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一卷经书的滕玉,将手中的书册微微往旁一挪,有些无言以对地瞧着远处床榻上的娇客,在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后,即伸手将旁边小桌上摆满糕点的小篮给拿过来,二话不说继续将花了西歧一早才制好的甜品,豪气干云地,一口气将它们全扫进她的肚里妥帖地存放着。
这两日来,不分日夜,鬼后座前六部众们在人间所居的这座山庄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始终都飘浮着糕饼的香味以及浓郁腻人的可怕甜味。
为此,无论生前死后,皆视甜点为畏途的广目,已经扬言整座山庄再这么香香甜甜的下去,他就要逃家回鬼界了。
而迫于上头的威胁,始终都在研究如何让药汤不苦的法王,则是已经在考虑,干脆就在每一碗熬好的药汤里,全都加进半斤糖再说。
至于另外一个方自鬼界返回人间,就莫名其妙被滕玉一脚给踢进厨房里埋头做甜品的西歧,则是接连着两日未踏出厨房一步了……当她将身边所有甜品全都吃空殆尽,并意犹未尽地舔着指上残留的甜味时,滕玉忍不住再三瞧了瞧她那张似玉的容颜,在她以小桌上的水盆洗净双手,并以绢帕拭干时,他重重一叹。
在来到这庄里之前,你从没开过吃戒?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这么想,只是她那等吃法实在是……没。
她随意拢拢一头披散的长发,心情不错地扬首看向已经两眼直不隆咚瞧了她许久的他,你习惯这么盯着人瞧?成天都这副德行,他不累的呀?我好奇。
到现在,他仍是不知这位将他们整座山庄上上下下给弄得鸡飞狗跳的贵客,她是来自何处以及她那永远都没治愈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子问伸了个大懒腰后,自动自发地在床榻上坐正,习以为常地对他笑笑。
哪,今儿个你又想问我些什么?滕玉不客气地横她一眼,你能答的那种。
这段时日下来,他所得到的,若不是笼统模糊的答案,就是她的沉默以对。
那咱们今日都可省下一番力气了。
接连着两日,他餐餐都来与她做伴,并乘机想自她身上套出他所想知之事。
可惜的是,在他俩之间寥寥可数的谈话里,她能答得上来的,不多,而他真正想问的事,偏偏,她又不能说。
早知她会这么说的滕玉,转了转眼,一把合上书页起身走至她的床榻前,两手环着胸低首看向她。
我有两个勉强算是朋友的神界之神,再加上,我也常因派命而代鬼后亲上神界。
天外飞来的话语,让她一头雾水,……所以?据我所知,神界,并无子问这一神。
耐性已快用尽的他,一双灰眸愈显锐利,在六百年前,子问这一名,从未出现在神界过。
你还是很介意,我身属哪一界又是哪种众生?她闪闪躲躲地想避开他那种很像是要杀人的目光。
我不过想明白你是敌是友。
他突地伸出一掌,两指固定住她的下颌,逼她抬首面对他不让她退避,你愿答吗?不愿。
她笑眯眯地挪开他的两指,并识相地往床里头缩,除了我的来历外,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就等着她说这话的滕玉,动作迅速地弯下身子,一手揪住她的衣领,丝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将她拖至他的面前。
你与无冕,是何关系?既然那日她与无冕是代表神界而来,那总可以从无冕的身上查起吧?我与他都待在神界武将林里,真要算起,勉强只能算是同僚。
挂在他手上的她,老早备妥了答案,另外,我与无冕并不是友朋。
眼下,她都安安稳稳地在这过了十来日,可神界却没有风吹草动,而无冕也没来确定她究竟死了没有,她想,若不是无冕对于那一掌太过自信,就是无冕在等下一个借口。
那日,你为何要出手阻止他?以他来看,她挡下的那两掌,根本就是愚蠢至极。
她想了想,……路见不平?她当他真有那么好打发?面色愈来愈阴恻的他,当下一记完全不相信的白眼直直朝她戳过去。
唉……就算他身属鬼辈,他老兄也不必成天尽是摆张冷冷的死人脸给她瞧吧?神界才打完了一场神魔大战,若是近期内还要因某尊神再打一场神鬼大战的话,那也未免太不智也太无聊了。
还能为啥?不就为了这两界?他打一开始不就已知道了?无聊?无冕有意为神界开疆扩土,她这个同僚非但不帮忙,反而还扯后腿?她耸耸肩,六界和和乐乐的不也挺好?六界和乐?他更是揪紧了她的衣领,六界里,最是好战之界,非神界莫属,你以为我会信你那等鬼话?差点被他手劲给勒死的她,忙不迭地边咳边撇开他的手,在她不容易才换过气来时,她赶忙奉上他所想听的。
我之所以会同无冕一块来人间,一方面是我不信任他的神格,更不相信他会拉低他的身份而去接下赠礼这等烂差,因此为了神鬼两界,我不得不同他来。
另一方面嘛……我不过是好奇,这一回无冕究竟能在我面前耍什么新招数,而我与他,又是谁胜谁败。
这里头真的有实话,只是他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面无表情的滕玉,在听完她半敷衍半认真的话后,一双寒目,马上令屋内的气候再冷上三分。
别瞪了,同你实说就是了……遭他瞪得头皮发麻,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配合他的问供,与我有点过节的无冕,其实几百年前他就想除掉我了,与他相识一场,我总得成全他个一回。
怎么她在神界和在人间时,全都得面对这种不信任的眼神的拷问?运气好?不然就是风水太好?他微眯着眼,你知道了无冕什么不可靠人的秘密?那一日,无冕虽摆明冲着他来,可暗里,无冕的目标是她,这叫他怎能不怀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顿时在他的话里怔住,她愣了愣,讷讷地开口。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的心思缜密得有点可怕?全神界都认为,无冕与她之间,顶多就是输不起的关系而已,而无冕会一直针对着她,也只是因为她曾胜过他那一回事……这是否也代表,你不会同我说实话?在和她问与答攻防了数日,他多多少少也了解她的性子一些了。
她嘉奖地颔首,很高兴你终于能有这个共识。
真要能说实话,那她又何须辛辛苦苦地编派谎言?只是,实话不能说啊,说了只会要人命,因此在很久以前,她就丧失了全然诚实的能力了。
看出她今儿个又想再一次蒙混过去,也知他能探到的大约也只有这样,滕玉转身走至远处小桌旁收起几卷书册,并在身后的她不着痕迹地吐了口大气时,冷冷清问。
告诉我,无冕可真是神界众神口中的地下太子?她想也不想地一推四五六,这你得去问无冕。
谢了。
得逞的他,微微扬起嘴角,朝她笑得万般邪恶。
她倒抽口气,如临大敌地问。
谢我什么?不会吧?她有透露出什么吗?他也不答,只是手捧书册来到房里另一边的书架前,将手中的书册一一摆上。
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子问,静看着站在书架前的他,那与无冕一般的高大身影,不知怎的,她忍不住想起,以往,她也总是站在无冕身后这般看着他的背影,而当无冕微微侧过首时,那张侧脸,还真与天帝有些肖似……大约是在几百年前吧,在初遇无冕之时,她曾怀疑过,倘若无冕只是个神界的伪太子,那有着一身好功夫的他,会被派到专门为天界出战的武将神集团里,也不算意外。
但,若他是真太子呢?她不懂那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帝在想些什么,可她也不得不在私底下怀疑,天帝要无冕加入武将神里,真是因为天帝希望无冕的神力与武功都能因此更上一层楼吗?当天帝不断派出武将神出征,而无冕也每次都在出征的行列,且好几次就差点死在他界手中之时,为此,她为无冕大大打了个寒颤,并忍不住要想,或许天帝所怀的心思完全不是那样,天帝真正希望的,可能是想借此让无冕因战事而身亡,如此一来,那么天帝他……她并不愿这么想的。
可,曾有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时常闭关修炼的无冕,在闭关数年出关后,真正大显身手毫不手下留情时,她与藏冬和郁垒全都因此而下海了,可他们三者,却只能勉强与无冕打成平手,就在那时,或许天帝就已认为,若是让无冕神法与武艺再精进下去,他这天帝的位子……恐很难不易主。
因此,为了制衡无冕,故天帝从那日起,才会假公济私地,在私底下才会有那么多的动作?倘若,她是无冕的话,在知道天帝做了什么事之后,她会怎么想?该是为此伤心欲绝,还是更乖戾更加仇视神界的一切?若她是无冕的话,她想,她必定会先下手为强,在天帝想杀了她之前先行一步拉天帝下台,而在这之前,她势必得夺下可让她稳操胜券的神之器,先一步接掌了天帝之位后,再以神之器号令六界!到时,哪怕天帝再使出如何阴险的手段,或是派出所有的武将神来阻止,只要她有神之器在手,只怕所有保护天帝的武将神都保不住天帝的性命,而整个神界,也将轻而易举地……阵阵风儿自窗外吹来,吹醒了子问的神志,也为欲得父爱却使终不得,甚至还被公开否认的无冕,拼命忍抑住那自他心口蔓延上来的心伤。
她从不能明白被公然摒弃的痛苦,她亦不知究竟要仇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得到最强的力量,单凭一己之力而登上山顶之巅。
因此接下来无冕要如何做,她是没有权利去阻止他,可一旦想到无冕身后和她一般沉痛的背景,造就了怎样的一个无冕,她又好想改弦易辙,当作她从没有同情过……或许,是因离开神界的关系吧,这些日子来,她突然多了很多时间,去思考那些一直没法去想的神与事,可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也知道得太过了,她这才发觉,就算她始终躲在这儿,她仍不可能去回避那些麻烦事,当然也更不可能不去连累她身边的人,因她早晚都得回去一个人面对的。
也该是时候,得回去认清现实了……也该是去面对自己了。
你在做什么?当她一骨碌跳下床榻,并去取来她的衣裳着衣时,胜玉看着她那一脸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日,我很感激你救我一命。
扮回来时的模样后,她微笑地朝他拱手致谢。
你想离开这上哪?他转身一个箭步即来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上哪都好,就是不能留在这。
她与无冕,向来都不是有耐心的人,你已救我一回,也与无冕结下了梁子,因此我不能再牵连你或是鬼界。
要是继续赖在这儿不走,接下来事情就会很麻烦了。
你可有归处?滕玉瞧了瞧她两袖清风的模样,不疾不徐地将想走的她拉回他的面前。
归处?往事已是浮云淡淡,烟云袅袅过眼,一言难尽。
在她记忆中的心湖里,沉积在她心湖里的遗迹,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从未曾离开过般。
它仍旧是无言地载满了她的记忆与心事,只是她,太软弱,从未将那些曾经属于她的一切都给找回来而已。
她笑得甜甜的,那重要吗?已经听她无心地自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好几回的滕玉,不悦地拢紧了一双剑眉。
不重要、不重要……对她来说,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能够放在她心底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又有过何等能够令她在乎之人?还是说,自小到大,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人,所以才学会了什么事,事事皆放在眼下,都不需去在乎,也无一重要?遭他拦下来的子问,在他一径地陷入沉默,并保持魂游天外天状态时,轻轻说出她对无冕的推断。
无冕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死心的神,倘若,他知道我一息尚存且还待在这,下一回,他可就不会单单只那几掌就算了,以他的性子来看,他铁定会拆了这儿,若是他想挑起两界之战的话,那么如此一来,他绝对会如愿以偿。
听着她话里与无冕熟稔的语气,滕玉不禁想问,她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与她很亲近吗?遭到无冕那般冷酷的对待,她心痛吗?她知不知道那日无冕所出的那一掌,已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势,若是她待在这儿,法王或许能保她一命,可她若离开了这儿,只怕她没有多久的时日了……就算他想在我的地盘上下手,也得先看看我允是不允。
在她想绕过他时,滕玉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一鼓作气地将她拖回床榻上摆着。
因他的话,子问张大了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会儿后,她诚实地叹口气。
你俩若真动起手来,依我看,你俩恐无法讨个两败俱伤,再说得更白一点,你恐怕什么好处也讨不到。
难道没有人教过他,没有胜算的事,就别下去搅和吗?那也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他专断地推她躺下,并以锦被将她包得密不透风,无论神界发生了何事,只要你留在这儿,我定会保住你。
更何况,眼下你受了伤,倘若你现下回到神界,若再遇上无冕,只怕你必死无疑。
她狐疑地问:你欠我的人情并没那么大,我也没要你报恩,且无论早晚,他都会找着我的。
真有必要为她这么做吗?若他看不见你,又如何找得着你?遭她小看的滕玉,自顾自说他的,并在她不安分地想起身时再一掌将她压回去。
她顿了顿,半晌,才怀疑地四下打量着。
你……对这山庄布了结界?奇怪,怎么她窝在这山庄里这么久了,她却丝毫没察觉过?可以这么说。
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不过我的手法有些类似障眼法,且这座山庄一直都在移动,因此想找着你的话,那就得先破了我的术法,并在你被这座山庄带走前先破了我的结界。
她愕然地张大嘴,你这么神通广大?他不是只是一只鬼吗?鬼辈该学的和不该学的,怎么在他身上……却都学了个全?我之所以会留着你,并不是为了那个无冕。
看来,从头至尾她都搞错了还不自知,这儿虽非神界,但,它也不是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你想怎么着?难道她上了贼船?他干脆挑明了话:我虽欠你一笔人情,但,我也曾救你一命。
你要我偿恩?这下子她总算是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普度众生之流?滕玉横她一眼,救你,自然是有代价。
子问愣愣地瞧着眼前说变脸就变脸的他,什么代价?改日,我会让你知道的。
他既不把话说明,更不急着勒索。
总是守在房门外头的广目,在房中话语稍歇的这时,逮着了机会赶忙打开房门一丝缝,探头进来提醒。
大师兄,时辰到了。
我有事待办,少陪了。
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就离庄的他,理了理衣衫,转身走向房门。
她的话追在他的身后:你就不怕我会趁你不在时离庄?眼下她都有心离开了,他还对她这般放心?这会不会太瞧不起她了?滕玉倏然停下脚步,挑衅地回眸,一副将她看得扁扁扁的模样。
凭你,也想踏出这庄园半步?他边说边朝外头弹指,广目,她就交给你,倘若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
她也不去打听一下这座山庄叫什么。
是……无端端被牵连的广目,不怎么情愿地应着。
当滕玉那大摇大摆的背影一离开客房后,一直被困在床榻上的子问,一点也不在乎身子的状况顿时跃起身,穿戴好后就一脚踹开房门,打算不信邪地走给那个自信过度的滕玉看。
可当她才离开客房来到回廊上时,一阵阵凉至心头的寒意,即自她的四面八方涌来,令她直打起哆嗦并赶紧拉拢衣裳。
这是怎么回事?深觉自个儿似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且还遭莫名的寒意给节节逼退,一步也没法往前走的她,忙不迭地转身看向身旁奉命得看着她的广目。
广目指指前方,你没见着?瞧见什么?她左看右看,眼底所见的,除了那不分日夜都塞满了整座山庄四处徘徊不散的鬼火外,还有什么?广目无奈地扬起一掌抚过她的眼帘,这个。
双眼遭他轻抚而过之后,重新张开眼的子问,在下一刻愕然地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的景况。
此刻为数庞大,就近杵在她的面前,手持兵器、俨然已成了枯骨的已死战士们,将整座山庄里外都塞得满满的,而她,先前非但看不见他们,亦没有察觉到……他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咱们先且别说大师兄所布的结界,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解,这一群数百年来一直侍奉在大师兄座下的幽冥兵团,无论大师兄吩咐了什么,它们就定会为大师兄做到。
因此,别说是你插了翅,就连只苍蝇,也决计飞不出这山庄半步。
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突地自子问的心底升起,她努力回想了一回,总算是想起她在神界之时,曾听过人间有一山庄,无论是哪一界的众生,只要是进了庄,就无一能再踏出庄外半步,而她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山庄的庄名是……她不抱期待地问:敢问……贵庄之名是?你不知道?广目大惊小怪地看着她,很诧异她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敢来这里送礼。
这座山庄的外号……心底还是很想挣扎的她,兀自抱着一丝小小的期望,该不会就叫来得去不得?外人是这么称呼这儿没错。
早就听习惯这外号的广目,重重地朝她点点头。
这里是盘丝山庄?她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怎么也想不到,她才前脚离开神界,下一脚,就沦落到了六界众生都不想来的鬼地方。
是啊。
她来这送礼之前都不打听一下的吗?子问愣然地松开十指,讷讷地说:我也未免太走运了……这下可好……几朵橘色的彩云缓缓飘过,西天一片目不暇给的各色夕彩,在这昏鸦归躲的时分,近来时常一整日也不见他鬼影的滕玉,难得地出现在子问的客房里,并亲手为她奉上一碗盛了满满爱心的参汤。
这是……子问拧着鼻尖,对那浓浓的参味有些不敢领教。
滕玉慢条斯理地拉下她的手,你的晚饭。
近来,也不知是他把她给惯坏了,或是真如广目所言,他自她来到的第一天即把她给宠过头了,也因此,这位嗜食之物与食量皆异于常人的贵客,一日日下来,变得是愈来愈变本加厉。
这世上,人们大多数是无饭不欢,偏偏这个叫子问的女人却是无甜不乐,高兴也吃,不高兴也食,天天都把甜点当三顿来嗑。
结果,这阵子放纵她那般吃下来,她的身子骨没更加健壮点就算了,她的面色反而还一日比一日来得苍白。
她该不会是真想让自个儿的身子骨一路衰败到底,好在时间到了时,再自动登上极乐?我……我不想喝这个。
当那碗参汤愈来愈靠近她时,子问边闻边摇头,一骨碌地想把那碗汤给推回去。
为了这碗汤,广目可是在厨房里蹲了一整日。
大抵摸清她的性子是吃软不吃硬,早就有所准备的滕玉适时地为她奉上这一句。
广目?她忍不住两眼往旁一挪,直窗口外那具还是一样不动如山的身影。
滕玉勾回她的下颌,你也知,广目天生就是个粗人,可为了你,他却放下身段,跑去找西歧教他如何熬一碗补身的参——不待他把那半指责半威胁的话语说完,她二话不说地捧起碗,也不管参汤是不是还烫口,随即咕噜咕噜仰首饮尽,涓滴不剩……好喝吗?在她涨红了一张俏脸时,深知她除甜食其他一概不食的滕玉,凉凉地问。
怕他待会儿会去向外头的广目报告成果,硬着头皮喝完整碗参汤的子问,忍耐又忍耐地咬着牙回答:此乃琼浆玉露……看着她极力强忍的表情,滕玉藏着笑,再从小桌上取来更加大碗,且整碗也是装得满满的鲜鱼粥给她,并在她面色开始发青时,刻意在她耳边介绍起功用:这鱼粥,对有伤口之病人特别有效。
子问瞪大水眸,无言以对地看着这碗要是她整碗吃完,她很可能会被撑死的鱼粥。
赶在她躲到床角里去避难时,滕玉缓缓在她背后再添上一句:这是西歧辛辛苦苦,天未亮即至湖畔等捕鱼人上岸,好购买几尾活跳跳的鲜鱼,回来后再亲自挑去所有鱼刺,再以小火——行了行了……她忙举起手阻止他说明概要,直接接过他给她的汤匙,深吸一口气后,即埋头在碗里一刻也不停地大口大口猛吃。
在她一鼓作气地把整碗粥都给塞进肚里后,一脸很享受的滕玉,取来巾帕拭着她的嘴角再问:味道还行吧?虽然她很想苦着一张脸说出实话,可看在他人的人情和爱心的分上,哪怕面部早已扭曲,她还是选择睁眼说瞎话。
此乃……奇珍异馐也。
这玩意到底是怎么煮的?打死她也绝对不吃这种又腥又稠的东西一回!随着滕玉嘴边的笑意愈来愈扩大,子问的面色也就愈来愈是青青白白,因为接下来,他就连连上了三道菜。
这些是法王为你亲手做的。
在她不顾一切想跳下床拔腿就逃时,滕玉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掌一捞,不过转眼就将他的小逃犯给逮坐回床上,而后,他再将一只红木精制的托盘放在她的膝上。
就连法王……也都会下厨?她面色惨淡,一副日月无光地问。
他只是个大夫,自是不会。
滕玉早已备好了谎言,不过为了你,近来他日日都往城里的天香楼跑,一天到晚缠着人家的大厨说要学东西。
低首看着膝上托盘里,三道各自冒着诡异香味、压根就看不出是什么菜的菜肴,很想就此晕过去的子问,一点都不想知道眼前这些食物是由什么玩意做成的。
我想,你不会那么狠心辜负法王的心血吧?滕玉一手撑着面颊,很乐见她冒着一头冷汗,却又想赖又赖不掉的诡谲神色,快吃吧,菜都快凉了。
怎么搞的,这个姓滕的,今儿个专挑她的罩门踩?她先前或是在什么时候里,曾经不小心露出她的弱点吗?这些天,她同那个老是站在外头守着她的广目聊天,大致上聊出了关于滕玉这只鬼的消息。
子问狐疑地抬首,不着痕迹地偷偷看着他,在他面上,眼角有着细细的笑纹,她想,或许他在生前曾是个爱笑的人,可在死后,他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那双总是灰蒙蒙的眼,而在那眼里,除了冷意与寂寞之外,她没有找到别的东西,而像是亲情啦、友情,甚至是爱情……当然也不曾存在那双眼眸里。
又冷又现实的话语,在她偷看他而想得出神时,带着她飞快地返回眼前她一点也不想面对的现实。
你再不吃,等会儿法王肯定会来这找你算账。
滕玉在她摆出一脸壮烈不复返的神情时,恐吓性地对她扳扳十指,若要我喂,尽管说声就是。
负气一把抄起筷子的她,在滕玉顺手奉上一碗白饭到她的面前时,几乎是闭着眼把眼前的菜色全都扫下肚,哪怕是吃到她撑、也吃到她想吐。
可是就在这时她也发现了,滕玉在她每吃完一道菜时,笑容也变得愈来愈邪恶。
当三只盛菜的碟子全都见了底时,子问一手掩着嘴,免得她说着说着就吐了出来。
你……在整我是不?嗯,一半是。
滕玉大咧咧地承认,并给快吐出来的她倒了碗糖水,另一半是因你的伤势始终不愈,因此法王说,或许可试试食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可,这屋檐也未免太矮了点吧?她没好气地瞪着他,出气似的一口喝完那碗算是奖品的糖水。
我要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儿?要是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打算这么喂饱她的话,就算是要夜半爬墙她也要爬出去。
他还是老话一句,待你伤势好了再说。
你留着我究竟想干啥?他不是很清楚她的伤根本就没好过吗?不干啥,某方面来说,我不过是想报恩。
与她气跳跳的模样相比,他是一脸的云淡风也轻。
我不要你的报恩或是感激总成了吧?已经受够被关在这庄园里的她,一把硬扯过他的衣领,决定今儿个就算是来硬的她也要离开这里。
你可别搞错了,是我强迫你得接受我的报恩。
滕玉轻轻拉开她的手,对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一点也不介意。
报恩是可以强迫的吗?对他来说,是可以……只要他一日不撤走外头的广目和那一大群把山庄塞得满满的幽冥兵团,她不想要他报答都不行。
吃得太饱,一动也不想动的她,在他收拾着碗盘时,提不起精神地问:你是只鬼吧?现下想想,她就连他一点底细都没仔细探清楚过,这也怪不得他今儿个会把她放在掌心上玩。
那又如何?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那一身的功夫与法力是打哪来的?虽说她对鬼界半点也不熟,可在那一日当他与无冕对上了时,她就一直很怀疑,区区一介鬼类,怎可能将功夫练得高深莫测好与无冕为敌?功夫,是鬼后与鬼界众殿阎罗亲授的,至于法力,则是拜妖界、魔界与神界所赐。
她愕看着这个六界里就学了四界功夫与法力的突出鬼辈。
你这么有人缘?怪不得那日他一点也不把无冕给放在眼里。
他毫不客气,我面子大。
那你是么死的?你生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逮着了机会就同她讨价:待你愿告诉我你来自何处,又是何等众生时,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她找别人问去!在滕玉前脚踏出房门后,跟在后头的她也步出房门,一转头,她首先就将目光锁定在成天站在门外的广目身上。
岂料,她才这么看他一眼,那个像是见了鬼般的广目,面色当下一变。
那个……她一头雾水地来到他的面前,就见他随即瞪大了两眼,急急忙忙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在做什么?在局促不安的广目始终避着她,又忍不住想别过脸去不想看到她时,她不得不出声请他解解惑。
请问,我的外表真有那么恐怖?啧,明明平时她爱怎么穿得花不溜丢,或是把各色的衣裳全都往身上套,那个滕玉对她的衣着装扮一点意见都没有,就算是稍有意见的法王,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偏偏就属这只名叫广目的,每回一见她,他就是完全处于一个惊恐状态。
……一声不吭的广目,愈是多瞄她一眼,面色就愈来愈惨白。
有些不痛快的她,在他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时,忍不住两手环着胸向他抱怨。
你真有必要惊吓到这种程度吗?和他人比起来,她也不过是身上的颜色鲜艳了点。
我、我……生性对女人完全没辙,一步步直往后退的广目,在她靠得更近时忙用两手紧掩着嘴。
嗯?我想吐……满面戒慎恐惧的他,一张大黑脸直接刷成雪白。
面颊微微抽搐的子问,在下一刻当他不给面子地转过身去大吐特吐时,几百年来都不曾兴旺过的肝火,当下因他而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些鬼界来的鬼辈是怎样?就算是天性老实,他也不必过分到让她自尊心深深受创吧?他也不学学神界那些忍功炉火纯青到家的武将神,他们就有良心到天天撒谎骗她,好歹她也是个女人,骗骗她日行一善,有这么困难吗?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不杵在你面前伤你的眼。
广目两眼转了转,很快就猜出这个女人究竟是在固执些什么。
大师兄的死因?照目前看来,能够让她感兴趣的,大概也只有那只鬼了。
我太欣赏你这种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了!她两手一拍,喜不自胜地朝他握手握手再握手,握至他又开始一脸惨白,随时有可能得再吐一回的程度。
总……总之。
小心翼翼与她保持点距离后,广目的两眼努力地往旁边看,免得又对上了她的那双水眸,若是没有大师兄的同意,我不、不能告诉你。
他要是做了啥对不起滕玉的事,他第二天就等着被那群幽冥军团骚扰好了,那一群大军与其说是滕玉的贴身保镖,倒不如说是滕玉家养的忠狗!那……子问不死心地拐了个弯,当下来了个折衷之道,你可不可以很不刻意地、很自然地,在与我闲聊之时,非常不小心地告诉了我某件往事吗?与那只过于聪颖的滕玉相较之下,眼前这种程度的问供工程,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来这招?广目怀疑地瞄她一眼,怕怕地咽了咽口水,并不怎么想在这事上成为头一个牺牲者,这真的成吗?成,怎会不成呢?子问忙奉上谄媚至极的笑脸,并赶在他临阵脱逃之前,一鼓作气将身形高壮得像棵大树般的他给拖进房内。
身材高壮却被迫坐在小花椅上的广目,满面委屈地瞧着在床榻上摆出一副病人姿态,坐得轻轻松松的子问,然后赶在她眸底的精光又朝他射过来之前,速速撇过脸进行闪避动作。
咳咳。
先是清了清嗓子后,广目的两眼忙在四下寻找着有无某人的身影,就在他找不着时,他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其实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人说,数百年前,当大师兄仍活着时,他乃一朝之相,原本……原本,仕途顺遂,家有美眷。
直至某夜太后寿辰摆宴,宴席上,皇帝看中了宰相之妻,皇帝赐予宰相万金,欲强娶宰相之妻。
可宰相坚不肯受,但求鹣鲽永恒情深。
于是皇帝赐死宰相全族,独留宰相一人,下旨刺配,宰相之妻则是在皇帝不顾一切废后之后,登上了母仪天下的后位。
充军十年后,宰相终于获赦回京,权掌六宫的皇后,在得知这消息后,以见故人为由,对皇帝央求再见宰相一面。
因皇后已为皇帝连生二子,皇帝原以为,哪怕她再如何惦记与宰相的往日夫妻情深,有了孩子的她,不管再如何,她亦无法狠心抛弃亲生子女,于是,皇帝亲允了相会一事。
相隔十年,在宫中花园的小亭里,皇后终于再次见着了宰相,看着宰相这些年来写满沧桑、所受的苦痛,眼泪无声地在她面上滔滔倾流。
半晌,皇后以巾拭净泪痕端理衣容,忽地对宰相投以一笑,那笑容,美得令人揪心,也美得让人不禁起疑。
皇后轻声道:忍辱十年,我终究还是等到了你。
趁宰相与他人微愕之际,皇后忽地站起身子,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亭柱,一头直往亭柱上撞去,突如其来的动作,快得不只是远在一旁的太监与宫女们,就连近在她面前的宰相也没来得及拉住她。
一朵艳丽盛绽的红花,就这么无声地,凋萎在那一个暖融融的烟花三月天里。
宰相见状,捶胸顿足,未久,夺来一旁卫士手中的长刀,横刀朝自个儿的颈子一划……闪电划过天际,无言地照亮了一室无路可去的幽伤。
轰隆隆的雷声,宛若擂鼓般地在心头重重敲打着,当外头阵阵闪光再次映亮大地时,亦清楚地映亮了子问诧异的脸庞。
广目这么说?一整日都待在药房里研究医书的法王,在听完她所说的故事之后,一脸兴味地绕高了两道浓眉。
嗯。
为那个故事伤感了差不多一日的子问,在来这儿找法王求证之前,还一心认真地相信那个外表看起来呆呆愣愣的木讷广目。
你相信?难道不是这样?该不会连那个大块头,也同滕玉一般对她耍心机不成?法王先是痛痛快快赏她一记白眼,合上手中的医书,再转身走至药柜之前撮药,并顺便公布正确答案。
当然不是。
这八成是那个对甜食已经反感到快捉狂,又对这阵子视觉饱受戕害的广目,在一整个委靡到极点了后,与为免滕玉要是得知这事后绝对亲手将他活生生剥下一层皮,所做的最后垂死挣扎。
那……关于我大师兄的生平,仔细算算,大约就有六七个版本,广目同你说的版本,不过是人间之人所最能接受且广为流传的普遍版。
他边说边找着药柜,还不忘指使她,别杵在那发呆,帮我把椅凳搬过来。
现下想想,这座山庄里的鬼兄鬼弟们,在滕玉数百年的高压统治之下,也许全都早已练成了见人说鬼话的看家本事。
她边搬边问,愈想愈是一个头两个大。
六七个版本?那位滕兄他是死过好几回不成?人间传了三四个,鬼界也有两三个,反正就是以讹传讹嘛,谁叫大师兄当年初到鬼界时,怎么也不肯说实话?站在凳上的法王拉开一个又一个装着药的小药柜,取出柜中之药后,再将药放在怀中的油纸里包好。
那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版本?愈听愈好奇的她,虽对其他的版本也感兴趣,不过她真正想听的只有一个。
你别想,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法王得意洋洋地咧大了笑脸,你若真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大师兄。
他才不要吃饱了撑着去找滕玉的麻烦,既然滕玉不想让人知道,他要是坏了滕玉的好事,到时就得轮到他走着瞧了。
子问满面沮丧地趴在柜台上,他不肯告诉我。
她也不过是想讨个他的死因而已,这事有那么不可告人吗?他不都死了几百年了,还计较这些作啥?找齐了药草后,准备替她去熬今晚汤药的法王,站在原地想了想,半晌,他以指轻敲着她的脑袋,并在她抬起头来时刻意在面上堆满了看似过于诚恳的笑意。
你……对大师兄的事这么有兴趣?现在想想,滕玉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可说是怀恨,约莫也有几百年了,若是他没猜错,滕玉心中梗着的那个死结也有几百年了,倘若……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刻意去搅乱一池死水,说不定,那池死水就会再变成春水,又或许,运气更好一点的话,滕玉的性子会变得比较正常而不是更加恐怖,或是会变得更有意思也说不定。
他不也对我很感兴趣?日日生活在这种没一句真话的环境里,她愈想愈是觉得疲惫,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
成天就只会问她是打哪来的,他也不说说他自个儿的,就只会问她的。
这样吧,我借你一样好东西。
法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地挨站在她的身边,自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镜子?她趴回柜台上,完全提不起一丝兴趣地看着这面镜面都模糊到恐怕什么也照不清的铜镜。
此乃鬼界特产,前孽镜。
他咧大了笑脸,而后刻意弯下身子,压低音量在她耳边附上解说:若想知道些什么,就问镜。
她有点怀疑,这真管用?就连他都搞不清楚滕玉的生平了,这玩意能照出什么?当然管用啦。
好了,出去出去,别同我挤在这碍事。
一把将镜塞进她的袖里后,他一脸兴奋地将她推出门外,千万千万要记得,绝不可说是我借你的,不然,若我惨遭乱棍再打死一回,我定会在死前拖你当垫背的。
希望事发后,她别那么没义气地把他给抖出来才好。
遭鬼撂完话就被关在门外的子问,先是一脸纳闷地看着怀中雕工精美的铜镜,再回头颇怀疑地看着被法王关起的大门好一会儿,半信半疑下,她也只好照话偷偷摸摸地将镜藏好,再趁着四下没人时赶紧躲回房里,准备照法王所说的试试看。
一口气点满房内所有的火烛,并再三确定把门窗关好死锁,不会被在外头站岗的广目瞧见后,她在桌前坐正,掏出手绢轻拭着模糊的镜面,在擦拭过了后,她对镜默念了滕玉之名好几回,而后她往镜里一瞧……等着等着,好一阵子过去,别说是能够看见滕玉或是什么了,无论她怎么照、如何往镜里探看,这面俨然已模糊了许久的镜,就连她的容貌也映照不出来,可,既然法王都已那么说了,那应该——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声响,突地自她手中的镜里传来,她忙不迭地举镜相看,就在这房内朦朦胧胧的冥火灯台的照映下,模糊的镜里远处,织锦的唧唧声自昏暗的角落响起,她试着将镜更靠近她的面前,更加听清了那规律滚动着的织轴声,同时亦见着了,身形佝偻的老妇,她那惹染过沧桑的背影。
衬着那具背影的,是双素白且长满老茧的十指以及,前头那一匹匹已然织成的美丽锦缎。
一手持镜的子问,在那面镜子又开始模糊起来时,忙不迭地将镜贴至她的面前,然而就在那时,她隐约地瞧见了,那名上了年纪的织娘,熟练地将色彩斑斓的锦线交错在另一群锦线中,将人们生前所有的记忆与秘密全都小心翼翼织入锦中,生命中的痛苦、不甘、快乐、悔恨与幸福,化为一条条柔弱的锦线,在她娴熟的掌指间,交织、并排、穿叉,一行行逐渐成行的锦缎,皆是心事重重、密密麻麻。
可,爱恨是那么的沉重,岂止是一条锦线所能承载的?就在她这么想时,镜中的唧唧声远远逸去,老妇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再也看不清,镜中宛若起了阵大雾,将远方的景象卷去,独独靠近镜前处的留了下来。
一排沾了血的脚印,自镜的这头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脚印不大,算得上是双优美的莲足,只是这脚印,总是一会儿又一会儿地走走停停,不知是不愿上路,还是因为迷惑,远处的风儿刮去了低诉的真实,只留下了吟咏。
此时镜面银光一闪,在下一刻,镜中的脚印顿失,取而代之的是名女子,子问一手拿过烛台,想把那名背对着她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
眼前这名只赏赐她一具窈窕背影的女子,微乱的发髻上,簪了十二金钗,她那一身的衣裳,虽遭血染红了泰半,子问还是可以看出,那一身金色的华服,处处精绣了金色的凤鸟。
就在这时,镜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正在窥看,连忙四下左右顾看,猛然自镜里转过头来,面对面地瞪视着子问,子问忙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真被镜中的女子见着了。
就在那名女子又侧过脸去时,子问这才大大地喘口气,并且有了闲情地打量起镜中女子的容貌。
虽然娇颜上沾了几滴血,但那一点都不影响这张玉似的容颜,在她的眼眉之间,顾盼尽是令人难以挪眼的旖旎风情,难以言喻的美,霸占似的占据了子问的双眼。
可她也不过才晕陶陶地欣赏了一会儿,镜中的女子像是找着了窥看者般,突地转过头来直直瞪着她,并在下一刻,眼眸带着腾腾杀气,直朝她逼过来……逼至,一镜之隔的限度。
不再温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面上,很怀疑她会在下一刻就猛然跳出镜来的子问,在被她瞪得头皮发麻时,忍不住将手中之镜拿远点,可那如影随形的不善目光却始终跟着子问,无论她拿上拿下拿远拿近,一眼缠住,就不肯放开她的目光,就像名刺客般。
始终徘徊在她的身后,看得她遍身发冷之余,很想就这么把镜给反过来盖在桌面上时,不意再看了镜中的女子一眼,只是就在她这么想着时,当下镜中几抹清楚的人影闪过,令她倏然止住自个儿掩镜不看的动作,急急忙忙地把镜再次捧回面前来。
许多她从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镜内,方才那名令她惊艳的女子,此时此刻正站在高台上,扬首自负地看着底下的所有人,来自四下的呼喊声,总是零零落落的,有时,会有群人匍匐地跪在她的跟前,声声句句地唤着娘娘千岁,有时她则是大街小巷人们嚼舌闲磕牙嘲讽的是月裳皇后,而较少听见的,则是藤夫人这三字……当子问仍一径地对着镜子的种种而发呆,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趁她仍是一头雾水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她手中之镜,一把用力将镜面重重叩盖在桌面上。
已有千百年年岁的铜镜破碎的声音,此刻在他俩耳里听来,低沉又呜咽,也像是一声来自亘古的遥远叹息。
只是那碎了一桌的残镜,即使到了此时,仍是尽忠职守地将滕玉不想提及或是再翻起的过去,利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反射在每一面碎镜上,让子问在光影闪烁的过去里,不做声地将那些属于滕玉的曾经给阅尽。
说!在她仍旧呆呆地瞪着桌面时,滕玉一把抬起她的小脸,携着满面的火气直直逼向她,是谁让你看这镜的?究竟是哪只还想再死一回的鬼干的好事?全然不管滕玉此刻的心情好或不好,也不管他面上的厉色有多骇人,面上失了笑意的子问,只是轻轻隔开他的手,低首径自将碎了一桌的铜镜镜框翻过,并指着碎镜轻问:方才,那里头的女人……是谁?法王说,想知道什么就问镜,她问的是滕玉,结果却出现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依她想,若方才那些她一眼都没有漏看的话,那么,那名女子……不知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着。
原以为他不可能会开口答她的子问,在等了许久之后,幽幽叹了口气,才在想,这下该如何消弭他那一身骇人的厉气之时,滕玉那听来似是恨之入骨的声音,忽然加入了这阵沉默里。
我以前的妻子。
仔细聊听着那句话意里,遭人沉重地携着,像是从未遗忘过的恨意,并仰首看着他面上那恨不得能噬人下腹的神情,许久之后,子问的眼眸动了动,并在某种刺痛又突然来袭之时,连忙狼狈地撇过芳颊,怎么也没法再继续直视着滕玉那两道须臾不离的眸光。
某种已是太过熟识的感觉,在下一刻,像毒药般地渗入她的血液里,缓缓攀上她的心坎,逼迫着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感觉,那种她永远也没有法子习惯的痛苦,并在下一刻,携着那些不属于她的心绪,静静地流淌至她的心底。
她紧咬着牙关,费力止住眼底那再次一涌而上的泪意,当一种酸楚的感情,直往她的喉间逼上来时,她闭上眼,必须用尽力气,才有法子把那些属于滕玉的伤心给咽下去……好似天际飘下了雪花般,无边无际的寒冷,自滕玉的身后传来,没有尽头般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此同时,过往风雪吹冻了滕玉那张好看的脸庞,所谓的恨,将他变成了个她从不认识的鬼。
告诉我,你的心……怎么了?她低垂着头,怎么也不肯抬首。
死了。
他霍然转过身,木然地道: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四章:或许每一段不堪再提的记忆,皆自寂寞开始展开旅程,而在最终,则又再次归于最初也最令人心碎之处。
那一日,在一桌已是流离四方,看似不可愈合的碎镜上,一景一物皆片点不漏地看进眼里的子问,见着了个面上虽看似相识,却又令她全然不识的滕玉。
那时,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深至骨里的痛苦与无处可去的怨愤,手戴着重重刑具的他,紧握两拳遍身颤抖,仿佛,这样就能够忍住曾经倾注的爱情在他面前溃散,而他也可以抵挡在他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却又无法走开的狼狈。
过了许久,滕玉那沙哑且令人心碎的语调,是子问从不曾听过的。
为何弃我?一身尊贵站在他面前的月裳,一字一句地开口,字字铿锵有力,它清楚得让人没法回避,更无法推说并未听清。
弃你,只为我好。
遥想着那日她根本就不该瞧见的过去,此时此刻,子问独坐在房里桌案前,用着遭碎镜割破了数道口子而带着斑斑鲜血的手指,将这三日来最后一块尚未黏合上的碎片,轻轻推至最后的缺角里。
案上的烛泪已是积了一摊,微弱的火光垂死地摇曳着,一会儿,另一根被点亮的新烛已重置于灯台上,灯焰下那面重生的古镜,再次被挪至跳跃的光影间,而那日曾在镜中交织的一双身影,亦无言地再次映入子问的眼中。
她定眼看着说着他人生前过往的镜,呜咽地对她道出一段很类似广目所说过的故事,而后再倒映出,滕玉未曾对人说过的结局。
遭人夺妻的滕玉,在被皇帝下旨流刑归来后,并未等到如同他人流传为爱而死的皇后,他所等到的,是家财充公、族人死尽以及新后亲自带至他面前的死谕。
始终安静地看着铜镜里的一切,在铜镜里的往事蓦然平静,不再显现出任何的过去时,子问微微侧首看着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一眼,再自顾自地调回头去。
自识得你以来,我从未见你真心笑过。
一点也不像往日她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一屋的过去里缓缓响起。
打从那日砸镜后转身就走的滕玉,在她一开口后,两眉便直直朝眉心靠拢,满心怒气地直瞪着面前这具像是刻意要为他添麻烦的纤弱背影。
耗在这三日三夜不寝不食,你就只想问我笑不笑这事?接连着三日,她就是把自个儿关在这间房里,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门,并派用上了法力,亦不肯任庄里的任何一只鬼轻易踏进,任由辛辛苦苦为她熬药的法王为她直跳脚,也任由特意为她做了一整个厨房糕点的西歧,不知该怎么消化那些向来就是只进她口中的东西。
她像个没事的人般,嗯。
自认耐性只到这儿的滕玉,光火地才想把她拖出这间暗无天日的房里,却在碰着了她满是伤痕的指尖时,忙不迭地一把将那双小手给拖至他的眼前。
没事,这是我自找的。
子问面无表情地说着,并轻易地自他困囿的掌指间挣开来。
就着她这副陌生到他几乎要以为认错人的德行,不愿再继续暗忍的滕玉,眼下只想知道,她那时来得突然的反常,与她为何会变成这般的原因。
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了?她一手撑着面颊,说得像是再寻常不过:我呢,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无论我想不想,也不管我愿不愿,它总是会捡在最不恰巧的时候跳出来,再逼得我走头无路。
他怔了怔,仔细推敲着她那像是无人能解的话意半晌,顺势再问:那隐疾,是什么?永远也不可能治愈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着她的侧脸,天命?我该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就由它说了。
她压根就无意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将桌上之镜推至他俩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窥看过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当着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镜之时,在他带来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原本人影时隐时现的镜面,顿时在镜里换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顶飘落,似是想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滕玉脑海里的回忆,随着镜中剧烈的雪势,一一从记忆的尽头里蹑足走来。
他不语地看着铜境,早已忆不起自个儿已有多久,没有打开心门去回顾那一条深埋在他心谷底,沿途上布满荆棘之道。
倘若,不打开那道门,他心口上的那道伤口,永远都会存在那儿,与他不离不弃,也不能寻个痛快的解脱。
可打开了的话,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什么?是月裳那双不愿将他留在这处人间的眼眸里,静静盛着的无情?还是他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赴死的狼狈?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过,所以不得不开始欺瞒自己的痛意?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所谓温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现即逝的西日烟云,而曾经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的幸福与美丽,实际上,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这叫人怎么能够相信?而他又该如何去相信,在这场荒唐悲剧中,头一个背叛他的、伤害他的,就是他曾与她结发数年的发妻?麻木的日与夜,静静在他的面前走过,漠地里的风儿掏空他的思绪,一望无际的黄沙,无声地抚平他那曾恨得无法自已的伤痛。
月裳为保后位,私下矫旨,将与他所有血缘之宗亲全盘戮尽,而就在那一日过后,他已经全然地忘了,自那日起,他是如何扛着滕氏一族血债,艰苦地熬过风吹雨打的每一日,夜夜,他总是站在营外的漠地里,远望着他的故乡,和过去他那太过天真甚至是愚昧的荒唐。
爱与恨,太沉重,即便那并不是由衷,但在爱情中受过的伤,在岁月的催化下,早晚终将成为另一个缺口。
待到日子再过久一点,那哽在他喉际里怎么也咽不下的愤恨,也终于只剩下一碰就痛,深刻入骨的记忆而已。
可是,总有些人与事,始终无法自他的心上走开,无论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闪躲。
他的思绪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所有关于月裳的记忆,怕想到她,他会再次羞愤交加,怎么也爬不出那个往事中难堪的泥淖中;在子夜时分的黑暗里,他总是睁大眼了无睡意,怕梦到他所有已死的亲人们,会让心底已是千疮百孔的他,满怀歉意的心头会刺痛地再次淌血,也让他再次无声落泪至天明。
当桌上的镜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问的身边传来,她微微扬首,就见滕玉不知在何时,已命候在门外的鬼魅弄来几壶酒,并一杯杯仰首饮尽。
去年酿的新酒,火辣烫喉,不似陈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
滕玉没有理会子问看着他的目光,径自转过头去,尽情大口喝酒,并在酒酣之际,趁此松手与始终尾随在身后的过去作别。
许多人都说,往事不记,明日就又是一个新的未来。
那,始终跟随在身后的,是什么呢?其实,往事不是不记,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无奈的是,他与所有曾陷在情字里的人们都一样,都太在乎,都放不开手,却始终都放不开自己。
到头来,究竟是情字缠上了他,抑或他亲手困住了沧桑?又也许,当年那般的年少轻狂,只看见了背影却看不见自己,因此不识伤心事,更不晓,那在一刀两断后的血肉模糊。
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将酒灌下腹,丝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咽……子问望着他在被往事掳获后,遍身伤口鲜血淋漓的模样,并没有阻止他将自己灌醉,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后好好睡上一场,且在他的梦里,全然没有过去和着血与泪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为他们报仇的恨意影子。
她只希望,他能求得深深一醉,并且得到了安稳的一睡。
可无论喝得再如何多,那双灰色眼眸的主人仍是神志清明,酒虽在肠中,欲醉,却不肯醉……在我流刑回朝前,我曾想过,我能忍的……他的目光看向屋里幽暗的角落,即使她对外人道,她是被迫委身于帝也好,或是撒谎辩称她是为了保全我滕家亦可,但,她就是不要亲口承认,她之所以会做出那些事来,其实,全都是为了她的私心而已。
什么私心?他缓缓侧过脸,朝她低声冷笑,比起当一个承相之妻,她更想当的是万人之上的皇后。
当下一阵耀眼的白光划破了天际,亦照亮了书斋里的两张面容,望着在外头闪电下,滕玉忽隐忽现的轮廓,雷声过后打在窗上的雨丝,令室内更加模糊不清,可子问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在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之时,犹豫了一会儿后,轻轻握住他那因过度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手。
下一刻,滕玉别开脸,转眼看向窗外似要洗净大地的大雨,过了很久,他沙哑又刻意压低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几乎就快听不见。
我恨她……恨得即使将她碎尸万段,或是挫骨扬灰,皆无法解我心中之恨。
他翻过手来紧紧握住她软软的小手,力道大得握疼了她也不知,这几百年来,我虽已尽力遗忘了生前的所有一切,可我从不知道,要遗忘一份恨意,竟是那么的艰难……岁月像条小川鸣咽而过,带走了爱,却独独带不走,那沉甸甸的恨意。
止不住的伤心,自子问的掌心一路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可就在她因此一一尝过了诧异、不解、痛心、无法原谅之后,她只觉得自个儿就像是汪洋大海上的小舟,虽然四面八方的浪涛都曾打上来过,但,她想她的小舟,在风波止定后,最终仍旧会回到安全的港弯靠岸。
可,她却觉得,滕玉心底的小舟,从来就没有上过岸。
滕玉低垂着头,语中的恨意,令人无法漠视:你可知,除了背叛与现实外,还有什么是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痛?爱之……却又在日后弃之?很是后悔知道了这么多的她,现在只希望她的脑际空空洞洞,不要再提起往事多想多看多听。
他转过身子,眼中写满了恨至尽头后,怎么也无法抹去的无限伤痛,而后,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她道:不,是她最后所要求的,成全二字。
这种因成全而带来的痛苦,无论用什么手段,终究,仍是不轻易就让人自泥淖中脱身而去。
因世人从不明白,真正失去和永远失去,这两者间有何差别,更没人能明白的是,成全这两个字里,它们包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痛苦、不堪,和从未发觉的伤心……随着滕玉的话落,搁在桌上的铜镜,镜中再次出现了眼熟的人影,子问定眼一看,特意亲自前来下诏赐死滕玉的月裳,在转身离去前,淡淡地道:为了我,你就成全我吧。
镜中的滕玉,努力地捺下那等想杀她以祭他宗亲的冲动,可即使,他已落到了心死且深深恨之这等田地之后,他仍是想知道,一手揭起这场噩梦的,究竟是她?抑或他?还是,从一开始就都不是他与她?那,我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爱呢?那并没有发生过。
她款款轻笑,而那笑意,看来竟是如此无邪,就像是在嘲讽着他似的。
并没有发生过?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若是没有发生过,那,所有人的幸福,其实仅只是在她所为他带来假象而已?抑或者,他打从娶她过门起,她就已在暗地里伺机而动,而这桩被拆穿竟满是荒唐的婚姻,最大的功用,就只是让她有了接触陛下的机会,而他,就只是她攀附通往青云之梯?现下想来,从前那段表面上看起来幸福美满的日子,真是个美丽的故事啊,虽说只是个谎言,可生活在谎言里,却比忍着椎心之痛的活着,要来得轻松多了,毕竟,在笑容与眼泪这两者之间,后者,实是太过让人难以下咽……身处在镜外,亲耳听见了月裳对滕玉所说的话后,子问不禁眉心深锁,一手紧按住胸口,深深地感觉到,她愈是同情滕玉一分,心房里传来的锐利刺痛,也就更加痛苦。
可她还是没有因此而抛开铜镜,强迫自己得看下去的她,在见着了滕玉胸膛里的那颗心,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后,她不禁沉痛地闭上眼,不忍再多看那个无论在镜里或是镜外,皆是百般折磨自己的滕玉一眼。
生命很脆弱很美丽,可也很无情。
当自私的欲望遮天蔽日时,谁还顾得着谁?得不到的欲望,始终让人偷偷在暗地里蠢蠢欲动,为达目的,发生在面前的一切,全然不痒不痛亦不择手段,因那颗名唤为自私,看来既红艳又鲜甜无比的果实,就像个被软禁的绮梦。
即使在这一刻,滕玉仿佛还是能看见,在月裳死后,位于地狱最深处的尽头,那一大片望之不尽的雪原里,那一张属于月裳的脸庞……风雪冷冽地拂过她的面颊,一如她生前,她仍是那般的艳丽,同时,也仍旧似生前般的不曾有过言悔。
如今已是伤多无能为力,疲惫亦已燃烧殆尽,岁月淡淡闭上眼,一言难尽。
月起月落间,天顶上形状总不一的月儿,或许也是已俯看了这座人间太久,因此早已不识伤心事。
轰隆隆的雷声中,置于桌上的冥火烛台突然大放其焰,滕玉静若死水的眼眸,轻轻自镜中挪开,来到她的面上,在不经意的一瞥后,他的表情有些错愕。
那一张难得脂粉未施的容颜以及她身上那一袭白衣而不再是五颜六色的衣裳,衬着她身后的倾盆大雨,起先他不过是有了点惊艳的感觉,可当她身后的雨势愈大,而她整个身子也愈来愈看不清、愈来愈透明……就在那当下,滕玉几乎忘了四下的风雨,忘了身置何处以及过去那些存在他记忆里的恨意与爱意……他只记得,当她起身走至窗边将窗扇关上,那具就快看不见的窕窈身影,又变得清晰一如往常。
关好窗扇后走至房门处的子问,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道。
我得上法王那儿喝药了,这面镜,我就带走了。
聆听着她在廊上逐渐走远的脚步声,不知怎的,滕玉总觉得心房里似正有着什么东西,就像她手中的那面镜似的,正一步步地被她带走,而方才在他脑海里,月裳那张还那么清晰的面容,正像手中流失的沙般,不可挽回的流逝而去。
雨打屋檐,声韵有致,陪伴着密雨而来的风儿在房顶上呼嚣而过,此时此刻,大地极不安定,可在他的心底,此刻,却是出其的平静。
曾经,在几百年后的某一日,有人在人间说起,那一段流传的过往,无论事实可考或是不可考,然后他们总是会说……在这人间一隅,在某个朝代某座京城里,曾经流传着一对夫妻遭到皇帝拆散的故事,故事里,或许它凄凉得好不美丽、里里外外泛着浓烈的爱意,更要紧的是,在故事里,那一对璧人夫妻情深,不舍你我,不离不弃……可就在几百年后,有个不意见着前孽镜的人,带着伤痕手捧着铜镜,在阅尽镜中的心碎与用泪写尽的沧桑后,无声地,任脱眶而出的泪水洗过她的面颊,轻坠在铜镜上,在烛光下,激荡出一朵晶莹的泪花。
不合时宜的桃李杏甚至是梅花,在神界的武将林中,无视于林中的肃杀气氛,花儿们仍旧是在风中微微轻颤,而那些在光照映下,不得不离开树头的花瓣们,则是在风儿又再一回地吹向它们之时,刹那间倾落如雨。
贪恋着风儿,飘呀飘的桃花花瓣,在落至土里化为春泥之前,遭到了掳获,而掳花之神并不是他人,正是那名打从到人间赠礼回来后,就又一声不响地跑去闭关的无冕。
毫不恋栈地拍开落在身上的花瓣后,无冕朝那个自子问失踪起,即天天都往武将林跑的繁露勾了勾指要她过来。
原本是见无冕一次就被吓着一次的繁露,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半晌,她强忍下所有的恐惧并化为怒气,用力绞紧手中的绣怕,深吸了一口气为自个儿壮胆,也不管众武将神是如何看待她,她只是一步快过一步地来到无冕的面前。
怎么,她还没回神界?光看她面上的德行,他猜也猜得出这位胆小天女敢独自找上他的原因。
她在哪?你对她做了什么?等了好长一阵子,再也没法子再等下去的她,曾经跑遍天宫的任何一个角落,去问过每一尊神仙,甚至入了夜,她就待在南天门处苦苦等着子问,可即使是这样,她仍是无半点所获。
这话你问反了。
站在这个问题前,无冕总觉得自个儿有点哭笑不得,你当问的是,我究竟是帮了她什么,而她又利用了我什么才是。
在这座神界里,想当坏人的多得是,只是差别在于道行高不高竿而已。
因身在近处,就这般笔直地看着无冕面上那双,强行自青鸾身上抢来的眼眸,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蹿爬上了繁露的背脊,因为,方才自他眼里看来,并不像是在说谎……相反的,他是那么地笃定,那么地不容置疑……她板起脸,你在胡说些什么?子问才不是他口中说的那种人。
事实。
他一副爱理不理,说完了话径自转身走回武将林里,没打算再去搭理她。
繁露连忙快跑抄至他的面前截住他,你以为我会相信?告诉我。
无冕一步步走至她的面前,并在她想后退时,快一步地来到她的耳畔,刻意低问: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子问……天生就是个善类吧?真要说演得好的话,子问她是将好人扮得无人怀疑,而他则是将坏人扮得让神界众神都恨他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吹拂在她耳畔的冷意,令她大大打了个寒颤。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只找她的麻烦,我又为何只待在她的身旁,且除她之外,我再无任何友人?失了拐弯抹角的兴致后,无冕一点也不介意为自个儿找个乐子好乐上一乐。
将他的话意重复地想了几回,几乎可说是与子问在神界一块长大的繁露,不禁有点动摇地直在回忆里寻找,以往子问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是她把我引到她身边的,我俩可说是物以类聚。
仿佛还怕她不够相信似的,无冕又再加以左证。
我不信!她想也不想地扬起玉掌,才想朝他面上招呼过去时,即遭无冕紧紧握住。
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他冷冷低笑,愈说愈加重了手指的劲道,几乎要折断她的手腕,你眼中的那个子问,只是个假象,真正的她,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般,但可悲的是,她却不能似我这般扯开束缚,恣意放肆地露出她的真面目,只要她在神界一日,她也就益加痛苦一日——住口!住口……痛苦不已的繁露,在他忽地使劲一握下,隐约地听见了手骨的断裂声。
全然不顾整个武将林里的神仙都在看,也不管他所欺负的,是不是个女人,在折伤了她一腕后,无冕嘲弄地以一指抬高她的下颌。
比起安排好的谎言,真正的事实,很痛是不?子问……不是那种人……痛得冒出一身冷汗的她,委坐在地上咬牙忍着手腕的疼,她善良,又为他人着想……就算明知不可为,为了朋友,她也还是咬牙照做了……这样知情善意,温柔款款,总是为他们着想的子问,怎可能会是无冕口中的那等女人?你这女人也够固执了。
无冕有点受不了地瞧着她那死死板板、说什么也不信的目光,这么着吧,告诉我,你与子问相识几年了?这几百年来,你可曾看清过她的身份?身份?她脑袋空了空,有一阵子没法反应。
当她一径地神游太虚之时,无冕粗暴地一把捉住她的发,使劲往后一扯,逼她不得不抬首看着他。
告诉我,你可知子问她是哪界众生?她又来自何处?他一步步进逼,直将她逼到园子里最壮硕的一棵樱树前时,这才停止了脚步,说话呀,你与她,不是朋友吗?那么那些关于她的小事,你这个朋友总该知道些许不是吗?她不知道。
她……从来,就不曾知道子问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几百年来,曾经无论要去哪,都会与子问一块牵着手去的她,根本就不知这几个月来,子问在人间发生了何事,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那一个遥远的夏天,蓝天甚高、徐徐吹拂的南风在穿窜过山谷后,带来了山谷凉爽的冷风,当她俩在溪畔洗完了衣裳,也将洗好地衣裳晒起后,也不管他人看是不看,她们就是睡在树下,无声地一块看着那一片曾经只属于她们的蓝天……相识数百年,她不知子问来之何处、又是何等众生,以往,每当她对此感到怀疑时,她就会找上那个将子问带回神界寄住的青鸾,可是只要一提到这问题,青鸾的表情就变得很闪烁,而子问则从不主动开口说这事,就算他人有心要问,也总会被她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
因此,她不知子问是否曾有着过去,她甚至不知,子问又是为何来到神界。
在她一径地发起呆时,失了兴致的无冕放开她的发,才想离开此地时,繁露蓦地捉住他的衣袍逼他停下脚步。
她是子问……她用上所有的力气,直拉住他不许他走,子问就是子问,她来自哪儿又是谁,这些全不重要……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天外飞来的一问,令繁露怔愣了好一会儿,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的双眼不意落在无冕带着冷然笑意的面容上。
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他欣赏着她娇容上的痛苦与慌张。
告诉我什么?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未来,也不会留下。
霎时忘了该如何言语的繁露,只是静静地瞠大了双眼。
你心中的子问,她与天地万物都不同,因为她并没有所谓的过去,也从未有过所谓的人生。
一道寂寞的身影在繁露的脑海里一闪而逝,令她不禁想起,在几百年前,当她仍是个孩子时,只要子问有空,她便会和子问待在一块,可是子问偶尔会独自走至窗口,眺望不知处的远方,而那时她的神情……有些孤独、有些微愤,也有些不甘。
真实与谎言,你选择相信哪一个?一径欣赏着她面上千变万化神情的无冕,刻意再推她一把。
几经反复思量,繁露无奈地合上眼。
谎言……他的眼中盛着意外,为何?因为……子问希望我们相信她的谎言,而这,也是我所能为她做的。
几百年的相处下来,她相信,在这两者之间,子问定会要她这么做的,而不是拿着刨刀,一下又一下地,刨下子问的血肉筋骨,就只是为了找寻一个子问不愿启口的秘密。
可最令她心痛的是,身为友朋,她并没有强大的能力可以保护子问,只是一介平凡天女的她,所能为子问所做的,除了选择相信外,其他之法,竟然一点也没有……这就是你对友情的深度?你们这些个神,也真够自私了。
无冕不屑地瞧了她一眼,衣袖一掩,独自步入神界春日里即将到来的暴风之中。
独独……留下了一脸茫然的她。
贵……贵客?一径走在前头的子问,当跟在身后的广目又是问得战战竞竞之时,边走边朝身后举起右拳。
再用那种抖音唤我,我真的会考虑把你拖回去,然后恭请那位滕玉大德成全我的愿望,把你绑在柱上再好好的吓你几天几夜。
这只高头大马的鬼辈,究竟要对她这张脸畏怕到何年何月,才会甘心放弃他那不知打哪来的恐惧?咦?走在她身旁的法王,则是一脸爱笑不笑地,这位贵客,前阵子你不是挺感性的吗?亏你还收敛了本性沉静了好些日。
枉费他还以为她终于被药灌昏头了,或是给滕玉虐疯了,没想到,她的反常德行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害得他直缅怀那段她足不出户也不找全庄麻烦的她。
她再扬起左拳,若想再死一回,那就继续说下去,相信我,我会很乐意帮你重温旧梦的。
不,我个人还蛮崇尚忍辱偷生这款美德的。
只是,我万般不解,你的性格怎么每隔个三日就换一款?能不能请你好心地为我们这两个难兄难弟解解惑?对于她这些日子来的变化,滕玉是事事看在眼里却不开口,可这就苦了没滕玉那么多心眼的他们,压根就搞不清他们一人一鬼究竟是在演哪出。
善变是女人的本性。
她一点也不想解释,在身后的脚步声又再次慢下时,她再次扬了扬手朝广目催促,后头的,别又拖拖拉拉的,我可不想误了我的时辰。
今日你出门到底所为何事?法王怎么听就怎么觉得她会挑在今日出庄,并非一如她在出庄前所说的那些。
私事。
一想到出庄前滕玉对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就觉得这回滕玉赏她的闷亏也未免太大了点。
事情是这样的,在她将自己关在房内三日后,踏出房门后的她,即刻意再连躲了滕玉七日。
今日一早,天色方亮,她即已穿着好外出的衣裳一路杀至滕玉的房门前,耐心地等着夜夜都熬夜,而在天亮时又继续工作的滕玉,神色一脸不痛快地为她打开房门。
今儿个我觉得我的身子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出庄四处逛逛?上回听他说,这座山庄是座会移动的山庄,每到一地未久就又再换一地,她可不能错过这回千载难逢的时间与地点。
滕玉随即以一记冷眼扫过去,不成。
要是他收到的消息没错,那个返回神界即闭关了好一阵子的无冕,眼下正在外头四处找着她。
她随即奉上编派好的理由:我不过是想喘口气罢了,我还没蠢到会犯险地离开你的蔽护,然后被无冕堵个正着。
我何以信你?以往三不五时就趁夜在后院练爬墙的,不就是他面前的这位姑娘?不然,你想怎么样?连日来,心坎里的疑惑已因她而积了好几箩筐的滕玉,仔细地盯审着此时她难得一见的坚持神情,略微想了想后,他徐徐咧出职业式的笑脸,眼底闪烁着精光,朝她勾了勾指。
就在子问捺着性子凑上前时,他忽地将脸悬在她的面前,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芳唇低喃:这样吧,只要你愿任我摆布,我就如你所愿。
她怀疑地挑高柳眉,你当真?以往她只要说声她想踏出庄门一步,他老兄不是派兵将她的客房团团围住,就是由他直接坐镇在她房里,将她给牢牢地看着,别说是打个商量压根就不可能,打她识得他以来,他就从未对她说声好……真难得他今儿个竟这么好说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成交。
反正他能整她、耍她的等等技法,这阵子下来,她也已经领教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再多添上一两个新的,对她来说也完全没差。
那么在出庄前,请你先戴上这个。
他先是朝身后拍拍手,取来某样东西置于地上,再指着门外的两只鬼,他们两个,麻烦你也一道带去,还有,绝不许离开我的法力范围。
她的脸马上黑压压地垮下来,一定得这么做吗?别忘了,天黑前你一定得返庄,这事就这么说定。
径自说完话后,也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滕玉马上关门送客。
一路上,边回想滕玉所说的话,边不时低头往脚边看的子问,在一想起她不过像是个狱里的犯人,好不容易能够出来透口气,可防患未然的滕玉,却已在事先将她所有能够逃跑的线路都阻断,并四处设下结界,使得好不容易踏出山庄的她,就只能走在他所规定的路径上,不过,这些也就算了,最可恶也最欺人太甚的是,他竟然……竟然……贵客?已经陪她走了半日的法王,在她走着走着,突然一骨碌地蹲在嫩绿的草地上,一声不吭,也不知在干啥的她。
她蹲在地上瞧着这两尊,永远跟在她身后阴魂不散的大块头,近来,也不知她是受滕玉的影响愈来愈深的缘故还是怎样,每每贵客这二字,只要打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她就有一种觉得刺耳到想捂上他们的嘴的冲动。
我有要事,可以请你们就此返庄,或是乖乖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吗?虽说他俩的周全,以她的能力,她的确是可以安全顾及,可她却怎么也不想让他们在她的私事上凑上一脚,或是因此而无端遭殃。
法王没得商量地朝她摇摇指,你要我俩在被大师兄修理完后,再联同西岐,三个手牵着手返回鬼界吗?滕玉或许是治她很有一套,但那个已经掌控住她脾胃的西歧,现下可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一天内即遭鬼辈威胁了一回又一回,偏偏她还不得反抗半分,这让子问不禁沮丧地垂下头直摇首。
你们就一定要这么不识相地来坏我的好事吗?跟跟跟,在庄里时,她上上下下地跑,他们也就奉命苦着脸四处追,结果都已出了庄了,他们却还紧黏在她的身后……这叫她哪有时间去办她心中的正事大业啊?你若跑了,我们会很难对大师兄交代。
广目老老实实地看着她垂落在地的裙裾,俨然已经练就一身不用正面瞧她那张打扮得过于俗艳的异容,也能跟在她后头的本事。
她忿忿地指着双脚上妨碍她活动的东西,并泄愤地起身一拳往一旁的大树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拳印。
都已被滕玉给铐上这玩意了,你说我还能怎么跑?那个笑里藏刀又本性阴险的男人,为保能行万年船,居然真把她当成了个人犯来看待,硬是在她脚上装了那两个玩意?已经很后悔乖乖奉命陪她一块出来散散心的法王,在见识过她有多么深藏不露后,头痛地抚着两际。
这可就难说了……就算她的两脚皆套上了玄铁所制的脚链,在链子的尽处还附上一条链着一百斤铁球,可她居然当它们不存在般,拖着两百斤的重量照样走得健步如飞,害他和广目有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她。
试问,世上有哪个女人,可在脚上系上两百斤重量的铁球,哪怕是要跑要追要跳也全然不受影响?很不幸的,眼下,他家就有一尊,偏偏又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打哪来的怪胎。
自艾自怜过后,子问强迫自己放下那张一路上直在她脑海里打转的坏心眼脸庞,屈指算了算后,她不禁有些意外,来者竟比她预估中的速度来得快了点。
她瞧了瞧后头武艺与术法皆差上滕玉一大截的两只鬼,面色忽地微变,边看着远处边赶时间似的朝他们弹弹指。
我要找的客人就要到了,你俩若不想被波及,那就最好躲远点。
什么客人?他俩连忙振作起精神,防备地四下打量。
他。
一记凌厉且角度刁钻的掌风,起先是静静蛰伏在远处前头颇为阴森的树林里,下一刻即准确地来到了子问的背后。
子问不慌不忙地偏身闪过,在下一记掌风又击过来时,她飞快地伸出两掌,紧拉住广目与法王的衣领,逼着他们俩同她一块蹲下。
自广目上头扫过的掌风,在那一记掌印深深印在一旁大树树身上时,也削去了广目一绺头发。
喂,三脚猫。
左右手各拉一个闪躲的子问,两眼直视前方,低压了音量开口。
在!在这种景况下,全然没有意愿去强出头的两个男人,相当可耻地对她摆出了两张灿烂的笑脸。
都闪到一边去。
脚下的两颗球就已够麻烦了,她才不想再多添两个专扯她后腿的。
法王面有难色,但……回去时若是少了你们两个,我怎么同滕玉交代?她快言快语地说完,动作迅速地拖着他们往一旁的密林里躲。
可就在这时,原本像是仍在远处的来者,特殊的气息已快速来到了子问的背后,等着这刻已经很久很久的子问,一径地先藏好他俩,连转过身去看清来者也嫌懒,仅是头也不回地握住来者的一记重拳,而后手腕一扬五指一张,紧紧扣住来者手臂上的腕脉。
掌心下,偏低的体温,令子问略皱了皱眉,当她转过身子,仔细看清眼前这个因她一掌被她扣住哪儿也不能去的男子时,首先让她牢牢记住的,不是别的,即是他那张面容可算是举世无匹美男子的美貌,其次则是他方才的那一拳……令她来得快也去得快的惊艳,在她弄清情况之后,当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所有期待都被浇熄的她,失望不已地松开手,背过身子颓然地掩面长叹,又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什么这世上的高手,外在与内在,落差的比例总是那么大?遭她所冷落的皇刚迟,微眯着眼,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动作飞快地朝刚巧站起身的她挥出拳头,猛然受袭的子问,头也不回地接下皇刚迟一点也不介意从人背后偷袭的一拳。
我原以为,你会是个登样的对手。
很讨厌对手没品更没有德的她,打量似的看了他一会儿后,啧啧有声地摇首,没想到,你的问题,远远比我所想象的来得大。
虽说,他的法力与武艺皆已在众人之上,倘若再多修行点的话,依她看,应当会有更大的成就的,只是,坏就坏在他的性子。
使尽力气,才将拳头自她的五爪下抢回来后,二话不说地又扫了她一腿,且迅即一手握住腰际宝剑的剑柄欲拔剑出鞘,但就在这时,一只看来细瘦的玉手已将五指覆盖在他的手上,硬生生地将剑给插回了剑鞘里。
顺手架住他的另一只手后,动作远比他来得快的子问,直望着他眼底愤火,而后忍不住浅浅轻叹。
别把自个儿的自尊心看得太重,我没屈辱到你什么。
你难道没听过,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干吗那般输不起?他若真要怪,就只能怪他道行不济武艺又不精。
是吗?下一刻,事前一声招呼也没打的皇刚迟,用力以额际敲向她的额际,在他俩因此而痛得要命之余,也不得不放开彼此。
子问吃痛地抚着被撞红的额际,痛痛痛……哪有人用这种手段的?卑鄙。
你是谁?总觉得她很面生,也不曾在六界里见过她,愈想愈觉得古怪的皇刚迟忍不住问。
她频频揉额,真想问,那就先报上名来。
皇刚迟。
他愈想愈是觉得她先前芳容上的神情有古怪,你知我是谁?她淡瞥他一眼,别有所图的目光上上下下打探了他好几回。
不就是修罗道里那个最年幼的修罗?幸好她事先算得准,也幸好滕玉肯配合地在今日放她出庄,要不然,下回她要想再遇到眼前的这尊,不知得再等上个几百年。
压根就没理会她在说什么的皇刚迟,一脚直踹向她那笑得乱诡异一把的脸庞,适时闪过的她,随即回礼,以一记手刀砍向他的颈间,并且哀怨地道:动作太慢。
难不成……现下修罗道里所盛产的就是金玉其外?不会吧,这下她是要怎么玩?在皇刚迟咳得喘不过气来时,蹲在他身旁,看他咳个半死,却没有半意施加援手的子问,失望至极地一手戳戳躺着不动的皇刚迟,幽远的叹息,飘散在徐徐的南风里。
你就一定要这么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吗?从前听无冕说,修罗道之所以能在六界之外,还占上一个名分,就是因修罗道里的六个修罗,若是团结一心,要打倒他们可说是难之又难,可,一旦他们六个只要缺了一个,或是落了单的话,那景况……就会变得蛮好笑的。
可惜的是,现下的她可笑不出来,因为,道行与武艺太强虽会令她烦恼,但太弱……那也不成啊。
期待?好不容易才喘过气的皇刚迟,先是往后跃了一大步,防备性地与她拉开距离,怎么,你贪的是财还是人?对于话里总是藏着古怪的她,皇刚迟并未全然当真,只是趁势随口问问。
嗯……岂料她竟正经八百地抚着下颌思考,事实上,我是打算劫财亦劫色。
……这女人到底是打哪蹦出来的?她懒洋洋地问:自修罗道离家出走的小修罗,告诉我,你对这人间,有什么感想?因那个小字,而感到刺耳不已的皇刚迟,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着她的心房出掌,可子问的动作仍旧是快了他一步,稳稳地接下了他偷袭的一掌。
可就是因与她对上了一掌,皇刚迟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之处。
你……你分明就受了很严重的伤……若她不说,而他也未与她对上一掌的话,恐怕他也不会知晓,可,在这等景况下,她怎还能站着?是没错。
她一脸的无所谓,自顾自地拖着脚下的东西走至大树下倚着树身休息。
这才看见自她裙摆底下露出来的两颗铁球的他,更是愕然地瞪着脚上铐了那两个东西,竟跑得比他还快,也压根就不受半点影响的她。
一阵打从骨子里往上漫涌的寒意,令皇刚迟几乎站不稳脚步,他咬牙地退至远处,而后,额头上的汗水一颗颗地往下掉……压根就不曾对他正经过的子问,朝离她离得远到一个不行的皇刚迟,先是勾勾指要他过来,但在他还是不肯合作之后,她笑了笑,下一刻,她已来到他的面前,一手捉住他的手,身影一闪,已在转眼间将他给拉至大树底下,强迫他得陪她一块休息。
修罗者,大善亦大恶也。
靠在树下短暂的歇了一会儿后,顺过气的她,朝他换上了公事公办的音调,你对这座人间,怀抱着的心情,究竟是大善呢,抑或是大恶?就是为了此事而离开须弥山的皇刚迟,错愕地瞧她一眼,随即拉开她的手,防备地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直视着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的她。
看来,你还未作好决定。
认真地瞧了他的眼眸半晌,她又庆又幸地拍着胸口。
为何你会知道这些?他愣愣地看着她嘴角漾出的小小笑靥,原本胸臆里所升起的防备心态,正一点一滴地消退着,而就在他又见着了她脚下的东西以及此刻她过于苍白的面色时,顿时化为已灭的飞灰。
就如她所言,他的确是还未作好他的决定。
他一直都不懂,为何身为修罗,对于人间,就只能强迫性地选择大恶或是大善,没有灰色地带,当然也不可能像凡间的人们一般,心中皆有善亦有恶。
这等奇怪的规矩,都没人觉得太武断了吗?还有,他的善恶,本就该由他自个儿决定,他人凭什么指使他什么?他才不要同其他的修罗一般,只会一味地对着命运弯下腰选择屈服,而不是依循着自己的心愿,去选择自己所愿意选择的。
修罗道的修罗们,当他们此生头一回睁开双眼时,他们一生的命运,早就因他们骨子里的天性而注定好了。
子问听来有些虚弱的声音,在他沉思的这当头,悄悄地滑入他的思绪里,可你不一样,你很特别,因为他人的命运,是在出生前就已注定好了的,而你,则是在你出生后,再由你来决定的。
你说什么?调匀了气息后,她缓缓张开眼,直直望进皇刚迟那双仍是左右摇摆不定,不知该如何选择的黑瞳里。
她像个大姐姐般地拍呀拍着他的头,我说,你的命运,是由你自个儿来决定,而不是什么天性或是什么注定,换句话说,你拥有一个其他修罗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颇为厌恶地隔开她的手,术法?还是武艺?虽说六位修罗中,就属他的术法最高,可若论武艺,他也只能和大师兄无酒打个平手而已。
那叫自由。
自由?这意思是,他可以离开须弥山,去做那些以往他只能放在心中,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的事了吗?不知怎的,在他这么想时,无酒他们的脸庞,仿佛,就蹲踞在他的面前,瞪大了双眼仰首看着他……她以指轻敲他还不太开窍的脑袋,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待在须弥山上,遭你的师兄们吆喝来去,当个名不副实,永远也无法成才的修罗?这年头唯一还算得上正常的修罗,听神界说,大概也只剩下众修罗里这个年纪最幼,也最不合群的皇刚迟了。
你以为你懂什么?他顿时两眼一眯,随即扬拳,一记重拳直袭向那张有若芙蓉的美丽面容。
可早就摸清他个性的子问,只是慢条斯理地以一指顶住来拳,而后毫不客气地起脚将他给踢飞至远处。
我不都说过,动作太慢了吗?啧,都得了一回教训后竟还是学不乖?你……挣扎站起的皇刚迟,才打算派用上他最高等的术法时,站在原地不动的子问先是大咧咧地朝他咧嘴一笑,而后,他的眼前随即一花,速度快上他好几倍的子问,在他下一刻睁眼看清身处何地时,已遭她一口气从村郊拉进村中。
拖着他一口气往某家民房房顶上跳的子问,在一上去后,找到个好位子坐下来,不给选择地拍拍她身旁的屋瓦。
坐这。
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她伸手将他的衣袖一拉,逼他不得不亲昵地肩并肩坐在一块,我想你也不急着走,那不如就陪陪我。
沐浴在夕阳下的子问,一手直指着远处山丘上,那一畦畦层叠有致的梯田,与收拾了农耕器具准备返家的人们,淡淡地问。
哪,告诉我,你瞧见了什么?他微皱着眉。
还能瞧见什么?不过是一群凡人而已?听着。
她努力捺下双手的颤动,刻意不让人察觉这一点,几百年来,这座人间,就是因有太多的战事而血染大地不知有多少回。
好不容易,在新朝开展帝业后,这十几年下来,百姓们才稍稍喘了口气。
这与我何关?始终摆出一副爱理不理模样的皇刚迟,并不怎么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懒得再与他玩迂回那套,子问想了想,索性就同他来个最直接的。
我想说的是,这人间还等着由你来决定。
由我?总算有些明白的他,讪笑地问:怎么,你该不会是要我选择守护这座人间?嗯……她皱眉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事实上,就算是你继承了其他修罗们所有的毛病,决心待人间之人极恶,或是你想将他们全都杀光,抑或是毁了整座人间,也无任何一界众生能奈你何。
可,那是我所不能为之事,而我也老早就决定得尊重你的决定。
你在耍我?特意找上他,再将他押来这,他可不认为事情真有她说的那么简单,也不认为她就只是来对他说声她的尊重。
别闹了。
子问扬高了下颌,理直气壮地两手叉着腰问:你这小子俊美得一塌糊涂,你以为,你究竟哪儿看起来像是只可让我耍的野猴?除开滕玉那张杰出过头的脸蛋外,偶尔,她也是会挑剔一下的好吗?……这女人……话里的意思,究竟是想褒他还是想贬他?……杵在人家屋檐下当三脚猫的另两只鬼,则是在相继翻起白眼后,默默在心中暗付……他们家大师兄的眼光,与这女人的脑袋……恐怕,问题都已严重到一个可算是毁灭的程度。
先不说子问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她的行事作风又是如何的让人摸不着头绪,更不要说她这具可以拖着两百斤铁球到处跑的身子,究竟是啥子造的,就来说说她那一身总是令鬼难以恭维的打扮就好。
整个山庄上下,打她踏进庄内第一步起,所有人皆看不清楚她生得是何等模样,只因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那太过俗艳与夸张过头的衣着上,可这个老让广目掩嘴欲呕的缺点,偏偏在滕玉的眼中,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又或许,目光总是有点错乱的滕玉,他所瞧见的,也不过只是个女人而已。
也因此,就算子问日日一脸浓妆艳抹、一身华丽招摇,他也全然没有半点感觉,也从不认为她所着的衣裳,对于他人双眼的杀伤力有多大。
坐在她身旁的皇刚迟,在子问站起身在屋顶上,不语地凝望着远处许久后,他那一直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忽地一怔,有些分不清,方才那名让他觉得哪儿怪怪的女人,与眼前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是否真是同一人。
只是,那答案,她那一头在夕霞下顺风飘曳的长发没告诉他,而她身上那袭过于艳红与人间格格不入的装扮,也没有告诉他。
就在皇刚迟侧睨着她弧度优美的轮廓以及她看起来似乎寂寞的背影后,似水的光影自她眼角一闪而过,他怔愣了半晌,有些分不清,藏在她眼底的,究竟是泪水还是方才他一时的错觉。
就在这时,子问忽地侧过身子,一手勾起风儿吹散的发丝,低首朝他微微一笑。
六界也好,修罗道也罢,没有人能左右你将来对这座人间将是大善抑或是大恶,这就是你与其他修罗的不同之处。
而总有天,你得对人间有个定论,而这定论,正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明白吗?你认为,大善与大恶,我会怎么选?这一回,他并没有回避她的问题,只是他很好奇,她会希望他如何选?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她淡淡地应着,很希望能够就此置身事外。
你呢?在夕色愈来愈黯淡之时,他忙拉住她的衣角再问:你又是站在哪个角落来看待这世间的?刹那间,子问面上所有的笑意全都遭到他的话语给逐走,正如原本是光芒耀眼的落日,遭哪吹来的黑云遮蔽住后,只能躲起来独自伤心。
怜悯。
面无表情的她,身上的寒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我只能站在怜悯这一方,别无他选。
正邪对错呢?在她一骨碌地跳下屋檐时,也跟着跳下的他,问话紧跟在她的身后。
与我无关。
她用力握紧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抖个不停的双掌,为了不让他察觉,忍咬着牙的她,在尝到口中淡淡的血味时,才明白自个儿咬破了唇。
是非善恶呢?她笑得很无奈,那更不是我该去在乎的。
即便不是正道?就算……她深吸了口气稳住她的话语,并不自然地别开脸,就算某日,我遇着了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因为怜悯,那么在他死去之时,我还是会为他照哭不误。
这是为什么?难以置信的皇刚迟,在听完她的话后,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仔细将她的一切看进眼里。
她方才说的,又是什么?瞧瞧她,她知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倘若她不在乎,她怎会想知道他日后将对人间做出什么选择?倘若她不在乎,那么就不要在同他说话时,声音显得那么抖颤啊!倘若她一点都不在乎人间的生死与苦痛,那她,就不要笑得那么无奈啊!她明明就是不愿的……你……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她侧过脸,将面上的表情都藏在阴影里,并转身朝他挥挥手,好好保重,日后当你做好了选择,记得知会我一声。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今儿个在出家门之前,她与滕玉约好了,天色一黑就得回庄,要是她晚归了,她就等着任鬼摆布。
站在原地的皇刚迟并未拦她,他只是在她离开后,想也不想地一口气跃至树梢顶端,远看着她愈走愈远的身影,并在再也见不着她时,缓缓转身看向这座他始终没有定下心来看过的人间……当子问走回先前她曾待过的密林里时,她回首瞧了瞧这里与她和皇刚迟聊天的距离,而后头一个问向法王。
你听见了什么?方才我似患了暂时性的失聪与失明,所以我啥子都没瞧见更没听见。
识时务者为俊杰,拖了两颗铁球都还可以飞来飞去、跳来跳去了,收拾她的这等事,由他家大师兄出手就行。
她再把目光定在广目的身上,你呢?静看着她那张写满威胁的脸庞,觉得胃里已再无东西可吐的广目,求饶地向她低首。
……我从现在开始失忆就是了。
走吧。
对这两个答案相当满意的子问,微微撩高了裙摆以利于走路,同时也免于脚上的铁球在一个不小心下,害她跌个姿势不雅的狗吃屎。
去哪?仿佛早已遗忘了方才的心绪般,她抹了抹脸,刻意没好气地回首瞪他们一眼,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去找你家大师兄好弄掉我脚上这两个玩意!原本没打算连在出了庄之后,也亲自监视着子问的滕玉,起先,他是很安分地待在书房里办他该办的公事,可自他的结界之外有了动静,而那前来的气息,既不属于子问也不属于法王或广目后,他便再也忍不住想要窥探的心情,急急忙忙地自庄内赶来此地。
虽然说,他事先早就备妥了结果,因此没啥好担心的,可就算是这样,那名不速之客,仍是在他的结界中找着了就连子问也没发觉的缝隙,而后一口气地闯进来。
没打算与修罗道结怨的他,只是站在树丛里,静瞧着眼前的一切,并在他们全都走光之后,才缓缓踏出林里,并对于他所得到的消息,感到有些意外。
可就是因为这个意外,却让他额外想起了一件,早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头,可他,却遗忘在心版上,从来未曾将它追认出来的往事。
一直以目光远送着远处的三具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见他们时,他这才将面色一沉,右手五指迅速窜出尖锐利爪,紧接着身影一闪,即来到远处一掌将藏在树林里已久的另一个第三者给拖出来。
看够了没?面对身形大上他两倍的魍魉,他面色丝毫不改。
放、放手……五指锐刺深刺入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它忙要滕玉松手。
为何在你身上,藏着股令我讨厌的味道?嗅觉相当灵敏的他,不怎么愉快地回想起某几位他在鬼界的同僚,可按理说,这类职等低下的魍魉,应当与他们毫无交集才是……若他没记错的话,这阵子,因鬼后诞下皇子之故,法力大大衰退,因此整个鬼界由上至下,所有的有心之鬼可是不安分得很,在鬼后统治了鬼界几千年后,鬼界之鬼若想另易新主,或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取而代之,那就绝对不能错过这段大好时机,不然,一旦待鬼后复元,只怕再过千年也绝不会再有这机会。
我……大抵知道可能是怎么回事的滕玉,在右手再添上一成力道,让它无法开口后,头也不回地朝暗处轻唤。
无常。
大师兄。
不过一会儿,从不在庄里现身,可百年来却总是随传随到的无常即现身在他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交代:转告夜叉一声,这阵子得严加戒备,若是出了点小乱子也得上禀。
还有你立即增兵两成,日夜保护鬼后与方诞下的小皇子。
是。
无常一走,丝毫不掩戾气的他,转眼看向先前的不速之客,两指朝手中的不速之客轻弹,强大的手劲立即令它飞撞至一旁的树干上动弹不得。
接下来,就该你了。
将该防备的事交代好后,滕玉拢了拢两袖,再慢条斯理地走向它。
什——好不容易才喘过气的魍魉,猛一抬首,顿时被吓得大气再也不敢多喘一下。
在飘浮在滕玉四周的鬼火照映下,两条色泽有若黄玉的滕蛇,飞快地自袖中窜出,缠绕在滕玉的两手之上,一只昂首吐信,另一只则离开了滕玉的腕间爬窜至它的颈间,紧紧缠绕着并朝它面对面地露出白灿灿的蛇牙。
你……你想怎样……丝毫不敢挪动自个儿半分的它,额间的冷汗一滴一滴直往下流。
滕玉款款轻笑,声音仍是一派的温柔如故,可眼中的杀意却有若要噬人般。
拆了你,再慢慢挖出我想知道的一切。
初上叶梢的新月,弯美如钩,洁白有若皎玉。
晚风自树丛里飞窜而过,带来了沙沙的声响,适时地掩过躲藏在林间的鬼类低语,亦吹走了,淡淡四散在林间血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