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抿唇沉默, 然后背转过身去,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头脸埋上,她在一片漆黑的被子里紧闭双眼。
她听见封岌朝她走过来的脚步声,知他立在床边。
可是因为她蒙头在被子里, 就没有看见封岌伸来想拉开她被子又悬在那里许久未动的手。
寒酥怕封岌会突然掀开她遮挡的被子, 看见她落泪的样子, 所以她紧紧闭上眼睛, 喉间发力生生憋着不肯哭。
她心里很难受。
一是府里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昨晚彻夜不归,从而被人知晓她曾经的不堪。
二是因为这一切是封岌做的。
一床锦被就这样将两个人隔绝开, 隔着跨不过的沟壑。
直到封岌离去很久, 寒酥才发现他走了。
寒酥慢慢掀开蒙着头脸的被子, 环顾空荡荡的屋子, 突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过来。
翠微在外面叩门, 低声询问寒酥醒了没有,待得了寒酥回应, 她推门进来禀话三夫人叫寒酥去花园。
翠微眼睁睁看着寒酥身子颤了一下, 眼中甚至浮现了一丝畏惧。
翠微愣住。
她跟在寒酥身边有一段时日了,极少见她会有这样畏惧的样子。
下一刻, 她竟是看见寒酥双手捂住脸无声地落泪。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了?翠微突然就慌了神。
寒酥的眼泪打湿手心, 心里难过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姨母。
姨母对她这样好, 可是她要连累姨母颜面无光。
寒酥在意名声吗?既在意又不在意。
她从未在乎别人的目光和流言。
可是她太在意家人, 人非孑然,名声和家人牵连在一起。
就像有个为妾的长姐,下面的妹妹就很难被娶为正妻。
就像她借住在姨母这里, 品行不端姨母就会被议论。
她已经没几个家人了。
娘子是不是不舒服?那我去说一声, 说您不舒服暂不过去了好不好?翠微急声道。
寒酥摇头。
有些事她总要面对的。
翠微无奈, 赶忙去给寒酥拿了一身干净衣服过来。
寒酥用凉水拍了拍发红的眼睛, 戴上面纱,心事重重地往花园去。
可是寒酥并没有见到预想到的审问。
姨母和姨丈坐在八角亭里有说有笑地喝茶吃糕点,封锦茵、封琏和封珞都在一边。
她小心翼翼去看姨母的脸色,见姨母脸上是笑着的。
寒酥心里茫然疑惑。
难道姨母不知道她昨天晚上一晚上没回来吗?不可能啊,她被长舟带去衔山阁的时候,府里很多下人都瞧见了。
怎么傻站着?快过来坐。
姨母笑着朝她招手。
寒酥收回思绪,朝姨母走过去,在一旁坐下。
感受到姨母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寒酥心里有一点慌张——是不是眼睛太红被瞧出端倪了?这是没休息够。
三夫人皱眉道。
封三爷在一旁点点头,道:昨晚累着了。
寒酥心口一阵一阵突突跳着,脸颊一瞬间泛红。
三夫人瞧出寒酥脸色异常,伸手去摸寒酥的额头,关切地说:呦,是有一点烫。
是不是昨天晚上整理画集的时候凉着了?寒酥懵了一下,问:整理画集?不是整理画集吗?还是整理文献?三夫人也记不清了,转头去问封三爷。
都有吧,弈老要画一整套山河志可是大工程,资料肯定多。
不对啊,你问我做什么,问寒酥啊。
三夫人心想也对,重新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有些僵硬地点头,低声:都有……她规矩搭在膝上的手慢慢用力地轻攥了一下,再松了口气般松开,心里一瞬间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姨母嘱咐的话还在耳畔。
这事虽重要,不过你要多注意身体。
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熬,可别把身体熬坏了。
三夫人叮嘱。
寒酥半垂着眼睛轻轻点头。
这是衔山阁送过来的荷包,说是你昨天晚上落在书房了。
三夫人将荷包递给寒酥。
寒酥双手接过来,指尖轻轻捏了捏,捏出昨天晚上被卸下来的首饰,还有准备赠给祁朔的那支玉簪。
隔着荷包的布料,她轻轻捏着那支玉簪。
寒酥勉强扯了扯唇角让自己寻常得体地微笑起来,她心里仍有残存的不安:姨丈姨母叫我过来是为了给我这个?是啊。
顺便叮嘱你两句可别太操劳了。
你啊,做起事情来一点都不注意身体。
总喜欢熬夜。
三夫人皱眉浅责。
我会注意的……三夫人不仅是为了叮嘱寒酥注意身体,也是因为她知道寒酥一向很怕赫延王。
所以她又说:你好好做交代的事情,不用怕赫延王。
他看着严肃其实是很好说话的长辈。
寒酥抿唇没有接话。
一阵风吹过来,封三爷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袄,然后立刻捧起桌上的热茶猛灌一口。
三夫人看了封三爷一眼,又转头对寒酥说:瞧你这脸色,倒是不该叫你过来说话。
回去休息吧。
三夫人的话刚说完,封珞跑过来,趴在寒酥的腿上,仰头看她:姐姐,姐姐,什么时候还有点心吃?封三爷道:最近别烦你表姐,你表姐要忙大事。
寒酥对封珞笑笑,说:过两日得了闲就给你做。
回去休息吧。
三夫人再一次说。
寒酥颔首称是。
封珞趴在她腿上没动,仰头稚声:我想去找笙笙玩。
姐姐,我可不可以去找笙笙玩。
可以呀。
寒酥对他柔声。
坐在一旁的封锦茵翻白眼,嘀嘀咕咕:这是想着过去蹭点心的……寒酥起身告辞,也牵了封珞。
封珞转头叫封琏一起去找笙笙。
三夫人又叮嘱了两句不可以欺负妹妹,才让寒酥带着封琏封珞回朝枝阁。
经过鲤池的时候,寒酥远远看见了封岌正朝这边走来。
封珞和封琏的侍从还跟在后面,若是绕远避开难免令人生疑。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硬着头皮往前走。
二伯父。
封琏和封珞规规矩矩地问好。
先前还一脸笑容的两个小孩子见了封岌,立刻严肃庄重起来。
寒酥站在他们两个身后,垂眸俯身行礼。
封岌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落过来一眼,脚步也没有半分停滞,面无表情地与寒酥擦肩而过。
偏偏这个时候封珞刚要往前迈步脚底一滑,小身子瞬间一栽歪。
封岌立刻伸手去扶,寒酥也在同时伸手。
寒酥拉住封琏晃挥的细细手腕,封岌握在她的手上,宽大的手掌将她整只手包裹其中。
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熟悉的温度自手背递送,寒酥握着封琏手腕的手紧了紧。
封岌停顿了一息才松手。
封珞重新站好,有一点紧张畏惧地道谢:谢谢二伯父。
封岌看向他,又将目光朝一侧挪,在寒酥的身上落了一息,他很快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封珞松了口气,小手拍自己的胸脯。
他有些茫然地转头问封琏:哥哥,他们都说二伯父是很好说话的长辈,可是为什么我每次见了二伯父都怕怕的!封琏皱着眉答不上来,因为他也怕。
封珞又想起一件事,他双手握着寒酥的手腕仰头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叫二伯父呀?寒酥望着封珞,不知道怎么回答。
封珞并不知道自己问了两个天大的难题,只当哥哥和姐姐都不爱搭理他。
他哼哼两声,小跑着走在前面,他要去找笙笙,笙笙不会不搭理他。
封岌这次这门是去见晏景予。
晏景予的父亲陈南王厚着脸皮求到封岌面前,希望封岌能够劝一劝晏景予让他早日成家。
陈南王苦恼了很多年,终究没了法子才求到封岌面前。
晏景予是陈南王的老来子,且是独子。
陈南王年纪大了,对于晏景予一直不肯成家的事情颇为苦恼。
只要您一句话,他一定听话!陈南王道。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赫延王等于无所不能。
吟艺楼的雅间里,封岌和晏景予对坐。
晏景予懒散靠着椅背,听歌姬抚琴婉转吟唱。
一曲结束,晏景予正想着再点一曲什么,封岌摆摆手,将人赶了出去。
嫌吵闹。
该成家就成家,别让你父亲一大把年纪犯愁。
封岌道。
晏景予皱眉:老头子果然找到你面前了。
拿这种小事烦你,可真是……封岌道:据我所知,你和林家二娘子交情不错。
别拖着人家,姑娘家年岁不等人又重名声。
晏景予脸上的笑收了收,有一点犯难。
他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
什么叫你没办法?封岌沉声,学我做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的婚事甚至是他的性命,从来都不属于他一个人。
他是被架在天上的神明,理应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永无弱点所向披靡。
封岌语气有一点重,晏景予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他笑笑,道:我心里有数。
窗外有小孩子的哭声。
封岌转首望出去,看见一个小孩子站在街道角落在哭,他的父母围在他身边哄着他。
一个稍微大些的小姑娘举着个糖人跑过去哄弟弟。
被家人围住的他很快不哭了,一家人说说笑笑。
封岌看着那一家人很久。
久到晏景予皱眉,他不理解有什么好看的。
那家人消失在街角,封岌收回目光吩咐人请沅娘下来。
沅娘还在养脚踝上的伤,听闻赫延王请她,她不敢不来,不过她也没有半分不愿意。
赫延王只喜欢听她唱曲,从不需要她跳舞。
封岌点了《四时景》。
寒酥将封琏和封珞带到朝枝阁去寻妹妹,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个一起玩。
妹妹看不见,和寻常的小孩子不同,她很希望妹妹可以有更多玩伴,而不是只有她这个姐姐。
寒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交代蒲英和兜兰上心照料着,便出府了。
——昨天和祁山芙约好,今日陪她去元祥楼取祁山芙之前订制的一套首饰。
向来爱笑的祁山芙有一点心不在焉,一套漂亮的新首饰都没能让她展露笑颜。
本来取了东西,两个人就该分别。
祁山芙邀寒酥去祁家用晚膳,还说母亲有话跟寒酥说。
登上回祁家的马车,寒酥询问:山芙,是有什么心事吗?瞧你不太开心。
山芙叹了口气,闷声说:父亲的事情。
哼,也不知道是谁生事,鸡蛋里挑骨头!听说父亲被上司责贬,还被罚了半年俸禄。
是出什么纰漏了吗?寒酥问。
祁山芙摇头:我也不知道。
父亲才不跟我细说,我只隐约听见他和母亲说是有人暗中使手段针对!寒酥蹙眉,陷入思量。
马车到了祁家,寒酥和祁山芙下了马车,就看见另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一些内宦打扮的人告诉她们来的是宫里人。
寒酥和祁山芙对视一眼,正疑惑,看见祁朔骑马从另一条路回来。
哥哥!祁山芙喊。
祁朔望着那几个小太监,问:什么事情?祁山芙摇头:不知道,我们也才刚回家。
祁朔点点头。
他下了马,将马缰递给小厮,然后带着妹妹和寒酥一起进门。
一位年长的内宦坐在花厅里,祁夫人正犯难。
看见儿子回来,才松了口气。
李大太监站起身,朝着祁朔拱了拱手,笑得脸上老褶子波动:恭喜祁小将军。
祁朔回了一礼,恭敬询问:不知李公公是什么事?咱家是来宣旨的。
李公公伸手,一个小太监弯着腰双手捧着一道圣旨送过来。
祁朔和祁家人正色起来,跪地接旨。
寒酥并不是祁家人不需要她跪地接旨,她也没有进花厅,站在庭院里好奇地望着里面。
那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祁朔和静鸣公主。
李太监尖细的嗓音诵读完圣旨,笑着说:接旨吧。
祁朔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明黄的圣旨,穿过了房门,望向萧瑟庭院里寒酥单薄的身影。
他将目光收回来,望向压于顶的圣旨。
这是高兴得傻了吗?李太监笑着轻咳一声,快接旨啊。
祁朔道:李公公,祁朔有婚约在身。
这道旨不能接。
李太监惊住,瞪圆了眼睛,声音也带出一点抖:祁朔,你考虑清楚再说话!祁朔考虑得很清楚。
这种为了高攀皇家尚公主而负心之事,他誓死不从。
他望向寒酥,看着寒酥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现在应该去追寒酥告诉她自己永不相负,可是李太监还在这里,他现在不能去追寒酥。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并不回朝枝阁,直接去了衔山阁。
她去前,长辕正在书房里向封岌禀话。
将军查的那种祛疤药找到了,但是……在东宫。
长辕犯难。
长辕想提醒可能有诈,又一想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将军怎么可能想不到。
云帆禀告寒酥过来了,封岌有一丝惊讶。
您为什么要如此?寒酥忍着眼底的湿意,为了惩罚我,贬罚祁老爷又给祁朔赐婚。
您真是……真是变得让我不认识。
封岌皱眉:什么赐婚?寒酥忍泪望着他:将军宽仁,请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
封岌沉默了片刻,平静开口:祁浩涆被贬祁朔被赐婚,你认为是我做的?难道不是吗?封岌沉静地望着寒酥眼里的湿意与恼怒。
许久之后,他轻笑了一声,望着寒酥的眼睛问:那你是不是还要求我帮忙解决你心上人的赐婚?作者有话说:66个红包随机掉落~54、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