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又道:不过, 方才若芯姑娘真来寻二爷了,听说二爷在见客就走了。
刘钰一愣,又是一脚:不早说,她什么事?常胜哎哟一声, 这回是真踢上他了, 捂着肚子回道:奴才也不知道, 姑娘不说。
她现在在哪?奴才不知道:不知道?还不去问。
常胜忙不迭的跑去后院,问若芯去哪了。
这边小厮刚走, 就从旁边亭子里闪出一人, 对刘钰道:二表哥。
云琅?你怎么在这儿。
后院灵堂上才散了,我去寻我哥哥。
你哥哥已经回后院了,你一姑娘家别去前头了。
这姑娘是康府的三小姐康云琅。
今儿见了若芯姐姐,二表哥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不过就比寻常人美那么一点罢了,同我们扬州的美人比可差远了。
爷自然知道她不是什么绝色。
可细看她吧,面相干净, 身量纤瘦, 规规矩矩的在那角儿上站着, 倒有一股子书卷气, 有些像画本里的女先儿, 你知道女先儿什么样吗?就是一身长袍的说书娘子。
刘钰不悦,这不就是说若芯小家子气么。
康云琅笑笑:原来二表哥喜欢这样的女孩啊。
刘钰见这表妹比眉可还口无遮拦,拉下脸来训她:你哪里来的这些话,如今大了, 怎么还跟小时一样浑闹。
云琅却不肯闭嘴:那会子听说了表哥的风流债, 我还着实佩服了这姐姐一番, 原想着该是个厉害的美人, 没想到竟这样单薄,低眉顺眼的。
你佩服她?你倒与众不同,爷见有嘲她的,有笑她的,有编排她的,还有羡慕她的,你是头一个说佩服她的,你佩服她什么?云琅换了个口气,老儒生般说教道:你当生孩子容易,从她要生起,必是思想缠斗了一番,什么医官之家不让堕胎,都是托词,怎么着寻个由头不能没了胎的,这是第一遭,再说生的时候,那又是鬼门关里过一遭,你当孩子从肚子里出来就完了,那才真是遭罪的起始,表哥你定是没听过母乳喂养有多疼吧,生孩子是一下子的事,喂养可是一两年的事了,这是第三遭,有的孩子日夜啼哭母亲不得安睡也就不提了,还有最后一遭,表哥觉得是什么?刘钰想不出还有什么。
等孩子会说话了,必会日日来问,为何别人有爹他没有的,问一回便挖心挠肝的疼一回,若是我摊上这事,早寻死一百回了,怎不叫人钦佩。
刘钰听着云琅的话,心就真的疼起来,怅然道:你说的何尝不是。
这些话我是听我母亲念叨的,总听我母亲和哥哥夸她,这样的女孩要是落在我们家就好了。
刘钰面上一紧:你哥哥说?说什么?哥哥说这位姐姐命苦,还说二表哥你不喜欢她,可我不觉得,那姐姐穿的那样体面,表哥你明明中意的很。
刘钰:这扬州确实民风开化,同东京不同,这一套说辞若放到东京,只怕叫人说是大逆不道,东京死板守古,极倡导三从四德,更容不得未婚生子。
刘钰看这小丫头有些心胸见识,便真心夸了她几句。
又打趣道:你这丫头只怕难缠的很,也不知谁家小子有那鬼福气娶了你。
云琅倒不避讳,大方道:我母亲把我许了孙家。
工部的孙家?嗯门第倒也相配。
正说着,见常胜来了,说若芯回了梨香院。
刘钰便同云琅道别,回了梨香院。
他一回来,就见若芯闷闷不乐的坐在那儿发呆,待换过衣裳,便拉着她问:怎么了?若芯低声埋怨:我今儿吃饭的时候把镯子弄丢了,我早说不戴的。
刘钰听了,直摇头:那么好的镯子竟丢了,爷倒不是舍不得那钱,只觉得你戴着实在好看,丢了倒可惜了。
看她一副受惊不安的模样,又笑着哄她:好了,别恼了,明儿爷让人置办一只更好的,送进来你戴。
若芯惶恐道:别了吧,这府里人多手杂,再丢了如何使得,再说了我戴着镯子也实在不方便。
刘钰:怕什么,几个镯子而已,就丢不起了,爷倒要看看你还能丢多少。
若芯气道:二爷又拿我取乐,你拿了来我也不要的,明儿索性连这钗和耳环也别戴了。
你敢,你明儿要是敢打扮的跟个丫头似的,我就……他刚要放狠话吓她,忽就想起云琅的话来,没再说下去。
若芯诧异瞧他,想他平日里吓她的话一套套的,今儿怎么转了性儿,非但没说,反而耐着性子哄她:你见哪个主子不戴镯子的,你不戴,外人议论起来,太太也是要恼的。
那你悄悄的,让莲心拿给我,别惊动了旁人,太太也嘱咐我了,不叫声张,闹出来只怕康家不好看,也别拿太贵的来,我听莲心说,今儿丢的那个值钱的很,丢了那么好的东西,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会子还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安定。
她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叫刘钰心里一紧,这女人小门户出身,没什么见识,手上也没过过银钱,之前又过惯了苦日子,如今丢了贵重物件,怎能不心悸。
刘钰想了想,伸出手来抱住她,语重心长的劝她:若芯,不过丢了个镯子,再贵重又如何,你这样惊慌失措的,反而失了主子体面,你得时时记着,你是爷的人,银钱上看淡些。
他顿了顿,又说:不妨就告诉你,这镯子不过才五百银子典进来的,你可知你之前跟爷生气,摔坏了的那只狼毫笔,市面上要八百两,还有一回,你跟爷置气,打碎的那个东洋琉璃瓶,九百两,云裳府的永娘给你做衣裳,爷每月给她封一百两,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你衣裳的料子和你的头面,每月少说也要二百两,碰上好的一千两也拿出来过……若芯听着听着就变了脸,惊恐的睁大了眼。
刘钰见状,忙闭了嘴,不再说了,找补道:爷只想叫你知道,这些真的都不算什么,你大可不必这样不安,倒叫爷心疼。
若芯呆愣在那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可能,不过就是一支笔,一个玻璃瓶子,怎就那样贵了,原是丢了镯子心里不痛快,这会子只觉莫名其妙,她来刘府这一年多,竟没道理的造起业来。
没人同我说过这些。
说这些做什么。
可,可我不懂,你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刘钰一愣,天底下竟还有嫌银子多的人,他一时不知怎么答,想了好一会才笑笑,满眼宠溺的说:自然是为了你和孩子。
若芯恼的推开他:瞎说,我和阿元可担不起。
刘钰又笑,拥住她,在她耳边温柔道:你以为府里头的人高看我,外头的人奉承我都是白来的,那都是爷金戈铁马,刀口舔血提着脑袋换来的,所谓富贵险中求,这战场上死了多少兄弟,流了多少血,如今盛世太平,可也不敢懈怠半分,别人提着十分的精神打点,爷却得吊着十二分来钻营,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说完叹了口气,把她拥的更紧了。
若芯还是疑惑:可为何如此啊,二爷本就好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何苦再这般担着风险,劳心费力的去求取那些身外之物,让家里人为你担惊受怕不说,你自己不也吃苦受罪么。
刘钰这心里,就像吃了刚出锅的蜜饯点心,又甜又暖,他情不自禁的低头吻她,安慰她:你且放心,你爷有的是本事,绝不叫你担惊受怕,以前不要命的日忙夜忙只为了赌一口气,证明自己,如今有了你和孩子,我自会保重,哪里舍得让你们担心。
二人这天极难得的没起争执,连口角也没有一句,白天累的紧,晚上早早睡了。
第二日,众女眷在堂上守灵,依次跪着,迎来送往间,刘钰身边的小厮常胜,捧了个盒子进来,因刘钰吩咐他,要他同堂上的太太奶奶们做一回戏,故而走到若芯面前献上盒子。
姑娘,这是二爷给姑娘的镯子,爷说寻不见同之前那个一样的了,叫姑娘别恼,且先凑合着戴,等回了东京再给姑娘置办好的。
说完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镯子递与她。
众人打眼一看,只见一只撞彩的翡翠镯子,足足的水头,只怕没有千八百两买不来的,屋里女眷都啧啧称赞,又凑着问:若芯姑娘先前那只也是极好的,怎么没了?若芯见常胜在众人面前这般招摇的说着镯子,一时慌了,呵斥他:住嘴,没见太太们都在呢,只管浑说,也不看看这儿是不是你说话的地儿,还不出去。
常胜没想到若芯突然发作起来骂了他,不由委屈的跑了出去。
张氏听着话里有话,走了过来:我也瞧瞧。
拿起那镯子看了看,又赞了赞,给若芯戴到了手上,问她:你先前的那只呢?张氏问的急,若芯又没准备,心虚道:那只被我不小心摔坏了,昨儿同二爷说起来,二爷便叫人又给我置办了一只,方才那小子一味的浑说,舅太太可千万别恼。
这话扯谎,若芯便说的极不顺畅,说完才觉有些对不上。
张氏笑了笑:这也怪了,方才那小厮浑说什么了?我如何就要恼了?只瞧着你二爷疼你罢了。
张氏见若芯语无伦次,满脸通红,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猜着那镯子必有故事。
康氏面上愈发难看,走过去拉了张氏去内室:你来,我同你说就是了。
又叫上若芯:你也进来。
若芯跟进了内室。
康氏赔笑道:这丫头昨儿布菜的时候把那镯子褪下来,不知道放哪里了。
转头问若芯:昨儿必是告诉你二爷镯子丢了?若芯不语。
康氏不依不饶的又说她:眼皮子浅的,不过丢了个镯子,也值当去你爷跟前说嘴。
若芯慌忙跪下,一番告罪。
康氏一脸无奈的同张氏解释:她见那镯子贵重,便慌得什么似的,赶着告诉了钰儿,钰儿那个孽障也是,怕她没镯子戴,这才急赤白脸的让人拿了进来。
张氏恼道:你可真是的,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孩子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说。
康氏:什么好东西来的,你怎么还上心了。
若芯见张氏生了气,又连声告罪:二位太太别生气,我不该同二爷提这事,太太们这样忙,我竟给太太们裹乱了。
康氏看着她,张氏也不扶她,此番情景,只怕二人都觉得,若芯是那爱在爷们跟前告状嚼舌根的女人。
张氏确也这样觉得,不过她心思不在这儿,她只怕刘钰吃心,觉得康府的人怠慢了若芯,开罪了那位爷就不好了,更恨府里下人手脚不干净,惹出这恶心事来。
张氏康氏任由若芯跪着,好一会儿,张氏才对康氏说:我自会去查问,接下来还有七八日要熬,你家丢了也就罢了,若旁人再丢了东西可不是闹的,府里这帮奴才,我一日不管就要闹出事来,你先替我在前头照应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略过若芯走了。
张氏一走,若芯忙跪到康氏膝前,同她分辨道:太太明鉴,我同二爷说了别声张的,可二爷他不听。
康氏恼了若芯平白得罪张氏,看着她一脸无辜样儿,直摇头叹气。
若芯,我虽知此事不怪你,可还是气你,你每每端着一片好心劝谏你爷,就是为了让他摆你一道,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若芯恍然大悟,康氏说的极对,刘钰摆布了她多少回,仗着自己是个爷,每每在人前编排她,她的名声这样坏,都是叫他一来二去闹出来的,他是舒坦了,叫个小厮来后院胡说一通,外人看了都觉得,是钰二爷禁不住爱妾哭闹,拿大把的钱买镯子哄她高兴,顺带手在众人面前与她做脸,又不言明一字的指出你们康府的人手脚不干净,委屈了爷的人。
若芯恨不得打他一记才痛快,昨儿晚上他们明明好好的,又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只一晚上便又回去了,她怎么就摸不透他的脾气,竟叫他这般算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