
可是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如今却在心里默认了这说法。
寒酥微仰头,望着纷纷飘落的雪,沉静地说:在很多人眼中,女子这一辈子要选一个能够护得住她的人,被庇护被宠爱就是幸福的一生。
可是,翠微,我真的很厌恶‘护得住她’这个说法。
人本可以自保,自保才能永远挺胸昂首。
一段感情应该让两个人并肩向前,变成更好的模样。
而不是永远由一方保护宠爱另一方。
正视承认身份地位的差距,不是自卑。
相反,站在低处的人不承认这种差距,才是自卑。
若留在京城,纵我不愿也必然要仗着他的身份压流言,永远甩不开仰仗和攀附。
我只想要自食其力的平淡生活。
如果想要平等地在一起,只能以站在山巅云端的人从高处走下来变成一个普通人的方式。
那么,泥太贪心,云太可惜。
云若真的在泥心里,泥绝不忍云不再是云。
绝不忍他的牺牲。
怀念一个人也很好。
翠微手足无措起来:别哭,您别哭啊!是我多嘴,我不该问东问西……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寒酥迎着飘雪,遥望着北方。
人这一生很长,人生之中又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
男女之情也不过是各种情感中之一。
寒酥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与家人团聚,有共经生死的友人,还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将学的东西教给小镇上的稚童。
而他,他也当永远站在云端被万人敬仰跪拜,享万世的荣华富贵。
分别或许会让他难过一阵子,可是他是无所无能无坚不摧的赫延王,他以后会忘记她,继续走他的云桥朝路。
没有走到白首的感情,存在过也很好。
落雪大了些,天地间逐渐染白,细碎的雪慢慢沉甸甸压在寒酥的肩头。
风声呜咽着,卷起寒酥红色的裙摆。
她偏过脸去,簌簌坠落的眼泪,混在风雪中。
·埠昌城。
东方宰浮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中,双腿交叠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脸色阴沉,让属下胆战心惊。
大概在三年前,他就知道北齐会一败涂地。
如今他已不想着打胜仗,他只想漂亮地赢封岌一次。
他要嚣张地笑看赫延王被他气得跳脚。
可是河彰城的计划泡汤了,而如今赫延王每到一座城池就要掘地三尺寻找他。
东方宰浮皱眉,厌烦地敲了敲桌面。
军帐外呼啸的风吹得他心里加更厌烦。
他将搭在桌子上的脚放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
茶水入口发现是凉的,他立刻吐出来,且摔了手中的茶杯,继而咒骂了两句。
他站起身来,在军帐中渡着步子,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他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马上就要打到都城了。
他一定会到都城……·长舟大步朝云帆走去,叮嘱:子林奉命回京,我接手了他的事情,日后不在将军身边。
你在将军身边要多注意些。
放心。
云帆说,我觉得就是你多心了,将军没什么值得格外注意的。
将军还是那个将军嘛。
长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军帐。
叶南抱着胳膊立在他的军帐外,在等着他。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肩上积了一小堆雪。
长舟看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
叶南跟进去,问:喂,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无事。
叶南盯着长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压着火气说:你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原本封岌是派他回京做事,是他坚持要留在战场上,让肖子林回京。
我本来就是武将。
长舟坐下来,擦拭腰刀上沾染的雪。
叶南急急向前迈出一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长舟,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
可将军都没有责怪你,将军都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你又何必见北齐人就冲?不死在战场上不能赎罪了是不是?我要睡了。
你……叶南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出去。
长舟将刀柄擦了一遍又一遍,正如这几个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想——当时路口,若他与夫人交换前往的方向该多好。
一念之差,悔之终生。
云帆端着热茶钻进封岌的军帐中,将茶水送到他书案上。
退出去之前,云帆再次悄悄打量着正处理军务的封岌。
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将军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消瘦了些而已。
而消瘦也是行军打仗的必然。
这段时日,将军从未提过夫人,也从不见他悲伤,明明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
云帆实在不懂,为什么只有长舟坚持让他格外注意将军的一举一动。
封岌从军帐中走出来。
云帆回过身,赶忙询问:将军,可有什么吩咐?封岌摆了摆手,让云帆自去。
他微眯了眼,望着今冬的第一场雪。
酥,点心也。
不是这个意思。
取自枝头雪,是雪的意思。
封岌一阵恍惚,他抬手,接了一片雪。
雪花落在他疤痕扭曲的掌心,慢慢消融。
这一场雪直到半夜才停,第二日封岌率领大军继续前行。
占了埠昌城,再往前直到北齐都城之前的几座城池毫无抵抗之力,更有不战而降。
泗家城是唯一抵抗之地。
长河纵马急奔穿过士兵,到封岌面前,道:禀!发现东方宰浮的行踪,已被长舟率众围堵!封岌沉声下令:放他走。
长河愣了一下。
封岌补充:不要被他觉察。
长河完全探不透封岌这是何意,他也不敢多问,立刻转身纵马狂奔去传话。
封岌眸色沉沉地望着前方。
离了这泗家城,就到了北齐的都城。
远处山峦之后,已隐约可见北齐都城的轮廓。
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
略作休整,五日后,封岌率领浩浩汤汤的大军继续向北,直奔北齐的都城。
士气高涨,未战而欢呼。
所有人都知道历史将改写,几百年间时不时向中原欺压的北齐将俯首称臣。
不,是再也不复存在!捷报连连后传,大荆朝堂与乡野算着日子,算出这一日终于要到了。
他们开始盼着最后的捷报。
穆然的皇宫中,圣上站在高处,了望着北方。
这一日终于到了,他自语道:应当快到宿州了……得知他身世时的欣喜,还有过往与他为数不多的相处,潮水般袭来。
圣上闭上眼睛。
他不能让封岌活着回来。
事关皇家脸面。
有些事,只能永远成为秘密。
·封岌率兵逼至北齐都城时,眼前这座皇城之中哭嚎不断,城中人四处逃窜。
往日嚣张的士兵早已弃城而逃。
封岌下了马,踏着北齐铺着虎皮的高阶,一步步往上走。
他站在雄狮浮雕的玉台之上振袍转身。
高台之下无数将士举刀高呼。
喝声震天。
从此再无北齐,脚下的土地自从纳入大荆的版图。
长灯快步赶来:禀将军,东方宰浮带着北齐皇帝朝北逃去!追。
封岌翻身上马,朝北疾奔。
封岌的马,无人能追得上。
长舟突然推开面前兴高采烈的云帆,纵马去追。
叶南抬手下令跟随封岌去追北齐皇室。
北齐地势崎岖,纵使都城也不例外。
封岌纵马当先,追至悬崖。
北齐皇帝跌坐在悬崖边,瑟瑟发抖,不断求饶。
封岌下马,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当他走到悬崖边,利箭刺破风声朝他而去。
封岌突然转过身,任由那支箭刺中胸膛。
在追来的万千士兵目睹下,封岌张开双臂,朝着身后的悬崖仰去。
疆场是一代将帅最好的归宿。
这,应当也算。
封岌望向东方宰浮躲藏的方向,唇角扯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纵横疆场十七年,他收获良多也失去不少。
今日夙愿了,一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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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0第一百一十章才刚十二月初, 反正也是农闲时,小镇上的人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之事。
原先寒正卿和寒酥给小镇上的孩童上课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旷之地。
后来小镇上的人收拾出来一个能够遮风避雪的茅草屋。
那些孩子们也按照年纪分开上课,寒正卿和寒酥分别给他们上课。
只是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两位老师身体都很不好, 尤其天寒的时候, 上课会不得不取消。
今日只有寒酥自己来上课, 下了课, 刚走出茅草屋,寒风迎面吹来, 她立刻偏过脸去不停地咳嗽着。
自从上次受伤, 这已经四个多月了, 她仍旧十分体弱, 时不时会发烧。
寒酥缓了一会儿才继续回家。
路上遇见一些人围在一起, 其中有人尖叫着。
寒酥好奇地走过去,小镇上的人见了她, 稍微让出些地方。
一个妇人提醒:小秦老师别再往里凑了, 小心这疯子伤了你。
寒酥好奇地望过去。
那是一个发疯的瘸子,不停地尖叫着, 只是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
他的家人正在抓他、压他。
他母亲红着眼睛给周围的人道歉:对不住了, 是我没锁住他。
寒酥看着这一幕, 忽觉似曾相识。
她问:他以前当过兵吗?咦, 小秦老师怎么知道?他叫赵铁生,以前是当过兵,在前面伤了腿, 回来就这么疯疯癫癫了。
赵铁生!军法第三条第十二项。
寒酥朝他大声喊, 不可惊扰百姓!周围的人好奇地望向寒酥, 寒酥却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她忍着哽咽, 继续提声喊:你做得很好。
帮他们活下去,帮他们完成未完成之事。
牺牲的将士令人敬佩,侥幸活下来的人亦是。
拼命挣扎的赵铁生挣扎的动作慢下来,他歪着头,混沌的眸子朝寒酥的方向望过去。
寒酥却已经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人群。
终究是不喜当众落泪的狼狈模样,寒酥一边擦去眼泪,一边快步离去。
她始终不愿意去深想——她的死,封岌会不会难过。
他见过了那么多身边人的战死,应当早就不在意生死了对不对?她不敢去深想。
她怕,她怕他难过。
世间事,总是难两全。
等寒酥到了家,已经面色红润看不出异常。
寒正卿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寒风吹着的枯枝条走神。
寒酥唤了他两声,他才听见。
回来了。
寒正卿对寒酥笑笑,让她坐。
父亲想什么想得走神了?寒酥问。
寒正卿道:你妹妹。
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她来我们身边?寒酥蹙眉。
边地小镇的生活远不敌京中舒适,可她也知道若让妹妹选择,妹妹一定会想和家人在一起。
笙笙一定很想和父亲团聚。
只是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样了。
寒酥有些犯难,而且我很担心我的死讯传到京城,她知道了会很难过。
寒正卿点头,道:这正是我担心的。
父亲,我不回京。
寒酥立刻说,语气坚决。
寒正卿点头:这些年官场沉浮,如今确实喜欢小镇上教书的平淡生活,也不愿意再惹繁华。
寒酥垂眸想了一会儿,说:父亲,你先回京去接笙笙。
也可以在京中陪伴笙笙两年,待她眼睛痊愈了,再带着她离开京城。
你……寒正卿犯难。
寒酥微笑着说:父亲,不要为我担心。
我现在可以保护好自己。
小镇上的孩子们我也可以教。
而且,我也不想姨母为我担心。
瞒着别人,也不能瞒着姨母。
只是望父亲带话给姨母,不要让旁人知晓我还活着。
寒正卿目光复杂地望着大女儿,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寒酥瞧着父亲神色。
她总觉得父亲答应得很爽快,这是纵着她,还是知道些什么?那我过了年就走?寒酥略迟疑,道:若父亲身体吃得消,早日见到笙笙让她知道我们都还活着,更好些。
寒正卿点点头,再次用担忧的目光望向寒酥,他叹息:这让我怎么放心你?父亲。
寒酥微笑着去握父亲的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寒酥经历过太多,胆子大了,心肠与手段都狠得起来,再也不是初失父亲时的飘零少女了。
好。
那我明日就启程。
你万要照顾好自己。
寒正卿皱眉叮嘱。
他只恨不能一分为二,一个守着大女儿,一个去寻小女儿。
寒正卿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站起身来,道:你在家里等着,父亲出去一趟。
寒酥迟疑了一下,问:要去买鸡吗?是。
既然明日就走,今晚给我大囡囡露一手,做一桌好菜!寒酥微笑着望着父亲蹒跚的背影。
她并不想怀疑父亲,可是这段日子父亲可疑之处实在太多。
父亲说是他救她和翠微回来,可是她记得自己昏迷前听见了驼铃声。
她没有详细与父亲说自己的事情,父亲默契地没怎么过问,可是寒酥总隐隐觉得父亲知道很多事。
还有,父亲哪来的钱总是给她炖鸡汤、补药?明日父亲就要走,寒酥知道自己不能再假装不怀疑。
她跟踪了父亲。
寒正卿朝着小镇西边去,进了最西边的一处宅子。
一个穿着虎皮袄的女人正在院子里晒衣服,见他来了,也没说什么,领人进屋。
寒酥打量着小院,一眼瞧见院中养着几匹骆驼。
一阵风吹来,响起的驼铃是熟悉的声音。
寒正卿刚进去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女人去开门,问:你找谁?寒酥微微偏过脸,视线越过女人,朝里望去。
她看见了父亲,视线只在父亲的身上停留了一息,又越过他,望着父亲对面的人。
三郎……沈约呈呆怔了片刻,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转过身去。
寒正卿诧异地回头,继而叹了口气,说:你们也该谈一谈。
寒正卿和那个穿着虎皮袄的女人都出去了,屋里只有寒酥与沈约呈。
寒酥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沈约呈重逢,她视线扫过沈约呈,他褪下华贵的衣袍,一身粗布素衣,完全没了读书人的影子。
怎么……寒酥迟疑着开口,你不该缺考的……那是他的前程。
他放弃了自己的前程。
沈约呈转过脸来,对寒酥灿烂笑着: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
原先在京城,身份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总想着不能给父亲丢脸。
如今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挺好的。
嗯,挺好的……寒酥想起那些堆了半间屋子的礼物,想起他写满她的册子。
如今再见沈约呈,寒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愧疚又或者惋惜?好半晌,她才说:是你救了我。
沈约呈语气随意:机缘巧合罢了。
你可千万别谢我。
他不再唤她表姐,也没了旁的称呼。
明日我就要往南边去了,去做生意!以前只知道读书,现在才知道做生意赚钱那么有意思!沈约呈笑起来,漆亮的眸子仍是寒酥熟悉的灿烂与真挚。
寒酥垂着身侧的手轻攥。
她忍不住去想,若没有她的存在,很多事情要更好些。
沈约呈小心翼翼去看寒酥的表情,他又怕寒酥发觉他的目光,他很快转过头,望着桌上的茶器,说:原先困在京中那么大点的地方,心胸也变得狭窄许多。
等你见了我父亲,万望替我带话,就说父亲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不能侍奉在他身边,实在不孝。
寒酥问:你不回去了吗?也不一定?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只觉得外面的天地哪里都快活。
以后谁知道呢。
兴许玩够了会回去?沈约呈冲寒酥笑笑。
回去?他怎么回去?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喊自己的心上人母亲。
寒酥轻轻摇头:三郎若在外面玩够了,还是最好回家去。
家里人都记挂着你。
而且有些话,恐我也不能帮你带。
沈约呈笑笑,语气随意地说:再说吧。
他再慢慢抬眼去看寒酥的神情,他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你刚刚见到秀秀了。
我们快成亲了。
他弯着眼睛,眉眼间浮现不好意思的笑容。
寒酥惊讶地看向他。
真的。
沈约呈亮着眼眸,她和京中的姑娘不一样,我很喜欢她。
她也很喜欢我。
寒酥沉默着,好半晌才说:祝福你们。
你也该带她回家去,家里人也会替你高兴。
沈约呈眼中浮现几分羞赧:她那性子不适合京中的规矩,我跟着她走!寒酥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她问:可有给家里写信报平安。
沈约呈点了下头:会写的。
那……我回家去了。
好啊。
沈约呈再点头,我不送你了,还要收拾明日启程的行囊。
寒酥再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表姐!沈约呈终究是没忍住朝前迈出一步,可是当寒酥回过头来时,他心中又生出后悔,后悔叫住她。
他扯起唇角,尽量摆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寒酥,温声道:也祝表姐与心上人白头偕老。
寒酥对他笑,轻轻地点头。
沈约呈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日。
他赶忙转过头去,忙碌着收拾东西,不再看寒酥。
关门声让沈约呈的动作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愣神,一动也不动。
秀秀推门进来,笑话他:你该不会又哭鼻子了吧?沈约呈有些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嫂子看我笑话了。
秀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宽心,跟着我和你干哥做生意去,挣钱才是紧要事!嗯,跟着你俩。
沈约呈点点头。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出屋子,站在庭院里的长凳上,伸长了脖子望向寒酥早已走远的背影。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第二日,寒酥送父亲离开了小镇。
回家后,她让翠微悄悄去沈约呈住的地方瞧瞧,果然人去楼空,沈约呈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寒酥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只愿沈约呈在外面游历两年后,能回家去。
他们父子应当团聚,不应该因为她而如此。
寒酥偏过脸来,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
不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天色黑下来,外面的景色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浑然不觉。
翠微站在门口,无奈地摇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寒酥每日都如此。
上课、发呆,还有喝不完的药。
这一日,她下了课往家走,路上见小镇上的人喜喜洋洋地说起战事。
李强子不是去打听了?怎么还没回来?快了,快了,也该回来了!寒酥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李强子这个人,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
来了来了!人群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问着最后的战事,等着听最后的捷报。
赢了是不是?赫延王干掉北齐的老窝了对不对?你说话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输了?不可能啊……赫延王不会输的吧……李强子被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听了一大堆询问后,终于缓了些喘。
赢了!以后没有北齐了!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欢呼。
但是……李强子接下来的话被欢呼声隐藏,谁也没听清。
他急得不行:你们听我说啊……周围欢呼的人好一阵子才发觉他的不寻常,终于安静下来。
长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突然吸了吸鼻子,周围的人一下子懵住。
赫延王没了……李强子红着眼睛,追捕北齐皇帝的时候被射杀了……翠微睁大了眼睛,迅速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静静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前一刻还因为胜仗而沸腾的人群,被劈头盖脸地浇了凉水,他们重新七嘴八舌地审问李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强子只好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人群里突然有人呜咽了一声,紧接着是更多的啜涕声。
人群聚集的地方旁边有一棵老树,上面刚挂了个鲜红的灯笼。
有人抹一把脸上的泪,立刻跑过去将红灯笼摘下来。
怎么会这样……将军操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享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杀千刀的北齐蛮子!人群愤恨地咒骂、哽咽地惋惜。
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寒酥轻声问:你刚刚说,谁死了?人群回头望向寒酥。
片刻后,有一个半大小子,哑着变声期的嗓子哭着嚎叫:老师,赫延王死了——半刻钟之后,寒酥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回家,步履缓慢,腰背挺直。
寒酥一个人坐在屋内窗下,将翠微阻在外面。
她摊开手心,一枚艳丽的红玛瑙耳坠静静躺在她手心。
另一只在烽火台遗失了,只剩这一只。
冬日的寒风夹杂着枝杈上的积雪从窗口吹进,凉气袭来,病躯难扛,寒酥打了个哆嗦,胸腹间一阵阵难受,她在寒风中忍不住地咳。
她笔直的脊背弯下来,小臂压在桌上支撑着,不停地咳,断断续续地咳到最后,斑斑血迹落在桌上、手上。
寒酥望着躺在手心的耳坠,红玛瑙沾了血,异常鲜艳。
你听闻我死讯时,是不是也这样痛?作者有话说:111、111第一百一十一章圣上得到消息的时候, 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死了?是。
死于北齐奸将东方宰浮之手!此人奸诈残忍,明知战局已定,还要设计射杀赫延王,只为泄恨。
可恶至极!须发皆白的老臣掩面垂泪, 声音哽咽。
明明他之前一直是主和派, 不愿意封岌功劳太高。
如今封岌真的死了, 他这个时候也开始念叨天妒英才。
好半晌, 圣上才自言自语道:居然死在了战场上,没能回来……殿内的几位大臣都是圣上的心腹老臣。
几位老臣垂泪唏嘘了许久, 他们似乎都已经忘了就在不久的之前, 他们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商讨着如何在赫延王回京的路上设伏, 诛杀此人。
赫延王死了, 死在疆场上, 他们的计划用不到了。
他们在这里赞扬赫延王的功绩,只因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又过两日, 大太监脚步匆匆地进殿面圣。
圣上, 如今乡野间正在自发组织对赫延王的祭奠缅怀。
圣上瞥一眼大太监皱眉为难的模样,便知他这话还有隐情。
圣上道:直说。
大太监咬了牙, 才敢说:民间百姓自发用最高的丧仪祭奠赫延王。
他们说……他们都说要行国丧之礼。
大太监说完, 立刻胆战心惊地跪下来。
国丧之礼, 此乃帝王驾崩之仪。
殿内的几位老臣面面相觑, 再一次感叹赫延王在百姓心中威望。
他们对赫延王拥有的民心感到后怕,又因为赫延王死在了战场而松了口气。
圣上?圣上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任由百姓所为, 不加干预吗?都退下吧。
圣上道。
几位大臣行退礼, 和殿内的几个内宦都退了下去。
偌大的殿内, 只有龙椅上的帝王。
孤寂的帝王皱着眉, 用指腹压着自己的眼角,以来止一阵阵的头疼。
他就那么死了,死在几千里之外的北齐之地。
这样远的距离,连送回京安葬都不太可能。
九五之尊像个孩童一样伸出双手扒拉着手指头数数。
三十二年了。
一晃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年少时的鲜活记忆突然砸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这一刻,圣上突然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对第一次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和期待。
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着一家三口平安喜乐。
那年的他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感受孩子强有力地踢踹。
他笑出眼泪来,认真握着她的手:我好期待看他出生陪他长大,听他喊我父亲!喊他父皇的儿女太多,可对第一个孩子的期待,永远忘不掉。
三十二年了,他也没能得偿所愿听到那一声父亲。
如今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多与封岌有关。
圣上随手拿起一份圣旨,将其展开,其他文字皆看不见,只能看见赫延王封岌五个字。
圣上取了一张纸,撕成一半,将中间的三个字盖住,只露首尾两个字。
他拿了笔,颤着手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一个连。
赫延王封岌变成了赫连岌。
这些年父子不能相认,他封封岌赫延王,已是悄悄将自己的姓赠与他一半。
桌上的奏折提醒着圣上现在的身份。
圣上颤抖着手放下笔,他偏过脸去,擦去脸上的泪。
人生总要有取舍。
他死在疆场上是最好的结果,免得上演父杀子的不伦!大太监在门外禀话五皇子求见。
赫连琅走进来,先对父皇道喜,道天下一统记载史册的喜,再说:民间百姓对赫延王之死,祭奠之礼颇重。
听闻苗修文、解高澹二人对此颇有微词。
儿臣私以为赫延王为国战死,百姓动容情有可原。
赫延王既已战亡,厚礼更能闲出帝王的仁厚,若制止了民间自发的祭祀,恐要生出几许议论。
苗修文、解高澹?此二人为废太子赫连珰的左膀右臂。
圣上冷眼看着赫连琅。
赠你四字,望你铭记。
圣上道。
赫连琅正色起来。
兄友弟恭。
赫连琅愣住,脸色变了又变,胆战心惊道:儿臣铭记于心……圣上收回目光。
赫连琅的那些小手段,圣上心知肚明。
之所以没有揭穿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废后罢了。
·小镇上的百姓聚在一起,询问为何几日没有见到小秦老师。
你还不知道?小秦老师说要回乡探亲,过了年才回来。
她家乡在哪啊?妇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另一个妇人摇摇头:也不知道这父女两个从哪儿来的,满肚子学问,给咱们小镇上的孩子都教成读书人了!可惜了……该不会不回来了吧?不能吧?我看秦家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收。
小秦老师还托孙婶帮忙看着点院子里的杏树哩。
能回来!一定能!希望能回来,可别被他们家乡的人留住,在那边上课了!不过这父女两个的身体是真的差劲啊。
小秦老师走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的。
林大哥做的吧?对对,小秦老师画了图纸,找林大哥做的。
小秦老师到底什么病啊?不是说外伤吗?这怎么动不动就咳血啊?听说现在是走路时间长一些都受不了了……·今日是除夕。
如今北齐被灭,身处边地的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更该高高兴兴庆贺新岁才是。
可是如今整个小镇一片素色。
道路两旁的枯枝上,挂着冰条子,也挂着白幡,长长的白幡随着寒风飘动着。
家家户户门口悬着白灯笼。
一阵风吹来,将纸钱吹到封岌的足边。
封岌停下脚步,垂眼望着这两张纸钱。
小镇上的是几家同时有了丧事?他问。
云帆轻咳了一声,才压低声音:这是烧给您的……长舟从远处走过来,禀话:二爷,长河的马车过来了。
封岌回头,望着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马车。
他不说话,云帆和长舟也沉默。
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习惯了封岌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两个小孩子追逐跑过,一边跑一边说着今日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
孩童稚嫩的谈话飘进封岌的耳中,封岌这才发现今日是除夕。
他目送两个孩童跑远,道:今日既是除夕,明日再启程。
云帆一下子乐了,说:那我去买酒吃了?封岌颔首,云帆立刻小跑着朝小镇深处去。
长舟仍旧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封岌瞥了他一眼,道:去陪叶南过年去吧。
没有这个必要。
长舟道。
你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去跟她说清楚。
仗打完了,她不会跟在我身边。
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封岌道,不要总是面无表情寡言少语,让别人猜。
长舟诧异地看了封岌一眼。
封岌沉声:去。
是。
长舟立刻转身。
在这些手下里,封岌对肖子林格外纵容,因为肖子林像年少的自己。
可是用得最顺手的却是长舟,因为长舟像现在的自己。
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是长舟,也是他自己。
长舟有没有遗憾尚是未知数,封岌却确确实实有遗憾。
封岌拿了一坛酒,在小镇一片荒芜的围墙下坐下。
若是夏日,这里当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可如今只是一片萧条。
封岌望着远处小镇里家家户户升出的炊烟,独自喝着酒。
他年少时极喜欢酒的微醺与辛辣,后来从军不能饮酒,竟真的变得不喜酒。
如今仗打完了,重新拾了酒的趣味。
隔了十七年,还是喜欢的。
可年少时的肆意,却难再寻。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流动,夕阳落了山,小镇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天色逐渐黑下去,封岌一身玄衣的身影也融进了黑夜里。
封岌的酒将要饮尽时,一对小夫妻吵吵闹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大过年的,你不要使小性子好不好?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有脾气,我就该处处忍让!娟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让你忍耐啊……那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的妇人声音哽咽气势却不低,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该感恩戴德!你怎么又说这些?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你怎么就是不懂啊!妇人哭着大声说,你有十个铜板,我有三个铜板。
我们要买个东西,你拿出八个,我拿出三个。
你拿出的更多啊,我知道啊!所有人都说你付的钱多。
可是你还剩两个,我却一个都没有了!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几个铜板的?不管是铜板还是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你做这些,我真的愿意啊!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妇人哭着跑开。
男人立在原地跺脚,朝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怎么就不相信,为了你我是真心愿意留在小镇啊!封岌突然开口:不要和她说你愿意留在小镇,而是要说你喜欢留在这里。
男人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吓了一跳叫了声娘,他眯起眼睛看去,才发现隐在黑暗里的人影。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傻子,立刻去追自己的媳妇儿。
封岌抬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下雪了。
封岌又想起那一日寒酥被劫持的事情,想起她握着长刀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
那一日他为她将匕首刺在胸膛,让她落泪。
可是他只是那个有十个铜板只拿出八个的人。
她握刀挡在他身前时却将所有的三枚铜板都捧上。
她的付出是容易被忽略的。
封岌在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为他不在意生死,却不愿意和他厮守余生。
现在他懂了,却有些迟了。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
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
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当时这样对她说,他说得坦荡,自认为是情话。
而她只是急忙辩解: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有些自傲刻在骨子里,封岌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不尊重寒酥的意愿,可如今却觉得他连情话都说得高高在上。
若时间倒流,他至少该歉意一句请你原谅,至少不该是那样冷冰冰的言辞,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在做抉择时也会痛。
民间自发守着国丧,即使是除夕夜,也比往年要安静许多。
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划破了寂静的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坐在庭院里与家人同时仰头望去。
去年今日,他与她在山茶盛开处看了一场烟花,她为他赢回一坛酒。
当时有没有夸过她赢得漂亮?有没有夸过那坛酒真的美味?封岌有些记不清了。
封岌站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镇,孤寂的身影藏于夜色里。
明早就要启程离开边地,前往早些年就置办好的住处。
在这最后的除夕,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过了泥子桥,就到了云邂村。
小小村落亮着许多盏灯,那些喜欢聚在树荫下闲聊的妇人此时也都在家中,和家人守岁。
封岌动作缓慢地弯下腰来,拂去石头上的积雪。
随着他的动作,肩上的积雪簌簌坠落一些。
他在石头上坐下。
恍惚间,回到那些暖融融的傍晚。
夕阳荼荼,红霞漫天,他们两个如寻常百姓坐在这里,听村里妇人的家常。
封岌转过头望向身侧。
身侧空落落,没有粘着胡子的寒酥。
柳枝也光秃秃,被寒风吹得凌乱。
一阵孩童的笑声传来,打破了封岌的怀念。
看着他们追逐着要往这边来,封岌起身离去。
他沿着曾经和寒酥走过的路,一步步地走。
那条欢淌的小溪如今已经结成了厚厚一层冰。
封岌立在河边,沉思。
河水不能倒流,却能停留。
将军?是寒将军吗?一个小孩子跑过来,睁大了眼睛去辨认封岌。
封岌之前在云邂村小住的时日,便是隐姓埋名,用了寒姓。
封岌转头望过来。
真的是寒将军!小孩子灿烂笑起来,打仗结束了!寒将军怎么不回家?明日就回。
封岌敷衍一句。
哦……那我去玩啦。
寒将军要是没地方去过年,一会儿去我家!小孩子跑到结了冰的冰面上,吆喝着向下滑去。
不多时,又有好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玩冰。
封岌本来只想找一个安静之处去怀念,却又一次被村里的人打断。
他沿着小河朝上游去,上游没了住处,人会少些。
身后孩童的嬉笑声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
雪越下越大,堆在他的肩上。
封岌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偶尔被积雪压断的折枝声。
身边的冰面上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上游滑掉下来,沿着冰面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照亮了冰面,一抹弱小的红色在洁白的冰面跳跃着,几道清脆之音后,终于停落,归于寂静。
封岌弯腰,在烟花光影消散的刹那,去拾那一抹艳丽的红。
耳畔传来焦急的车辕声。
又是一束烟花在落雪的夜幕中绽放开。
封岌张开手,在他掌心扭曲深厚的疤痕上,一枚红色的红玛瑙耳坠静静地躺在那儿。
那是我掉——突然戛然而止。
112、112第一百一十二章前半夜沉寂的夜幕, 突然被一束又一束烟火点亮。
溪流凝固的河畔,两个人在绚灿的烟火流光下,面对面相望。
寒酥懵在那里,话说了一半人便噤了声, 她微张着嘴, 忘了将话说完, 也忘了将唇齿合上。
今夕是何年?此处又是哪里?还没入睡, 怎会又梦见他?封岌慢慢收拢手指,将那枚红玛瑙耳坠紧紧握在掌中, 他渴望掌心感受到更多的疼痛。
他朝寒酥走过去, 在她面前蹲下来。
他死死盯着寒酥, 想要朝寒酥伸手, 指尖还未碰到寒酥, 便生生停下动作,悬在那里。
寒酥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颤了颤, 一点一点抬起来。
她像梦里那样, 小心翼翼地朝封岌伸出手,指腹相抵的那一刻, 整个天地都是寒冷, 唯这一处有星火撩热。
寒酥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你居然是骗我的。
封岌头一次因为被骗而欣喜若狂。
封岌曾料定寒酥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那一场博弈, 到最后却是两败俱伤。
他只后悔与她争这一场,只高兴输得是自己。
寒酥哭着说:你才是骗子……封岌颔首,一下子用力握住寒酥的手, 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寒酥抬起另一只手攀上封岌的肩, 用力去攥他的衣料, 她说:抱我, 你抱抱我。
封岌将寒酥整个身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人嵌进骨血里。
寒酥用力回抱着他,他身上是熟悉的坚硬,硌得她疼,这种疼,让她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紧,她想要这种疼。
她哭着说: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封岌将抱着寒酥的力度松了松,他将寒酥从怀里推开一些,去抬她的脸。
让我看看你。
封岌哽声说。
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寒酥,她又消瘦了许多。
她没有血色的脸颊上泪水涟涟,破碎易失。
寒酥不愿意两个人这样拉开距离,她伸手攀着他的肩靠近他,仰起脸去吻他。
封岌摊开的手掌撑在寒酥的后颈,用力地回吻她。
逐渐加重的吻,让两个人无法再分开。
天幕之上绽放的烟花照亮大雪纷纷扬扬。
寒酥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没让翠微跟着。
翠微守在远处,她初听见寒酥的哭声时还以为寒酥触景生情不敢打扰。
后来没了声音,她心里记挂寒酥,这才朝河边走去。
借着烟花和雪地折出的光影,翠微看见一个男人在寒酥的轮椅前弯腰,正在强吻寒酥!哪里来的登徒子!翠微立刻捡起脚边的一根木棍冲过去,举棍而砸!封岌没抬头,只是腾出一只手来握住砸向他的木棍。
翠微惊了,想砸砸不下去,想把木棍夺回来又被对方牢牢握住夺不回!这个登徒子居然还亲!她家娘子都快喘不过气了!翠微气得松了手,不要这根木棍了,转身去搬地上的石头。
就在翠微举着大石头要朝登徒子砸过去的时候,封岌温柔地亲了一下寒酥的唇角结束这个长吻,他直起身看向翠微。
你这个杀千刀的登徒——翠微将要将手里的大石头砸过去,动作生生顿住。
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封岌。
好半晌,她喃喃道:娘子每天都梦见将军,我怎么也会梦见?还、还是鬼啊……封岌看了翠微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寒酥。
如今的他显然不舍得将目光从寒酥身上移走。
他低声问:腿受伤了吗?寒酥后知后觉地摇头,她一手擦着脸上狼狈的眼泪,一手扶着轮椅站起身来,低声解释:我没事。
只是有些累,坐轮椅省些力气。
一阵风吹来,吹动着寒酥身上的衣裙。
她这一站起来,封岌才发现她瘦到嶙峋。
封岌闭了下眼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并不想现在说。
他弯腰,将寒酥打横抱起来,抱着她朝着上游继续走去。
翠微愣愣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块石头。
好半晌,她将手里的石头放下来,一屁股坐在轮椅上。
她慢慢反应过来不是入梦,也不是见了鬼。
翠微愣神呆滞的脸庞突然傻乎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声来,眼泪涌上眼眶,到最后又哭又笑。
寒酥被封岌抱在怀里,她抱着封岌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纷纷落雪降落两个人的身上,一片雪将要落进寒酥的眼睛里,她睁着眼睛也不愿意闭眼躲避,任由那片雪化进她眼眶。
沿着这条小溪的上游,有一间简易的木屋,这还是封岌之前驻扎在这村落时,手下的兵临时搭建放哨巡查时所用。
封岌离开这里之后,这处简易木屋一直闲置着,勉强遮避风雪。
封岌将寒酥抱进小木屋,木板窄床上堆着些枯草和尘土。
封岌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铺在上面,然后才让寒酥坐。
他在寒酥身边坐下,望着她的眉眼,握着她的手,斟酌着言辞。
寒酥先开口:将军……封岌打断了她的话,他说:赫延王已经死了。
寒酥蹙眉望着他,不停掉着眼泪。
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难看,她偏过脸去,忍着哭腔说:好像有很多话说,却不知道说什么……那你听我说。
封岌握着寒酥的手,将她的指背贴了贴他的唇角。
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寒酥,认真道:寒酥,我需要你。
他将寒酥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用力贴着。
寒酥,我没有那么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我也会痛,我也会噩梦缠身,我也会落泪。
我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愿意为你牺牲些什么。
而是拥有你的幸福感大于一切。
封岌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寒酥看。
他的掌心被刺破了一遍又一遍,新旧的伤痕交错,让他掌心上的疤痕扭曲错综,是腐烂痊愈再腐烂的痕迹。
怎、怎么弄的……寒酥捧着他的手,愕然望着他的掌心。
如果没有你,我的心我的人生也是这样腐烂不堪。
寒酥视线被泪水模糊,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在封岌的掌心。
她纤薄的双肩颤抖着,生怕眼泪弄疼了他的掌心。
我需要你。
封岌重复,不要放弃我。
寒酥,你也救救我。
寒酥点头,重重点头。
你不要痛。
我求你不要这样,不要痛不要这样……我受不了你这么卑微的样子,我不要你为我变成这个样子。
寒风不知道什么已经停了,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落雪温柔地降落。
夜幕中的烟花早已不见了踪影。
静夜深深,小镇一个个庭院里的灯火渐次熄灭。
整个小镇陷入沉睡。
除夕在家人的相伴下度过。
新的一年到了。
大年初一,晴空万里。
一夜的落雪之后,天地之间银装素裹一片圣洁的白。
祥和的小镇上,家家户户起了个大早。
新年第一天嘛,就是就早起图个吉利。
不同馅儿的饺子纷纷出锅。
不知是谁吃到包了铜板的饺子,硌了牙。
清脆一声响,是铜板丢进瓷碗中的声音。
同时围坐在一起的一家人们也都笑起来。
吃了早饭,人们穿着最好的一身衣裳从家里出来,给左邻右舍拜年道喜。
甭管往日里是不是有矛盾的街坊四邻,在今日也都是要笑呵呵。
赵三叔今儿个头发梳得俊嘛!你小子这棉袄是媳妇儿给你新做的吧?孙奶奶,我阿娘叫我给你送饺子。
好好好……你阿娘煮的饺子最鲜流儿了。
这个给你,压岁钱!今年再长高一头!云帆、长舟和长河等在小镇门口。
与小镇的喜气洋洋不同,他们三个人倒是完全没有过年的喜色。
云帆叹了口气,道:怎么一点年味儿都没有呢?长舟和长河假人一样立在一旁,谁也没接话。
长舟,叶南走了吗?长舟点了下头。
昨晚你俩干啥去了?云帆好奇地追问。
长舟没接话,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意思。
云帆觉得无趣,却也习惯了。
他蹲下来,嘴里叼着根草,时不时望着小镇的方向,等着封岌。
好半晌,云帆突然说:我好像看见将军了。
好像?长河瞥他一眼,觉得这话说得奇怪。
他们还能认不出将军?不明白云帆怎么会用好像这个词。
嗯。
云帆愣愣点头,咱们将军抱了个女人。
长河收拾着马身一旁的行囊,听着他这话,摇摇头:你看错了。
我也觉得我看错了,咱们将军怎么会抱个女人朝咱们这边走呢?咱们将军只抱过一个女人啊……云帆和尚念经一样嘀咕着,可是将军真的抱了个女人往这边走来……长舟被云帆念叨烦了,转头望过去,目光不由凝住。
片刻后,长舟变了脸色,大步奔过去。
长河诧异地转过头,蹲在一旁的云帆也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前方。
长舟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口气跑到封岌面前。
在看见寒酥的那一刹那,长舟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了。
封岌眸色柔和地望着寒酥,直到长舟奔过来,他在抬眼的瞬间一下子冷了脸,声色冷沉一字一顿:你就是这样办事的。
长舟向后退了一步,直接跪下来,道:请将……请二爷降罪!寒酥虚弱地轻咳了两声,转头望向长舟:也让你担心了。
长舟摇了一下头,又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封岌听寒酥开始咳,也不再停留继续大步往前走,将寒酥送上马车。
翠微推着轮椅在后面追,眼看着封岌将寒酥抱上马车,她急急问:轮椅还要不要了?不需要了。
封岌道。
寒酥转过脸来望向他,说:挺省力气的。
不需要。
封岌道,以后你不想走路我抱着你。
封岌弯腰在长凳下的箱笼里找了找,取出一条薄毯来,盖在寒酥的腿上。
寒酥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好像也不需要问。
封岌将一个暖手炉放进寒酥腿上的薄毯之下,然后问:睡一会儿?寒酥点头。
寒酥如今身体大不如从前,时常觉得乏累。
在还没有登车之前,她已经开始有些犯困。
她朝一侧挪了挪,调整了姿势,躺在长凳上,枕在封岌的腿上。
封岌伸手去给她盖薄毯,寒酥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
封岌将她身上的薄毯掖好,很快握住了她的手。
睡吧。
封岌弯腰,将一个轻柔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寒酥的脸颊。
翠微很想跟着寒酥,可是封岌在寒酥身边,她也不好凑进去。
她茫然地站在马车旁。
冬日赶路,路上有风雪,原本长舟、长河和云帆可以轮流驾车,其他人坐进马车里也无妨。
寒酥的出现是个意外。
你们骑马走,带着她。
长舟说。
你确定?云帆嬉皮笑脸,不怕将……不怕二爷看你不顺眼?长河瞥向云帆,道:瞧你这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怎么小人得志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马车里,寒酥听着外面带笑的谈话,她唇角也攀起一丝柔和的浅笑。
她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封岌的手。
封岌感觉到了,立刻用力回握了一下。
虽然云帆咋咋呼呼,可是在大多时候他还是得听长舟的安排。
他丢下一句早晚让你听我的,骑马走了。
长河笑着摇摇头。
他坐在马背上,问翠微:会骑马吗?我会!翠微赶忙说。
你会骑马也没用,没多余的马给你骑。
他弯腰朝翠微伸出手,上来。
翠微愣了一下,才将手递给他,上了他的马。
一路上,寒酥每日睡着的时候很多。
路上无事可做,醒着的时候,她与封岌相握依偎在一起,说说话。
说小时候的事情,说听来的事情,什么都说。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寒酥问。
我们以后的家。
十日后,马车到了目的地。
封岌故意没有告诉寒酥要去什么地方,等到了地方,寒酥钻出车厢好奇地望着前方。
封岌朝她伸手,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明明是寒冬腊月,这里却一片郁郁葱葱。
再往深处走,春日的暖意拂面。
道路旁边的绿色间逐渐多了些野花,一阵风吹来,野花飘晃,点着头欢迎主人的归家。
白蛾与彩蝶在花草间流连。
湛蓝的天幕有不知名的一对碧鸟飞掠。
多年前无意间发现这里,这里被温泉滋养,一年四季暖如春日。
封岌牵着寒酥的手穿过生机盎然的草地,缓步往前。
也是在多年前就开始给自己筹谋后路。
我问过你,位高权重被所有人毕恭毕敬对待,择一鸟语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间。
这二者,你喜欢什么。
封岌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这里,就是后者的归处。
寒酥顺着封岌的视线望过去,绵绵芳草萋萋的尽头,有花墙矗立,鲜艳的花开得艳丽招摇。
偌如宫殿一样的建筑在花墙后若隐若现。
封岌侧转过身来,望向寒酥。
感受到他的目光,寒酥将落在远处住处的目光收回来,轻轻抬着下巴对上封岌的目光。
她觉察出封岌的目光与先前有些不同,她抿唇柔笑,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寒酥。
封岌将寒酥摸脸的手拉过来。
这样她的两只手都分别落入了他掌中。
我们成亲吧。
天和地为鉴,云与风为证。
作者有话说:113、113第一百一十三章不行。
寒酥摇头。
她抬眸望着封岌, 唇畔抿出一丝笑来,说:天地虽大风云虽美,还是应当由高堂为证。
封岌愣了一下,继而失笑。
他松开拉着寒酥的两只手, 然后弯腰抱住她的腰, 一下子将她竖抱起来, 结实的手臂撑托在她臀下。
寒酥勾着他的脖子, 低下头来,与他相吻。
长舟收拾了马车, 赶车过来, 远远看见前面一片芳草之中, 两个人吻在一起。
长舟立刻停车偏过脸去。
得, 他就应该再等会儿过来。
看来啊, 以后他得时刻注意着非礼勿视。
刚到山谷处,周围只是绿色的芳草, 再往前走, 野蛮生长的花卉便多了起来,待到入口, 明显有认为栽种修剪过的痕迹。
寒酥与封岌牵着手穿过花海, 她新奇地打量着周围, 封岌亦是。
封岌目光转了一圈, 方向封岌,诧异问:将军怎么也像第一次过来似的?当初挑中这里后,吩咐下面的人去置办。
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我也不清楚。
两个人走过遮掩的几道花墙, 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
前路没有用砖石来铺, 而是在芳草之间用白色鹅卵石铺就。
高门院墙挡在面前。
寒酥抬头去望, 紧闭的院门之上没有家姓匾额,银丝古木的匾额上竟雕着风调雨顺四字。
寒酥瞧着这四个字,却觉得极为适合封岌。
还没有人去叩门,院门从里面被拉开。
两个青衣侍卫颔首弯腰,毕恭毕敬:二爷。
封岌转过脸来望向寒酥,问:还走得动吗?寒酥点头,她说话时并没有望向封岌,视线落进里面。
影壁半遮,却隐约可见山石瀑流名卉美景。
一个年轻的女管事从远处迎过来,手里推着张轮椅。
她走到面前来,先恭敬唤一声二爷,再问:夫人可需要?要。
寒酥快步往前一步,去坐轮椅。
虽然封岌说她不再需要用轮椅,可是如今在这里那么多下人瞧着,被他抱着走路可不太好。
女管事弯腰,将轻薄的毯子覆在寒酥的腿上,仔细地将褶皱理平。
寒酥打量了一眼她面无表情的面庞,莫名其妙觉得有一丝眼熟。
清枫,这里的总管事。
封岌走过来,对寒酥介绍完,亲自推着她往前走。
清枫在一旁禀话:二爷与夫人舟车劳碌,膳食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传唤。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若想先沐浴更衣洗去尘土,亦都备妥。
封岌推着寒酥往前走,刚想吩咐清枫准备沐浴之物,话还没出口又咽回去,他垂眼望向寒酥,问:想先吃东西还是先沐浴?沐浴吧?如果将军不饿的话。
寒酥说。
封岌心里生出一丝奇异的滋味儿。
与人商量这种事,他做来生疏。
他看了清枫一眼,清枫立刻颔首,转身去办。
寒酥望着清枫走远的背影,蹙眉道:总觉得她有些熟悉。
像长舟?封岌问。
寒酥恍然地哦了一声,道:对对……也说不好哪里像。
她是长舟的胞姐。
寒酥听封岌这么一说,眼前立刻浮现长舟和清枫的两张脸,越品越像,不管是长相还是表情。
寒酥觉得清枫送来的轮椅很明智,这府邸偌如宫殿,若是用她的双腿,恐难走这么远。
路上时不时遇上些下人,他们微笑着伫立在一旁待封岌推着寒酥远去。
封岌打量着寒酥的脸色,问:累了?寒酥并不逞强,点头承认:是有些累了。
连续多日的赶路,路上几乎没怎么下马车,若寒酥身体康健时恐怕也要撑不住,何况是如今。
封岌不再带着寒酥四处观看他们的新家,直接带她去住处。
当初封岌将这里交给清枫全权搭理,清枫想着既然是颐养隐居之用,自然怎么舒坦怎么来。
更何况……那时候清枫也不会想到封岌这么快灭了北齐,做好等封岌年迈时再来住的打算。
一处处的花园与观景之地之后才是住处,封岌的住处是府邸深处,同样也在正中。
在花团锦簇中辟出这么一个宅院,虽只有二进,却宽敞得不像话,最小的屋子也比旁处的正厅还要大些。
庭院里乘凉的树下摆着藤椅,粗壮的枝干间驾着个秋千。
另一边是一处以山石围出来的莲花池,如今莲花未开,只有鲤鱼偶尔在碧绿的荷叶间吐着泡泡。
院中的四个侍女六个侍卫迎出来,立在正厅门前恭候。
到了门前,门槛相挡,寒酥刚要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封岌先一步将人抱起来,他抱着寒酥迈进厅中。
寒酥有些不自在,轻轻推了一下封岌的肩,说:都到了,放我下来吧。
封岌这才将寒酥放下来。
雕花刻云的十二扇门窗开着,清风徐徐穿过堂厅,飘来好闻的花草雅致之香。
封岌随意扫了一眼厅内,对寒酥道:等你身子好些,想把这里改成什么样子吩咐清枫即可。
封岌才刚提到清枫,清枫便款步走了过来,在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
她恭敬禀话:净室都已收拾妥当,新衣也已送过去。
她抬手示意了一下方向,显然是因为封岌和寒酥这一对主人第一次归家,对家里的布置还不清楚。
寒酥问:我的侍女呢?她可跟着长河、云帆回来了?回夫人的话,人是昨天晚上回来的。
属下瞧她病弱,擅自做主给她请了大夫调理身子,人已经安排住下,可是要现在召见?寒酥摇头。
清枫一眼看出来眼前这位夫人也病恹恹,她再请示:可否要召见大夫给夫人诊脉瞧身?回来的路上,封岌还在说等回来了给寒酥好好调理身子,可刚回来还没到一刻钟,清枫已经安排上了。
寒酥不得不在心里感慨清枫做事还真是周到——和长舟一样靠谱。
这件事,封岌就没问寒酥的意见,立刻让清枫传大夫过来。
大夫给寒酥仔细诊过脉,问:夫人身上可有外伤?有的。
只是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寒酥道。
大夫抚着长胡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夫人内脏受外力撞击受损,需要好好喝药调理,无操劳伤身多静养。
除此之外,保持心情的愉悦纾去心中郁结,才能真正痊愈。
说完,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笔,开了个道方子。
封岌皱眉,陷入沉思。
待大夫退下,寒酥转过脸望向封岌,道:这个大夫瞧着也眼熟,好像是太医院的太医?我好像在宫里见过他。
是。
封岌收回神。
寒酥捏住他的袖子轻拽,笑道:将太医也拐了来?封岌拿出轻松的语调:追随者皆心甘情愿。
两个人相视一笑。
寒酥与封岌跟着清枫的引路,往浴室去。
在进去之前,寒酥完全没有想到浴室会是这个模样。
她立在门口有些懵。
清枫在一旁解释:此处山谷受温泉蕴养,又有多出山泉围绕。
在设计建造府邸时,多处引了温泉水和山泉水。
清枫又指了一下跟在后面的两个侍女,询问:二爷,可需留人服侍?都退下。
封岌道,日后居处没有传唤,也不用进来服侍。
是。
清枫颔首,一会儿有解渴的茶饮送进来。
说完,清枫带着两个侍女退下去。
寒酥慢步往里走,惊奇地打量着这间浴室。
如今还在正月里,外面数九寒天,整个山谷却温暖如春,而进了这间浴室,却又是更温暖了些。
一方玉石砌成的巨大浴池,在里面游水嬉戏也足够用。
里面引来温泉水,水汽缭绕如仙境。
红色的花瓣缀于水中,花瓣经温泉水的蕴染,让整个池子都沁着一股芬芳。
浴池的东南角摆了一张玉床,池中温度适宜的温泉水没过玉床,若人躺在玉床上,可自己调节池中水高,让水面完全没过身体,又或者让水低于玉床。
而在浴池的南边墙壁上,一个个惟妙惟肖的鲤鱼浮雕张着嘴,水柱高低错落地正从那儿引进池中。
封岌在长凳上坐下,望着寒酥。
之前几日都在赶路,路上说话有些不方便,如今真的只有两个人了,封岌拉住寒酥的手,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他身边。
寒酥望了他一眼,沉默地偎在他怀里。
重逢之后,他们会像老朋友一样闲聊。
也会突然沉默下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相互依偎着,享受这种静谧。
封岌将一个吻落在寒酥的额角,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寒酥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只是说:有一点渴,等茶饮。
寒酥转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看侍女还没将茶饮送来,她转过脸望向封岌,问:我们能分开沐浴吗?封岌皱眉,显然没想到寒酥会提出这个要求。
恐怕不行,他说,我不觉得你有照顾自己的力气。
寒酥垂眸,没坚持。
她现在确实身上乏得厉害,伴着些并不剧烈却烦人的疼痛。
封岌琢磨了一下寒酥这样说的原因,他问:身上的外伤在哪?寒酥轻抿了下唇。
封岌叹了口气,终究是忍不住说:你这是何必?就算要假死躲开我,也不用故意设计在那个时候走,让我以为你是与北齐人拼命惨死。
寒酥没吭声。
那日她并没有想过将计就计地死遁,她总是担心他在战场上分心,想着等他战事结束了,她再假死离去。
只是现在解释也没用,反正她确实有假死的心思,没必要为那日辩解。
门口传来送茶饮的脚步声,两个人的对话刚好也暂时停下。
寒酥抬头,却见进来送茶饮的人是翠微。
你好好养着身体,将身体养好了再来我身边。
寒酥说。
翠微点头,她对寒酥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托放在桌上。
她转身欲退出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头对封岌说:我们娘子那日没想用假死骗人,被人救了之后昏迷了小十日,差点没救回来!封岌立刻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有些无奈地看了翠微一眼,翠微立刻转身往外走。
她知道自己多嘴了,可是不希望别人冤枉寒酥。
寒酥眸色柔和地望着封岌,说:不说以前了。
封岌再一次问:外伤在哪?因为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身上的伤,所以这段时日他想帮她换衣时被她拒绝?刚刚又提议想分开沐浴?寒酥知道瞒不过,她低声说:背上。
封岌伸手来解寒酥的衣裳,寒酥配合地抬了手。
外衫和中衣尽数褪去,寒酥身上只有紧贴在身上的小衣,玲珑有致婀娜尽显。
可封岌现在明显没心情多想,他起身绕到寒酥的背后。
望着寒酥后背上的疤痕,封岌愣住。
这些年,封岌在战场上受过不少伤。
纵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还是能从寒酥后背上的疤痕一眼看出当初的伤口有多深。
落在她后背的这一刀几乎能将她腰斩!什么内脏被外力撞击?恐怕是内脏真的被砍伤。
寒酥转过身来,去拉他的手,她柔声说:已经不疼了。
封岌偏过脸去藏眼底的一点湿,沉声道:长舟这个没用的东西。
寒酥往前一步,纤细的手臂贴着封岌的腰侧穿过去,抱着他的腰身,她在他的怀里扬起脸来,踮着脚尖亲一下他的下巴,说:真的没事了。
不提以前的事情了。
她再说:我有些乏,不帮我了吗?她环过封岌腰身的手,指尖在封岌的后腰轻轻勾了勾。
封岌压下心疼,低下头来,伸手绕过寒酥的腰身,解开她小衣背后的带子。
然后再解去她下面的衣服。
他扶着寒酥往浴池走去,叮嘱:池边滑,当心。
走到浴池的阶梯处,封岌立在池外扶着寒酥,送她下水。
随着她逐渐走近水中,他不得不弯下腰搀扶。
池中砌着高低不同的坐凳,寒酥寻了个高度合适的玉凳坐下来。
池中水因为寒酥的进入,而划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逐渐向外扩散。
封岌望着那些缓缓散去的水波,仍有些恍惚。
明明与寒酥重复已经十来日,可他还是有一丝不真实感。
她真的回到他身边了?他的目光随着向外扩散的水边而动,直到目光追随着水波直到池边。
他立刻抬眼,去看寒酥,去确认她还在不在。
寒酥正眼底蕴笑地望着他,她说:您还不下来吗?四目相对、目光交融,封岌悄悄松了口气,他对寒酥笑了笑,解去衣物走进池中。
寒酥下来时,那是美人如水中晃动的芙蓉带起一池涟漪。
而封岌下来时,则是带起一阵阵水浪,水浪溅在寒酥的脸上,让她不得不偏过脸。
您可真是惊涛骇浪。
寒酥抬手,用手背去抹脸上的水。
封岌扫视了一眼这个花里胡哨的玉池,弯腰拉起寒酥的手腕,让她起身,然后带着她去玉床上躺下。
他调试了水高,让温热的温泉水没过两个人的身体。
寒酥从未这样沐浴,病弱的人躺着总比坐着舒服。
她说:还挺舒服的。
您说……封岌打断她的话:您您您,知道是把你放在心上的意思,但是听够了。
寒酥愣住,什么把你放在心上?她可没这个意思。
改口。
封岌道。
将军……寒酥抿唇吞了余音。
这也不对,他手下的人都已经不再叫他将军了。
114、114第一百一十四章可她也不想称呼封岌为二爷, 这比一声您还生疏呢。
寒酥躺在玉床上,转过头来,望向躺在她身边的封岌。
温柔的水波轻轻触着她的脸颊,她鬓间的几根发丝在水中被浸透轻轻浮动着。
封岌也转过头来, 望着寒酥的眼睛, 等待着。
寒酥眼中的迟疑慢慢散去, 她望着封岌眼底她的剪影, 声音轻柔缓慢又坚定地唤:嘉屹。
水声太大了,听不清。
嘉屹。
寒酥凑过去, 随着她的动作, 两个人之间玉床上的水波轻柔荡开。
她凑到封岌面前, 轻轻亲一下他的唇角, 再唤一声嘉屹。
她看着封岌深邃的眸底有笑意渐渐漾开, 她好像也品出了这个名字是那么好听,忍不住一声一声地唤。
嘉屹, 嘉屹, 嘉屹,嘉屹……她每每轻柔唤一声, 便在他的唇角亲一下。
她最后轻啄的那一下刚退开, 封岌的吻便落了过来, 他如她刚刚那般, 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的唇角。
这叫礼尚往来。
一片飘在水面的花瓣随着水波慢悠悠地晃飘,飘到寒酥和封岌两个人中间。
当封岌再一次来亲寒酥时,柔软湿漉的花瓣隔在两个人的唇间。
乐此不疲玩着亲亲游戏的两个人因为这突然的小意外而愣了一下, 紧接着, 他们又是相视一笑。
封岌张开嘴, 将沾在唇上的这片花瓣吞进口中, 在寒酥惊讶的目光中,慢慢咀嚼。
捣乱的花瓣被封岌吃了,他就可以继续去吃她的软唇。
寒酥抬手,纤细的指挡在封岌唇前,阻止这个没完没了的亲吻。
她说:我见到三郎了。
当日也是三郎救了我。
封岌轻嗯了一声,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要去做生意。
他还说他遇到了喜欢的人。
可是……他实在不擅长撒谎。
我知道他在骗我。
寒酥本来只是将脸转过去面朝封岌,她现在挪了挪身,朝封岌侧躺,她眸中浮现了几许黯然,他可能暂时不想回京了。
封岌沉默了一息,道:天地宽广,他想出去四处走走也没什么不好。
寒酥慢慢抬眼望着封岌,她眼底藏着一丝歉意与茫然无助。
封岌抬手,弓起的食指轻刮了一下寒酥的鼻梁。
他手上带起的水珠滴落了两滴,落在寒酥的脸上。
他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从未对不起他,不需要有愧疚。
也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而是不希望你们父子不睦。
寒酥低声解释。
封岌道:过去十几年,我在赫延王府的时日加起来不过月余。
我与他既无血脉相连又无朝夕相处,哪里用得上父慈子孝那一套?他已经长大了,能出去闯荡一番去走自己的人生,没什么不好。
寒酥沉默下来,她不再说沈约呈的事情。
她躺在水中,让温热的温泉水拥着她,丝丝缕缕的舒适传到她体内,让她体内的乏意慢慢散去。
封岌落在寒酥眉眼的目光慢慢下移,目光因心驰而微凝。
他顾虑寒酥的身体,立刻收回目光。
他转移了话题,道:婚期你来定。
我得给父亲写信……好。
寒酥重新抬眼望向他,问:那你母亲呢?上个月就派肖子林回京接她。
一个月应该到了。
封岌说。
寒酥后知后觉她正在与封岌商量着两个人的婚事。
她这才品出了一点喜悦来。
那心里的喜悦而浅淡,可是却又那样真切,密不可分地贴着心窝最深处,慢慢向外扩散着甜甜的喜悦。
丝丝缕缕的喜悦悄无声息地从心窝传来,朝着四肢百骸而去。
想什么?封岌问,傻笑。
寒酥压了压唇角的笑意,支使他:嘉屹,我渴。
封岌起身,带动哗啦啦的水声。
他从玉床上下来,蹚着温泉水走在玉池中,去给寒酥端茶饮。
寒酥的视线不由落在他身上,又跟随着他。
一个活生生的他。
而不是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
封岌转身去端茶饮,随着转身的动作,寒酥的目光一怔,继而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轻轻掖了掖湿漉漉的鬓发。
封岌直接端着茶托过来,笔直的大长腿蹚着温泉水,他一边朝寒酥走过来,一边问:有龙井、碧螺春、茉莉茶、甜桃汁,你要什么?甜的。
封岌将茶托放下,将甜桃汁递给她。
寒酥撑着玉床坐起身来,伸手去接。
她的上半身从水中出来,而仍旧在水下的下半身,却因水浅清晰而完全可见。
丰盈的水珠沿着寒酥湿漉的身体缓慢地向下流淌。
一股带着烧的羞意爬上寒酥的心口,也爬上她的脸颊。
她双手抱着封岌递来的甜桃汁来喝。
双臂尽量遮着身前。
她低头喝了一口甜桃汁,桃子的甜味儿立刻在她唇齿间蔓延开。
她刚想和封岌说很好喝,封岌立在她身前,她这一抬头,视线毫无征兆地撞见了不太想看见的东西。
寒酥迅速低下头,再继续喝一口甜桃汁。
封岌将她小女儿的娇憨尽收眼底,他笑笑,在寒酥身边坐下,问:甜吗?寒酥口中含着甜桃汁,不能说话,只好点头。
那还渴吗?封岌再问。
寒酥摇摇头,她咽下口中的甜桃汁,再喝一口。
可是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封岌突然伸手,一手托在她脑后,一手抬着她的下巴捧起她的脸,然后他的唇覆过来,用力深吮,将她口中的那口甜桃汁抢走。
寒酥举着手中的甜桃汁,还在想着可别洒进池中,她人已经被压在了玉床上。
不,不是她一个人。
封岌压着她躺在玉床上,玉床上覆着的那层水立刻雀跃地溅跳起来。
封岌拿走寒酥手里的甜桃汁放在一旁,他的长指穿进寒酥的指缝,十指相握地将她的手在水下压在玉床上。
寒酥耳畔水声不息,有从墙壁鲤鱼浮雕口中引进玉池的流水声,也有玉床周围跳跃的水声。
她口中有着甜桃汁的甜,可她觉得自己一定不小心吃到了温泉水。
湿漉的长吻被封岌硬生生终止,他停下动作凝望着脸色绯红的寒酥。
她躺在水中。
病弱让她这么快便缓不过气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封岌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他闭了下眼睛,又迅速睁开眼睛,他对寒酥笑,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寒酥的眼睛上。
他在寒酥身边躺下来,将寒酥拥在怀里,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寒酥的后背。
只是他的指腹划过寒酥后身的疤痕时,总是时不时地停顿一下。
他说: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出去用晚膳。
寒酥确实身上乏得厉害,她连点头也没什么力气去做,她慢慢闭上眼睛。
虽睡不着,却享受着这一刻合目的静谧。
她与封岌的手没有分开,握着他的真实感,时常让她突然莫名想哭。
到了该晚膳的时候,封岌才将寒酥从玉池里抱出来。
他将寒酥放在长凳上,也不给自己擦身,先给寒酥擦去身上的水。
我自己可以。
没有什么都不能做呢。
寒酥说。
封岌将宽大的棉巾罩住寒酥的头脸,故意揉一揉她的头。
寒酥的视线一下子暗下去,一片黑暗里,她听见封岌说:我喜欢照顾你。
——不是我不愿意照顾你,而是我喜欢照顾你。
寒酥想要去扯棉巾的动作便停了,乖乖地坐在那里,放封岌帮她擦拭。
封岌将棉巾从寒酥的头上拿下来,寒酥的视线一下子亮起来,重获光明的刹那,第一眼看见的是封岌对她笑的邃眸,寒酥恍惚了一下,突然感觉整颗心一下子被什么柔软的热流灌满。
先前得了封岌的命令,外面也没有侍女候着。
封岌将寒酥抱到膳桌旁,才唤人传膳。
主人头一次归家,谷中的几个厨子必要大显身手,都拿出了自己的拿手菜。
荤素相搭,满满摆了一桌子。
封岌摆了摆手,让候在一旁的两个侍女退下去。
两个侍女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退下去,直到出去之后,她们两个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诧异。
原以为被拨到二爷和夫人身边贴身伺候,定要很忙碌,却没想到两位主子只嫌她们碍眼。
她们两个原先做好谨慎忙碌的思想准备,如今竟成了谷中最清闲的人……屋子里,寒酥刚要伸手去拿筷子,封岌已经将盛了汤汁的小勺子递到寒酥的唇边。
试过,不烫。
寒酥看他一眼,张嘴吃了,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用你喂。
封岌没接这话,他放下勺子,拿起筷子去夹一块小酥肉,再次递到寒酥唇前,道:你现在太瘦了,身上一点肉也没有。
吃快红烧肉。
寒酥心想如今两个人刚重逢,他对她上心些也正常,日后就不会了。
她没拒绝,望着封岌张嘴吃了。
味道如何?寒酥点头,说:这樱桃肉做得挺好。
那再吃一块。
封岌又夹了一块递给寒酥。
这一次,两个人的视线落在筷子间的那块小酥肉,都愣住了。
是小酥肉,不是红烧肉也不是樱桃肉。
寒酥与封岌望向,唇角眼底都浮现了一层荒唐的笑。
被筷子夹住的那块小酥肉为表抗议,从筷子间滑落掉到了地上去。
寒酥莞尔:我自己吃吧。
小心再掉一块,弄脏衣裳。
封岌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红烧肉,不,小酥肉。
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握住寒酥的手将她拉起身,直接让她坐在他腿上。
离得近些喂,就不会再掉了。
封岌重新去拿筷子,想吃什么?寒酥坐在封岌的腿上,望着他的侧脸。
对于他的问题,她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唤了一声:嘉屹?嗯?封岌转过脸来看向他。
寒酥慢慢伸手,用指腹轻轻碰一碰封岌的脸颊,她逐渐笑起来,说:吃什么都可以。
封岌没有立刻喂她,而是望着寒酥的眼睛,认真道: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后半辈子,我们都会像今日这样亲近。
寒酥眼睛有一点红,她轻轻点头,轻柔地应一声:好。
封岌笑笑,继续喂寒酥吃饭。
来,喂酥酥多吃些肉。
不管是小酥肉、红烧肉还是樱桃肉。
寒酥弯唇,指了一下,说:那我要那块软炸肉。
好。
封岌喂寒酥什么,寒酥就吃什么。
一个将喂饭这件事做得极为认真,甚至虔诚。
一个乖乖地一口一口地吃,不管被喂到口中的是什么,都是甜的。
用过晚膳,封岌唤人进来将膳食撤下去。
侍女很快从厨房端来给寒酥的药。
寒酥将一整碗喝了,褐色的药汁沾在唇上。
苦不苦?封岌问。
寒酥摇头,她转头去拿桌上的白帕子,想要擦嘴。
可是她还没拿到那块帕子,封岌先一步掰过她的脸,吻了上来。
寒酥瞬间睁大了眼睛,用眼神提醒封岌侍女还在呢!封岌很快放开了寒酥,同时也将含在口中的硬糖喂给了寒酥。
硬糖的甜味儿在汤药的苦涩下突破重重包围,丝丝缕缕地渗透开来,最终打败了苦涩,寒酥的唇齿间只剩绵绵的甜。
寒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低头立在一旁的侍女,她贝齿轻压咬一下硬糖。
细碎的碎裂声在她白齿间响起,硬糖的甜味儿一下子荡漾开。
封岌站起身来,问: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寒酥点头,她还没有将未来的新家逛遍。
夕阳西沉,天边铺洒着柔和的绚光,连云彩也被染上柔和的颜色。
寒酥与封岌手牵着手走出庭院,去山谷别处瞧一瞧。
他们商量着哪处院子给封岌的母亲住,哪处的院子给寒酥的父亲住。
寒酥指着一座漂亮的假山泉后的院落,说:那里景色不错,留给笙笙!封岌对这些事情都不在意,可他如今无比喜欢与寒酥说话,无关谈话的内容。
他喜欢听寒酥说话的声音,听着她的声音,那种她回来了的真实感才会慢慢加重。
累不累?封岌问。
寒酥点点头,如实说:有一点。
两个人面对面相立,封岌将手撑在寒酥的后腰,将人拥在怀里。
他低眸望着她,说:快些好起来。
寒酥点头:会好起来的。
她的手抵在封岌的臂膀,纤指捏一点他的衣料,问:是又要抱我回去吗?总是这样被下人们看见了会不会不太好?不抱你回去。
封岌点头,握住寒酥的腰,将她提起来,放在一旁的花坛上,然后在她身前转过身。
寒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手搭在封岌的肩上,让他背她回去。
残阳将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拉得很长。
天色很快黑下来,寒酥最近很早就要睡。
封岌熄了灯,两个人躺在床榻上。
一片黑暗里,两个人握着对方的手,毫无睡意。
明明重逢十余日,可是失而复得的不真实仍未消失。
一声雀鸣从窗外划过时,圆床上的两个人朝着对方转过身去,他们在黑夜里紧紧相拥、用力深吻。
拥到勒得身上疼,吻到唇舌也疼,疼痛才会让他们觉得对方的存在是真实的。
情动时,封岌突然推开寒酥。
婚期将近,他已经克制那么久,何必着急,更何况她如今体弱。
我不喝避子汤。
寒酥突然说。
她微颤的指穿进封岌的发中,声音带着丝哽涩,她说:我想拥有你。
作者有话说:115、115第一百一十五章窗扇明明关着, 却有几许柔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点窗外花草的浅香。
窗下横桌上摆着雕着双雁落枝的香炉,香炉里放着一块安神的香料,香料烧到一半, 长长的烟从香炉中升起, 直直的一条烟线, 被风一吹, 突兀地从中间有了波动的褶痕。
窗外的花草味道和香料融在了一起,朝着床幔轻柔地吹。
围绕在圆床上的窃蓝床幔微皱, 其上云纹也跟着摇。
圆床刚过脚踝的高度, 被窃蓝床幔遮去里面的柔蜜香浓。
寒酥小臂轻支上半身, 玉柔于衣襟锦被间若隐若现。
她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抚过封岌的眼角, 指腹轻轻摸着封岌的眼角。
她许久前就喜欢封岌的眉眼轮廓, 有着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深邃,却仍不失锋利的棱角。
只是她以前从不觉得封岌属于她, 从不会这样用指腹轻轻地抚压, 她纤细的指顺着封岌的眼尾穿进他的发间。
我想拥有你。
寒酥又说了一遍,声音还是刚刚的温柔, 却在温柔之余多了更浓的认真。
情到浓时, 有些顺理成章的事情硬生生停下来, 不仅只有封岌觉得难受。
寒酥凑过去, 将吻轻轻落在封岌的眉心。
封岌的手搭在寒酥的腰侧,他的指腹压着克制轻轻抚点着寒酥瘦弱的腰身。
不急。
我们这样就很好。
等你身体好些,等我们成婚之后。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寻常些不让寒酥听出异常, 可那份低哑却难藏。
他靠过去亲吻寒酥, 手掌温柔抚着她纤瘦的后脊。
谁说一定要进行到最后一步?他们本来就试过各种方式的亲近, 都会很愉悦。
他凑过去, 轻啮了一下寒酥的耳垂,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邀约的暗示。
寒酥轻轻摇头,她将下巴抵一下封岌的下巴,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不是我想把自己献给你,让你享用快活。
而是我想拥有你,就是现在。
封岌微怔,他望着寒酥的眼睛,隐约觉得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寒酥支起的上半身朝封岌挪过去,轻压他胸膛。
她伏在封岌的胸膛,手伸进到锦被中。
她将下巴嵌进他的肩窝,凑到他耳畔低声:我想。
吐气如兰钻进封岌耳中,又横冲直撞地撞进封岌的心里,让他心尖为之一颤。
封岌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觉得疼要立刻跟我说。
寒酥伏在他身上点头,下巴轻轻戳着他的肩窝。
封岌握住寒酥纤细的腰身,轻易将纤瘦的她转身,两个人上下位置交换。
封岌望着寒酥的眉眼,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碎发,然后将吻落下去。
先是浅尝再是深吻。
门口徘徊许久,终于拿到钥匙要进去。
可是钥匙大些,锁孔小些,他怕将锁弄坏不敢乱闯。
柔漫的氛围一点点淡下去,两个人望着彼此醺红的脸颊,都有些手足无措。
寒酥又一次抿唇之后,低声说:我有点渴了,你呢?那我去给你拿水。
封岌起身,寒酥的腰身被带着轻抬了一下。
封岌掀开黏糊糊的窃蓝床幔,走下床去,到桌边去倒水。
寒酥透过轻薄的床幔朝桌边望一眼,视线在封岌侧立的身体上停留了一息又收回目光。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臂,用左手来量自己右胳膊的小臂长度。
封岌倒完了水转身,寒酥立刻将手放下。
她支撑着坐起身,伸手去拿封岌递过来的水。
寒酥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熄灯前侍女端过来的热水,备着他们夜间饮用,如今水已经凉了,只留下一点点温热。
没有滋味的温水入口,却将唇齿间原本的甜味儿晕染开。
寒酥舔了舔唇上粘的一点水。
封岌始终目光深灼地望着她,见她面若芙蓉湿唇微肿,他立刻有些等不及地拿走了寒酥手里的杯子,他想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可是他忘了这卧房的布置与寻常寝屋不同,圆形的床榻边并没有床头小几。
青瓷的杯子落了地,清脆一声响,碎了个稀巴烂。
未被饮尽的温水在地板上蜿蜒流淌开。
然而没有人去管摔碎的杯子,也没人去管流淌开的水。
窃蓝的轻薄床幔重新降下来,遮去圆床上的两个人。
我怕你会疼。
封岌将脸埋在寒酥的身上,声音很闷。
寒酥搭在身侧的手微颤,她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惧,她慢慢抬起手来,抱着封岌的头,声音低低柔柔:可是我想疼。
封岌抬起头,望着寒酥微醺的眸,他一点点挪上来,在寒酥皱眉的时候将吻落在她蹙起的眉心。
他低声说:对不起。
封岌这才知晓,原来有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真的不太一样。
子钗和子簪是清枫留在封岌和寒酥房中贴身侍奉的两个侍女,她们两个白日还在感慨原以为接手了很繁忙的差事,没想到两位主子嫌她们俩碍眼一样几乎不让她们进房。
夜里她们也原以为会睡个好觉,睡得正香呢,听见了封岌唤人。
两个人打了个激灵,立刻起身披衣快步冲出去。
她们两个见到封岌的时候都愣了一下。
封岌披头散发,身上裹着一件快到足背的长衫,赤着脚。
去找大夫!封岌语气焦急地吩咐。
他每次动了些情绪说话时,即使是最简单的语言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像完不成就会砍头的命令。
是!子钗和子簪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跑着往外走。
嘉屹……一道虚弱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封岌立刻转身进了屋。
子钗和子簪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稍微犹豫了一下,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等吩咐。
封岌没有再从房中出来,只传出他的命令——不用去了。
子钗和子簪面面相觑。
两个人心中满是狐疑,却什么也不敢问,甚至不敢多留,立刻回房。
她们两个回去之后却也不敢睡,候着等吩咐。
不多时,她们两个果然听见了些动静。
子钗立在门口朝往望去,她看着浴室的灯亮起来,喃喃道:二爷和夫人去浴室了……浴室里,玉池旁还有一处淋浴地,温热的水流源源不断地鲤鱼浮雕口中往下浇灌着。
寒酥正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任由封岌帮她清洗。
再疲惫病重的时候,寒酥也总是挺直了脊背,如今倒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了,她软绵绵地靠着封岌。
封岌瞧着寒酥的模样,心中一片心疼。
他握住寒酥单薄的肩头用力地握了一下,说:下次不会这么疼……这是事实,可是封岌这样说着还是会觉得有些心虚。
寒酥偏过头来枕在封岌的怀里,她虚弱地闭着眼睛,唇角攀着一丝笑,有力无气地说:我不疼。
她这明明是撒谎。
封岌垂眼看她,却只看见她唇角轻漾的笑。
寒酥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能够感觉到封岌望过来的目光,她睁开眼睛,在封岌怀里仰起脸,说:你属于我了。
是。
我属于你了。
封岌再一次将吻落在寒酥的脸颊。
他似乎总是吻她不够,恨不得将吻落遍她全身,将她身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印上他的印记,让她完全属于自己。
从鲤鱼口中喷出的水流浇在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
封岌一次又一次拂去寒酥脸上的湿发。
他说:别在这里睡,我们回去睡。
他将寒酥抱出池中,将她放在长凳上。
他走过去拿擦身的棉巾,不得不放开寒酥。
就这么短暂一息地分开,也让寒酥睁开眼睛,立刻要看见他在自己的视线里。
封岌转过身来,望向寒酥消瘦的身形,他压下心里的心疼,对寒酥笑了笑,用宽大的棉巾将她纤细单薄的身子包裹起来,给她擦去身上的水。
棉帕很软,擦在身上很舒服。
封岌隔着棉巾的手掌传来让寒酥安心的温度。
寒酥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还没回卧房,人就已经睡着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封岌拥着寒酥入眠,他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望向身边的寒酥。
她还在睡,睡得正香浓。
封岌凝望着酣眠的寒酥,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轻触她的面颊。
哦,她真的回来了。
封岌这才动作缓慢地躺下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息吵醒寒酥。
他才刚躺下,身侧的寒酥身子轻挪。
封岌立刻望过去,怕已经将她吵醒。
见她仍旧睡着,只是在睡眠中伸手摸索着。
封岌握住她的手。
寒酥不再动了,只将额头向前挪,靠着封岌的臂膀。
封岌突然确信不会将她吵醒了,他长臂伸到寒酥的脖子下面,将人抱在怀里。
天亮前的至黑时刻,寒酥突然毫无征兆地惊醒。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睡在她身边的封岌,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不是梦。
相逢后,十余日的朝夕相伴,乃至今夜在疼痛、难熬与克制中互相属于,那份对方还活着的不真实感才慢慢淡去。
一大清早,子钗和子簪等着两位主子召唤。
可是卧房一点响动也没有。
她们等啊等,从天刚亮一直等到快晌午,从早膳刚做好等到厨房过来人询问今日午膳可有点的菜单。
子钗和子簪再也等不下去了,她们两个不敢冒然去叩门,思来想去之后,她们两个去寻清枫。
此时,清枫、长舟、云帆等人正在屋内说话。
封岌带着寒酥刚搬回来,正是事多的时候。
子钗将子簪将昨晚的事情禀了,再询问现在要不要去叩门请示。
清枫皱眉:看来夫人病得很重。
但是又突然不请大夫了又是为什么……云帆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在清枫望过来的时候转过脸去。
你笑什么?清枫冷脸质问。
云帆顿时觉得这姐弟俩还真是像。
这个清枫板起脸来比长舟还要更像木头桩子、冰坨块子。
没什么没什么,云帆赶忙说,二爷和夫人又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传召就不要去打扰嘛。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正在忙,不方便下人进去咧。
子簪皱眉,说:可是要不要给夫人送药啊?大夫昨日可说了每日两副药不能少。
反正没有主子在,他们说话也放松些。
子钗在一旁小声嘀咕:夫人气色好差……门外响起叩门声,清枫提声:进。
进来的是翠微。
长河说有事情要出谷一趟,来不及亲自把这个给你。
让我带过来。
翠微将一份账本放在桌上。
云帆狐疑地看向翠微,问:长河有事,那个冷脸怪找你帮忙?不就是一起骑了十来天的马,就这么熟悉了?翠微一愣,立刻解释:就是刚刚路上碰巧遇见了!清枫冷冷地瞥了云帆一眼,道:你话真多。
我……默不作声的长舟打断云帆的话:你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你看所有人都是冷脸怪。
我?云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反思?清枫再次打断他的话:你要是闲着没事,去问问二爷醒了没,午膳可有要点的酒菜。
云帆盯着清枫,眉头拧巴起来:我在京城处处被长舟管着,来到这还要处处听你的话是吧?我去!翠微无奈地摇摇头。
子簪和子钗像看见救星一样,立刻跟着翠微走。
翠微立在门外轻轻叩门,低声询问:娘子醒了没有?子簪和子钗因为翠微的称呼对视了一眼。
屋内传来封岌的声音:何事?厨房的人询问午膳可有要点的菜。
答话的还是封岌,他随口点了两道菜,又吩咐一会儿做好了直接送进来,还有寒酥要喝的药。
等午膳做好后,子钗和子簪端着饭菜和寒酥的药进卧房。
窗下香炉里的香块早已燃尽,屋内却有着一股柔旖的香。
子钗和子簪悄悄望了一眼床榻,见窃蓝床幔包围着的床榻中,两个人都还没起身。
她们两个不敢再乱看,目不斜视地将饭菜和寒酥的药放在桌上。
子簪瞥见打碎的水杯,立刻悄声且快步地挪到圆床旁,蹲下来用帕子小心翼翼将瓷器碎片捡起来。
离得床榻近了,她就算没有故意去看,也看得见垂在床边的贴身小衣。
子簪立刻收回目光,抱着瓷杯的碎片,规矩退到方桌旁,与子钗屈膝行了一礼,快步退下去。
封岌自然不是一直睡到现在,只是寒酥先是没睡醒,后是醒了也不愿意起身。
他便陪在一旁。
他侧着身,支着额,望着寒酥。
她本就是个纤薄的人,这次鬼门关走了一趟后因为以为封岌真的死了,整个人一下子委顿衰败下去。
身上嶙峋,面颊原本如雪的白肤,如今更是气色极差。
封岌心里生出一丝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竟然只派了一个人跟着她。
又自责自己的假死让她伤心至此。
寒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她身上虚弱,不愿意起身。
闻到送进来的饭菜香气,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一睁眼,她便看见封岌。
四目相对,两个人望着对方皆是柔和一笑。
封岌凑过去,亲了一下寒酥的唇角,温声:起来吃些东西。
他伸手去扶寒酥起身,丝滑的锦被从寒酥的身上滑落,堆在她的腰间。
白日柔亮的光透过窗纸又透过窃蓝的床幔落在她如雪的身上,其上斑驳的红痕,昭示着昨晚的无间蜜事。
封岌目光一沉,低声道:第二次就不会疼了。
116、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寒酥偏过头正找衣裳, 她没听清,转头望过来:什么?封岌轻咳了一声,移开目光。
我说你要多吃一些。
封岌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经过寒酥身边的时候, 寒酥目光不经意间一扫, 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 又迅速垂眸收回目光。
她拉过掉到一旁的被子, 遮了遮身。
如今她竟也说不好昨晚的经历好还是不好。
疼,确实是疼的。
毕竟……寒酥轻轻转眸, 望了一眼自己的小臂。
可是属于彼此那一刻, 那种陌生的痛, 确实有着别样的意义。
封岌已经披上了宽松的长袍, 她拿来寒酥的衣裳, 在圆床旁弯下腰亲自帮她穿。
他身上墨绿的长袍只是随意一披一系,圆床这样矮, 随着他弯腰的姿态, 衣襟松散坠着,正对着寒酥。
寒酥望了一眼, 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片刻后, 她又转过脸来, 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 将他的衣带束得更紧一些。
我可以自己穿衣服。
寒酥的话显然没有什么用处,封岌并不想将穿衣这件事交回给寒酥。
他蹲在矮床边,握住寒酥的脚踝, 把白绫袜套在她的脚上。
寒酥说:我看这袜子也不必穿了, 反正你也没打算让我自己走路。
封岌笑笑, 道:不是让你走路, 还是怕你寒。
说罢,封岌抱着寒酥起身,抱着她往浴室去洗漱。
他将寒酥放在高足凳上,然后去拿齿木,再亲自洒上牙粉,再递给寒酥。
寒酥弯眸:还以为你要给我刷牙。
本来有这个打算。
封岌认真道,可是你也知道我手上力气重,怕弄疼了你。
要不我试试?他竟真有这个打算,寒酥赶忙从他手中拿过齿木,朝另一边侧过身去刷牙。
两个人梳洗完毕,封岌又抱着寒酥回房,这次连椅子也没让她坐。
他在椅子里坐下,而寒酥坐在他腿上。
眼看着封岌又要拿勺子来喂寒酥,寒酥失笑。
寒酥原以为在重逢的最初,失而复得会让封岌对她十分珍惜,可这已经不是第一日重逢了,她怎么觉得封岌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且,封岌刚初不太会照顾人,经过这十来日,他照顾她竟越来越顺手周到了。
看着封岌将汤匙递过来,寒酥张开嘴吃了,才说:嘉屹,你这是把我当成三岁稚童,还是耄耋老者?你这样会把养废的。
把你当妻子。
封岌扫视桌上的菜肴考量着接下来喂寒酥什么。
封岌的回答让寒酥忍不住唇角轻弯,她望他一眼,小声说:没谁家是这样待妻子的……你嫁过别人?没有啊。
那你怎知别人家不是如此?封岌将一块豆腐喂给寒酥。
寒酥刚想说话被这一口豆腐堵住。
她只得将其吃下了,才急急问:那你娶过别人?自然也没有。
封岌又去夹青笋。
先喂她些清淡的汤汁和蔬菜,再喂她吃肉。
寒酥用他的逻辑问他:那你怎知别人家是如此?我不知别人家是不是如此,反正我的妻子,就该如此。
他将一小块翠绿的青笋递过来,张嘴。
寒酥闭着嘴看他。
眼看着封岌将用那块青笋蹭一蹭她的唇,寒酥立刻张嘴吃了,她可不想将唇上弄得黏黏糊糊。
她才刚吃下去,就看见封岌又夹了一块鸭血送到她唇前。
寒酥蹙眉,说:我不爱吃这个。
补血。
封岌说。
她受伤那次失血太多,气色一直很差。
所谓缺什么补什么,封岌自然要喂她吃这个。
寒酥也不清楚吃什么补什么到底有没有道理,可她还是张嘴吃了。
封岌看她硬着头皮吃鸭血,沉吟了片刻,自语道:缺什么补什么,可人与畜有别。
会不会饮人血更有用处些?寒酥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惊讶说:别胡说,我可不喝人血!封岌刚要说话,寒酥望着他用严肃的语气说:身体不好慢慢调养就是了,大夫开的药按时服用总会康健起来。
你可别想歪路子。
我嫌人血脏。
封岌神色莫测地望着寒酥,没接话。
寒酥打量着他这个表情,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猜想,她心头快速跳了两下,蹙眉说:我嫌别人的血脏,更不喝你的血。
封岌没想到自己刚冒头的想法被她猜到了,他笑笑,道:也嫌我脏?寒酥摇头,闷声:你的血,我自是不嫌脏。
可我将话提前说好,我必然不会饮你的血,还要与你翻脸。
好。
封岌点头,饮我另一种血便是。
什么啊?寒酥蹙眉,没听懂他这话,还以为他执意。
封岌笑笑,说:我是说我不会放血喂你。
再不吃要凉了。
他将一块软滑的蛋卷喂给寒酥。
蛋卷比饺子还要稍微长些,寒酥不愿意张大嘴,会扯到嘴角疼。
她只好咬了一端慢慢一点一点地吃。
封岌看着寒酥软滑水润的蛋卷一点点被她吞进软柔鲜红的小口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咳一声,别开了目光。
你也吃。
别只喂我。
寒酥说。
封岌轻嗯了一声,抿了一口甜汤,又继续喂寒酥,说:你吃的少,一会儿还要喝药。
他执意,寒酥也没再继续,乖乖坐在他怀里,由她喂着吃饭。
他会时不时询问寒酥喜欢吃什么。
寒酥望着封岌夹菜时的侧脸,有一瞬恍惚。
她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是这样柔软乖顺的姿态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像个废人等着她喂饭。
这样柔弱的自己,让寒酥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陌生的滋味盘踞在心口,寒酥没有本能地去拒绝,她抛却过往人生里的教养,悄悄用心去体会,去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讨厌这样的行为。
答案是否定的。
她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让封岌高兴才如此,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向来觉得污糟不爱吃的鸭血,也都有了一股甜味儿。
她突然想在封岌的脸上亲一下,她已经凑过去了,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唇上恐怕沾了些菜的汤与油,这样的亲吻可不好,她赶忙停下了动作。
封岌却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动作,也了然她的顾虑。
他将一只剥好的虾喂给寒酥,待寒酥张着嘴将虾吞下还来不及吃,封岌突然靠过去吻上她的唇,将沾了她口津还未来得及咀嚼的虾抢过来。
他将虾慢悠悠地吃了,说:不只喂你,我们一起吃。
寒酥想着自己也做些事情,伸手去拿碗里的虾,想要剥虾喂给封岌。
可是她的指尖还没碰到碗里的大虾,封岌敲了一下她的手背,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回腿上。
他说:你的手不能碰这些。
我的手怎么碰不得?不能碰这个,难道我的手只能碰稀罕物?对,只能碰稀罕物。
封岌语气极为认真,碰我。
寒酥微怔,继而带着嗔意地瞪他一眼。
封岌笑笑,将一只剥好的虾喂给寒酥。
刚用完午膳,寒酥紧接着就要喝药。
封岌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
寒酥说:你不用试温,已经放很久了。
封岌笑笑,没解释,将汤药递给她。
他知道下人细心会掐着时辰,等寒酥喝药时,这汤药必然不烫不凉。
他并不是给寒酥试温度,只是想和她一起去尝这种苦。
也不止是这碗汤药,之后寒酥很长一段时日每日都要服药,而但凡她喝药,封岌都会先喝第一口。
下午,寒酥给父亲写信。
她坐下书案旁蹙眉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封岌瞥了一眼她空白的信笺,朝她走过去,他将寒酥从椅子上拉起来,他在椅子坐下,然后将寒酥抱在腿上。
他手臂环过寒酥的腰身,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寒酥惊讶的目光中,来写这封家书。
听闻岳丈大人死里逃生仍在人间,心中甚悦。
嘉屹与雪意婚期将近,恳请岳丈大人早日来主持婚仪。
寒酥说:你这声岳丈叫得也太早了……她夺过封岌手里的笔,不准他继续胡写下去。
她又推开封岌搭在她腰间的手,说:我要和父亲写些旁的话,你不许看。
好,你重新写。
封岌颔首,起身离开。
寒酥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
父亲,女儿不孝未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下与人定下终生。
他待我极好,珍之重之。
我亦是。
死生不弃此生唯一。
盼父亲不责,望父亲祝嫁。
寒酥本来还有很多话要写,甚至想过将她与封岌的事情桩桩件件仔细写在信中。
可只写了这么几句,她的眼眶立刻微微泛红。
若再写下去,难免要回去起那些以为他去死去的行尸走肉,她怕自己再落泪写不下去,也觉得不需要再写其他。
她放下笔,将信放进信封中。
再望着封岌写的那一页,寒酥犹豫了片刻,没有将这张信笺扔了,而是一起放进信封里寄给父亲。
寒酥抬眼望向封岌,他立在窗前,正望着窗外。
寒酥起身走过去,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看见窗外的郁郁葱葱。
近处有招摇的鲜花繁草,远处有叠峦云雾。
这山谷四季如春,当真如仙境一样。
寒酥感慨。
封岌却说:可惜。
寒酥不解其意,转眸望向他,问:可惜什么?封岌道: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虽好,却再见不到落雪。
原来将军喜欢雪日?封岌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喜欢与你有关的一切。
寒酥微怔,眸光中笑意在闪烁。
她忍笑道:将军可真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这话说完,寒酥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用了旧称呼。
她感慨:称呼将军习惯了。
寒酥再打量着封岌,想要从他身上再寻往日赫延王的威严冷傲。
如今的他温和许多,寒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脱离了赫延王的身份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有了变化,还是只是在她面前才会如此。
寒酥也无法去印证。
他们隐居于山谷,不会再见到外人。
过了一会儿,封岌令侍女将长灯传唤过来,把寒酥写给寒正卿的信交给他,令他送去京城。
寒酥吩咐清枫给她拿了些画笔颜料,坐在窗下描画风景。
封岌瞧她颇有闲情逸致,问:答应给我画的画像呢?寒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事。
她笑笑,将画了一半的风景画放在一旁,重新摊开一张纸,来画封岌。
封岌很配合地在她对面坐下,让她来画。
可喜欢这样的生活?封岌问。
寒酥微笑着点头:像做梦一样,我小时候梦想的日子就这样如此。
寻一山清水秀之地,远离人群纷争,以山水为伴,读书、画画……封岌望着寒酥唇角的笑,道: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再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景色。
那你呢?寒酥唇角的笑略收,眸中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望向封岌。
你能适应山谷里的生活吗?兴许你会觉得无聊。
封岌道:你也可怜可怜我打仗打了十七年,如今闲适静养又有美人相伴,多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两个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寒酥垂下眼睛,继续在画纸上描画封岌的轮廓。
子簪和子钗从窗外经过,遥遥望见屋内两个人相对而坐,寒酥时不时抬眸望一眼封岌,而封岌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寒酥。
一方窗口,一片岁月静好。
子簪和子钗对视一眼,竟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
不用说,寒酥与封岌的晚膳也是让人送到卧房去。
明明出了卧房就是用膳的厅室,可他们两个连这点路也不愿意走,让人将膳食送进去。
也幸好这宅院宽敞气派,卧房足够大。
子簪和子钗将饭菜送进去,寒酥与封岌用膳到一半的时候,厨房又送过来一道膳后点心。
子钗端着甜果子进去,看见寒酥被封岌抱在怀里,正在喂她杏仁羹。
子簪的脸唰的一下红透,压着情绪规矩地低头将甜果子送过去,再毕恭毕敬地退出去。
子钗看出来她脸红得不正常,赶忙追问。
子簪吞吞吐吐:之前只知道将军像天兵天将一样无所不能,从来没有想过他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子簪双手抱在一起对天上刚刚出现的星星许愿——她将来也想要一个像将军那么温柔的夫君!寒酥如今体弱,倒也不完全是因为烽火台受伤那一次。
原先她起早贪黑地写诗抄书,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本就埋了隐患。
如今因这次受伤一下子引发。
天色黑下来,她再也没精力读书。
沐浴之后,她身上裹着柔软宽松的袍子。
她走到梳妆台前,弯下腰,对镜去瞧脸上的疤痕。
右脸上的疤痕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白痕,可惜雪凝膏已经没了。
封岌从浴室出来望向她,说:让长灯这次回京,再拿雪凝膏了。
他视线下移,落在寒酥的腰身。
她纤细的腰陷下去臀线便翘得明显。
封岌朝她走过去,在她身后贴上她。
寒酥刚说话,却因为封岌的贴近而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
昨天晚上的记忆不由浮现,寒酥心下有一点慌。
她读书很多,不仅看过正经书,也看过不正经的书。
封岌握住寒酥的腰身,让她转过身来,又轻轻一提,将纤瘦的她放坐在梳妆台上。
梳妆台上的一瓶香露被碰倒了,乒乒乓乓。
寒酥转头望向那瓶被碰倒的香露。
117、117第一百一十七章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被碰倒, 它们滚绊在一起,朝梳妆台尽头的墙壁滑去,还有的直接落了地。
那些没有被碰到的胭脂水粉盒子也跟着乒乒乓乓,哼哼唧唧。
寒酥攀着封岌的肩, 仰着头将下巴靠在他的肩窝。
封岌两只手一手托着寒酥的后颈, 另一只手撑在寒酥纤细的后腰将人往怀里摁。
铜镜映出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滑倒贴着墙壁的一瓶香露再一次颠动, 终于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却引不起两个人的注意。
瓶中的香露水聚成一小滩, 浓香的气味儿逐渐蔓延开。
寒酥抬起头深嗅,是雨浇芙蓉的的糜香, 又夹杂着一点青草的潮。
封岌托在寒酥后脑的手掌慢慢向下滑, 移到她的后颈轻轻抚了抚, 然后抬起寒酥的脸, 去看她的脸色。
许是因为寒酥刚沐浴后, 近日来苍白的脸色显得红润许多。
封岌迟疑了一下,不让寒酥离开他, 抱着她往圆床去。
圆床太矮, 将寒酥放下时,封岌不得不暂时与挂在他身上的寒酥分开, 这短暂的分开让封岌皱眉。
封岌用力拉拽床幔, 窃蓝的床幔潮水般降落, 将柔软的圆床遮蔽。
嘉屹。
寒酥突然开口。
封岌立刻抬眼看她, 看她的神色,也是看她的气色。
他动作轻柔地摸一摸寒酥的脸颊,将贴在她脸颊上的一缕潮发轻轻拂去, 低声问她:怎么了?寒酥望着封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再轻轻摇头。
没事。
她说。
她只是突然想叫他一声。
封岌对她笑了一下, 待若珍宝地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封岌大概知道寒酥的心情, 她害怕这场重逢是一场梦,亦如他所想。
天色才刚黑下来,远没有到入睡的时候,寒酥却已经睡着了。
她疲乏地偎在封岌的怀里,任由封岌将她抱起来,去浴室重新再沐浴一遍。
她半睡半醒着,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封岌的照顾。
温热的水流落在身上很舒服,她很快便彻底睡着了。
封岌看着寒酥睡着的眉眼,无声轻叹了一声。
原先他也曾想过等与寒酥成亲之后定要纾个痛快,解去这长时间的克制。
可是可惜事与愿违,他总是担心弄伤弄疼她。
显然第二次就不会疼的说法并不成立,今日只这两次便担心她吃不消,赶忙结束。
封岌给寒酥穿好衣裳,抱着她回到卧房。
他将寒酥放在圆床上,自己在她身边躺下。
时辰还早,封岌没有睡意,他拥在寒酥侧首望着她酣眠时安静的模样。
直到后来他有了困意,他拉过寒酥的手,用她的手背在他脸上贴了贴,然后才睡去。
山谷中白日长夜里短,寒酥体虚每每很早就要睡下很迟才会起。
像是要补偿之前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似的,如今每天一半的时辰都在睡着。
而她醒着时,也过着饭来张嘴的日子,连路都极少自己走。
封岌倒是有些不适应这突然闲下来的日子。
过去多年,夙愿在心身担要职,他时刻戒备忙碌,人即使闲着脑子里也闲不下来斟酌筹谋着。
如今突然闲下来,他身体也好脑子也好,只为寒酥。
第二天,寒酥又睡到半上午才醒。
她睁开眼睛,发现封岌不在她身边。
她抬眸环视,瞧见封岌坐在窗下的一张躺椅里望着窗外。
窗外的暖阳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半边脸照出明亮的白色。
知他还在,寒酥松了口气,她小臂支撑着坐起身,立刻觉出隐隐的疼。
寒酥蹙眉。
听见响动,坐在窗下的封岌立刻转头,他从躺椅里起身,朝圆床走过去,拿起圆床旁架子上的长袍,蹲下来给寒酥穿好。
寒酥坐着不动,安静地看着身前的他,他正在给她系衣带。
感受到她的目光,封岌抬眼望向她,又凑过去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寒酥弯唇垂眸。
今天阳光很好。
封岌给寒酥裹了长袍,将她抱起来,放在窗下的躺椅上让她晒太阳,而他则是去门口唤人让人送茶水、准备午膳。
明艳的日光洒下脸上,寒酥像雨后初阳下的花草闭目享受着阳光渡照,她身上暖融融的,心里也暖融融的。
人恍惚着,早已不分今日是何年。
有没有书?寒酥问。
封岌说:清枫应当准备了。
你想要什么书?什么都可以,只是好多日不碰书卷,有些不适应。
寒酥说。
封岌笑她病弱至此也不忘读书,还真是个读书人。
两个人用过午膳,封岌便让收拾碗筷的子簪去找些书来。
子簪出去之后有些犯难。
山谷中确实有一处书阁,里面藏书颇多。
清枫在置办这宅院时想得极其周到,将可能用的东西都置办了。
可问题是,封岌原话取几本书来,这让刚过来做事怀着谨慎心态的子簪很犯难,生怕因为不了解两位主子的脾性,而没将差事办好。
去书阁前,她特意去找长舟和云帆。
他们两个正在鲤池旁钓鱼,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喋喋不休。
子簪表达了来意,求助:还请指点一二。
我去帮你找!云帆将鱼竿随手一扔,麻利爬起来。
子簪千恩万谢。
长舟诧异地瞥了一眼云帆走远的背影。
封岌要书,既然是随口一说没提要什么书,那就真的只是随便拿几本就行。
子簪刚来封岌身边做事不清楚,云帆还能不清楚吗?何必他跑这一趟。
想来是觉得钓鱼无聊给自己找事情干。
长舟摇摇头,转过头来继续钓鱼。
咬钩了,他抬高鱼竿,看着垂死挣扎的大鲤鱼,面无表情。
不知道叶南事情办得如何了。
长舟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
封岌突然的战死,他有些担心叶南再去军中处理事情会因为党派势力的纷争,而将事情办得不顺心。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了马蹄声,转过头望向院门口的方向。
等了好一阵子,果然看见叶南骑马回来的身影。
长舟将鱼竿放下,起身朝她走过去。
叶南也看见了长舟,她下了马,牵着马缰朝长舟走过去,禀告这次办的事情。
如今万事不需要向封岌禀,那些收尾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要向长舟交代。
长舟听了叶南的禀述,知晓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他瞥一眼叶南皱眉的表情,问:不顺利?叶南诧异地看他一眼,说:都办妥了。
解甲归田而已,能有什么不顺利?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算个什么事情。
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长舟微顿,你本可以继续在军中做你的将军。
长舟姐弟二人自小被封岌救下,他们姐弟二人毫无疑问只想跟随封岌。
而叶南不同,她虽然是女儿身,心中却有保家卫国的志向。
这些年大多身在军旅,并不愿意跟在封岌身边侍奉。
叶南转过头,望向被吹皱的一池春水,道:仗打完了,再留在军中也没什么用。
也该养老了。
长舟因她这养老的说法轻笑了一声。
叶南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原来你还会笑啊。
走吧。
长舟收了笑,带你去住处看看。
叶南跟着长舟提步,她抱着胳膊稀奇道:谷中是人手不够吗?安排住处这样的事情也需要你亲自过问了。
清闲。
叶南偏过脸来望了一眼长舟,又转过头去没有再说话。
如今封岌曾经的部下,有的仍在军中做事,有的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也有一小部分极为信任的心腹,跟随来这山谷隐居。
给叶南安置好住处,他立在门口,看着叶南收拾东西。
她手脚麻利,东西摆放得极为整齐,一看就是多年军旅留下的习惯。
不送你了。
叶南连头也没回,站在凳子上去拿柜子里最高一层中的被褥。
长舟颔首,未置他言,转身出去。
长舟立在檐下,眯起眼睛来望着远处被日光笼罩的山峦。
如今山谷中岁月悠闲漫漫,封岌自来到山谷三日没迈出房门,俨然不再问外事。
那么剩下的那些事情,长舟自觉应当谨慎料理周到,不再放封岌操心。
寒酥用过午膳之后,又睡了一会儿。
她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见躺在她身侧的封岌侧支着身,正望着她。
寒酥对他笑,这几日她每次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封岌。
书给你带来的,要起吗?封岌问。
寒酥身上没什么力气,她摇头,问:拿过来给我看看。
好。
封岌起身去将子簪送进来的几本书拿过来,重新在寒酥身边躺下。
寒酥转过身,趴在圆床上,随手翻著书。
封岌怕她伤眼睛,将床幔拉起一侧悬挂起来,让日光照进柔暖的床幔内。
寒酥随手拿来一本书翻看着,是一本诗词集。
她将诗词随便翻开一页,竟是她之前在小镇上给那些孩童们上课时教过的一首诗。
寒酥不由想起那些孩子。
当初离开,她只想去一趟云邂村。
没想到会遇到封岌,然后与他来了这里……寒酥一阵恍惚,眼前浮现那群孩子们稚嫩纯粹的目光。
他们围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继续给他们上课……寒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底悄悄攀上一丝歉。
封岌敏锐地觉察出寒酥的情绪,问:怎么了?寒酥笑笑,说:之前和父亲一起给小镇上的孩子们上课,教他们读书写字。
原本答应了他们年后还会回去继续教书,没想到……寒酥轻叹了一声,感慨道:有点自责吧。
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你这个样子是怎么教书的?封岌觉得她站都站不稳,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日日给别人上课。
寒酥眸色柔和地笑了笑,她将手中的诗词放下,枕着封岌的胳膊偎着他,用温柔的语气讲述:路上不算远,翠微会跟着我。
走不动了,翠微扶着我。
小镇上的人都很善良,有时候遇到学生的父母,他们也会尽量帮着我。
我有一个学生长得很瘦小,可他父母都是很健壮的人。
有一次下雪天,我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了他母亲,他母亲说要搀扶我,结果几乎是把我架回去的。
若不是我执意不愿,她恐怕是想背我回去。
看来那段日子,你过得不错。
封岌说。
寒酥唇畔含着一丝浅笑,沉默着没接这话。
初时几个月是的,她满怀希望拥抱崭新的生活,她向来喜欢远离复杂的人际关系,读书画画教书的生活是她多年憧憬的。
即使人很虚弱身上的伤总是时不时疼,她也觉得日子很好。
不过偶尔会怀念着封岌,盼着他一切都好平平安安。
相思虽苦,却也能苦中作乐。
只是后来听闻他死讯,她便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托人帮忙做了轮椅。
翠微哭着说不让她再去上课了,可她还是坐着轮椅去。
那个时候,她明白自己心里怀着将生命耗尽的想法。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寒酥不愿意再去回忆。
她赶走那些记忆,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
她握着封岌的手,饶有趣味地捏一捏他的手指头,问:我在想你小时候去学堂上课是什么样子。
是像好学生那样沉默不说话,却在每次考试的时候考第一,还是调皮捣蛋将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寒酥在封岌怀里仰起脸来望向他。
封岌说:我小时候没去过学堂。
寒酥有一点惊讶。
封岌可不像没读过书的人。
相反,寒酥看得出来封岌读过许多书,和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武将不大一样。
小镇上没有学堂。
封岌说。
寒酥了然。
正如她之前去教书的那个小镇,在她和父亲教书之前,那股小镇上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
而她也知晓封岌出生在一个很偏僻贫苦的小地方。
母亲教过我们一些,可我们兄弟几个都不爱学。
没学多少。
封岌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封家其他几个兄弟,虽和封岌不是一个父亲,可封家一直一大家子一起生活。
母亲教他识字时,也会教着其他人。
一个没有人识字的偏僻小镇,封岌的母亲读过书?寒酥蹙了下眉,想问又没问。
封岌知道她的疑惑,主动解释:我母亲不是小镇上的人。
她出身高门,自幼几个老师围着她一个。
寒酥没有深问,她点点头,说:有母亲教很好。
我也是父亲教的。
虽母亲教得认真,可我不太喜欢,也没学多少东西。
封岌解释,来后从军,自己开始学。
这样啊……寒酥还在捏封岌的手指头。
无关谈天的内容是什么,她与封岌这样闲话家常的时光就很美好。
我小时候在京城,羡慕表哥他们能去学堂。
后来搬去的小镇虽然清苦些,可是也有个学堂,看来比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一些……寒酥说完,后知后觉小镇上面对百姓孩童的学堂好像是父亲开设的。
封岌没接这话,而是垂眼,眸底含笑地望着她:好玩吗?寒酥愣了一下,才明白恍然自己捏封岌的手指头捏了好久,她松开手,随手摸了本书来翻看。
封岌还是担心她伤眼睛,从她手里拿过那本书,说:我给你读。
好。
寒酥挪了挪身,在他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封岌随手翻开一页,用严肃的语调诵读:发白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我忍不住拨开她的裙,一头埋进去……118、118第一百一十八章寒酥的脸色微变。
封岌又往下读了一句, 才反应过来自己读的是什么东西。
柔蓝床幔笼罩的圆床里,突然陷进了沉默。
寒酥慢慢回忆了一下封岌式严肃语气朗读艳词的诡异之感。
若说是违和,那必然是违和的。
可这种违和之下,竟神奇地有着另一种……说不出的适配, 让寒酥一下子进入画面。
书中画面扑面而来, 生动形象。
这可真矛盾。
封岌瞥了寒酥一眼。
紧接着细小的翻书声打破了床幔内的沉默。
封岌又往后随手翻了一页, 继续用读军报的严肃语气诵读:桃子被我抓红了, 我心疼不已,明明只是想吹一吹, 却一口咬了下去。
她哭了, 我却觉得飘到了云朵上。
云朵很软很白, 却不敌她裙子下……寒酥抬手捂住封岌的嘴:您别读了!她这一急, 竟又用了尊称。
封岌将书递给寒酥, 道:那是你想来读?也是,你的声音读起来故事应当会更有画面感。
我才不读!寒酥赶忙将封岌递过来的书抢着压在了枕头下。
书被寒酥压在了枕头下, 寒酥被封岌压在了锦被下。
封岌又抬手去扯锦被, 丝滑的锦被一下子展开,再降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日光大好, 可封岌不想让日光偷窥寒酥的娇媚。
被锦被蒙住了头脸, 柔暖的昏暗视线里, 两个人近距离地对望着。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 仔细去感受着慢慢拥有彼此的过程。
一只雪白的足从柔红色的锦被下探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
不多时,两只小脚又都被拽回了被子里。
因为被搭在了封岌的肩上。
让子簪送进来的几本书是云帆精心挑选的。
清枫从子簪那里得知之后, 颇为嫌弃地瞟了云帆一眼。
云帆沾沾自喜:我挑的书怎么不对了?这两个人正是情浓的时候, 连屋子都不愿意出。
我挑几本有趣的书给他们助助兴有什么不对?子簪小心翼翼问:那……为什么还有一本小孩子启蒙诗和一本小孩子的画本啊?催生啊!云帆义正言辞, 让他们沾沾好运气, 说不定很快就能有了呢!清枫非常无语地摇头,转身就走。
子簪有点担心,她蹙眉问云帆:真的没问题对不对?云帆拍了拍胸脯,给子簪保证:相信哥!清枫还没走远,听见云帆那肉麻的自称哥,她抖了下肩,呸了一声。
云帆搓了搓手,笑眯了眼。
其实他早就发现,人人敬畏的赫延王一点也不凶,对待手下的人都很和善,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跟下面的计较。
更何况已经没有赫延王了。
在这四季如春的避世山谷中,只有二爷。
子钗快步快照子簪,因为封岌唤人。
子簪赶忙小跑着过去,虽然云帆说得信誓旦旦,她却还是有一点害怕。
幸好,封岌将她们两个叫过去之后,并非为了那几本书的事情。
还没到晚上要歇下之前,寒酥却因为身上黏黏糊糊提前去了浴室沐浴。
她坐在玉池里泡着,望着飘在水面上的红色花瓣走神。
即使是在走神,她的唇角也攀着丝柔和的浅笑。
外面响起些不小的响动,寒酥抬眸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封岌将她从浴室抱进来之前,告诉过她要找人换个床。
寒酥还挺喜欢那个圆床的。
虽然矮了些,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相反封岌习惯了睡矮床,她不太明白封岌为什么要换床。
后来外面没有响动了,寒酥猜着应该是床已经换好了。
不过还不见封岌进来,寒酥又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
微顿,寒酥哑然失笑。
她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真的被养成了个废人,居然真的在等封岌进来帮她穿衣裳。
她扶着池壁从玉池里起身,慢慢从温柔的温泉水中走出去,拿了架子上的棉巾擦去身上的水痕。
来换床的下人确实已经退下了,封岌之所以还没去浴室找寒酥,是因为他又拿起了那本不像话的书。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看著书中的男主人公一夜七次纾了个痛快。
封岌沉默着。
别说一夜七次,他故意将次数分散开,一天中加起来也没七次。
他何时才能不管不顾一口气七次纾个痛快?封岌思绪再三,吩咐下去今晚的晚膳再加一道补汤给寒酥好好补补身子。
封岌转身去浴室,他人刚进去,就看见寒酥立在玉池边,弯着腰去擦拭小腿上的水。
弯下的身躯,让婀娜浮动。
怎么不等我。
封岌眸色晦暗,故意压了压语气。
我又不是真的成了不能自理的瘫子。
寒酥抬眸对他笑,一下子望见他眼底的深意。
寒酥一怔,顿时腿上又开始隐隐觉得酸疼。
封岌走过来,拿起架子上的长袍披裹在寒酥的身上。
银白的长袍质地柔软,裹着柔软的她。
寒酥却蹙眉,问:只穿这个?是。
封岌道,反正快睡下了。
寒酥嗔他一眼,何叫该睡了?还是下午呢。
事实上,接下来的一个月,寒酥身上大多时候都只裹着这么一件宽松柔软的长袍。
封岌摸摸她的头,说:病人就该穿得宽松舒适些。
封岌弯腰抱起寒酥,将她抱回卧房。
那张圆床已经换了张新床。
寒酥瞧过去,这张新床和以前那个圆床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高度。
原先那张床本不是那样矮,是下面的人知道封岌习惯睡矮床,故意锯去了四条腿。
如今换上的新床,才是这张鸳鸯圆床原本的模样,高度比普通的床榻还要高出一截来。
封岌将寒酥放下来,让她坐在床边。
紧接着,他靠过来。
封岌高大的身躯挡在身前,他靠近时,从窗口照进来的日光也被遮去。
寒酥眼前的视线一黯,抬眸仰望着他。
他遮了光,也让寒酥的眼前只有他。
寒酥仰着小脸,望着封岌的眼底,也慢慢望进他的眼底。
寒酥忽然明白封岌为什么要换一张高床了。
·赫延王身死,举国置丧,处处可见一片白色。
京中反倒比旁的地方颜色艳丽些。
近日来,陆续有从军的士兵归乡。
而归京的士兵却几乎都没无名之卒,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官职。
北齐的灭亡和赫延王的死,让朝堂之上近日来十分繁忙,圣上既要花费心里派遣臣子去接手北齐,又是面对朝臣的调动。
有人升官有人贬职,也有很多臣子主动避险上请告老还乡。
堆在圣上书案上的奏折越来越多。
圣上,您该歇一歇了,要保重龙体啊。
大太监在一旁关切提醒。
圣上回过神,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一眼。
今日又有大雪,窗外一片片硕大的雪花正在纷纷降落。
大太监打量着身上的表情,询问:天气寒,可是要关上窗户避一避寒气?不用。
圣上拒绝。
又一个小太监端着热茶进来换下已经凉了的茶。
大太监管事赶忙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送给圣上。
圣上接过茶喝了一口,刚刚有一点烫口的茶水让冬日里微寒的身体霎时舒爽起来。
圣上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飘雪,问:你说,她老来丧子,是不是很伤心?大太监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圣上又叹了口气,说:她的命,真的很苦。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毫无停止的迹象,圣上望着窗外不停降落又不断消失在视线里的雪花,陷入沉思。
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人到默念,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心中有愧的发妻。
他又忍不住去想,漫漫人生路已经走到了这里,恨也好怨也罢是不是都该放下了?她可放下了怨恨,原谅了他?·外面的天地被寒冬包裹时,山谷中仍旧一片暖融融,好似落在这片天地的日光也格外温暖、降在花海里的光线也渡着闪烁的流光。
卧房南墙开着两扇方正的窗户,封岌在其中一扇窗下给寒酥摆了一张书桌,给她当做画画之用。
此刻,寒酥正坐在那儿,饶有趣味地描画着远处的山峦。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野猫从窗外跳进来,落在她的画纸旁,歪着头看她。
这已经不是这只小野猫第一次过来。
寒酥对她笑笑,从抽屉里取出早就给它备着的肉干,一点点撕开喂它吃。
封岌坐在一旁另一扇窗下的躺椅里,正看着寒酥眉眼含笑的喂那只小野猫。
一小碟子肉干喂完,小野猫舔了舔嘴巴,也不肯走,就地盘起身体来,打算开始睡觉。
寒酥摸摸它的头,然后拿了湿帕子净手,便继续去画这幅没有画完的山水画。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
封岌感慨说道。
当然呀。
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不用应对各种不熟悉的亲朋,不用小心处理各种人际关系。
读读书画画景。
寒酥瞥一眼窝在桌上已经睡着的小野猫,多与这些单纯的小动物打交道也好过于和旁人走动。
似是为了响应她说的话,两只碧绿和明黄相间的不知名山雀突然从枝头飞下来,落在窗台上。
封岌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望着寒酥此刻的静好模样。
他不由想起寒酥接人待物时礼数周到端庄得体模样。
原来那个时候她虽然将规矩刻在骨子里,比谁都端淑优秀,却是心底不喜的。
寒酥抬眸望向封岌:那将军呢?将军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吗?封岌笑笑,道:当然。
没谁愿意十几年待在疆场上。
如今这样清闲享福的日子,多好。
寒酥收回目光,继续描画。
她在心里盼着封岌说的是真心话。
一副山水画很快画好,寒酥在画面的角落,画了一只小白猫。
为什么不画我了?封岌问。
上次寒酥给封岌画的画像画到一半,寒酥觉得不满意,没有再继续。
她解释:没画好,下次再画。
给我看看。
封岌示意要看寒酥画完的话。
他仍旧懒洋洋地躺在躺椅里晒太阳,懒得坐起身。
寒酥低下头吹了吹画面上还没有干透的墨痕,才将画卷举起来给封岌看。
有些逆光,封岌又懒得坐起身凑近了看,他眯着眼睛去瞧,只隐约看出了画卷上的山水轮廓。
他的视线却被寒酥透在画面上的影子所吸引。
他好像才发现寒酥的脖子那样长,细细长长。
封岌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地叩着。
寒酥不知道他胡思乱想了什么,她将画卷放下,问:画得如何?大将军点评一下?很好,非常好。
封岌收回神,你已经出过诗集了,也可以再出一册画集。
我对这些诗词书画确实不太懂,可听羿弘阔那老头说你的丹青比诗词出色许多。
老头?寒酥因为封岌越来越随便的言谈有些意外地瞪了他一眼。
紧接着,寒酥又因为封岌的话陷入沉思。
她没有出画集的打算,却不由想起了《自云集》,李叔刚刚筹备了大量的货,她这边就因为父亲的冤案出事,那些诗集恐怕再也卖不出去了。
诗集卖不出去没什么,她虽然有一点遗憾。
可是她更在意的是恐怕要让李叔赔钱。
反正也不会再回京城了,寒酥不让自己去想《自云集》,她转移了话题,说:等过段时日,山谷之外也暖和起来,我也回之前住的小镇一趟。
总要和那些孩子们说一声。
好。
封岌答应,你若不放心,我再安排读书人过去教书便是。
寒酥沉默着,没接这话。
那一个小镇可以安排一个老师过去教孩童读书认字,那其他地方呢?人世间有太多太多那样的小镇,那些人忙于生计,终其一生也没有读过书。
时间这样的小镇千千万,根本管不过来。
封岌突然开口:天黑了。
寒酥微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大太阳,再蹙眉嗔瞪他:你就不累吗?封岌沉默了一息,问:你不喜欢?这让寒酥怎么回答呢?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
好像是喜欢的,可又确实很疼。
寒酥觉得应该跟封岌好好谈一谈,她将画卷放在一侧,端端正正地坐好正视封岌:这和是不是喜欢没有关系。
我只是觉得不该这样不加节制。
听说会伤身。
你看过不少书。
封岌意味深长地说。
寒酥一愣,继而红着脸辩解:我没有!我才不是说你,我是说我疼……封岌沉默了,这确实是暂时不能调和的矛盾。
虽然他已经尽力克制,还是每每将寒酥弄疼。
封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认真道:今晚不了。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了封岌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她仍是觉得一本正经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些难为情。
她不想再就这个话题交谈下去,她偏过脸去,拿着一支没用过的毛笔轻轻逗着小野猫。
睡得正香的小野猫不是很像搭理她,只是慢悠悠地摇了两下尾巴当做回应。
封岌非常重诺。
这一晚,他确实信守了承诺。
可是寒酥皙白的颈上,被他不小心弄了些雪点。
寒酥生气了,转过身去睡觉,不肯看他,也不肯抱着他睡了。
封岌犯难地抬起手,手掌搭在额头。
钥匙和锁芯不适配这件事,确实难办。
可有问题就要解决,不能任由问题横在那里。
如何解决?封岌陷入沉思。
总不能把钥匙削去一圈吧?作者有话说:我每当想走剧情的时候,老狗都要摁着我的手逼着我去写他和酥酥贴贴!!!·阳了,争取在症状严重前能把结局写出来QAQ·119、119第一百一十九章又过了三四日, 寒酥推开窗户,望见窗外飘着蒙蒙细雨。
明明不久之前她还穿着棉衣过冬,来了这山谷竟是时节难辨。
封岌走过来,于她身后将窗扇关上。
别吹凉风。
他说。
可我不觉得冷, 这细雨也是暖的。
封岌看她一眼, 又将刚关上的窗户打开一扇。
他给寒酥拉开椅子, 说:不要看书太久。
好, 我知道。
寒酥坐下,拿了本书来阅读。
是一本诗集, 里面收集了杂七杂八的诗词。
寒酥略沉思, 取来一个空白的书册, 蘸墨抄试。
将诗集中适合给小孩子启蒙之用的诗词抄录下来。
封岌去了外间, 再回来时, 他手里端着茶水。
他将温热的茶水放在寒酥的书案上,然后朝一旁的躺椅走去。
他高大的身躯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中, 躺椅下面的木轮跟着吱呀两声。
寒酥闻声抬眸, 两个对视一笑,她又收回视线, 继续自己的事情。
她一边抄诗, 一边与封岌闲聊:我之前给两位公主上课的时候, 查阅了很多教学生的书籍, 那个时候就想着有空亲自将教学材料收集整理,按照他们的年纪循序渐进。
有书当依据系统地去教,而不是光凭老师临时所想。
她低着头, 吹一吹书页上的墨迹。
外面下着雨, 今日有些潮。
书页上的墨渍一时没能干透。
寒酥轻轻多吹了一会儿。
想法不错。
封岌随口应一句, 视线却落在寒酥轻吹墨迹的嘟唇。
与她离得尚有一些距离, 封岌仿佛能够感受到她吹来了一口香气。
她吹来的香气吹过来,吹得封岌心里痒痒。
他盯着寒酥又抄录了一页,再次去吹墨迹时,封岌眸色暗下去。
他说:别太累。
只是抄两页书而已,不累的。
寒酥轻摇头。
她将书页提起一点,借着外面的日光去瞧可是干透了。
封岌突然说:今天中午的米煮得硬了些。
寒酥有点惊讶地望向他,道:是吗?我中午没吃米。
是胃不舒服了吗?是。
封岌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胃部前。
寒酥赶忙放下笔,朝他走过去。
她在封岌身侧弯腰,将手心贴在他的胃口,问:是一点点难受,还是很难受?要不要找大夫过来开一副温养的药?封岌握住寒酥的腰,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上。
她那么纤细,已经被封岌拉过来。
寒酥一个不查,已经压在了他身上。
两个人身下的躺椅晃晃悠悠,吱吱呀呀。
躺椅的晃动,让寒酥不得不攀着封岌的肩,她急声:你抱我做什么,不舒服了就应……嘉屹,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封岌笑笑没说话。
他搭在寒酥后腰的手逐渐向下,然后让寒酥坐在他身上,又去解她身上的衣袍。
寒酥睁大了眼睛瞪他,说:不成!这大白日的,窗户还开着……封岌看着寒酥开开合合的粉嫩唇,直接吻上去。
他太贪恋她身上的柔软。
窗外的雨逐渐变大,吧嗒吧嗒地落在屋檐与草叶之上。
不行……寒酥低软的抗议夹杂在规律的落雨声中,很快又被雨声、被躺椅摇晃的声音所遮。
山谷中的雨来得悄无声息,去得也静悄悄。
草叶子上沾了一点雨珠,一阵风吹来,吹动草叶子轻晃,其上的雨珠朝一侧滚落下去。
雨后的日光像洗过的干净,柔和温暖从窗口照进来,落在躺椅上的两个人身上。
寒酥趴在封岌的身上,微红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
她挽起的头发散开,微乱地披在封岌的胸膛与一侧手臂。
身上的衣袍早已散开,露出大片脊背。
寒酥轻轻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轻扫过封岌的胸膛,给他带来一阵发痒的柔软。
他垂目望向趴在他身上的寒酥,她小小的一点,露在外面的雪肌与他麦色的胸膛形成鲜明对比。
封岌伸手将她滑落下去的衣袍往上拽了拽,将她莹白的脊背和双肩都藏了起来,不让日光与风窥。
两个人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相拥躺在躺椅上,由着温柔的日光照耀在两个人身上。
寒酥一只手攀着封岌的臂膀,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轻轻点弄着。
她眼睫轻垂,陷入沉思。
她知道封岌一直都很顾虑她的身体,每次动作都极其温柔。
所以她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体弱。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在日光下相拥了好一会儿,寒酥才挪着要从封岌身上起来。
她这一动,两个人所在的躺椅又晃动起来。
封岌扶住她的腰,问:做什么去?沐浴。
寒酥看了他一眼,隐隐有嗔责他明知故问的意思。
封岌点头,扶在寒酥后腰上的手没有挪开,他起身,直接抱着寒酥往浴室去。
被温水泉浇引的浴室日夜水汽氤氲。
这里,成了除卧房外,两个人待得最久的地方。
封岌抱着寒酥走进水中,水面贴着他的腿向两侧划开,欢迎着他们。
封岌在温热的池水中坐下,让寒酥坐在他怀里。
他拿过池边架子上的水瓢,舀一点温泉水小心翼翼地从寒酥头顶浇下去。
寒酥配合地向后仰头,任由温柔的头发被封岌打湿。
封岌再从架子上来来香露,倒一些在掌中,两只手掌相贴揉搓,立刻有一点白色的泡沫从他指间溜出来。
闭眼。
封岌道。
他将手中的泡沫蹭到寒酥的头发上,她柔滑的乌发便落进了他的掌中,任由他揉洗。
也有一点泡沫从她发间掉下来,飘在水面上,又或者贴着封岌的胸膛。
过了一会儿,封岌重新拿起水瓢舀起温泉水从寒酥的头顶浇下去,净去她发上的泡沫。
封岌去看寒酥的脸,想看泡沫有没有弄到她的眼睛里,视线却落在寒酥的右脸上,他有些意外地说:才发现你右脸上的疤痕已经很浅了。
寒酥有些惊讶。
她睁开眼睛回过头望向他,道:我们日日在一起,你居然才发现?没注意。
封岌如实说。
寒酥蹙着眉,显然对他这个答案有些不满意。
封岌又舀起一瓢温泉水浇在寒酥的头发上,说:你脸上有没有疤痕,在我眼里都没什么区别。
寒酥望着他沉默着。
其实她知道封岌这话没有说谎,他第一次吻她时,正是她脸上的伤处外翻最丑的时候。
虽说当时他可能是因为她的举动而动容才吻她,可是后来的相处中,他从未将异样的目光落在她的右脸上。
好似,她的右脸与左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点水从寒酥的头顶淌下来,滴进她的眼睛里,她急忙闭上眼睛。
弄眼睛里了?睁开我看看。
封岌俯身凑过去,轻轻吹一吹她的眼睛。
寒酥仰起脸,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封岌垂目望她,笑道:寒酥,不要在这里勾引我。
我才没有。
寒酥转过头去,背对着他。
水面轻轻晃出层叠不休的涟漪。
封岌望向寒酥水下,视线落在寒酥搭在腿上的手。
把手给我。
他说。
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寒酥转过头来蹙眉瞪他。
封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拉长了腔调:我的酥酥,你在想什么?寒酥微怔,难道是她想错了?封岌伸手去池边架子中找了找,拿来一把小剪子。
他再次说:把手给我。
寒酥茫然地依言将手递给他,才发现他是要给她修剪指甲。
寒酥抿抿唇,说:我自己来吧。
她伸手去拿封岌手中的剪子,然而封岌并没给她。
他耐心地给寒酥修剪指甲,不仅将长出来的一小截剪去,还拿着磨石小心翼翼地给她将剪断处磨到圆润。
封岌拉过寒酥的手,用她的指尖在他脸上划了划,确定修磨得圆润了才继续给她剪另一只的指尖。
寒酥侧坐在封岌的腿上,安静地望着封岌。
曾经敬如神祇的英雄,如今成了与她亲密无间之人。
这段时日,她好像与封岌重新认识,见了他另外极其温柔的一面。
他不像以前的他,她也不像以前她。
可是寒酥知道,他们虽有了些变化,可又都没变。
封岌给寒酥修剪好了指甲,又去握住她的脚腕。
寒酥本是侧坐在他腿上,他握住她的一只足腕拉着她的一条腿从他腿上越过去,让她面对面正对他而坐。
寒酥因这姿势有一点尴尬,偏封岌浑然不觉,他偏过头,握着寒酥的脚腕,给她修剪脚指甲。
给寒酥的左脚修好了脚指甲,封岌松了手,转过头去拉她右脚腕时,视线落在寒酥身前不由停住。
寒酥在一瞬间心跳停了一息。
封岌没有继续去修剪寒酥另一只脚的脚指甲,他将剪子放回架子上,然后宽大的手掌撑在寒酥的后腰,动作缓慢轻柔地将她纤柔的身子朝他推过来,一点一点,直到两个人紧密相贴。
寒酥眉心紧蹙,她抱着封岌的臂膀,又不得不在他结实的肩上咬了一口。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子钗和子簪送晚膳过来。
寒酥咬着封岌的肩,听着外面微弱的脚步声,恍惚间发现又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水汽氤氲的玉池让人置身其中时十分舒服。
水汽沿着墙壁慢悠悠地向下滑去,又或者某一滴撑不住重量飞快地坠落。
寒酥抱着封岌的臂膀,枕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时光如梭,一转眼,寒酥与封岌来到这处避世山谷已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寒酥与封岌几乎没有迈出过房门。
翠微双手托腮,看着子簪和子钗摘花瓣。
翠微姐姐气色好了许多。
子簪笑。
子钗也说:刚来这的时候,翠微姐姐和夫人都脸色惨白一点气色也没有。
这山谷也算养人,这才一个多月,你们两个的气色都比刚来的时候好了那么多!是吗?翠微摸了摸自己的脸。
自来了这山谷,寒酥就让翠微暂时不用去她身边照顾,自己养好身体。
这段时日,翠微清闲地一个人待着,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寒酥了。
她转头望向正房的庭院,说:我们娘子气色当真好了许多?她扒拉着手指头,又说:我上次去见我们娘子时,好像都是十天前了。
翠微也不是十多天没去寒酥身边,前几日过去送东西,封岌只让她将东西外在外面,没让她进去。
初时,她还有担心寒酥。
后来回过味儿来,知道屋内不方便她进去。
嗯。
不骗你。
子簪信誓旦旦。
远处一阵喧哗,她们三个转过头寻声望去,就看见云帆咋咋呼呼地逃窜,好像有人在追他。
至于是谁在追他,翠微、子簪和子钗都心知肚明。
果然,清枫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
清枫冷着脸,手里拿着个鞭子,正要抓了云帆鞭打一顿。
翠微忍俊不禁:云帆总是惹清枫生气。
子簪和子钗也相视一笑。
云帆远远瞧见了她们三个坐在这儿说话,眼看着清枫就要追上他,他赶忙跳过游廊的围栏,直奔而来,躲在她们三个身后。
别追了!我知道错了,再不拿你开玩笑了成不?云帆躲在翠微的身后,伸长了脖子望向追过来的清枫。
翠微笑问: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儿?我是好人,从不做坏事!云帆说得一本正经。
清枫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善:我看你是闲得脑子有问题了。
云帆实在是跑累了,他坐下来,举起双手投降:不就是把后厨养的鸡都放出来了嘛。
反正闲着没事干,大家一起抓鸡比赛不是很有意思嘛。
你还好意思说!清枫命令,一会儿去把鸡窝打扫干净。
云帆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鸡屎太脏了……子簪和子钗相望一眼,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突然的推门声,打断了这里的笑闹声。
众人转头望过去,看见封岌推开了房门,正立在门口。
我去!云帆说,这两人洞房了一个月,终于舍得出房门了!清枫瞥他一眼,皱眉低斥:污言秽语!云帆并不介意清枫如何说,他晃着头,哎呀呀了两声,又自言自语:将军过去十几年居家不过月余,这么闲不住的人,居然也会一个多月不踏出房门半步!大家看见封岌朝屋内转过头,紧接着,寒酥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翠微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上去。
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到寒酥面前,可是当她真的站在寒酥面前时,却懵住了。
寒酥诧异地望着翠微,柔声问:这是什么眼神?不认识我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人也确定还是那个人,可还是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翠微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寒酥,喃喃道:娘子,你好像吃了什么仙丹……入谷时,寒酥瘦骨嶙峋脸色苍白,而如今的她不仅丰腴了些,面色也皎白中泛着红润的好气色。
最关键的是,寒酥右脸上的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
明明雪凝膏还没有送回来,寒酥的右脸竟是温泉水的滋养下悄悄祛了痕。
又或者,不仅是温泉水的滋养。
此刻的她宛如真仙。
云帆小声嘀咕:洞房一个月,居然能治病……他声音很小,只身边的清枫听见了。
清枫一愣,继而竖眉瞪他。
她实在是不理解将军身边怎么会有云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该罚去倒夜壶!作者有话说:开奖了开奖了,快看看站短中奖了没有。
120、120第一百二十章封岌将几个人脸上的惊讶表情尽收眼底, 他转过头看向寒酥,眼底生出几许自豪来。
这可都是因为他把寒酥养得好!寒酥问翠微:这段时日住得可习惯?翠微连连点头:这里一切都好,还不用我做事。
简直是享福了一个月!微顿,翠微又赶忙说:我已经养好身子了, 什么时候能再回您身边做事?衣来张手饭来张嘴的日子确实舒服, 可是时间久了, 翠微有些坐不住。
她很希望回到寒酥身边。
寒酥略迟疑, 才道: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翠微笑起来。
寒酥与封岌在屋子里住了一个月,她身体养好了许多, 今日见外面天气好, 两个人第一次走出房, 在山谷中走一走。
出去走走也好, 您都卧床养病一个月了呢。
翠微说。
寒酥恍然, 居然一个月没出门了吗?山谷中时光如流水,她早已有些分不清年岁。
寒酥与封岌未带下人, 只两个人漫步在山谷中。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如今漫山遍野的花海被雨水冲洗过一次,更显生机盎然。
寒酥突然停下脚步, 看着路边的一朵野花。
这朵野花和旁的野花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正有一只虫子趴在花瓣上啃咬。
寒酥拽了拽封岌的袖子, 说:帮帮它。
什么?封岌没能明白寒酥这话是什么意思。
虫子, 它快被虫子吃光了。
算了,我自己弄。
寒酥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小截枯枝, 去拨花瓣上的那只绿虫子。
封岌看她小心翼翼靠近的样子, 恍然她怕虫子。
他从寒酥手里拿过那根枯枝, 挑走了花瓣上的绿色大虫子。
不过, 封岌便没有将虫子扔掉,而是朝寒酥面前送去。
果然见寒酥惊呼了一声,连连向后退。
封岌爽朗地笑出声来,道:人都杀过好几个了,你居然怕这个。
寒酥连连摆手:快点扔开!封岌笑笑,不在逗她,将枯枝和枯枝上的虫子一起朝远处扔去。
寒酥歪着头,视线落在封岌的手上,好像还要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将虫子扔走了。
封岌喜欢极了她这小女儿的娇态。
不是永远尺子量过的端庄步子,也不是礼数周到地福身行礼。
封岌望着寒酥的目光柔下去,摊开双手给寒酥看。
寒酥轻哼了一声,这才朝他走过来。
封岌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花海没有人为的管束,反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我原先的家,推开窗户往外望去,也能看见一大片花海!不过那里分四季,不是时时都有那么多争奇斗艳的鲜花,也没有这里生得好。
说到小时候的事情,寒酥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跟封岌讲着她原先的家。
讲述父亲在庭院里给她搭的风筝,讲述闺房里的每一处自己精心设计的摆放,也讲窗外能看见的她喜欢的花草。
清风徐徐,卷夹着淡淡的花草自然香气拂面。
封岌打断寒酥的话:前面有秋千。
寒酥转头望过去,果然看见在两棵树间悬着一张秋千。
两个人走过去,瞥见上面有些泥渍。
封岌道:昨夜下雨,应该还没来得及打扫。
等让下人收拾过,明日再过来。
寒酥点头说好:不过是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了,也没有说一定要玩秋千。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大片石林。
能工巧匠将山石雕成十二生肖,惟妙惟肖。
十二生肖大小不一,老虎被雕成最大。
一座了景亭坐落在老虎石雕的头上。
封岌牵着寒酥的手踏过石阶,走进了景亭。
不同于来不及打扫的花海里的秋千,这处的亭子却是日日都扫洒干净。
石阶上偶尔有几片落叶,而到了亭中则没了落叶的影子。
寒酥刚想坐下来,封岌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他弯腰,用手背碰了一下长凳。
果然有一些凉,他自己坐下,然后拉着寒酥让她坐在他腿上。
姑娘家畏寒,尤其是屁.股最畏寒。
寒酥本因为他的体贴而心中一暖,可下一刻听见他不算文雅的话,又不由微怔。
她坐在封岌的腿上,抬眸看他,念叨:嘉屹,你说话越来越不文雅了。
这有什么?封岌用他严肃的语调说,屁.股不过是人身体中一个部位而已,和手脚胳膊腿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微顿,封岌略俯身,靠近寒酥耳畔低声道:而且是我最喜欢的部位。
寒酥立刻伸手去捂封岌的嘴。
他口无遮拦就罢了,偏偏一本正经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实在是让寒酥听得别扭,她嘀咕:你这是和尚念艳词,太不着调了。
封岌就势亲了一下寒酥的手心,说:艳词,我又不是没念过。
不正经……寒酥呢喃一句,也不再和他说话了。
她在他腿上调整了坐姿,偎在他怀里,了望着远处的花海。
好半晌,寒酥轻声说:嘉屹,这一个月我总觉得在做梦。
封岌颔首表示赞同,再道:而且是个春梦。
寒酥笑着去轻推他,说:你可真是越来越没正经了。
不和你说了。
好,不说了。
咱们来讨论另外一件事。
封岌的语气颇为严肃。
寒酥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转头望着他的眼睛,等他说大事。
封岌问:今晚可以几次?寒酥懵了一息,然后她才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
她靠近封岌,双手去捏他那张严肃的脸,问:我的嘉屹,你现在脑子里就不能想想别的事情吗?已经好多次了,今晚各睡各的!好多次?封岌拉过寒酥乱捏的手,这一个月,才六十四次而已。
封岌回忆了一下,再道:而且要除去其中有五日你身体不方便。
封岌打量着寒酥的脸色,心道她如今身体应当养好了,他应该不用再克制,可以补一补。
不多时,起风了。
寒酥与封岌没有在了景亭中久坐,便回去了。
寒酥刚回去,就看见翠微在门口等着她。
翠微迎上来,甜甜笑着,说:这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我又闲不住,给娘子做了身衣裳。
拿给我看看。
寒酥松开封岌的手,拉着翠微的手进屋。
翠微给寒酥做了一身湖蓝的衣裙,柔和的颜色穿在寒酥的身上,撘着她如今眉眼间的温柔,别有一番柔情风致。
翠微说:料子都是山谷里顶好的料子,希望我的手工没有埋没了这块好料子!寒酥在高高的穿衣镜前转了个身,说:你做得很好,我好喜欢。
翠微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她又感慨一句: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寒酥走到梳妆台前,弯腰去首饰盒里挑能搭这身裙子的珠钗。
翠微跟过去,询问:娘子,你现在是不是很喜欢山谷里的生活?当然。
寒酥点头,小时候读书,看书中与山水为伴的生活便十分相望,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梦想成了真。
听寒酥如此说,再看寒酥如今装不出来的惬意模样,翠微由衷替寒酥觉得欢喜。
看着封岌从外面进来,翠微不久留,转身退出去。
寒酥终于挑中了一支步摇,她走到高高的穿衣镜前,偏着头将它戴在云鬓间。
她从穿衣镜中去看封岌,问:这裙子好不好看?翠微给我做的。
封岌的视线在她身上的衣裙扫过,又从穿衣镜望向她的眉眼,说: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穿什么。
寒酥在穿衣镜里瞪他。
他喜欢她穿什么?他喜欢她里面什么都不穿只在外面裹一件柔软的长袍。
封岌朝寒酥走过去,他几乎贴近了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乃至将寒酥压在穿衣镜上。
寒酥云鬓间的步摇轻晃,轻轻拍打着铜镜。
封岌视线上移,落在寒酥鬓间晃动的步摇上。
他喜欢人前高傲端庄的模样,也爱她只在他面前时的凌乱。
翠微从寒酥和封岌的住处退出去,直接往小厨房去。
小厨房里炖着给寒酥煮的养身汤。
她还没走到小厨房,远远看见云帆脸色严肃地穿过游廊。
翠微不由心中产生了好奇,毕竟极少看见云帆只有严肃的表情。
她好奇驱使跟到院门口,心里想着若是不该她知晓的事情,云帆自会赶她。
可翠微没有想到会看见长河,一个脸色苍白受了伤的长河,正被长舟搀扶着。
而云帆,正是去接长河。
怎、怎么了?翠微站在路边,喃喃低问。
她声音很小,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长河被长舟搀扶着往前走,经过翠微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向她,说:遇到有过节的仇家,受了点小伤。
没什么事。
翠微讷讷点头,心里却明白长河这话恐怕是安慰人。
她立在原地目送长河走远,后知后觉他根本没有必要跟她解释……翠微咬唇,心上浮现了几许犹豫。
罢了,他身边不缺人,自会有人帮他处理伤口,根本不需要她。
翠微伸长了脖子朝着长河离去的方向又望了一眼,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翠微垂下眼睛,转身往小厨房去。
天色黑下去,一只只萤火虫悄悄跑出来,在花海里追逐嬉戏。
房间的窗户关着,印出寒酥抵在窗棱上的脊背。
一旁的书案上堆着两个人的长袍。
一定是将衣袍扔过去的时候太着急,没有注意看,不知是他俩谁的衣角浸进了砚台中,沾了浓墨。
一阵匆忙的敲门声,隔着三道门,在外面响起。
寒酥恍恍没有听见,还是封岌放开她的腰时,她才隐约听见。
封岌面色不悦,他抬手用手背蹭去唇上的润,转头皱眉望向门口的方向,问:什么事?长舟在外面禀话:肖子林送了加急信回来。
屋内的两个人一瞬间从柔情里回过神冷静下来。
——肖子林早早被封岌派遣回京接老夫人过来。
封岌放开寒酥,从衣架上拿了个新袍子匆匆裹身,大步出去。
寒酥沉吟了片刻,从窗台上下来,也匆匆穿好了衣裳跟出去。
长舟将信递给封岌。
封岌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寒酥走到他身边,也去看那封信。
信是肖子林加急寄回来的,却是老夫人亲手所写。
老夫人在信中说她受太后召见,要进宫陪太后礼佛数日。
老夫人在信中叮嘱封岌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让人知晓他还活着。
她会在那边想办法脱身。
封岌冷笑了一声。
寒酥转眸望向他。
他脸色冷肃,恍惚间又成了那个赫延王。
封岌下令:长风回来没?让他过来。
长舟迟疑了一下,说:长风这次出去受了伤,伤势需养一段时日。
二爷有什么吩咐,我去。
很好。
封岌被气笑了,我死了才两个月。
一边祭奠我,一边暗地里干些混账事!寒酥安静地望着封岌,她心中前一刻的恍惚感消失,他确确实实还是那个赫延王。
不知道为什么,寒酥觉得自己之前好像踩在云端上,而此刻云雾突然散开,她又重新踩在实地上。
封岌压了压怒,摆手让长舟先退下。
他转身进了屋,在椅子里坐下,又看了一遍母亲的手书。
寒酥款步走到他身边来,温声安慰:许是如老夫人信中所说,只是短暂陪太后一段时日?如今赫延王刚刚战死沙场,举国哀痛,对待赫延王的家眷,宫中必然要以抚慰嘉赏为主。
这个时候将赫延王的母亲请到宫中,寒酥觉得不会是为了加害。
她蹙眉再问:难道是宫里的人知晓你还活着?要不然……我实在想不通宫里要害老夫人的道理。
封岌冷声道:母亲不见那个人,是这些年的默契。
没想到我刚死,就没了忌惮打破这默契!寒酥没听懂,茫然地望着他。
封岌看向她,对她解释:之前我和你说过,我不会杀害皇家子弟。
寒酥点头,是有这回事。
封岌道:因为他们都是我弟弟。
寒酥忽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呆住。
你、你是老夫人和圣上的私……不。
封岌打断寒酥的话,我母亲姓谢。
谢?寒酥想起来了,先皇后姓谢!封岌眉宇间浮现几分厌烦,他如实对寒酥说:寒酥,我也爱权势。
也曾想过登玉阶踏金銮取而代之。
可是我既不能杀皇家人,又不愿意自己的身世被后人挖出。
我母亲不愿意见那个人,更不愿意旁人知晓她还活着,不希望旁人再议论她的事情。
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我只能姓封。
恍惚间,封岌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才七八岁。
封岌想了一下,应该是八岁。
封旭颇为严肃将他拉到一旁,父亲是个活络的性子,极少那般严肃。
你母亲在遇到我之前和别人成过亲,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封旭沉默了一息,你的父亲家里有钱有权,不像我是个村野穷光蛋。
以后等你长大了,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可能要接你回家给你改姓。
一个很是了不起的姓。
封岌慢慢消化着父亲说的事情,好半晌,认真道:我只有一个父亲。
我也只姓封。
好小子!封旭笑起来,晚上给你酒吃。
别告诉你娘!可封岌还是疑惑,他欲言又止。
封旭想了想,说:你生父只是和你母亲没缘分。
别心中生怨。
121、121第一百二十一章封岌忽然又忙起来。
寒酥将封岌的画像终于画好了, 低眸吹干了墨迹,将画收放到一旁。
她起身,一个人去了花海闲步。
封岌找过来的时候,见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 将头枕靠着一侧藤绳, 闭着眼睛。
两三片树叶从枝上飘落, 落在她的裙子上。
听见脚步声, 寒酥睁开眼睛,见是封岌, 她唇畔攀出一丝柔和的浅笑。
怎么自己过来了?封岌弯腰, 手握藤绳。
这话问完, 封岌自己反应过来是他最近太忙了, 没能像之前那样一刻也不与她分开。
随便走走而已, 自己也挺好的。
寒酥对他笑笑,又朝他伸出手。
封岌便将人打横抱起, 抱着她往回走。
封岌颇为感慨地说:你以前哪里会这样。
你以前也不会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待一个月。
寒酥在他怀里, 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用手指头轻轻戳一戳他的脸。
瞎说。
怎么就无所事事了?洞房这样的人生大事, 拿出一个月来不算过分。
封岌道。
真是……寒酥想了想, 也没能想到很好的词来形容封岌。
封岌抱着寒酥回去, 到了院落时, 隐约听见争执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封岌抱着寒酥继续往前,立在假山后驻足。
这件事情真的不告诉将军?云帆问, 他语气有些不好, 听上去带着一点火气。
长舟和长河立在对面, 都没说话。
云帆瞪长河:你这次出去办事, 差点没回来。
最能体会那些人的落井下石啊!长河叹了口气,反问:所以呢?什、什么所以呢?云帆睁大了眼睛。
长河道:将军既然选择了归隐,有些事情根本无法避免。
詹文山和席阳伯已经卸了军职,归乡颐养了。
这就挺好啊。
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一雪前耻、国泰民安、功高万代。
如今北齐既然已经被灭了个干净,又何必继续当官?当官的弯弯绕绕太多了,本来就不适合在疆场上混了半辈子的武夫。
云帆看向长舟,长舟一言不发直接往前走。
云帆望着他的背影,问:你干嘛去?钓鱼。
云帆嘀咕:还真是过上隐居的日子了……长河偏过脸,一阵咳嗽。
云帆也不跟他吵嘴了,赶忙搀扶着他,送他回房休息。
假山后,寒酥瞧着封岌的神色。
即使下面的人没有说清楚,寒酥也猜得出来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悲痛祭奠封岌的同时,并不妨碍清算封岌的部下。
说清算有些严重,可一定会将那些人从原先的位子赶走,安插自己的人。
如封岌一样归隐的旧部下,应当不在少数。
两个人回去没多久,肖子林的第二封信又送到了。
仍是老夫人亲笔所写,让封岌不要挂念,更不要轻举妄动,她再在太后身边待一段日子就可以脱身。
与此同时,肖子林也在这封信里带来了寒正卿的消息。
寒正卿回京之后力证自己的清白,曾入狱也曾受刑,后来得祁家父子全力相助,才将人救出来。
封岌后知后觉自己沉默了很久,他望向寒酥,肃然的面容柔和下去,问:你的教学诗集整理得如何了?还差三五首就弄好了。
寒酥说。
她坐在窗边,窗户开着,夜晚柔和的清风吹进来,吹着她散开的长发。
她想了想,对封岌说:你的画像我画好了。
是吗?给我看看。
封岌站起身,朝寒酥走过去。
他在寒酥身边弯腰,将手搭在寒酥的肩上。
寒酥将桌上的画像展开给封岌看。
画面上的封岌穿着一身铠甲,威严冷傲挥斥方遒睥睨四方。
寒酥指腹轻轻抚过画面上封岌身上的铠甲,说:你让我画你,思来想去,还是画了你穿戎装的样子。
封岌沉默了片刻,才笑笑,道:给我画得太严肃了。
他搭在寒酥肩上的手转而去捏一捏她的脸,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寒酥莞尔。
她点头:将军这段时日确实很温柔,温柔得不像你了。
变温柔得也不止我一个。
封岌道。
以前的寒酥才不会这样对他百依百顺,又或者说……千娇百媚。
寒酥侧转过身来,轻轻去拉封岌的手。
她说:我们回京吧。
封岌立刻抬眼看向她:可是你说你喜欢山谷中的日子,你说这段时日是你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你不喜欢。
寒酥说。
封岌反驳:我没有不喜欢。
寒酥笑笑,她并不与封岌争辩,而是说:你说,你父亲告诉你你母亲只是和那个人没有缘分,让你不要心中生怨。
你还说你母亲不愿意见那个人,更不愿意旁人知晓她还活着,不希望旁人再议论她的事情。
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封岌颔首。
寒酥轻轻摇头:你父亲一定骗你的,他只是不希望你心中生怨。
她在京中这么多年,甚至连谢家都不相认。
我也是女子,若不是伤得深了,不会那般决绝将过去尽全力隐瞒。
嘉屹,我们回去吧。
去接母亲,不要再让她留在宫中。
寒酥抬手,轻轻抚着封岌的脸颊,你只是被北齐人射杀跌落悬崖后,侥幸没死而已。
你回去,还是人人敬仰尊崇的赫延王。
你不应该困在我身边,给我喂饭为我梳头发剪指甲。
这样的你,一时便罢了,时日久了,总会心中空落落。
寒酥见封岌不说话,攥着他的衣襟轻轻拉一拉,问:怎么不说话?封岌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握住寒酥的手,严肃道:寒酥,如果我回去可能不仅仅是赫延王。
我的功绩我的民心,这些都会成为祸害。
寒酥恍惚了一下,怔怔望着封岌。
不仅是赫延王吗?是啊,她心里早就应该有分寸。
她抱住封岌,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第二天,长舟和云帆正在鲤鱼池边钓鱼时,子钗小跑着过来传话,封岌要见他们。
回京?云帆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懵住了。
他没听错吧?长舟讶然,有些担忧地望了封岌一眼。
可是他心里又隐隐有着果然如此的释然。
翠微忙前忙后给寒酥收拾着衣裳。
现在还在二月下旬,外面正是冷的时候,她给寒酥准备了好些棉衣。
寒酥走过花墙,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
今天早上下了一会儿蒙蒙细雨,如今虽已停了,却让这山谷洒上一层朦胧的柔丽。
以后还会回来的。
封岌说。
寒酥微笑着。
可是她心里有预感,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她没有骗封岌,山谷中这一个多月的日子,是她极其快乐的时光。
山水为伴,开窗有光,伸手接雨,碧鸟与野猫时不时来相伴,就连鲜花也比外面的花儿枯得更慢一些。
听着雨声读书,在柔和的日光下弄丹青。
当然,还有封岌。
在这山谷之中,她是寒酥他是封岌,她只是寒酥他也只是封岌。
寒酥轻轻眨了下眼睛,再看一眼曼曼芳草碧连天的山谷,她收回目光对封岌浅笑:走吧。
封岌心里不大痛快。
两个人如果想要走的路不同,那么如果想在一起必要有一个人退让。
而寒酥是那个退让的人。
她是清雅傲然的红梅,却又甘愿舍去山水,陪他踏红尘。
封岌皱眉看向寒酥,心里生出愧疚和隐隐的心疼。
他手臂绕过寒酥,将她圈在怀里,用力抱了她一下。
寒酥抬眸,在他怀里抬头,对他柔和浅笑,道:走吧。
两个人朝马车走过去。
云帆刚将脚凳放下,封岌却是握住寒酥的细腰,轻轻一提,将她抱起来放在车上。
而后他跟上去,不由又说一遍:还是太瘦了。
寒酥蹙眉:我已经胖了好些了。
封岌捏捏她的腰。
他一边很喜欢寒酥不盈一握的细腰,一边又觉得她太瘦。
封岌也觉得自己很矛盾。
长舟驾的一声,驱车前行。
这一次,其他人在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没有再用骑马。
离开山谷没多久,寒酥立刻感觉到了寒意。
离开鸟语花香的山谷,到了外面的天地,立刻又是属于二月下旬的天气。
封岌打开翠微放在一旁的箱笼,取出一件毛茸茸的斗篷披在寒酥的身上,将她整个身子都裹起来。
红色的斗篷穿在寒酥的身上,为她皎丽的容颜衬出几分艳丽来。
封岌不由多看了一眼。
寒酥浑然不觉,她欠身,去掀窗边的竹帘。
她讶然惊呼了一声:呀,居然在下雪!封岌偏过头望了一眼,果真见马车外在下雪,还不小。
明明早上还是雨线倾斜的暖雨,眼下竟是大雪纷纷,两相对照,别有一种异样的澎湃激荡在心里。
寒酥伸出手去,让三两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雪花遇雪消融,在她的掌心很快融化,同时也给寒酥带来丝丝寒意。
别着凉。
封岌握住寒酥的小臂,将她的手从窗外拉回来,然后又愁着眉用帕子给她擦去手心中的湿雪。
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封岌不赞同,他说:我好不容易把你的身体养好,可不能再病倒。
封岌又拉了拉寒酥身上的斗篷。
他沉思时,严肃的面容会立刻又冷又沉,正如此刻。
封岌一想到一个多月前刚与寒酥重逢时,她那个虚弱的模样,他心里就极其不舒服。
寒酥看他一眼,靠过去枕在他的肩上。
我的伤都已经好了,不用再担心。
她说。
封岌眼前浮现寒酥后背上可怖的疤痕。
对于他来说,寒酥受过的伤,在他心里永远不会痊愈。
虽然心里这样想,封岌却并没有反驳寒酥,而是道:路上枯燥,坐车久了也累人。
睡一会儿。
寒酥点头。
她先是靠着封岌的肩膀小眯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舒服,她挪了挪身,拉开与封岌的距离,然后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
封岌将她身上的斗篷扯了扯,又拿起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些,他才发现寒酥正望着他。
封岌对她笑笑,弯下腰来将轻吻落在她的唇上。
封岌本来只是想浅浅地亲她一下,可是碰上她唇上的柔软,他便不能再抬头与她分开。
他将寒酥的上下唇挤开,依次将她的上下唇含在口中吮一吮,然后又轻啮。
微疼的感觉让寒酥蹙眉,她反咬过去,不去咬他的唇,而是卷来他的舌,在他的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寒酥在封岌的舌尖上咬过一下之后,立刻舌尖相抵,想要将他的舌推出去。
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封岌既是被邀请而入,断然没有立刻被她推走的道理,他在她的唇齿间搅动,去尝她口中的甜津,与她小巧湿舌纠缠下去。
原本一个浅浅的吻,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最后两个人的呼吸都加重。
寒酥抬手攀着封岌的肩,去攥他的衣料。
她清醒地知道此刻正在马车上,坐在前面的长舟时不时的挥鞭赶马声传进来,敲响寒酥的神经。
让她不敢发出声音来,她不得不更用力地与封岌深吻,企图去堵加重的喘声。
窗外的雪逐渐消失,不是雪停,而是马车从落雪的地方到了晴空万里之地。
一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即使是夜里马车也并不停下就地休息,而是几个人轮流赶车。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也很快就要到达京城。
寒酥掀开竹帘往外望去。
前几日下了雪,今日却是艳阳高照。
山巅和路边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
寒酥去拉封岌的袖子,说:我们骑马走一段吧。
坐车太久,身上乏得很。
封岌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既舍不得和寒酥分开,又舍不得寒酥跟他一起骑马逆寒风,他早就骑马走了。
今日天气暖和,他才带着寒酥骑马。
两个人坐在一匹马上,寒酥眯起眼睛望着远山上渐融的雪,她说:还记得第一次上马怎么都上不去,还崴了脚。
你现在已经会骑马了。
封岌手臂环过寒酥的腰身握住马缰,长腿夹进马腹,纵马前行。
一望无际的平原,斑驳覆着些积雪。
封岌带着寒酥纵马驰骋,有些寒凉的风迎面吹过来。
封岌一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挡在寒酥的脸前。
寒酥拉过封岌的手,说:我不冷。
寒酥深深吸了口气,雪后的干凌之风令人心旷神怡。
寒酥很享受这一刻与封岌的纵马之行,飞快的马速让吹过来的风也带来更多的爽意。
马儿奔跑得越来越快,封岌仍旧稳稳当当地端坐着,可寒酥明显被颠了颠,时不时被颠离马背再落下,而当她落下时,又会时不时抵擦着封岌。
封岌很快从策马的洒意里收回神,慢慢变得有些心猿意马。
这段时日夜不停地赶路,两个人在马车里又不太方便做些过分的举动。
凉风吹着寒酥的一缕长发拂到封岌的脸上,封岌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握紧马缰,将马身调转了个方向,朝一侧的树林走过去。
这匹马跑了这么久,也有些累,速度逐渐慢下来。
寒酥心下不解,问:怎么不走平原了?这顺林里的路可不好走。
她转过头望向封岌,对上他晦暗的目光,却不由愣住。
转过去。
封岌说。
寒酥懵怔地望着他。
封岌握住寒酥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又摁着她的肩让她趴在马背上。
马儿慢悠悠前行。
122、122第一百一十二章封岌带着寒酥骑马走, 其他人继续驾车按照原路前行。
眼看着就要到京城,长舟将马车停下来。
长舟四处张望,不见封岌和寒酥的身影,不由诧异。
按理说, 封岌和寒酥骑马要比马车先到才对, 怎么还不见人影?之前说定在城门前碰面, 封岌断然不可能带着寒酥先京城了。
长舟皱眉, 时不时地转头环顾四周。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看见封岌的身影。
封岌纵马在马车旁停下来, 寒酥立刻先从马背上跳下来。
她登马车时, 封岌习惯性地去搀扶她, 却被寒酥将他的手拍开了。
长舟挑了挑眉, 移开视线, 全当没看见。
坐进马车里,寒酥侧过身去不看封岌。
封岌顾虑长舟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他不得不凑到寒酥的耳畔压低声音:真生气了?回答他的, 是寒酥的一道轻哼。
可是我很喜欢。
封岌道。
你……寒酥脸上一红,瞪着他呢喃:不害臊……虽然寒酥暂时不想理会封岌, 却弯腰从箱笼里翻找提前准备好的□□。
马车要进城, 要接受盘查。
他们这一行人做好了假身份, 同样也需要乔装打扮一番。
可还没有装扮好, 外面就响起了喧哗声。
封岌皱眉,立刻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出是京城禁军的声音。
甚至是因为多年的军旅生涯,他能将过来的禁军数量听出个大概。
寒酥也顾不得因刚刚的事情和封岌别扭, 立刻望向他。
紧接着, 祁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奉命捉拿叛贼封岌!寒酥听见祁朔的声音, 直接愣住了。
她手里还拿着张刚要递给封岌的□□, 她动作僵在那里,蹙眉望向封岌。
封岌要比她淡然许多,甚至笑了一下。
他瞥一眼寒酥手里的□□,道:看来用不上这东西了。
他说:我跟他们走,你回赫延王府等着就好。
寒酥立刻握住封岌的手腕。
不会有事。
封岌沉声,语气笃定,沉稳的声线令人信服。
封岌推开马车的木门,朝外望去。
祁朔带着黑压压一大片的禁军堵在马车前。
不远处就是京城的城门,此时那儿正有许多来往百姓好奇地打量着这边。
许是有人听见了祁朔的话,快步进城的同时,向茫然互相询问发生什么事情的百姓解释:禁军抓反贼!封岌环顾之后,重新将目光落在祁朔的身上,居高临下地问:叛贼?本王?祁朔被封岌的气势一压,顿时脸上一红。
藏身在马车里的寒酥也挪了挪身,在封岌身边往外打量,她皱眉看向祁朔。
祁朔顿时心里更不是滋味儿,脸上又是一道白,他别过脸移开视线不去看寒酥。
想起寒酥写给寒正卿的信,他心中更是酸涩。
祁朔咬了咬牙,道:有人举报赫延王假死脱身,意图谋反。
我奉命押送赫延王进城入审。
将军,不要让我等为难。
封岌冷笑了一声,他懒得再与祁朔废话。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禁军们忍不住悄悄目光交流。
祁朔又看了寒酥一眼,转身跟上封岌:将军请慢。
怎么,还要绑了我?封岌沉声。
祁朔将一个黑色的帷帽递给封岌,道:还请将军遮容,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不要惊扰百姓。
封岌冷笑,却并不接。
他大步往前走,踏进城门。
城门口来来往往的百姓慢慢认出了他。
这、这不是赫延王吗?我是看错了吗?赫延王不是战死了吗……赫延王居然没死!真的太好了!短暂的震惊与疑惑之后,这些百姓一窝蜂围上来,要和封岌说话。
禁军赶忙将百姓与封岌隔开。
这些百姓的热情却毫不减淡,隔着那些禁军,跟随着封岌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向封岌说话。
将军!听说你被该死的北齐人害死了,我们全家哭了三天!您还活着,真是老天有眼!将军……咱们再也不用怕北齐人打过来了……将军,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保家卫国!封岌转过头看向人群里的小男孩,对他点了下头。
小男孩愣住了,直到封岌又往前走了一段,他急忙大声说:我一定好好听爹娘的话,长成有用的人像你那么厉害!寒酥坐在马车上,遥望着进城的封岌。
他表面上是被禁军押送,实则更像是被百姓簇拥着。
云帆等人从后一辆马车下来,走到长舟面前。
云帆问:将军可交代了什么?长舟转头望向寒酥。
因为封岌走之前什么都没与他说,只与寒酥说过话。
其他人也都顺着长舟的视线望向寒酥。
回赫延王府。
寒酥道。
封岌的押送实在是招摇,好像不过眨眼之间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封岌没有死。
一些为了祭奠他的白灯笼还高高挂着树上。
赫延王府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大爷听见下人禀话时,差点一口茶水将自己呛死。
大夫人赶忙伸手顺着他的背,连连说:你慢些慢些!我没听错吧?大爷睁大了眼睛,死死抓着大夫人的手在发抖。
大夫人心里何尝不是十分震惊?她转过头让家丁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家丁喘着说,都有人都看见了!二爷带着夫人从城外回来,禁军的人却说二爷是叛贼,将他押走了!二弟怎么会是反贼,这简直是笑话啊!大夫人拍了拍大爷的胳膊,急说:别呆坐着了,快出去打探打探。
是是是……大爷回过神来,立刻站起身。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下人去喊三爷和四爷,与他一同出府去。
大夫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让家丁将当时的情况再说一遍。
夫人……大夫人喃喃自语。
她脸色微变,后知后觉封岌是很可能带着寒酥回来的。
略迟疑之后,她派人去接寒酥。
大夫人想了想,又叫来自己的侍女,让她去三夫人那边支会一声。
三夫人得到消息时,正在朝枝阁,给寒笙梳头发。
姐姐回来了?寒笙惊讶地转过脸,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三夫人有些意外。
前段日子寒酥写信给寒正卿。
三夫人虽然没有看见那封信,却从寒正卿口中得知寒酥和封岌不打算回来了,要隐姓埋名地在外生活。
不舍之余,三夫人也替寒酥高兴。
由衷觉得这样对谁都好。
她是真的不想称呼寒酥为二嫂。
这怎么这么快又改了主意,两个人都回来了?而且赫延王还被禁军的人带走了……三夫人收回神,摸摸寒笙的头,说:笙笙想在家等着,还是和姨母一起去接你姐姐?当然是跟姨母一起去接姐姐!寒笙站起身,焦急地想要立刻往外走。
三夫人温柔笑笑,站起身来,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棉衣给寒笙穿上,才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
三夫人和寒笙出了赫延王府的府门,立在门口等候着。
京城里的百姓听说了赫延王没有死,有那好事者蹲在赫延王府长街前张望着。
不多时,马蹄声和车辕声让三夫人寻声望去。
她看见了赶车的长舟,立刻牵着笙笙的手往前迎。
三夫人。
长舟开口。
寒酥推开车门往外望去,看见至亲的两个家人,她眉眼带笑眼底却有一点湿润地唤:姨母,笙笙。
三夫人长长舒了口气:回来也好!笙笙红着眼眶,朝着姐姐的方向望去,压着声音里的哽咽:姐姐……寒酥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姨母和寒笙奔过来。
她在妹妹身前蹲下来,用力将妹妹抱在怀里。
姐姐回来了。
寒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她从来没有与姐姐分开这么久,从不适应到不得不适应,再到如今的重逢。
向来懂事的她也忍不住抱着姐姐不停地哭。
不哭了。
姐姐回来了。
寒酥拍着妹妹的脊背安慰着。
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后再与亲人重逢,寒酥亦忍不住湿了眼眶。
三夫人望一眼远处街角张望的人,她心里咯噔一声,赶忙说:好了好了,咱们回去说话。
寒酥这才松开妹妹,她站起身来拉一拉三夫人的手,湿声:让姨母担心了。
三夫人已从寒正卿口中知晓了寒酥经历过什么,如今再见寒酥,她心里只有心疼。
她忍了忍眼泪,拉着寒酥的手往回走。
寒酥走在中间,一手被三夫人攥着,一手牵着妹妹。
三夫人询问:听说赫延王被禁军的人带走了?是。
寒酥一想到是祁朔带人押走了封岌,她立刻皱了眉。
不过他说没什么事。
应当只是走一趟,很快就会回家。
寒酥想起肖子林带回来的消息——父亲洗刷罪名时,有祁家父子的帮忙。
祁伯父和父亲交情极其深厚,此番又有搭救之举。
寒酥心中隐隐不安,猜测是不是父亲走漏了封岌还活着的风声。
不过,就算是父亲告诉了祁伯父,寒酥也坚信父亲会让他们父子二人不要外传。
对了,有一个好消息你应该还不知道。
三夫人道。
什么好消息?寒酥先将杂思收起,微笑起来与姨母说话。
你啊,现在可是京中的大名人,大才女了!三夫人道。
寒酥茫然地望着三夫人,不解其意。
就是你出的那本诗集,叫……《自云集》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喽!还有人把你以前写过却没有收录在《自云集》里面的诗词都整理了出来!寒酥有些意外。
她明明记得自己离京之前,刚好是父亲被盖上了谋逆的罪名,自己成了反贼之女,她的诗集也卖不出去了。
她远在北地时,曾一度对李叔歉意。
寒酥疑惑地问:是父亲的冤屈被洗刷之后的事情?不是!三夫人摇头,就在你离京后没多久,那诗集已经开始大卖了。
相反,这次给你父亲洗刷冤屈时还有你的功劳呢!他们都见字如人,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寒正卿必然不可能勾结敌军!三夫人又跟寒酥详细说了她的《自云集》如何枪手、父亲洗刷冤屈的过程。
寒酥安静地听着,心中颇有感慨。
文人,或许有着清高不圆滑的缺点,同时也有着不畏权势的傲骨。
当他们真心为诗词文字所折服,并不会因为作者的身份而将那些文字当成垃圾。
寒酥垂眸望了一眼妹妹,问:我父亲如今安顿在哪儿?三夫人道:本来是想将人接过来住,可确实不方便。
他也不愿意。
我寻了个闲置的院子让他暂住。
原本他还想将笙笙接走,可是笙笙每日都要去衔山阁治眼睛,又不好麻烦师太医奔走,就将笙笙继续留在我身边了。
寒酥问:笙笙,你现在觉得眼睛怎么样了?还疼吗?不疼了。
寒笙摇头,而且我有时候能够看清一点点轮廓。
寒酥的眼眸一下子亮起来,欢喜地问:真的?真的。
不过只是一点点轮廓,从初哥哥说再治一段时间,我就能看到不同颜色了!寒酥笑起来,心里被巨大的欢喜充盈着。
说着话,就到了朝枝阁门前。
蒲英和兜兰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寒酥望着熟悉的朝枝阁、熟悉的脸孔,一时恍惚间好似自己并没有离开过。
表姑娘,你脸上的疤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兜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三夫人只顾着与寒酥重逢的喜悦,这才注意到她的脸。
她仔细一瞧,惊讶地发现确实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寒酥笑笑,说:是遇到神仙医者了。
进了朝枝阁,寒酥和姨母、妹妹说了很久的话。
后来姨母走了,妹妹趴在寒酥的怀里睡着了。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她抱起来,兜兰赶忙上来帮忙。
寒酥后知后觉妹妹长高了不少,自己已经有些抱不动她了。
将妹妹安顿在床上,寒酥便出了府,去看望父亲。
父女两个相见,寒正卿望着女儿愣了好久,他问:雪意,你这是遇到华佗再世了?寒酥但笑不语。
神仙医者也好,华佗再世也好,都是封岌。
一语毕,寒正卿眼角一湿心里汩汩酸涩。
他差点看着女儿死在怀里救不回来,后来女儿的命虽然救回来了,却又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病痛缠身……寒酥安慰了父亲好一阵子,才询问父亲是否将她与封岌的事情告诉了祁家父子。
寒正卿茫然:没有啊。
我纵使和你祁伯父交情深,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随便与旁人说。
若不是你说不想让你姨母担心,我是连你姨母也不会告知的。
寒酥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生出旁的疑惑来。
寒酥以为父亲会问她与封岌的事情,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父亲什么也没问,只让她尝他亲手泡的茶。
归来的这第一日,寒酥并不怎么担心封岌。
因为他走时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会有事。
可是寒酥想不到封岌一走就是五日未归。
寒酥让长舟去打听过,得知封岌如今在牢中,并没有接受过审讯。
而对于此事,不管是朝堂还是乡野都快要议论翻了天。
只将人关起来是什么意思……寒酥喃喃自语。
寒酥眼中的茫然散去,聚成狠绝。
她快步朝衔山阁去,去了封岌的房间,打开衣橱门,踮脚抱起最上面的旧军旗。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能更结局。
然后说个事情,明天会把书名改成《娇靥》,封面也会换。
只是临时改一段时间,等番外也写完会再改回来。
·123、123第一百二十三章长舟和云帆跟进来, 不解地望着她的举动。
这里久无人住,并没有可用的墨。
寒酥扫过案头,吩咐:给我拿笔墨来。
微顿,她又改了口:另外再给我杀一只鸡, 取鸡血来。
长舟和云帆对视一眼, 云帆转身出去办。
长舟询问:夫人要做什么?接他回家。
寒酥走到一旁的书橱前, 在抽屉里翻了翻, 找出厚厚的一沓空白纸张。
长舟皱眉:可是将军没有别的交代,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寒酥快步走回桌前, 将厚厚的一沓空白纸张放在桌上。
她说:你是他的属下, 要谨遵他之命。
而我不是他的属下, 无需万事听他命令。
长舟眉头皱得更紧了, 偏又无法反驳。
他沉默片刻, 道:夫人既说我需谨遵将军之命,那对夫人的命令……寒酥转过头看向长舟, 同时举起一块金丝玄色的令牌, 其上刻着一个封字。
长舟愣住,没想到寒酥会有封岌的令牌。
长舟只会以为封岌将这枚令牌交给寒酥, 既是给了她最高的用人权力。
长舟不会想到, 这枚令牌并非封岌给寒酥的。
当然, 也不是寒酥偷的。
只是两个人亲密无间不再有秘密也不再设防, 她的东西他的东西本就收放在一起。
云帆快步从外面进来,递上笔墨。
他在外间翻找笔墨时,将长舟和寒酥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他看了长舟一眼, 挠了挠头, 问:夫人, 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多事。
将军既然是大摇大摆当着百姓的面被带走,圣上不得不顾虑,应当不敢随便给将军按个罪名,不能服众。
民不信,将军的旧部也不是吃干饭的嘛。
是。
他不会有事。
可是为国从戎十几年的英雄不该受牢狱之苦,这是对英雄的亵渎。
寒酥蘸了墨,开始为封岌伸冤。
长舟和云帆对视一眼,云帆丢下一句我去杀鸡,转身出去。
长舟问:夫人,我能做什么?等我写完之后,帮我抄录。
寒酥瞥一眼桌上的空白纸张,这些不够,去将府上所有的纸张全要过来应急。
长舟去院子里向下面的家仆传了话,他再回来时,寒酥已经已经这伸冤书写好放在一边。
长舟走过去坐下,拿了笔开始抄录之前,他先浏览了一遍寒酥写的内容,他脸色逐渐沉下去,眼底甚至藏着一点愧意。
为自己觉得将军暂时在牢中待几日并无不妥而愧疚。
云帆很快取了鸡血回来,他也坐下一并抄录这份伸冤书。
不多时,院子里的下人们从王府各处陆续抱着纸张送过来。
寒酥让他们认识字的,也坐下抄录。
寒酥从各房要纸张的事情很快在府里传开。
封岌被带走,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正是绷着心神时,寒酥这边有了举动,各房立刻派人去打听。
寒酥并未隐瞒。
封三爷第一个过来,拿起桌上抄完的一份伸冤书,一目十行快速扫过。
寒酥抄得专心,将一份抄写去写下一份时才注意到姨丈。
她微怔,继而起身:姨丈。
这……有用吗?封三爷皱眉。
有用。
寒酥说得肯定。
封三爷惊讶地望向她,他原以为寒酥会说总要试一试之类,完全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坚决的答复。
封三爷没再说其他,他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将貂皮大袄的袖子向上撸一撸,也拿起笔来抄书。
大爷和四爷本不想过来,他们对寒酥的身份始终心存介怀,可听说三爷居然过去抄书了,两人议论了半天,思量着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也往衔山阁去。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迎面遇见大郎和二郎愁容满面地过来。
父亲和四叔要去哪儿?大郎询问。
去抄佛经求佛祖保佑。
大爷颇为感慨地说着,说完又叹了口气。
四爷招了招手,让他们两个也跟去。
大爷并非故意隐瞒大郎和二郎,只是觉得寒酥此举和求佛没什么区别。
府里的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派人去打听,听说府里的男人们都过去了,他们有些犹豫。
封锦茵一下子站起来,说:走啊!干坐着有啥用!三夫人有些意外地望着继女,她心里觉得有些欣慰。
可是下一刻,她就听见封锦茵嘀嘀咕咕:二叔出事了咱们都得完蛋。
三夫人一愣,继而哭笑不得。
一时间,府里但凡是识字的,都聚到了衔山阁。
夜深时,封锦茵甩着发酸的手腕,嘀咕:到底要抄多少份啊……她声音不大,可因为所有人都在埋首抄录,她的话就变得格外清晰。
封锦茵抿抿唇。
寒酥道:至少全京城人手一份。
至少?众人面面相觑。
·宫中,万寿宫。
太后常年礼佛,烧着炭火的温暖殿内萦绕着一股檀香。
太后一手支额,满面愁容。
封岌的母亲坐在一旁,正在抄佛经。
太后望着她,愁声道:曼安,圣上将你召进宫中陪我礼佛,是怕你经不住丧子之痛。
这话说完,太后自觉皱了眉。
当初圣上以太后名义将封岌母亲召进宫中时,确实是担心她经不住丧子之痛。
至于如今封岌死而复生被收押在天牢这件事……这确实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太后叹息,劝说:虎毒不食子。
圣上听说你儿没有死在北齐是欢喜的,只是他不仅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代君王。
他不得不顾虑许多。
他不会将嘉屹怎么样的,只是敲打而已。
封岌的母亲这才抬起脸,她静静地望着太后:虎毒不食子?太后脸上一白,紧接着眼睛也跟着一红,她愧疚道:当初都怪我,我被困在宫中,圣上被逼得没法子,他自小重孝道,他都是为了救我不得不争上一争……三十二年了。
太后热泪盈眶,你就原谅他吧?他只是……只是想听你一声原谅。
封岌的母亲移开了视线。
曾当她儿媳时,太后待她极好。
她从不愿意迁怒于这位经历过苦难的老人家。
曼安。
太后恳声,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一直心怀愧疚。
他真的很想要你的原谅。
原谅?三十二年确实很漫长。
封岌的母亲语气十分平静,他弃我我可以宽宥,可他对嘉屹做的事情我永不原谅。
太后还想要劝,封岌的母亲抢先发问:若是太后经历我所经历,您可会宽宥?太后脸色煞白,满肚子的话竟一时噎住,没脸说出来。
封岌的母亲收回目光,继续朝着桌上的佛经。
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坚持不见他,不是恨他,而是我怕我会忍不住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圣上立在门口,听着发妻的话,心里堵得慌。
他料定她会恨他,他以为她会声嘶力竭地哭诉,可是没有,她平静地说着不原谅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这一生都陷在不断地选择中,不管如何选择,他似乎永远都在后悔没有选择另一条路。
圣上转身走出万寿宫,屏退了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一个人沿着鲜红的宫墙,缓慢往前走。
他派人暗杀封岌是真,可当真封岌死在北齐人的讹传传来时,他心里又忍不住钻心的痛。
封岌回来了,他心中生出强烈的欢喜。
正如得到谢曼安有孕、正如他在他母亲肚子里第一次踢他。
他将封岌囚于天牢,是在等。
他想要长子跪地表忠心,只要他发誓永远效忠且交上兵权,他这次就留下他的性命……·三日后,整个京城人人都在自家院中捡到了为封岌所写的伸冤书。
在这份伸冤书上,先写了封岌这十余年的功绩,再写帝王忌惮暗恨赫延王功绩卓然深得民心于北齐境□□杀封岌,封岌侥幸不死归来,又被囚于天牢,饱受折磨。
为黎民百姓征战的英雄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份伸冤书半真半假,寒酥将封岌在北齐的假死写成帝王迫害。
是以,当初长舟看见这份伸冤书的内容时才会那般惊讶。
若论心狠果决,寒酥并不输于封岌。
他因为他的母亲因为人伦纲常所犹豫,那么她来做决定她来下手。
祁朔看着手中这份伸冤书,剑眉拢皱。
落在他手里的这份伸冤书是其他人抄录,可是祁朔看着这份伸冤书上的遣词造句,深知这是寒酥所写。
祁老爷从屋里出来,看着祁朔立在庭院里失神。
他问:是你告密。
祁朔微怔,转过头去。
那段时日你寒叔父因为伤势缠绵病榻住在咱们家中,夜里有人悄悄潜入给他送信。
第二日我亲眼看着你从他的房中出来,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醒。
祁老爷叹息,我何时教过你可以偷看他人信件?此为盗行!祁朔脸色发白,他紧紧咬牙,将腮线绷成一道直线。
他说:赫延王欺君在先,为朝堂稳固黎民百姓不遭易权波及,我自当如实向圣上禀明。
祁老爷皱眉望着自己的儿子,质问:你当真是因为百姓安康?当真。
祁朔咬牙。
祁老爷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许久,他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身往灰暗的屋中走去,步履蹒跚。
往昔再如何深处逆境淤泥中时,他都不曾像今日这般疲惫与悲壮。
祁朔忍下眼中的湿意,转过身去,却不想祁山芙站在他身后。
祁山芙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可她眼中却迸着执拗不屈的光,她忍着哽咽说:我不止一次想如果寒姐姐做我嫂子就好了。
我甚至怨过她不肯嫁过来。
如今却是庆幸!祁山芙张了张嘴,她想骂一句你真是个小人,可是站在面前的人毕竟是她的兄长,她骂不出口,愤然转身跑出去。
冬末春初的寒风吹着,吹起庭院里的枯叶,卷着凄凉。
祁朔闭上眼睛。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早就后悔了,可谬念声时,他确实没能阻止。
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知道若那个人没了权势地位万千爱戴,寒酥是不是还会毫不犹豫地朝他走过去。
许久之后,外面有了一些喧嚣。
祁朔起先以为自己听错,后来那些声音越来越大。
他诧异地走出家门,寻声而望,只看见无数百姓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男女老少皆有。
那么多人挤挤攘攘,又不停有人从家门中出来汇到人群里了。
那么多人,纵是过年时帝王去祭神,夹道欢迎的人也不会有今日多。
离得有些远,祁朔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一阵风吹来,吹动他手中的那份伸冤书,纸角拨弄着他的手指。
祁朔突然猜到了这些人要去哪儿。
他立刻朝人群奔去,终于在人群前看见了寒酥。
她举着封岌年少时的旗帜,破旧的军旗上用血书为封岌伸冤。
寒风猎猎,字字怒涕。
三夫人心中担忧不已,她提裙跑到寒酥面前,急说:你一个姑娘家,出头干什么?让长舟那么去就行了啊!寒酥对姨母笑笑,她不言,眸底坚决。
寒正卿哈哈大笑,走过来,道:纵以忤逆之罪血溅三尺,这一趟也该走!三夫人看着母女两个这般模样,急得拍了拍腿。
人群拥挤,她被挤着往前走。
她快摔倒时,封三爷扶住了她。
封三爷拽了拽被挤歪的貂皮大袄,对她大声说:走吧!·天牢。
封岌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摆着酒菜,四菜一汤再加一壶驱寒的热酒。
天牢腥臭昏暗,他这里倒是舒舒服服。
封岌大概猜得到圣上为何将他放在这里不闻不问,左右不过敲打他让他俯首。
是暂时俯首。
以圣上犹豫不决又敏感多疑的性子,纵使今朝因为各种顾虑不杀封岌,改日又会因别的原因想除掉他。
封岌猜,若圣上更早一些知道他还活着应该会直接派人暗杀。
如今他大摇大摆回京,刺杀不易,竟出此下策。
外面吵闹起来时,封岌并没怎么在意。
后来吵闹声越来越大,直涌进天牢时,封岌意识到不对劲。
他又饮了一口暖酒,调整了坐姿,严阵以待。
可封岌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寒酥。
他看见寒酥被人群簇拥着走进来时,不由愣住。
你怎么来了?封岌一边问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寒酥看她可被人欺负了。
接将军出去。
寒酥道。
——我既愤大荆的英雄遭受这般对待,又不舍我的嘉屹多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你让我做的选择,我有了答案。
寒酥对封岌微笑着,我选前者。
封岌深看了寒酥一眼,视线又从她身上移开,望向她手中的旧旗。
天牢里没有风,旗帜垂着,只露出来只言片语。
封岌看不到旗帜上写了什么,但是大概猜得到。
寒酥身后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起来。
他们说圣上不该将封岌关押在此,他们说他们坚信赫延王绝非叛贼,他们还义愤填膺地说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他们的英雄救出去!封岌环顾这些人,重新又将目光落在封岌手中的那面旧旗上,他看了一眼寒酥的手,问:哪来的血?寒酥微怔,没想到封岌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
可眼前群情激昂,她总不能如实说是鸡血吧?她眼珠子转动,轻轻给封岌暗示。
封岌心领神会。
封岌慢慢站起身来。
身处晦暗逼仄牢房的他一瞬间的气势,令所有人心中生敬亦生畏。
他大步朝寒酥走过去,在她身边用力握住她的手。
他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人群自觉在狭窄的天牢走廊让开路,让封岌先走出去。
他们仰望着封岌,仰望着帮他们结束战乱带来安康的英雄。
走出光线晦暗的天牢,外面的发白的日光普照亮得晃人眼。
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将寒酥手中的军旗高高扬起,字字句句仿若仍在滴血。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宫里的皇帝皇子作威作福,何时给咱们平过一场战乱?头几年遥关之战,后方官员贪污克扣粮草,差点打了个败仗!我儿子差点没回来!幸好将军临危不乱以少敌多扭转战局!如今过河拆桥,怕将军抢他的皇位!他怎么不反思为何不得民心!今日敢杀将军,明日再起战事,尊贵的皇家人恐怕要卖国祈和!就是!去年还接收了北齐的公主要和亲要议和!这样昏庸的帝王要来何用?誓死拥戴将军!将昏君拉下来,改朝换代!再立新朝!吵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将他们的英雄从天牢中救出来洗刷他的冤屈是一回事,造反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片刻的死寂之后,人群里又响起了更多的拥戴之声。
这些人大多是真的寻常百姓,而极少一部分是寒酥事先安排,比如最开始这样喊的人就是寒酥安排的。
寒酥踮起脚来,凑到封岌耳边低语了两句。
封岌惊艳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与他所想居然不谋而合。
他转过身来抬了抬手,喧嚣的百姓立刻安静下来,抬头仰望着他。
我半生疆场只为平战乱斩宵小,从无谋逆夺权之心。
纵今日得拥护,亦无造反之意。
之前还在犹豫的百姓,听他这样说,又立刻你一言我一语,诸如——拥戴您天经地义,皇帝昏庸,您取而代之是天经地义。
封岌再一次抬了抬手,让人群安静下来,道:诸位随我进宫去向陛下伸冤,我相信圣上定是受奸臣蛊惑。
人群拥挤着跟随在封岌身后,朝皇宫走去。
三夫人早就被挤到了后面,离寒酥很远。
她颇为感慨地说:我就是没想到看守天牢的人也被小酥写的伸冤书感动了……封三爷避开周围的百姓,凑到三夫人耳边低声说:看守天牢的人,本就是二哥的人。
三夫人愣得睁大了眼睛。
寒酥不过是将百姓的群情激昂点燃,今□□宫最重要的一环却是封岌本就拥有的强大势力。
对,是逼宫。
今日之事,寒酥本就怀着抢皇位的决心。
寒酥知道让封岌回归大皇子的身份,对于逼宫更能名正言顺。
可是封岌说他故意他母亲的心情,不愿意身世被揭出。
那就换一种方式。
他说他永远姓封,那就用封岌的身份登基称帝。
功绩赫赫万民所向的赫延王,担得起。
封岌率领黑压压的百姓赶到宫门前,宫门前的禁军早已严阵以待,举着弓箭。
封岌提声让禁军头领禀告,他要求见圣上。
封岌的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朝他射来。
封岌立刻侧身避开了这支箭,同时也阻止了这支箭误伤身后的百姓。
禁军头领高声:得圣上口语诛杀反贼封岌!跟随百姓格杀勿论!一时间万箭齐发。
可是长舟早有准备,纵使是这样百姓拥挤的情况,他手下的人也能及时举起高盾,挡在前面,让这些无眼之箭伤不到百姓。
一时间,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再也不顾往日是如何敬重皇权。
他们跟随着封岌不再有惧,大骂帝王昏庸残暴!此刻,圣上正在殿内召见自己的心腹大臣,焦头烂额地商量着对策。
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禀告宫门前的情况。
圣上愣住,他一下子站起身,质问:是谁下令朝百姓射箭的?是谁下令朝百姓射箭?当然是寒酥。
百姓的愤怒还不够,寒酥要添一把火,让他们亲眼目睹圣上的昏庸残暴。
当然,寒酥提前多次算过距离,在封岌走到那距离时轻轻拽了他一下。
如此,长舟视线埋伏好的人可以出现——以封岌的身份保护百姓无恙。
圣上僵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爬上他的脊背。
此刻他还有什么不丽嘉明白?天牢和禁军最重要的两个地方,居然都是封岌的人……他惶惶跌坐,在望向殿内的臣子。
这一刻,他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些心腹到底有没有背叛他。
臣子们议论不休,或互相商讨或向圣上提议,可是在这一刻圣上仿佛失聪。
圣上突然下令,将封岌的母亲带过来。
一个老臣立刻站起来,急说:圣上,万万不可这个时候伤害封岌的母亲啊!封岌身后带着百姓,若您这个时候再以其母为挟更是落下把柄啊!圣上瞳仁晃动,神似混乱。
他不是想伤害封岌的母亲,也不是想以她要挟封岌。
事到如今,他已知大势已去,挣扎已是无用。
下方的朝臣还是争执,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
他站起身,脚步仓皇地往万寿宫去。
与外面的紧张不同,万寿宫还是陷在檀香的宁和中。
圣上以太后之命将封岌的母亲召进宫中许久,今日却是头一次面对面相见。
他有着帝王的骄傲,在太后没有劝服她之前,他还不想出现在谢曼安面前。
可是此刻他方寸大乱,没了别路。
曼安!谢曼安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眉头继而拢皱。
太久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她也确实很不喜这个名字。
圣上闯进来,握住发妻的肩膀,扳过她的双肩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急声:我们的儿子要杀我!谢曼安平静地看着他。
圣上握着她双肩的手在发抖:我错了,我不该将他关进牢里。
我只是想让他服个软。
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是我亲儿子啊,我怎么忍心杀他?曼安,他最孝顺了!对……他像我,像我一样最孝敬母亲!你去跟他说好不好?这些年他帮我打江山,助我坐稳皇位,也是在意我们的父子情的!他只是一时糊涂,不不,是我一时糊涂伤了他的心!都是误会一场,都是小误会!圣上越说越急,我立刻昭告天下他是我的皇儿,是我的嫡长子!也将原本该属于你的皇位之位留给你!好不好?我、我……我立他为太子!我们可以一家人团聚!谢曼安平静地看着面前畏惧惊慌的九五之尊,她平静地开口:父子情?一家人团聚?对对……谢曼安慢慢笑了,她没有想到隔了半辈子再见他,自己竟会这样平静。
你将我推下马车的时候,就算不顾虑我,可顾念过父子情份?他在我肚子里已经八个多月了,会翻身会踢你。
圣上脸色煞白。
你知道下身不停流血在雪地里走两个时辰,几度昏死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前行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让一个陌生男子给自己接生的难堪吗?你又知不知道,因为早产,没有奶水。
荒郊野岭,他好不容易出生又差一点饿死。
谢曼安好像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一日。
三十二年过去,如今跟这个罪魁祸首诉说她这一生最苦难的一日,居然可以这样平静。
谢曼安发现自己的恨好像早就散了,早就被封旭抚平。
如今再回忆那一日,怨恨与痛苦并不多,反而只剩下对封旭的怀念。
那一日,也是她与封旭相遇的日子。
圣上洗不成声: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是我也有苦……圣上的哭诉戛然而止,他感受到森然的杀意。
他转过头去,看见封岌立在门外。
一瞬间,他心口一沉,只觉得完了。
封岌望着自己的母亲,脸色铁青。
一瞬间,旧时记忆浮现眼前。
父亲对他笑笑,用随意的口吻:你生父只是和你母亲没缘分。
别心中生怨。
后来又年长两岁,他又问了母亲。
母亲也对他笑,柔声说:性格不合没有缘分,一别两宽各自嫁娶。
他们不愿意他活在怨恨里,用善意的谎言欺瞒他。
封岌立刻拔取肖子林腰间的佩剑,剑声破空,银光一闪,直刺圣上而去。
嘉屹!谢曼安立刻站起身,挡在帝王身前,朝封岌摇头。
她不是要给圣上求情,而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沾上弑父这样有违纲伦的罪孽。
突然又是一道银光闪过,是寒酥拔取了长舟手里的佩剑。
她用力划过,锋利的坚韧划过圣上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
封岌也好,封岌的母亲也好,又或者跟在门口的封岌的心腹,皆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她握剑的手慢慢垂下来,指尖忍不住地颤。
她后知后觉,自己杀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对帝王的敬重理应埋在子民心中,可是刚刚她站在门外听了封岌母亲的话,只觉得十分愤怒!封岌顾着纲伦不能手刃,那么她来杀!好半晌,寒酥长长舒了口气,说:圣上愧对百姓,留下传位诏书之后,自、自刎辞世……她望向封岌,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在问他这样的处理对不对。
封岌突然笑了。
他将手中握着的长剑扔给肖子林,摸到寒酥袖中的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对。
封岌说,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不完善之处,他来兜尾。
圣上躺在地上的血泊中,人已经没了气息,眼睛却睁得很大。
他向来不是个明君,能够坐稳皇位何尝不是封岌这些年在外的捷报连连,以及封岌并不生事的辅佐。
不管圣上是不是封岌的亲生父亲,若他没有几次三番想除掉封岌,封岌并未想过登玉阶着龙袍。
可事实上,人站在高处,连放弃的权利也没有。
大荆就这样换了姓。
封岌终于未失承诺——他只有一个父亲,他永远姓封。
将皇家嫡长子的身份弃之如履,仍能登玉阙。
·十余日后,是近日来少见的好天气。
明明还在春寒料峭的时候,这一日却暖如夏日。
这一日,是封岌正式登基之日,也是立后之日。
按理说,这帝王登基与立后应该分开来办,可封岌执意将这两件大事放在一日。
金殿之上,朝臣不解询问。
封岌笑笑,说:这帝位,有她一半。
荒诞惊悚的话,令朝臣震惊。
可短暂的死寂之后,竟是无人反驳。
有那腐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朝前迈出铱嬅一步,刚要劝谏圣言当谨慎。
封岌先开口:爱情为国操劳半生,也该归乡颐养天年了。
封岌站起身,穿过跪地的朝臣,走出金殿。
·寒酥曾经想过自己这一辈子可能不会再嫁人,不能再穿鲜红的嫁衣。
可是没有想到她会成亲,虽然穿的不是正红嫁衣。
桌子上摆着玄底绣金的凤袍,其上绣着翔空的凤。
绞过面,翠微小心翼翼地捧起凤袍来帮寒酥穿戴。
蒲英和兜兰在另一边走路带风,一会儿找首饰一会儿端水拿胭脂。
翠微喊她们:来帮忙!这凤袍好重,可得两个人帮寒酥穿上才行。
我来。
三夫人站起身,面上挂着柔笑。
帮寒酥将繁复冗杂的凤袍穿上,三夫人颇为感慨地说:这样挺好的!寒酥没听懂,含笑望向她,问:什么挺好的?三夫人笑着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鬓角,说:这样以后见了你不用称呼二嫂了!她学着臣妇的礼想要向寒酥行礼。
寒酥笑着赶忙扶了她一把。
三夫人本就是玩笑,顺势站起身来,说:快快,把凤冠给我家小酥戴上!二嫂也好,皇后也好,都是她家小酥!几个人围过来给寒酥戴上凤冠,又戴了些别的首饰。
宫婢通禀了一声,寒正卿牵着寒笙从外面进来。
三夫人笑着打趣:姐夫现在成国丈了!寒正卿向来清俊的面容今日眉开眼笑,他朝三夫人回了一礼:彼此彼此,你也是皇亲国戚!笙笙。
寒酥朝寒笙伸手。
黄色的……寒笙皱着眉,突然说。
寒酥问:什么黄色?黄色……还有黑色……寒笙慢慢抬起小手,指向寒酥身上的凤袍。
寒酥一愣,立刻红着眼睛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三夫人在一旁赶忙说:不许哭啊!可千万别弄花了妆容!寒酥笑着点头,将眼泪忍下去。
一个粉衣宫婢提裙小跑着进来,一边跑一边说:前面来人了!寒正卿点点头,道:快到吉时了。
立后的仪式与民间的婚仪不同,封岌并不会亲自来接寒酥。
寒酥端庄坐在凤舆,在百官的簇拥下朝前面去。
雪色的玉阶在暖阳下照出耀耀的光。
封岌一身帝王玄服,立在高处等着她。
寒酥将涂着丹蔻的手递给宫婢,走下凤舆,一步步登上白玉阶。
长长的裙摆在她身后如画徐徐展开。
寒酥有着清冷出尘的如仙气质,如今穿上凤袍不仅没有让人觉得违和,反而是另一种令人仰望的高不可攀。
寒酥脊背永远挺直,今日更是。
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尺量的步子端庄高贵,一步步朝着玉阶之上的封岌走去,直到走到他面前。
玄龙衣在身,封岌更为威严。
可是他在望向寒酥时,眸底生春。
他朝寒酥伸出手,直到寒酥将手递给他,握住了她的手,封岌那颗心才真正踏实。
两个人相识一笑。
寒酥走到封岌身边,转过身来,与他一起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
下面的朝臣远远看见他们的帝后低语交谈,不知在议论怎样的大事。
他们抱袍跪地,俯身行礼。
封岌说:回京时路上不方便,紧接着我入天牢与你暂分,再后来忙于收拾党羽残局。
寒酥偏过脸来望向他,缀着凤首的步摇轻轻晃动。
所以今晚得补回来。
至少七次。
封岌道。
他语气认真,不失威严。
作者有话说:可能有错字,我明天再小修一下,番外的安排也明天再说QAQ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