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29 06:28:05

一、二、三、四、五、六、七……铜钱掉了一枚!她举起右腕,不解地盯着环在腕上的五彩丝,丝线未断,尚牢牢系住,原是串有八枚开心铜钱,此时竟仅余七枚。

怎么掉的?掉哪儿去了?那是娘亲给她的祝福,一年一枚,要她整年欢喜开心,娘还跟她打过勾勾,说好这开心铜钱要给她给到出阁那年。

大姑娘出阁,嫁作人妇,替夫家开枝散叶,这年年累积下来的福气将来也会转嫁到儿女身上,庇荫夫家。

只可惜,第九枚铜钱,她没能拿到,再也拿不到。

低眉推想了会儿,她回头朝来时路走,不时地伫步矮身,眸线往任何可能遗落铜钱的地方搜寻。

太川行的会馆,光是后院就比她家的春粟米铺大上十倍有余,此时刚过用膳时候,行内的伙计们能轮番休息小半时辰,因此当她绕过建来临时囤货、验货的场子,经过地窖入口,再循小道穿过里外两扇圆月拱门时,一路上静谧谧的,没遇着半个人。

就因为没见着谁,当那年轻冷凉的声音一出,正钻进矮树丛间寻找失物的她才会惊得瞠大眸子,险些叫出声。

周老板,这事既已敲定,无须再谈,待事成,有你好处。

呃……唔……呵呵,秀爷,万事好商量、好商量嘛!瞧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我知道秀爷从不碰甜食茶果,所以这次打江南转悠一圈回来,没帮您带江南小食,倒寻到几颗小奇石,您给瞧瞧,要看上眼,就留在身边赏玩。

谁跟你万事好商量?冷凉男嗓慢悠悠的,慢得教人生畏,难以亲近啊!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感觉这话不好套在他头上,似是……即便旁人冲着他笑笑脸,他要不痛快,照样能大抽对方耳刮子。

双肩微缩,她定下神,忍不住悄悄抬睫,从矮树枝桠间的细缝偷觑。

青石铺就的四方小园内,简单搭着一座丝瓜棚,翠叶与绿茎攀爬覆盖,长着好些朵黄澄澄的花。

棚下摆着一组竹藤桌椅,两名男子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位中年大叔姓周,她识得,是专门走河运的小本船商,手中有七、八艘载货船,常与江北的货行合作,应顾客需求,将各式各样的货物走水路运往目的地。

她家的春粟米铺就曾向周老板的小小船队托运过,载着一批特种新米送抵江南。

至于坐在竹椅上、身穿玉泽锦衣的年轻汉子应该不识她,但她却认得对方。

这位游家大爷可是江北最大粮油杂货行太川行的第二代主事。

太川行这字号,自成立以来已三十余年,一向商誉优良,名号响彻一江南北。

他游大爷的名声也响,却是以性情严峻、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而出名。

说信用,他很讲信用,说可靠,他办事确实牢靠,严以律己亦严以待人,所以当他的顾客很安心,当他的伙伴也不怕暗地里被捅上一刀,与他为敌则最好三思再三思,因弄不好可要落得倾家荡产、一生徒然。

她曾在街上和码头区远远见过他几回,他似乎颇高大,每每与谁走在一块儿,总比旁人醒目,若要细说他的五官长相,她就没法断定了,毕竟仅匆匆几眼,中间又有些距离,哪能瞧清?尽管如此,她仍是从这永宁城里的百姓口中,听到许多关于他长相的生动描述,尤其是家中有待嫁闺女的人家,以及城中的八大媒婆们,那些人一提及他的模样,脸颊就莫名地晕红了两团,胸脯明显鼓伏,额面渗汗,鼻翼歙张,病症当真不少……由此能知,游家大爷即便性情冷酷、难以相处,一张俊美脸皮确实不同一般,足惹得闺女们芳心可可。

听说他长得极像年轻时候的游家老太夫人,五官无一不美,可她就不太明白,纯然女性的眉眼口鼻套在男人身上,阴柔之美哪里显得出俊气横生?再有,简直……造孽嘛!他要当真生得那么美,比姑娘家的容颜还细致好看,往后谁嫁他,心里可要难受了,毕竟当他的夫人还得日日与他比美较劲,再温柔的情怀都要消磨殆尽……蓦然,她双腮一热,发觉自个儿想太多,游家大爷和姑娘家的事可轮不到她操心。

刚稳住思绪,树丛外,那冷淡声音又起,她依旧看不清他长相,只晓得他上身微微倾前,伸手拨弄周老板摊放在桌面上的一盒小奇石。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和人商量。

商量,就表示事情可能起变化,我就恨事情不按原定计划来走。

嗓音似夹冷笑,要人颈后发毛。

周老板,我明白告诉你,棉丝成布和茶叶运至辽东出海,这条线,『太川行』是吃定了,若非近期大宗生意增加,我手中货船尽出仍无法应付,也不会麻烦到你。

不、不麻烦,我明白、我明白……你明白最好。

冷笑声陡硬,啪地一响压下盒盖。

她瞄到周老板略福满的身躯颤了一下,心音竟也跟着怦怦重响。

游家大爷凛厉又道:周老板,跟我做生意,你是怕得罪了你的老东家『广丰号』吗?果真如此,我也并非不能体谅,谁教咱们当日仅有口头约定,你想毁约,我也拿你没辙,只不过…………不过什么?问得小心翼翼。

只不过,我心眼不好,容易记仇,有债必讨,有仇必报,明知告官不一定赢,可不把你弄上公堂亮亮相,我心里怕要不畅快。

秀爷,您这……哎呀,我的好大爷,瞧您怎么这么说话?我都自立门户好些年了,尽管念着『广丰号』的旧情,也没有把您这尊上门财神给送走之理呀!我只是……这个……怕近来秋风秋雨,天候不好,误了您船期,所以才想先跟您打个招呼,知会一声……越说越小声。

就一百两吧!竹椅上的高大身影忽地往后仰,闲适地靠着椅背。

什、什么?游大爷在笑,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那是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

周老板,阁下专程跑来,心里打什么主意,计量些什么,你不明说,我多少也能猜出,为来为去,不就为钱。

略顿了顿。

『广丰号』的穆大前些天派人和你洽谈,以每艘货船高出『太川行』十两的价钱,要你替他穆家跑货,无奈两边的出货日期重迭在一块儿,你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内心恼恨极了,是不?秀爷……周老板不就想抬高价钱?我就顺你的意,你省事,我也落得清静。

『广丰号』多十两,我加到一百两,如何?秀爷,您误会了,我没那意思啊!我周永富岂是唯利是图的人?金钱在我眼里如粪土,不值一提,我——八十两。

……我既然说要接您这笔生意,一言既出,驷马难、难……八十两?不,是六十两。

游大爷声线不高不低,维持无波状态。

六、六……怎么成六十两了?!四十两。

嗄?!等等,这、这这……周老板喉头被卤蛋噎住似的,费了番气力才挤出话。

方才……明明是一百两的!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

四十两你要不要?一百两、四十两……秀爷,这……少了六十两啊!现在是二十两了。

每艘货船多付周老板二十两,你要是不要?要,等会儿我请底下人跟你签约,不要,那咱俩公堂上见,我图个舒畅,阁下也可放开胸怀去与‘广丰号’相好。

我要我要,二十两我要了!怕回答得慢些,价钱又要往下压。

周老板也怪,一百两不要,二十两反倒答得痛快,真奇。

她听到周老板发出一阵干笑,嚅着声,却没能再说什么。

不知因何,她竟替他感到脸红。

要换作她,被一个后辈如此嘲讽,肯定挖个洞把自个儿埋了……噢,不,要真是她,她可不敢上太川行捋虎须,银两没搞到多少,却得罪了江北大商,弄得这般难看。

缓缓吐出气息,心脏仍跳得厉害,她缩回有些发酸的颈子,不一会儿再从叶缝间瞧去时,周老板已离开,丝瓜棚下仅剩那抹坐姿闲适的修长身影。

……现下又该如何?缩在原处,静候他游大爷离开?抑或自个儿先悄悄退离?再有,她的开心铜钱究竟掉在哪儿了……啊!在那里!矮树丛外,一枚小小巧巧的铜钱躺在青石板上,映着薄凉秋光。

惊喜上心头,她未及多想,探手欲拾。

轻微窸窣声引来男人的注意,瞬间,她如被点学穴般定住不动,内心暗暗叫糟。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没一个可行,尤其觑到男人已起身离开瓜棚,那身锦衣正徐缓朝她藏身之处步近,愈走愈近,愈近,那锦衣上的纵横线丝便愈清楚……她头一遭体会到,心跳到嗓眼是何滋味,彷佛呼息吐纳再重一些,乱颤的心肝就要呕将出来。

与其被难看地揪出,还不如自己爽快招认!眸子紧闭了闭,她牙一咬,鼓起勇气,青布裙里的双腿正要施力爬起——又是你这小家伙。

……谁?!她浑身僵硬,双眸倏地睁开。

从叶与枝桠间看去,男人蹲在她斜前方,离她不出五步之距。

看、看到了!她看清那张传闻中的俊美长相!此时,他麦芽色的脸庞侧对着她,挺直的鼻梁首先抓住她眸光,男人鼻形厚实,鼻头微勾,本是和善多福之相,鼻下偏偏生了张桃红薄唇,唇山明显,人中深长,一见便觉是好辩争强的性情。

他毛发颇丰,颊边的鬓发仔细修剪过,眉生得真好看,细细弯弯,黑墨墨的,像工笔画里常见的细柳美人眉。

眼窝有些深,淡敛的睫毛既长又翘,她能想象那密睫沾染水珠的模样,定是剔透晶莹,欲坠不坠,不管他目光多冷淡、多凶恶,也必然是美的。

忽地,她上排牙齿陷进柔软下唇,硬生生咬住几要逸出唇的轻呼。

她见他长臂探进矮树丛里,窸窸窣窣一阵,竟拉出一架小木板车。

这玩意儿外表简陋,就两片木板合在一块儿,底下装有四个木轮子,是给小娃娃推着走、用来学步的,也能让娃娃坐在上头玩,而此时他拉出的木板车上,就坐着一个肥敦敦的小娃娃。

他像拎只小猫般将娃娃拎起,脸对住脸,眼对住眼。

有什么钻进她心窝,刺麻骚动,她觑见他抬睫,发现他的眼与她所以为的美人凤目大大不同,却是眼头尖尖,眼尾也尖尖,大大的,很像她炒香后给爹爹当茶果、当下酒菜的杏仁核儿。

那双漂亮的杏仁核眼正细细瞇起,湛着薄光,紧盯面前的小入侵者。

她跟着紧张了。

今天她亲手做了些甜糕送到太川行会馆,方才还跟小娃娃玩了大半时辰,直到小娃儿玩累、呵着欠,她亲眼见娃儿的娘把孩子放进摇篮里的,怎么会自个儿溜到这儿?游家大爷再恶、再冷酷,也不会对个无齿小娃动粗吧?噗、噗噗噗、噗噗——满天飞雨!你喷我口水——啪!他话音未完,在他手里学毛毛虫蠕动的娃儿突然小掌呼过来,赏他颊面一记。

那记掌掴自然痛不到哪儿去,却使她五脏六腑俱颤,吓得一张脸血色尽失。

她看游大爷眉山拢高,抿着薄唇,脸现恶气,一把抓住娃儿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劲,能眨眼间折断娃娃小手啊!不!不!住手啊——呃……他……他……她正欲大叫,却被男人乍现的笑脸吓住。

他笑得桃红唇瓣咧得好宽,两排白牙尽现,杏眼弯成小桥,柳眉快活飞扬。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笑,峻颊捺出深涡,嘴角竟闪出可人意儿的小梨涡,长睫勾着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几分孩子气,五官无一不美……无一不俊……她脸蛋发烫,额头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稳。

她想起城里姑娘家提及他时那难掩欢喜的思春样儿,她怎么也中招了?游家大爷不是冷酷、无情又严峻吗?怎有本事笑得这般耀眼灿烂?屏息,她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伸出长长粉舌,跟着……然后……舔麦芽糖似地舔起小娃儿的肥掌!怕是再古怪的举措,她也不会太震惊了。

娃娃的掌心肥嫩柔软,白嫩短指可爱无比,他舔得津津有味,舔到最后真不过瘾似的,竟大嘴一张,把小手整个儿含进嘴里,然后再啵一声拔出来。

唔,你刚才抓什么好东西吃了?手里有一层糖粉呢,真甜。

舔舔舔。

咕泥咕噜……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噜噜咕叽……娃娃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转,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颗刚冒出不久的小门牙。

不是吧——男人冲着娃儿哀喊。

混帐!怎么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会帮俺大爷留一些下来……咦?哟,嘿嘿,嘿嘿嘿,你这好家伙,真留了好东西哩!他垂目,瞥见小木板车前头系着一只竹篮,篮里搁着两块洒满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车前放甜糕,与吊根红萝卜在马儿面前般,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该是娃儿的娘要让小娃娃努力学步,才在木板车前挂着引诱物。

见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脸整个大亮,咧开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无人,右瞄,无人,前后左右都无人,哈哈哈,好时机……他大掌一抓一放,两块甜糕立即没入薄唇里。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间美味啊……塞得双颊鼓起,他有些口齿不清,超乎预期的软甜在舌上漫开,感动得眼角泛光。

万般不舍地咽下两块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来的白糖糕?该不会是你那个胖娘做的吧?还是你家嬷嬷?兄弟,是说要偷渡就一口气渡多些,两块塞不了牙缝啊!咕噜呼噜……唔……呜……呜……呜哇啊啊——小娃儿像是发现篮子里的香香甜糕不见了,圆眼转出水光,转啊转的,好生可怜,他胖颊胀得通红,小身子不断扭动,嘴一瘪,下一刻竟放声大哭。

男人大受惊吓,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无头苍蝇般在原地踱步,想摀住娃儿的嘴,又不敢掩实,急得俊脸发青。

有了有了,有东西给你,别哭啊!他冲回丝瓜棚下,抓了把周老板相赠的江南小奇石,讨好地全兜进娃娃的红肚兜里。

瞧,挺美的不是?你将就将就,别跟大爷我拿乔——哇啊啊!找死啊?浑小子,不能吃,这不是甜糕啊!他锦袖大挥,迅捷地把软呼呼的小身子挟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后脑勺,另一手赶忙往娃儿的小口里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费了番劲儿终于挖出一颗小石,沾了满手口水。

他手刚离开娃儿小口,娃儿皱起胖脸又要哭了,灵机一动,他干脆送上自个儿的指,小娃儿蠕着嘴含着、吸着,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

他莫可奈何地看着臂弯里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叹道:再过几年,等你长到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大爷我可不能再这么跟你混在一块儿了,到那时啊,你见着我,我两眼狠瞪,一准瞪到你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你信不?呵呵呵,这才有当家的气势,我不发威谁发威?娃娃仍咂咂有声地吸吮他的手,胖颊靠向他颈窝,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

这么好吃呀?咯呵呵……哟,还笑?大爷刚刚被姓周的那老家伙欺负,你可是看在眼里了,你还笑得出来?哼哼,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待此笔买卖搞定,过了眼前这关,大爷我真得好好招呼咱们这位周老板,到时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阵阵,频频耸肩,欲回报对方以消心头之恨的计谋,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小娃娃睁大圆眸,无辜又好奇地望着他。

走吧,大爷我就发发善心,送你找娘去。

摸摸孩子嫩颊,他重新抱稳怀中小身子,离开棚下,走往另一条石板道。

兄弟,先说好,等会儿见到你胖娘亲,我脸色这么一沈,扮成冷面阎王,偷偷捏你小屁给信号,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个几声,能多凄厉就多凄厉,才能显出本大爷的冷酷无情,知道吗……男人低声打着商量,渐渐远去,好半晌过去,瑟缩在矮树丛里的人儿才陡地吐出口气,双肩一松,回过神来。

老天……噢,老天……她左胸跳得好快,兴起莫名的胀痛感。

细细喘息着,她整个人热烘烘的。

一手压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调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会儿,如此不寻常,该是觑见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时间无以为据。

幸得,她和游家大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他是家大业大的富贵人家,她则是寻常小老百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底细如何,与她不相干的。

方才的一切,最好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人也没瞧见……对,什么也没撞见……全与她无由……拍拍烫颊,她把脑子里那张朗笑面庞抹去,再次定神,记起落在树丛边外的那枚开心铜钱。

她赶忙伸长粉颈,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见、了!方才明明还在,怎会不见?!不可能!噢——痛!起身的动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桠磨出红痕。

禾良姑娘,原来妳在这儿。

妳……没出什么事吧?声音从背后来,顾禾良轻摀痛处忙回身,见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没事,嗯……没仔细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事的。

没摔伤吧?赶紧坐下来,老婆子帮妳瞧瞧。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

顾禾良摇头,忙挤出笑,随即转换话题。

何婆婆,您帮我保留的‘雪江米’,取来了吗?取来了、取来了,全搁在后门那儿,咱给妳留两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种,妳和妳爹要还吃得惯,老婆子再让人送来。

我取回去让我爹再试食,若他老人家也觉得好,咱们‘春粟米铺’可要向何婆婆下货单了。

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进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买卖,而是前些时候吃过何婆婆相赠的米粮,那稻种不同一般,一问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种的雪江米。

何婆婆与她顾家以往是住在同条街上的对门邻居,可说是瞧着她长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会馆后方建起不少小跨院,专供自家管理阶层的长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当工头的大儿子于是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会馆后院,原来的住处则租给人开面摊子,收些租金贴补家用。

何婆婆笑弯两眼,挥挥手。

下啥货单?我顶多牵牵线,让‘春粟米铺’和我老家那些庄稼人接上头,那儿的米要能直接由妳顾家收购,省了中间一趟转手费,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

顾禾良温顺颔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紧。

哎呀!说到这儿,咱们手脚得快些,我让傻贵儿备了小推车候着呢,打算帮妳把两袋米推回‘春粟米铺’,这事可不能教秀爷发觉。

顾禾良闻言一怔,道:咱们这么做,可没碍着他。

又不是从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爷财路。

好姑娘啊,咱们家秀爷还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八成连个边都沾不上,谁知他大爷会怎么想?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妳这般安良。

何婆婆拉着她便走,往后门方向去,滔滔不绝又说:我那媳妇儿不是给咱家添了个大小子吗?妳今儿个还逗着他玩,给他舔白糖糕的。

快满周岁的小奶娃,近来刚在学步,好动得很,稍没留神,娃儿就不见了,都不知钻到哪儿玩,好几回都是让秀爷送回来……唉,妳没瞧他大爷的脸色,比炸过臭豆腐的馊油还臭呢!略顿。

不过还好,他臭脸归臭脸,倒没怎么把气出在娃儿身上,咱就怕他——他不会的!直到话冲出口,顾禾良才意会到自个儿急急地说了什么。

见何婆婆侧过老脸,古怪地瞧着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嗯……游家大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为当家主事,不会对一个小娃娃发脾气才是,何婆婆您放宽心。

唔……姑娘说这话,那也挺在理的。

说实话,老婆子瞧游家这位大爷,越瞧越觉诡怪。

说他好嘛,他对那些和‘太川行’为敌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说他不仁义嘛,他又肯照顾底下人,不论出身高低,谁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谁,每年三节赏银加分红,犒赏手下不手软……何婆婆喃喃地说上好些话,究竟说些什么,顾禾良没再仔细听了,脑中竟又浮现男人那张朗笑脸庞……还有他一口塞进两块白糖糕、双颊鼓胀的滑稽样……还有被娃儿的大哭吓得手足无措的糗样……还有他跟娃儿打商量时的醇美语调……还有……还有……她骤然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压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脑海里怎么尽留他的影?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他很可爱,那些在私下才会偷偷展现的表情,很可人意儿,像个淘气的大孩子似的……怪人。

怪得让她心发软,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么好笑事儿吗?啊!她真笑出声了!没、没事的。

连连摇头。

方寸间兴起不寻常的波动,她双颊莫名臊红,又怕被瞧出脸红,秀颈便一直轻垂,由着何婆婆继续叽哩咕噜说不停。

直到她告别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铺,然后送了帮她运米回来的傻贵儿一篮子白糖糕当谢礼后,她才懊恼地想起,自个儿那枚开心铜钱还没找着。

年关将近,江北已下过几场瑞雪。

愈接近年节,雪势倒弱了些,仅在天亮前与日落后降雪,白昼时,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飘得像春天随风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丰不丰瑞,太川行里的买卖依旧一桩接一桩,纵南北,通东西,往来不息。

再有,几件大宗生意得赶在年前办妥,才不至于误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关,太川行所属的会馆、码头货仓,以及永宁城内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铺,全都热烈忙碌着,较寻常时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伙计们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爷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营生,更得忙着摆脱永宁城八大媒婆的纠缠。

这事真要提的话,得回溯到立冬时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场、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爷发了贴,请八大媒婆过府喝茶,说到底,就为了自家长孙德婚配,正式相请媒婆们帮忙,多多留意城内外合配的大家闺秀。

游家老太爷替儿孙找媳妇儿,此事岂有不轰动永宁城之理?游家这桩姻缘要能牵成,谢礼肯定丰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显本事,频出奇招,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半个。

于是乎,此次被亲亲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过后,便开始过着天天受媒婆们骚扰的日子。

秀爷,您先走,小的善后!今日一同随主子出门巡视铺头的憨厚年轻护卫紧声低嚷。

八大媒婆此时来了四位,从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标物堵在街心。

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永宁城内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围攻过来,挡不住也要硬着头皮挡。

游岩秀刚与自家第十三铺的掌柜谈完话,跨出店铺就遇上这等阵仗,一张俊脸微微变色,柳眉拢得快要打结。

须知这些日子,他渊霞院的寝房、书房、会馆内的议事厅,甚至是码头仓库内的临时议事小厅,堆的全是媒婆们争相送来的女子画像和绣像,多到他见了心烦,还得勉强自己一张张、一幅幅揭开来瞧。

男大当婚,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终归得娶妻生子。

他父亲早亡,十二岁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边学做生意,后来一母所出的亲弟游石珍长至十二岁时,亦跟在祖父身边一段时候,只可惜家中事业不对亲弟脾胃,这副重担,他当人家兄长,身为游家长孙,那是非扛不可,此般体认早深入他血肉内。

刚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将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得很,到他这一代也仅有他与珍弟二人。

现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确实该为婚事合计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举,虽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扰,但该做的事,仍得做,该忍得事,还得忍。

只是,闺女图一下子送来太多,他看得头晕目眩,却没一张瞧入眼,遂迟迟无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没瞧出个结果,八大媒婆就纠缠他一日,一日复一日,也不知何时才到头啊……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爷我感念在心,撑住!我先走!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毫无愧疚地丢下话后,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铺,在层层掩护下从店铺后门溜走。

后门出去是一条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给送水、送货、收夜香的木轮车通过,经年累月下来,在石地上留下来,在石地上留下了两道略深的轮痕,即便积着雪也掩盖不过。

他沿着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条小巷。

巷内人家颇多,巷尾又接另一条巷头,他在里边转了会儿,此时放眼望去,每户人家的屋檐皆白皑皑的,长出墙外的树则光秃秃,枝桠尚驮着雪,因应年节而挂在门口,讨个事事如意好彩头的红柿串儿全冻得硬邦邦……咦?这扇门他刚才似乎有经过,那棵秃树他有点面熟……唔……该不会……好像是……难不成……迷路了?混账!开什么玩笑?他谁啊?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测、奸险狡诈、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爷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随随便便显露出来!年轻人,你往右边巷子走,闻到甜甜咸咸的米香,循着那个味道过去就出大街了。

一名开门倒煤灰的褐脸老人冲着他和善笑道:你别恼,咱们这儿的胡同确实是乱,没走过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头一个。

呃!……多谢老伯。

为防老人认出 他,有损他冷酷严峻的威名,他略侧头避开对方目光,硬声硬气地道谢后,随即选择右边巷子快步离去。

照样是东弯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这么渗进寒冷空气里,再冻的天仿佛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无预警的钻鼻进肺,待他意识到时,脚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随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咸咸的,朴实却丰饶,惹得人一嗅再嗅……嗅多了,有抹说不出的愉悦直从心窝涌出,于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饿,嘴跟着有些馋了,双颊生津,莫名垂涎……垂涎什么呢?老人 方才说了,那是米香。

然后,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伫立在巷口转角。

他看到那间铺子,看到她。

那是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米铺,招牌有些老旧,红底黄字写着春粟二字,铺头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关已近,米铺不光是卖米,还摆着外摊卖起刚出炉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咸,甜糕呈现出泛光的褐蜜色,咸糕则有原味以及掺着萝卜丝贺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摆在摊上,除此之外,更有应景的金黄发糕,一团一团儿的,每个都发得高高的,显得喜气,那手功夫着实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笼叠着四、五层,地下火力全开,在大冷天里冒着热呼呼的白烟,那姑娘正掀开最上头的蒸笼盖子擦拭过多的水气,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衣袄,身前系着长长围裙,身材娇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袄衣撑得绷起,腰肢显得既巧又蛮,再往下瞧,臀线圆润无比,整个身躯就像只可爱的小葫芦儿,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就得找这样的姑娘,肯定能生!咕噜……他听到身体里发出声响,却不知是吞咽津液声,抑或肚皮打响鼓?缓缓地,他目光从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后移往她的脸。

热气蒸腾中,那张鹅蛋形脸肤白颊腴,细眉长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长相并无突出之点,就是一整个儿秀秀气气的。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他喉结滑动,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时在叫,说饿不是饿,说不饿肚里却空虚得很,一空虚就贪,到底想贪些什么也不自知。

不妙!他该不是染上什么急症?压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扬,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视人家姑娘。

米铺的年糕摊子生意相当不错,前去光顾的大娘、婆婆们,感觉皆是春粟的熟客,领着菜篮子站在摊头前,状似挑年糕,实则贺那姑娘闲话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儿个我跟你爹吩咐过,要甜年糕半笼、发糕一十八个,你得记得帮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过来扛。

李奶奶,我等会儿准备好,帮您送过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个姑娘家,忙进忙出的,哪还有力气送货?你爹啊,就更别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请他自个儿保重要紧。

一名粗壮大娘插话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开了间医馆,叫什么……‘杏朝堂’的,那老大夫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很有两下子,你请大夫替你爹瞧瞧,开贴固元守本的药方子,有病医病,没病强身也好啊!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听说过,一把胡子白得发亮,脸上可不见半道皱纹。

嗄?那不成妖怪啦!粗壮大娘笑骂:什么妖怪?我说是活神仙才对!来大夫保养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赐良方,让我也能跟禾良一样,皮肤变得白嫩嫩又软呼呼!几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团,互相闹着,嗓门之大,让避在不远处的游岩秀也能听明白。

他见年糕姑娘始终嘴角带笑,听到趣味横生处,眉眸逢春般绽出欢愉,五官更为清朗。

她手脚麻利地帮每个人把挑选的东西包裹号,也向大娘问清楚城南新医馆的确切所在。

送走这一批老主顾后,她又察看一眼蒸笼底下的火候,米铺后,有位老伯掀帘子走出来和她说话,像是要她进去歇息,她笑着摇头,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进厚帘子内,然后,她拉着凳子坐下,继续看顾。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儿站在摊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儿有多久了,嘴微张,吐着白团团的气,两只大眼睛直望着冒白烟的年糕,眨也没眨。

女孩的袄衣、袄裤虽说干净,但上头有七、八处补丁,蝎子也旧得可怜,一眼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见她了,鹅蛋脸微微一偏,跟着举手招了招。

女孩发着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对她笑,对着她招手再招手,这才回过神。

她有些迟疑地挪动脚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岩秀静觑着那抹玲珑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来,她用沾过油的薄竹片切开年糕,甜的、咸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块,然后包在油纸里,笑咪咪地递给女孩。

女孩苍白小脸瞬间浮现喜色,两颊生晕,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油纸包,正惊疑不定,两名年纪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来,一人一边挨着小姊姊,六只稚气的眼睛全盯着飘出米香的油纸包不放,其中一个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个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话,肚饿了也没谁照顾吗?顾禾良暗叹口气,嘴角仍温柔勾扬。

她迳自把两块年糕塞进小姊姊怀里,随即,她走回摊前,再切了两份大小适中的年糕,包裹好后,分别交给小男孩们。

年糕是大姊姊亲手做出来的,我家老驴阿默还帮我推石磨磨米浆。

年糕得热呼呼吃,滋味才好,别舍不得,明儿个还想吃,再来铺头这儿找姊姊,好吗?嗯!小姊弟们宝贝无比地抱紧油纸包,用力点头。

谢谢姊姊……女孩较懂事,红着脸道谢。

顾禾良摸摸她的头,又碰碰她略冰的颊面,柔声道:快回家,外头天寒地冻,着凉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见!女孩腾出一手牵着弟弟,另一名则主动拉着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灿笑,这才欢喜离去。

顾禾良凝望孩子们的小小背影,直到他们没入冷冬街景与往来人群里,终才深吸口气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气能提神醒脑。

挺直腰肢,她拍拍双颊,蓦然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略怔,她眸线徐挪,定在自个儿右腕上——一、二、三、四、五、六……只剩……六枚……六枚?!怎么会?!五彩线未断,犹系得紧紧的,她的开心铜钱怎么又少掉了一枚了?原本串着八枚铜钱,秋天时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后来虽托何婆婆领她进去又找过一回,仍旧无法寻获,何婆婆见她难过,直安慰她,还承诺会帮她再留意,也会请平时负责洒扫的人帮忙寻找,但秋去冬来,哪还有开心铜钱的影儿?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恼、好懊恼了呀!怎么又发生相同状况?惊得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她低头慌张搜寻,连摊子都无心照顾。

啊!在那儿!一枚圆圆的小物在覆着薄雪的地上滚动!她紧张地追过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后越过三名往来的百姓,铜钱巧妙穿过那些人的脚边,滚到对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气,弯身欲拾,一幕浅青色锦袖忽然跃入她低垂的眸线内,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长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铜钱。

顾禾良心底打了个突,循着那锦袖抬高双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预估的要高,她秀颚一扬,眸光再试着上拉,与对方打了照面。

这人是……咦?这双眼……啊!是他!是游家大爷那双头尖尾尖、圆圆儿的杏仁核眼睛!原来近近去看,他的瞳色并非玄黑,而是带着点奇异的金棕色呢!倘若眯成弯弯两道,金光灿颤,那模样应该颇淘气。

这位爷,您手里那枚铜钱,能否还给我?她徐声问,不很明白为何会突兴一股想开怀笑的冲动,暗自深吸口气才抑制住,仅微微扬唇。

游岩秀垂目盯着头顶心还不及自己肩颈的娇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吓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见的严肃,内心前所未有的鼓荡。

大爷,那枚铜钱——他突然粗声粗气抢话道:开门做生意,就为求财求利,客人上门光顾,钱财自然从他们怀里挖取,一斗圆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仅能磨出两小层米浆,你适才卖出的甜糕、咸糕,都切得太大块,即便成本应付得过,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时间,怎么都划不来。

闻言,顾禾良一怔,又费了番劲儿才把不断涌上的笑意压下。

她语调依旧持静守礼,淡淡道:薄利多销,还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红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个孩子呢?这也合算吗?见人家穿得破破旧旧,见人家可怜,见人家瞪着你热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来一个送一个,来三个送更多,要是一口气来十个、二十个呢?你就不怕明儿个摊头前挤满大小乞儿,全来跟你讨东西吃吗?顾禾良被他略嫌激切的眉目贺语气弄得有些迷糊,心想,他暗中觑看她的一举一动,定是在这儿站了好半晌,瞧他双肩都积着薄雪,黒睫也沾上雪花。

越想,她脸蛋越热。

唉,游家大爷实在长得好看,与他对视太久,会失神的。

她调息,眸光收敛,一会才又缓缓与他对上。

瞧着他时,她淡笑不语,像是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对他近乎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没搁上心,干脆笑而不答。

游岩秀沉着脸。

人在外头,他不太习惯板着一张脸,但这次不太妙,他表情愈严酷,心里头愈急,究竟急什么,一时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仿佛怕自己会把眼前姑娘吓住,怕人家觉得他难相处,觉得他市侩、对他不喜爱……青天白日的,他到底是被哪道雷给劈中了?生意场上,没心少肺的事他做得也不算少,老天要劈他,就劈得痛快些,莫名其妙轰来这一道,他头昏心热,目眩神迷,究竟想怎样?!你不识得我是谁吗?口气有些恶。

顾禾良不以为意,点点头。

您是‘太川行’的秀爷。

城里许多人都识得您。

既然知道本大爷是谁,那你就该清楚,唯利是图是我的本性,锱铢必较是我的乐趣,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

问你话,你只笑不答,分明看不起我!你……觉得我全身铜臭味,对不?恼羞成怒了。

简直是欲加之罪!我没这样想。

顾禾良心里的迷惑再生,感到好笑耶荒谬。

qunliao她记起太川行会馆后院的哪一个秋日,私下与小娃娃称兄道弟的他,冷峻表相下藏着孩子气的真性情,而此时此刻,他正为了某个她全然不明白的原因,对她发小孩子脾气。

我觉得秀爷说的很是,我不答话,是真的想不出话驳您,绝无轻视之意。

她还是笑,双腮两抹红,沉静却也腼腆,细声又道:我的铜钱,秀爷能还我了吗?那是我方才不小心掉的,您能不能——秀爷?怎么恍神了?被低声一唤,游岩秀陡地抓回神智。

明明烧着一把无名火,不断钻进鼻腔的香甜味却让他没办法专心一志地生气,那好味道像是从她肤上散出,害他很想把她抓来怀里闻个彻底。

他蜜色脸庞竟也透出暗红,目光直勾勾的。

说她美,也没多美,秀秀净净,中等之姿罢了。

乍一看是小家碧玉型的姑娘,进一步与之接触,顿觉她宁静的神态委实耐人寻味,很稳、很沉,既明朗又沉稳,对她发怒,那怒气如泥牛入海,她笑笑再笑笑,大海一吞,泥牛全化了……他今日方知,自个儿原来是属牛的,他是那头泥牛。

这枚中心开着方口的铜钱对你很重要吗?他终于现出一直捏在指间的小钱,铜钱上铸印着和顺安良四小字,两面皆有,做工相当精细,这种小东西便如泥娃娃的长生锁片,皆是用来祈愿守福的。

嗯。

她颔首。

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留?你娘不在了吗?她先是微愣,仿佛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宁定心绪后才答:我娘在我八岁那年病逝,已经不在了。

他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边把玩铜钱,玩啊玩的,忽地启声又问:上头有你的闺名,是吗?我听到那些大嗓门的婆婆和大娘们,一直‘禾良’、‘禾良’地叫你。

顾禾良心跳陡然一促,这样的交浅言深,又是跟一名几近陌生的男子,眼前态势教她感到困窘,但古怪的是,对他堪称无礼的直率,她并不着恼,也不愿敷衍应付。

他的眼神很真,看人时很专注,灼灼的,能灼暖她的皮肤。

她淡笑,又点点笑。

我的‘禾’是‘稻禾’的‘禾’。

我叫顾禾良。

我叫游岩秀。

礼尚往来,他郑重地自报姓名。

她秀眉微挑,忍住噗哧笑出的冲动,再次悄悄调息。

那么,秀爷能把东西还给我了吗?游岩秀没说话,只缓缓递出指间之物,放在姑娘摊开等待的掌心里。

谢谢……合起手,握住铜钱,顾禾良感激地朝他绽唇笑开。

他胸口绷绷的、胀胀的,说不清的欲念涌上,很想一直留住那张欢愉外显得秀颜。

我还有一枚铜钱,是我拾到的,上头也有‘和顺安良’的小字,想要吗?啊?!顾禾良瞠圆眼,既惊且喜地见他翻出怀里的钱袋。

他把钱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单掌捧着一坨银子和铜钱,有一枚色泽略深、厚度微薄,一下子就攫住顾禾良的眸光。

那也是我的!遍寻不获,原来那时是他捡去了!她小脸喜色尽现,哪能再维持矜持,想也未想,伸手就要拿。

蓦然间,她的指陷入男性掌握中,来不及取回开心铜钱,她却被牢牢握住了,即便这收拢五指的举动让三、四块小碎银子掉落地面,那男人也不去理会,硬是紧扣她。

哇啊啊——惊呼。

噢!惊吓。

咦?!又惊又疑。

顾禾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弄得方寸掀浪,随即又被明里暗里伫足围观的男女老少吓了第二回。

小手被抓,她心骤震,没叫出声,旁观的众人倒是替她惊呼连连。

老天……她被看了多久?他可是永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肯定会被认出的,可不能胡来啊!秀爷?她尝试要抽回手,努力地试过几次,对方偏偏不放。

他不说话,表情再凝重不过,像内心正在下一个极重大的决定,一确定答案,便是一生的事,万不能马虎。

……这算被当街轻薄吗?顾禾良搞不清楚,实在没法子挣脱了,她只好胀红脸迎视他,无言乞求着。

第一次卖你一个人情,让你无条件取回铜钱,本大爷为富不仁、唯利是图的商人本色已然受到伤害,第二次总该有些甜头可尝吧?他慢吞吞道,俊美面庞不像在说笑。

甜头?对。

就是甜头。

他轻哼了声,嘴上虽如是说,此时倒已慢吞吞松开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觉那力道放松,顾禾良乘机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几个月的开心铜钱终于失而复得,她紧紧捏在手心里,脸还很烫,胸口仍旧促跳不歇。

谢谢,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丢下话,她转身跑回米铺。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婶刚才跑来后院米仓嚷嚷,说你被人欺负!谁欺负你,爹跟他拼命!在铺子后面忙着的顾大爹突然撩开布帘冲出来,气呼呼的,手里还提着一根九齿钉耙。

没事的,爹,没谁欺负我,是有人拾到娘给我的开心铜钱,送回来给我了。

我……我等会儿再跟您解释!禾良!禾良啊——咦?闺女钻进布帘内,颊红红,眼发亮,不太对劲啊……顾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对街,见那身形颀长的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眯起眼再仔细看,讶呼一声,认出对方了!他家的闺女怎会跟那人牵扯上?顾大爹兀自发怔,禾良此时已从帘后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小提篮,笔直朝等在对面的男子小跑过去,来到他跟前。

我没什么能当谢礼,秀爷若不嫌弃,这篮子小食给您带回去尝尝。

游岩秀下意识接过她递来的小篮子,揭开盖子一瞧,脸色微变,喉结暗滚。

……我……这种甜腻腻的玩意儿我半点不爱,大爷我堂堂男子汉,怎会吃这种娘儿们才爱的小食?闻言,顾禾良眉一扬,嘴角微翘,温声道: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亲手做的,刚刚做好不久,很新鲜的,材料都是挑选过的,甜而不腻口,秀爷尝看看好吗?男人两眼发直地盯着甜食,却不答话。

她忽地咬咬唇,幽叹道:对不住,我真的拿不出东西谢您。

这些糕点确实太寒酸……就在她打算取回篮子时,他却不放,把篮子提把抓得死紧,紧得指节都突出来了。

我不吃,总可以拿回去给其他人吃。

再有,你都说甜而不腻了,我可以小尝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腻口,别怪我再来找你算账!你……你给我的东西还想取回,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吗?他大爷又恼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逗着他、闹着他,然后就如同被点燃的爆竹,他自个儿噼里啪啦乱响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顾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紧紧的,才能勉强忍下翻滚的笑气。

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应该可以把……于是,她对他微微地弯唇露齿,眸光如泓,将心中谢意传递。

娘亲给的开心铜钱能找回来,她真欢喜,能和这位表里不一的古怪大爷说上几句,有所接触,她也是真欢喜,莫名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