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 田嬷嬷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走到刘钰面前,一一秉道。
二爷,奶奶床头的柜子里有几个香囊, 奴才闻着味不大对。
二爷, 靠窗的花盆里渗着些药渣, 不仔细看确也看不出来,只盆土泛黄, 显然是积少成多, 不知是不是有人常往里倒了什么东西。
二爷,这里有几张没写完的字,老奴虽不认识字 ,可这纸张褶皱, 必是常拿出来翻看的,却被压在案子上书的最下边......二爷…….........林林总总搜了好些不对出来。
刘钰抬眼扫过田嬷嬷呈上来的物件,都是他平时不曾留意或留意不到的, 在这之前, 他不过以为若芯是个学医的, 日常作息习惯同旁人不同罢了, 即便屋子里有这样那样的不对, 总还有丫头们看着,没想到还是被她给骗了。
他没理会旁的东西,拿起被她压在书下的那两张字来看。
一张是写给阿元的。
阿元吾儿见字如面,娘亲此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了你, 在清河的那几年, 是你的天真烂漫, 温柔坚韧, 抚愈了娘亲此生遗憾,娘亲不求你闻达于庙堂,只愿你一生平顺,人活一世,世事万变,望你一如荒原之野草,苍翠如初,亦如苍穹之雄鹰,自由无畏。
好孩子,别伤心,娘亲此去,便也如那鹰一般自由自在了......显然,信没写完,有一处圆圆的水渍侵染在平顺二字上,直扎进刘钰心里。
他起身,掀开门帘来至院中。
钟毓馆的院子里正是灯火通明,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奴才。
刘钰走到莲心所跪之处,扬起信问她:你奶奶何时写的这信?头顶传来的问话,有如晴天霹雳,叫莲心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刘钰手上的信。
奶奶,奶奶经常拿笔写东西,奴,奴婢也不知道这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啪......的一声,所有人都听见莲心挨了打。
随即又听得一声怒喝:你就是这么伺候你主子的。
一院子人俱都抖得筛糠一般。
田嬷嬷有心上前拦一拦,被她媳妇拽住了袖子。
从云鹤院回来的路上,莲心等人就想着必是出了事故,虽做好了挨打受骂的准备,可还是被主子打懵在地,又兼心里害怕,险些差过气去。
刘钰没由头的又问:谁管给她熬粥。
他还记得许太医同他过说的话。
秋桐战战兢兢跪出来:我给奶奶熬的粥。
你奶奶的粥里都加了什么?加,加了开胃的东西。
直到此时,秋桐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妥。
加了东西为什么不报?秋桐正要辩解,刘钰已抬脚踢了上去:蠢货,留着你干什么。
平日里哪个出去给她置办药材?赖儿缩在台阶底下,惊出一身冷汗,他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就打:奴才猪油蒙了心,闭着瞎眼去讨好奶奶,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好的紧,来人,按着他,给我打。
...........刘钰毫无章法的想起什么问什么,一边问还一边打,凡涉及若芯日常之人,无一例外,都遭了牵连。
刘钰才不管奴才们是不是冤枉受牵连,只心里恨极了,她分明只有一个人,却叫她一个人将这一整院子里的人瞒了个严严实实。
却也没因责打了奴才而有半分解脱。
夜色黑透了,半圆的月亮爬上远方天空,被几片云遮的朦朦胧胧。
不知何时,钟毓馆门口多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若芯牵着阿元,正站在院子门廊上看着眼前情形。
孩子似是吓到了,转过身子抱住了若芯的腿,又抬头看她。
若芯也被这情形吓了一跳,愣在门口不敢动,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又慌乱的去看刘钰。
院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倒不想是田嬷嬷一声笑,打破了这骇人平静,许是见了阿元太激动了,田嬷嬷大步走过去,蹲下身子就去摸阿元,口中不停念叨着:啊哟,这是我们小哥儿么,长的可真好看。
一直站在门口的紫嫣缓了缓心神,小声对若芯道:奶奶,这是田嬷嬷,二爷的乳母,刚来的。
若芯便推了推阿元:叫嬷嬷。
阿元怯怯叫了一声:嬷嬷。
田嬷嬷扬着一张慈祥的脸,又摸了两下孩子,才觉出自己失态:院子里的爷正在发怒,她怎么这时候看起孩子来了。
忙回了神来收了笑,先是打量若芯,又回头去看刘钰。
刘钰:把孩子抱进去。
闻言,庭娘吓得一刻也不敢耽搁,抱起阿元略过众人就躲去了东厢房,把门关的死死的。
院子里时不时有奴才的呜咽声冒出来划破这又陷进去的安静,大都还是忍着不敢哭出声儿,田嬷嬷仗着自己是刘钰乳母,走到他身边劝了一句:二爷,外头冷,奶奶有身子,先去屋里吧。
天虽黑透了,可田嬷嬷还是能看见,她这位主子儿子此刻额上青筋突起,双目殷红,阴着个脸看上去十分吓人。
刘钰没去屋里,走到若芯面前,一双要杀人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顾若芯,你有种,敢拿命算计爷,你现下有身子,爷不发落你,你好自为之。
说罢,丢下她,扬长而去。
若芯脑中一震,虽不明白他的话,却从刘钰那骇人神色里,体味出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她尚在细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被淳儿一把抱住了腿。
奶奶,奶奶救我,二爷要把奴婢撵出去,奴婢不愿意离开奶奶......听见淳儿喊出来,院子里的人像是约好了一般,都放声哭起来。
田嬷嬷上前,从若芯身上拉开淳儿:行了,别扯着了,先叫奶奶进屋再说。
又给她媳妇使眼色,她媳妇忙上前去搀若芯:奶奶去屋里吧。
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着了,若芯一坐下,就觉身上不受用,她微微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有些恶心想吐。
田嬷嬷两只眼睛瞧的准,因问:奶奶不舒服么?若芯见这嬷嬷心思如此细腻,忙忍住难受,同她客气道:我没事,嬷嬷快坐,不知道嬷嬷来了,未曾远迎,还请嬷嬷恕罪。
奶奶别客气,二爷心疼奶奶,特意叫老奴来伺候奶奶。
话虽这么说,可若芯怎么瞧她都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个长辈来管束她的。
她小心问道:二爷,二爷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发落了丫头们。
丫头们岁数小,伺候奶奶不周到,爷生了气,这才要把她们都撵出去。
可......天儿不早了,奶奶还是早点安置吧,有什么事,叫我媳妇儿来伺候奶奶就是了。
可嬷嬷,我安胎药还没吃,参汤也没喝,丫头们......听了若芯的话,田嬷嬷思忖片刻,可能也觉出这会子由着刘钰撵人出去不大妥当,便扬声把院子里的几个大丫头喊了进来,吩咐道:二爷虽说要把你们撵出去,可既还没出去,便先照旧伺候着奶奶吧。
几个丫头一边抹着眼泪儿一边答应着,等田嬷嬷一说完,便四散开来,各自去干各自的活计去了。
若芯哪还看得下去,急的又抓住田嬷嬷的袖子问:嬷嬷,这几个丫头伺候我不说十分周到,可也从没怠慢过,二爷因何要发落了她们,嬷嬷,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若是这般被撵出去,叫她们将来怎么办?田嬷嬷敷衍道:奶奶心善,可有错当罚,爷自会再挑好的来伺候奶奶。
还请嬷嬷直言,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似是被若芯问的不耐烦,田嬷嬷肃起一张脸,撇开若芯拉她袖子的手,沉声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奴才伺候不好主子,就是错,奶奶倒还想着叫老奴说出个一二三来,可没这道理。
……若芯被这办事办老了的嬷嬷三两句话就堵了嘴,直愣了好半天也没敢再开口问。
分明是田嬷嬷自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刘钰因何要发落了奴才们,更不知那搜罗出来的许多零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刘钰不说,她也不敢问,只不过应对若芯一连串的质问,却没在怕…她只看着若芯一张嫩瓜子似的小脸儿,心说,知不知道的先不说,应付你一个丫头片子还不算个事。
见若芯不再苦苦相问,田嬷嬷这才缓了神色,殷勤端上笑脸同她说话,陪着她一起等那晚上要用的安胎药,口中忍不住一句一句的问着阿元的喜好。
过不一会儿,莲心端了药来,若芯接过喝了,可又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那睡前的参汤。
今儿晚上的乌鸡人参汤呢?莲心肿着一张脸,怯怯答道:方才去厨房,妈妈们说没有汤了。
说完看了一眼在旁陪着的田嬷嬷。
田嬷嬷听了莲心的回话,也颇为不悦,问道:什么叫没有汤了?奶奶以前这时辰可是都用汤?今儿怎么没了?莲心这一晚上吓的不轻,田嬷嬷只一说话,小丫头又开始打哆嗦:我.....不知道......见她不中用,田嬷嬷又道:去把厨房上的人叫进来回话。
不一会儿,小厨房上管吃食的妈妈挑了帘子进来告罪:奶奶宽恕则个,二爷的小厮刚从小厨房走,吩咐说,奶奶的身子只能吃清淡的,所有的补品,人参,鹿茸,燕窝,石斛,阿胶,就连奴才养的乌鸡,田鸭都被二爷的小厮拿走了,奴才就是想给奶奶开小灶都没东西可弄。
听了这话,若芯才刚放下的心,倏然又提到了嗓子眼,随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都知道了......所以......才一怒之下牵连了奴才们......若芯心惊的想。
田嬷嬷见若芯害喜,忙坐到她身边,一面替她抚背,一面挥手叫厨房上的人下去,又生怕这位奶奶有个好歹,不错眼的觑着她的神色,就见若芯越呕越狠,似是受惊过度,一张脸惨白的吓人。
田嬷嬷只又细细咂摸了一回,心里似是明白了什么……她在后宅浸染多年,怎可能没见过那去母留子的龌龊手段…只想不通,这些惯用的手段,怎么今儿倒反了过来,眼前的奶奶自己害自己,是有什么苦衷,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这边若芯吐的急,难受的眼泪直往外淌,她一面哭,一面推开田氏起身。
我要见二爷。
田嬷嬷尚还闷着头想事,不妨若芯突然站起来,推开她就要往外跑,吓的她一把拉住了她,急喊起来:太晚了,奶奶先安置了吧,明儿再见二爷吧。
若芯哪还顾忌着她是长辈,反手一把推开了她,冲出去非要去找刘钰。
可厚重的大门早已关上,竟是从外头上了锁。
开门。
若芯大喊。
田嬷嬷忙追了出来,拉住她又劝:奶奶先回屋歇着,我明儿一早就去请二爷回来看奶奶。
方才还胸有成竹能镇住若芯的田嬷嬷,这会子才觉出一丝棘手的苦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