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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是你说你愿任我摆布的。”

2025-03-29 06:39:43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脚步慢吞吞地拖着我,才害得我没法守信!我不接受任何推委。

我都说了我不是……那是做啥?回庄的路途上,因身子不适的子问走慢了几步,又或者该说,其实是因跟在她后头的那两个只是中看却一点也不中用的跟班,脚下的步伐实在是太缓又太慢,这才害得她大大误了她与滕玉约定的时辰回到庄里。

偏偏那个不知是否已算好她会逾时的腾玉,为了她的言而无信,一逮着了这机会,二话不说地就推她回房,瞪着她那张面无血色的脸许久后,他便一骨碌地将她扔上床,随即转身出了房门绕到厨房去。

未久,一只编织精巧的竹篮遭他携来,而里头,则盛满了一堆令她就连原形也认不出的恐怖饭菜。

她满面惊恐地瞧着老爱虐待她的滕玉,再次慢条斯理地,自那只她再眼熟不过的竹篮里端出一碗汤。

我……我不……张嘴。

不给她反对的余地,滕玉一口气将西岐刚煮好的加满蜜与糖的药膳,一口一口地喂着这个既让西歧的厨艺突飞猛进,又固执得让他拿她没法子的女人。

没想到他竟会与她在这上头妥协,不再日日逼着她只许吃那些令她皱眉头的补食,反倒顺着她的意在这方面迁就她,呆呆愣看着他的子问,一时片刻间,就只能微张着嘴,任他一口口地喂着。

吃完药膳后,加了许多甜料用来嘉奖她的甜汤,闻来香气四溢,落入喉际时,甜润甘美……吃得一脸幸福样的她,心情无限好地看着滕玉又替她舀来另一碗甜汤,全然不知,此时她美丽的小脸,在滕玉的眼中看来,就像是遭到微热的南风吹拂后,于水面上亭亭盛绽的芙蓉……她以前……有这么美吗?一个多月前,当她来此送上贺礼时,那时一直站在无冕的身后,并低垂着螓首的她,笑起来,也像此刻如此令人动心吗?她的这张容颜、这一头如瀑的青丝,他是不是……以前曾在哪儿见过?滕玉?一直等着喂食的她,忍不住以指拉拉他的衣袖,将不知整副心思都跑哪去的他给拉回来。

他甩甩头,动作熟练地再喂她一匙,可当他见着她仰望的姿态时,刹那间,许久没再想过的记忆,带着一身的朦胧,急涌如狂涛般出现在他的记忆深处,哪怕自那日后,时光已过了几百年,至今他依然深深记得,那一年,当他遭到流刑之后,在一处战场上……老实说,打从头一回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很面熟。

你去过神界?人间她待得不久,他界则是都没去过,除了神界外,她实在是想不出他处了。

不曾。

神界与各界交恶是出了名的,若他敢上神界,只怕他没那么容易回来,再说,就算是不上神界,他对神界的情势,也大致了解……她在做什么?趁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时,偷空拎来他搁在小桌上的竹篮,先替自己再添碗甜汤,再把里头方出炉还热着的甜饼也给一并没收。

一口将味道弄成甜味的酥油饼送进嘴里后,她闭上眼,不疾不徐地品尝着西歧的好手艺。

任由她大口大口将他所带来的食物席卷入腹,滕玉在她吃得很不方便时,顺手将她手上的巾帕给解开,而后一抬首,即见她星眸半闭,唇角高兴得往上翘,看似有些苍白的面颊上盛着小巧的梨涡。

虽说,他老早就看过许多次她爱吃又爱笑的模样,但,每每见她笑得好甜也好快乐,他就忍不住想……忍不住想一脚踏进她的世界里,好去瓜分她的一点点快乐,或是去体会她那很简单就能够感到满足的心态,并在她心头抢站个地位,好让他时时都能见着她那再美丽不过的笑脸。

真有那么好吃?也许是被她的好心情给感染到了,他不禁有点好奇。

嗯,不然你也试试。

她忙不迭地点头,也依样画葫芦地将一匙喂进他的嘴里。

一张俊脸几乎绿掉的滕玉,连忙将口中之物吞咽下肚,且连连灌了三大杯的浓茶才甘心。

方才她吃得高高兴兴,而他却痛苦万分的,是啥东西?他只记得,那等甜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味道,害得他只差没流出眼泪来,可她呢?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照样开心地啃着甜饼边喝着那碗汤。

眼前这张全然无忧的脸,一点都不像是那一夜在亲自拼好了前孽镜后,陪着他一同看完那些他根本就不想再追忆的过往,面上似带着怜悯,不言不语,执意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变了个人的模样……在她将最后一口甜汤送进嘴里后,滕玉取走餐具,而后拉着她来到桌畔强迫她坐下后,他垂下头,两手捧起她的小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在做什么?她愣愣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

将她所坐的小圆凳转了个圈好让她背对着他后,他不过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那一双看来白净修长的十指,就落在她两侧的肩上,下一步,即是将她的衣襟往左右拉开,露出她雪白的香肩。

……她的脾气之所以不发作,全是因为,此刻在她身后,那个每轻薄她一回,面上表情就愈显得想不通的滕玉,眼下居然因她而失去了平日该有的翩翩风范,甚至还对她摆上了张臭脸。

奇怪,怎么看怎么不像?难不成……是他记错,或认错人了?当滕玉很努力回想当年他所见着的是什么之时,想着想着,忽然忆起,在那时候,些许黄沙遭风儿卷起,携来的风沙颗颗打痛了他的脸庞,也掩埋了他四周同为流刑的犯人们……而后,在他准备离开已是死寂一片的战场上时,突然间,有另一个女人……蓦然间,将久远前的回忆记起来的他,先是将子问长曳至地的长发全都拨至她的胸前,以发代衣,遮去了胸前的美景,仅露出了一大片令人垂涎三尺,也让人想入非非的美背。

……她承认,她完全不懂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从头到尾都不开口说话,只是走来走去的滕玉,一下子紧盯着她的背影,一下子,又走到她的面前要她仰起颈子,要她维持着这等仰望远方天空的姿势。

……先是将她的衣脱光了一半,还要她来个仰望苍天?这男人,他究竟是想要她如何?终于找着了那个与他记忆深处,那一抹几乎可说是完全吻合的身影后,他的两眼贪婪地再多看了她两眼,慢条斯理地走至子问的面前,面对面地坐下后,他,正气凛然地、一脸严肃地、正经八百地,问她……你可以把衣裳全都脱了吗?理由是?她想也不想地就先赏他一记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之余顺便练一下她的掌劲。

我想看。

他一脸固执,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这样?她很努力克制住再甩他两记巴掌的欲望。

不成吗?魅人的俊容、难以抵挡的男人嗓音以及那双一手环住她腰际的大掌,全都影响了她的思考。

不成。

她皮笑肉不笑的,以食指与拇指拎开他摆放在她腰际的大掌,接着她两眼一瞠,举脚一踹,痛痛快快地将他给踹至一旁反省去。

是你说过你愿任我摆布的。

一手抚着肚子的他,不死心地再次爬回她的面前。

那是两码子事。

我可以穿回我的衣裳了吗?露出双肩和一整个背部,说实话,还蛮冷的。

甭,这样就好。

全然不会虐待自己的滕玉,带着欣赏的眼光,大咧咧地瞧着,眼前其他人或许一辈子也见不着的美好春光。

在他愈坐离她愈近,对着她瞧的两眼,也愈来愈眨也不眨,好一阵子过去,在他们两人始终像个木头人般地对瞪着彼此,按捺不住性子,忍不住败下阵来的子问,不得不问。

咱们……有必要这般互瞪直到地老天荒吗?那倒是不必。

总算是有点心思摆在正事上的滕玉,开口的头一句话,立即让她眉心紧蹙,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与修罗道,有何过节?子问冷冷地将眼瞥向外头某具高大的身影,有些冒火地问。

是失聪的告诉你的,还是失忆的告诉你的?好哇,是不是都太欠缺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是我在场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滕玉立即自首,省得她去浪费那些时间,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

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偏偏全都知晓了,今儿个,他究竟是看见了多少?我与修罗道毫无过节。

不过就只是天性而已。

那你为何会想去左右修罗未定的志向?现下六界与六界以外的都知道,修罗道里最小的一名修罗即将定志了,因此这阵子,不但是修罗道的须弥山热闹得不得了,对于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师弟,修罗道也已派出大小修罗前去寻找他的踪影。

可他人是怎么也找不着皇刚迟,而她,则是运气好到连城墙也挡不住,久久才出门透口气而已,这样也能瞎猫遇到死耗子般地遇着了皇刚迟。

我没逼他什么。

就算她再有私心,只要皇刚迟不从,就算她压着马儿强喝水,马儿硬是不喝她又能拿它怎样?按理,修罗在善恶未定之前,是不会离开须弥山的。

滕玉还是认为她的几句话,已经为人间带来了莫大的影响,他们是善是恶,也该是由修罗道决定而非他人穿针引线,拜你之赐,因你的几句话,你可能就已改变了这座人间的未来。

我再重复一回,从头至尾,我并没有左右过他什么。

她随手拿一束长发把玩,状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在这一点上头,她并没有对他隐瞒,世上无人知道,我做得到的,皇刚迟也做得到,而我做不到的,他却能做得到。

而这,就是我找上他的目的。

皇刚迟做得到,她却做不到的事?先且别说她的神力与武术皆大上皇刚迟太多,那个初出须弥山的皇刚迟,又有何魅力可让她专程去找上他?不想再说下去的子问,跷起一只长腿,有些埋怨地指着链在上头的百斤铁球。

解开这玩意,我可不想明日又拖着它走上一整日。

他也不想想,拖着这两个玩意出门,多丢人啊?蹲在她面前,取出钥匙一口气解开两个锁后,滕玉并未马上站起,相反地,他皱眉地看着,本就一身细皮嫩肉的她,一整天下来,脚踝处已遭那两副脚链给磨破了表皮。

小事,一两日就会好的。

子问不痛不痒的声音自他的上方传来。

但他却不这么想。

他先是以巾帕包裹住她的伤口,外头不远处的药房里,找法王拿了些药后,又再次蹲下身子,细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他修长的十指,在碰着了她的皮肤时,稳稳的一种热力,仿佛传了过来,她低首看着他,不知怎的,心里头那等浮浮沉沉,算不上愉快可又有点晕陶陶的感觉,愈是多看他一眼,也就在她的心中累积得愈多。

早就替她的脚上好药,却始终没自她的面前站起,滕玉伸开五指,下一刻,大掌即暧昧地停留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脚踝上。

可以感觉到他每一个动作的她,想起她正光着脚这般任男人摸着,她不禁微微绯红了双颊。

放手……在神界,你可有想念之神?他边问边以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脚踝,这等丝绸般的触感,又绵密,又滑腻……无。

她强打起精神回答他的问题,可她的双颊,却因为他游移的手指而愈来愈红。

人间呢?原本还握住她脚踝的大掌,忽地开始往上游移,缓缓地一直滑至她的小腿处。

面上红潮早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子问,索性一手掩着嘴,并且不争气地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眼神。

无论是人或是六界众生,我都不愿想念,也不想与之深入交往。

哪、哪有鬼用这种手段拷问的?犯规。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拉开她的手,颇为怀疑地问。

那,我呢?你可还记得我?你?她愣愣地瞧着他,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

大师兄,鬼后有令——很会挑时候的广目,连门也没敲地就踏进客房内。

没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的两人,动也不动地瞧着门外的广目,而广目,也是动也不动地瞧着门内的两人,所谓的时间,仿佛在这暧昧的时光里止顿住了。

房里房外,头一个回过神的,是广目,就在他回过神重新思考起方才发生了何事后,他先是张大两眼、张大嘴巴,定住前脚、稳住后脚,再扮出一脸处于震惊状态中的呆子样。

打……打扰了……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看去,子问这才想起她一直没把身上的衣裳给穿好,而滕玉,则是一发现广目的存在后,随即两手紧搂着她,免得她在无意间将春光赏赐给不该看的第三者,再为广目奉送上一双冷眼。

我、我我我先……先告辞了……满面通红的广目,战战兢兢地退了两步,然后逃命似的匆忙将头一转,在廊上跑得十万火急。

慢了一会儿,这才发觉广目为何会跑得那么快,子问火速地推开滕玉,三两下即将衣裳穿好,并在广目的脚步声愈跑愈远时,直接扔下滕玉赶忙追鬼去。

慢着!她气急败坏地追着前头愈跑愈是起劲的男人,不许跑,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若是广目知道了,那西歧和法王也就知道了,一旦法王那个大嘴巴知道了,那……想必全庄的鬼也都会知道了。

压根没理会后头的她在说什么的广目,仍是一径地逃命要紧,追在后头的她,索性边跑边随意抢了一小盆盆栽,玉臂一扬,使尽全力地掷出,呈一直线飞出去的小盆栽,迅速且准确地击中目标,而就在一道破裂声响起过后,面对的走廊廊上,再次恢复了一片平静。

不是叫你……慢着了吗?走至躺在地上的广目的身旁后,子问忍着积蓄了一天的不适,喘着气勉强弯下腰将他给拎起坐正,并想把毫发无伤的他给晃回神。

我……满头的昏眩好不容易止住了后,广目定目一看,差点又被她近在面前的脸庞给吓得两眼又再翻白。

说,你瞧见了什么?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面带威胁地将他拉至她的面前。

啊……啊?他两眼眨了又眨,好半天才终于有点看懂面带冷笑的她,似乎在暗示着他什么。

她愈笑愈是温柔,现下,在你的眼里,是不是正看着一个好清纯好无邪的姑娘?……一定要这么配合着她撒这种谎吗?还有,你是不是在方才也瞧见了你家大师兄好规规矩矩、好品行端正、好正人君子的模样?这、这难度未免也高得太过强鬼所难了…………因她那张愈靠愈近的面容,再也撑不住的广目,索性直接两眼一翻。

喂,回魂,你先听听我的解释啊!远在客房外头的滕玉,在看完了外头的戏码后,滕玉走回屋里,弯身将一只方才自子问的脚上拿下来,却来不及还她的白鞋。

在他才想出去叫她回来把鞋穿上时,就见面色苍白的她,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好一会儿后,再一路拖着满头金星的广目,一脸凶巴巴地直往法王药房的方向走去讨救兵。

当滕玉走至外头,懒懒地倚在廊上,看着远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一种已是久违数百年,很痛快、却又很糟糕的感觉,此刻就像沉默在海底可却又再次浮出于海面的船只,重新整理好航程,并缓缓划过他的心房,为他带来了阵阵的涟漪,也命他丢弃,以前那些他早就该放手的一切。

可在他心底,一道细小的微声,却不断地在他耳畔低喃,此刻他能无恨无愤地从记忆里走过,也终于能够回过头正视他抛弃已久的自己,所倚靠的,并非是他的力量。

将她的白鞋置在手心上把玩的滕玉,在子问一手拖着广目,一手用力敲着法王药房房门时,他抬首看着位于房角上头的墙角处,不知是在何时遭蜘蛛给筑了个巢。

望着那张形状虽小,但却很有用处的蛛网,他不禁想起另一个蛛网。

他在暗地里布下的蛛网。

与其他在野地里奔驰狩猎的动物相比,他的就省时省力多了,他早就已张开了蛛网,沉默地躲于一旁,耐心地等着盲目飞来的飞蛾、蜂蝶等落入他的陷阱……为了保护她,他亲自为她筑了一面强韧的蛛网,等待着她所挂意的无冕,也等待着她不肯启口的秘密,眼下,就只等着看,究竟是无冕捺不住地主动走进去里头,抑或是,她等不及地出了网外将无冕或是他人给拖回网里头来?只是,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细密如帘的雨丝,轻笼住烟花三月的宁静湖畔,颜色正新的杨柳迎风款款摇曳着新叶,不服输地与湖畔遍生的紫阳花较劲争妍,令到访的游客醉得甘愿,却走得不情愿。

趁着春日尚好,滕玉领着一帮师弟踏湖而来,越过湖中数座小岛,才来到大湖另一处岸边的繁街之上。

难得出庄的滕玉,一手牵着忙着走马看花的子问,丝毫无视于身后那帮师弟神色各异的脸庞,与人来人往的街上,那些直朝子问行注目礼的人们。

就在来到商街后,出门后直挂着张苦瓜脸的西歧,即遭哪儿有甜味就往哪处跑的子问给拖走;压根就不想出门丢人现眼的广目,则是领着法王交代的药单,低首朝卖着药草的药街走去;而没逮到机会逃走的法王,就只好愁眉苦脸地陪着滕玉一块走进布庄。

不知客官要找点什么?有没有红色的布料?滕玉想都不想,开口就指名子问身上最是常见的颜色。

全身寒毛因此而竖起来的法王,无法理解地张大眼直瞪向身边的滕玉。

当然有,不知客官需要的是哪种?布庄的店家,面上堆满了款客的笑,忙不迭地搬出一堆以各式手法染成的布匹。

滕玉偏首看了看,大红、深红、艳红……总之,愈红愈好。

大师兄。

法王怯怯地举起一手,语带痛苦地向他建议,你就不能让她……试试那种色彩朴素一点的布料吗?他就一定要这么帮衬着她来残害他们这一帮师弟的双眼?她适合这颜色。

因她总是不见起色的伤势,在她那张小脸上,面色就一直是苍白如纸,为她多添点色彩,的确是好过那单调的颜色。

……他的两眼究竟是被啥给蒙了,还是天生就患有严重的鬼打墙?一口气就挑了十来匹布料的滕玉,在将东西全都往法王身上堆满了后,他停下本欲离开的脚步,嗅着空气中甜甜的香味改往隔壁卖糖的铺子走去。

看着柜里各式让人眼花缭乱的甜品,滕玉在铺主迎客上前时,毫不考虑地就问。

这儿有没有甜死人不偿命的花蜜?记得出庄前西歧才在喊,厨房里所有的花蜜,今早就已遭子问给偷吃一空。

有!我要十坛。

既然家中有个采蜜贼,还是多堆着点妥当。

……无力阻止他继续造孽,法王瞪着身为帮凶的滕玉许久许久,而后受不了地摇摇头……罢罢罢,他老兄与那位姑娘尽兴就好,改日他拖着西歧与广目再去收收惊,和找间酒家大吃一顿就是。

趁着西歧买完甜品后,就一直困陷在附近的摊子里,硬着头皮去买她想要的胭脂之时,子问一手按着胸口,靠在大街上的树旁费力地喘着气,而她的目光,则穿过树枝上翠绿的嫩芽,直视着天际上方,那几朵在晴日之中不该出现的乌云。

虽然说,在与青鸾置换了双眼后,无冕已不再拥有日观千里之神力,可一旦离开了滕玉山庄的法力范围后,她的心里就有份怎也抹不去的担忧。

未买完东西,即在远处瞧见她这副德行,快步来到她身边的滕玉,眼捷手快地扶住差点没站稳的她。

你怎了?他盯审着她面色惨淡的脸庞,忆起打从那日她回庄后,她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样。

我?她喘了喘,颇为辛苦地站直身子,没事。

眉心紧紧深锁的滕玉,微眯着两眼瞧着她逞强的模样,半晌,他脱下身上绣有鬼文的外袍,将具有法力的衣裳把她包裹起来,并弯身将因此而无法行走的她给抱起。

这是做什么?双足无法沾地的她,由下往上看着他那似乎又遭她给惹毛的俊容。

滕玉先是制止了犹想下地的她,一手扶着她的脑后将她给压回怀里。

这得问你。

病惨了,也不说一声,害怕法力消退会被无冕给找着,这也不开口,他是真那么不济还是不可靠?是你拖我来市集的,现下才来担心,不觉得迟了点吗?被迫贴靠在他身上的她,在他熟悉的气息淡淡笼罩下来时,她有些安心地吁了口气。

确定已隐匿住她的气息后,滕玉也注意到了天际的些许异样,他很快地即带她走至一旁商摊的屋檐下,但在陪着她一路细赏沿街的商店之余,他忽在她耳边问:无冕可曾伤害过你?她怔了怔,伤害过她?不,他该问的是,这世上,究竟有谁能够真正伤害她?为何你会这么想?因你不会无缘无故害怕个同僚。

凭她的本事,无冕不至于能够杀了她,可她会把惧色难得地显露于外,若不是代表着她有什么弱点,就是她的伤势远比他所想的还严重。

无人可伤害我。

就像一潭平净无波的湖水般,子问款款答来,无论是面色、或是语气,就连一丝丝的怀疑也没有。

可滕玉却发现,她的那双水眸,在她与他说话的那时,就算是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也许就因为这样,他才笃定自己究竟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

自识得她以来,他一直很想问她……神界,待你不好吗?为何你可毫不怀疑地出手阻止两界之战并赔上了自个儿?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并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活着?可她却总是将自个儿保护在一个无人可破的壳里,不肯让他瞧见一线天光。

其实,若非是同道中人,她不会轻解他心底那个中之苦、明了他的心思,更不会明白所谓的放下,在外人的眼中看似再容易不过,可落到了当事人的手里,却是有着无法说出口的艰难。

可他想不出的是,这样一尊俏生生的人儿,虽有时疯疯癫癫的、有时就像一日无糖就活不下去的她,为何在沉默不语了三个日夜后,却为他这个耗尽数百年也无法放下仇恨的鬼,带来了心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至今他仍旧有些疑惑,那夜她在他面前取走了那面镜后,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或是对他施了什么术法,才使得那些往日印在他心头的印子,一日比一日淡去,一夜比一夜模糊,甚至,这些日子来,数张他曾经认为,他永远也不可能遗忘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化为一道道愈来愈看不清的涟漪,并渐渐远离。

她在暗地里对他做了什么?当她放松了身子,沉沉地倚在他的肩头上时,他叹口气,将她仔细地抱妥拥紧。

你的伤势似乎更重了。

究竟还要法王如何,才能够帮上她一点?难道,就真的只能这般看着她的身子日渐衰败?若你嫌麻烦,大可把我扔出庄外。

他身上冰凉的体温,令她遍感燥热的身子舒适了不少,她索性合上眼,配合地当起他一直很希望她当的合格伤员。

不想活的人一直是你。

对于这点他很是不满,我早说过,我虽是留你在人间,但我可从没要你害怕无冕或是任何人。

别又开始嗦了……太过明白他唠叨起来的功力很是吓人,她干脆将脸蛋埋进他的怀里,好来个不看不理。

我打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希望你去锳那池浑水。

聆听着她闷在他胸坎里显得模糊不清的声音,那年孤身一人置于战后尸山之中,淋着细细的雨丝,面上神色迷茫的她仰着小脸,眼中带泪地看着上苍,像个怎么也褪不去的水印子,又再次据在他的眼前。

那时勉强活下来的他,并未朝她伸出手,带她离开那片染血的世界,后来,他虽是出手将她自无冕与死神之间给留了下来,可某一部分的她,却从不倚靠他,甚至不愿他插手过问,即使他靠得她再怎么近,她总是会适时地在他俩之间拉起一道界线,而她,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许他跨过来。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如瀑的青丝,可,我却希望你能……嗯?因疲惫而有些睡意的她,并没有听清。

下一刻,身躯蓦然显得僵硬的滕玉,动作快速地将衣衫掩在她头上,并将她拥得更紧,而后侧首双目凌厉地往后一探。

你怎了?察觉到他的异样,她在他怀中抬首。

没什么,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庄。

他抱妥她,对在远处的广目与法王使了个眼色,快步先行抱着她离去。

带着成了个三岁小娃娃的霸下出门逛逛,路经此地的火凤,在不意瞥见了滕玉的身影后,愣住了脚步。

他没记错的话,那双灰眸的主人,应当是鬼后座前的六部众之首没错,可在他怀里,那名被他小心护着的女人,在她脚边,那颜色艳丽招人注目的裙裾,他似乎……不,他记得那等夸张的穿着打扮,他的确曾在哪儿见过。

只是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前阵子,他才听身为土地公的望仙说,打从无冕下凡为天帝办事之后,为了寻人,神界天女宫派出人马来人间搜了好几回,却次次无功而返,而那些天女所找的正主儿……抱着霸下返回客居的土地公庙,并拿了颗蟠桃打哄霸下去院子里后,他绕至厅里正坐在椅上享受着魔界香茗的青鸾面前。

花不溜丢得令人觉得刺目?才听没几句即被热茶呛到的青鸾,忙不迭地拉过他问个清楚,你说谁?那个长期客居在神界天女宫中的客人。

面色显得有些震惊的青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她真在人间?嗯,她是何方神圣?他听说,那个穿着打扮数百年来皆很夸张的女人,是当年青鸾在任太岁之职时,自人间带去神界的天女宫,接受所有天女的照料,而那个不属于神界的来历不明客,也就这么在神界待了下来。

她叫子问。

亲自为子问取名的青鸾,每每想起子问之事,就觉得对于子问她有份责任在。

不,我问的不是她的名,而是她乃何界众生?这最基本的问题,怎么他们这些个天帝这边的神仙从没在意过?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别说是他人,就连她,都识得子问几百年了,可直至今日,她还是不知道,她一手自人间携回神界的子问是谁,又为何会出现在那座战场上一地的血肉之中。

今日,我见她与鬼界之鬼走在一块。

回想起大街上滕玉那不善的眼神,火凤开始在心里推敲了起来。

青鸾忙不迭地拍桌站起,那她现下人在何处?忧心于子问的繁露,已在前日托望仙捎来消息,要她也在人间帮忙找找了。

火凤沉思地抚着下颌,回来前,我曾试图凭着她的气息在这附近找了找,可我想,她应当是被鬼后的手下给带走了。

就那年他自鬼界所得到的消息来看,六部众之首滕玉,拿手的看家本事,即是隐匿于人间。

滕玉的障眼大法,据说到目前为止,还无任何一界众生可破,因此,滕玉若是有心要藏,那么即便寻人者是无冕与天女宫所派出来的人手,一旦滕玉不主动放人,任他们再找上数年,只怕仍是一无所获。

颇为失望的青鸾,才想详细打听带走子问之鬼为谁时,就见火凤在思索了半晌之后,面上,缓缓漾出了令她觉得头皮发麻的诡笑。

你在打什么主意?该不会是在人间安分太久,嫌日子过得太平淡了点,他又打算去陷害些什么人了吧?心思本就恶人一等的火凤,眉飞色舞地道。

某两位与我有点小过节的同僚的主意。

啊?神界向来少有客来的战神宫中,西侧待客的厢房里,打从来了个不速之客后,宫中的宫人们,即因藏冬破天荒难看的脸色,全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出宫外避客。

与他相看本就两厌、也愈看愈厌的火凤,在同他对坐上了半个时辰后,总算是开了金口打破一屋的沉默。

对面那位看起来像是很想吃了我的同僚,好歹你也吭个气成不成?我可是特意跑来贵府府上自投罗网呢。

为了来此通风报讯,他还得辛苦地避过神界一大群巡守的天兵天将,并避着天帝的耳目,才来到这个他一点也不想来串门子的地方。

瞪着他的目光几乎是淬着两支毒箭的藏冬,皮笑肉不笑地直瞧着他无事一身轻的模样。

你在人间的日子,过得挺逍遥的嘛。

打他全盘摆脱了责任,高高兴兴地与青鸾躲去人间后,听那个每年年终必回神界报告的望仙说,即使西王母已祭出铁腕,誓言要将他给逮回昆仑山,他老兄仍是大咧咧地躲过一批又一批的追兵,在人间过得照样自由自在。

马马虎虎。

还好啦,不过就是宠宠老婆与带带孩子。

青鸾呢?在家带孩子。

火凤有些好奇地看着外头空无一人的殿廊,说到这,另一个脾气较你冲动些的呢?他还以为他一到这儿,就会有个曾扬言要砍了他的同僚,会主动跑来找他叙叙旧。

想起那个运气差了他一截的郁垒,藏冬就笑得很狡猾也很愉快。

奉天帝之命,他正被迫闭关修炼中。

各人造孽各人担,他人造业……当然是交由给同僚去担。

你呢?火凤心情甚好地为他斟上刚泡好的香茗,不闭关潜修武艺,不怕哪日无冕真踩过你的头上?该说这位同僚是太看轻无冕,还是他打一开始就不想与无冕为敌?面上因此更是毫无待客之意的藏冬,对他的来意随即知解了九成。

这就是今日特意找上我的重点?眼下神界已是乱七八糟,真亏得他这无良之神竟有心去搅和。

老早就同他们警告过的火凤,在藏冬为他奉上一杯清茶时,淡淡地问。

近来,无冕做了什么?在将子问给逼至人间躲着,他可不信无冕在没有可牵制之神在身旁后,其他什么事都没做。

想起这件事,藏冬就觉得头痛,眼下所有的武将神,几乎全都躺着。

虽说他与郁垒事先都对无冕提防着点了,可他们没料到,无冕头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他的同僚。

那日在得到通知后,他即刻赶去了武将林内,可方踏入林中,映入眼帘的,即是即使已经合作全力围攻无冕的众武将神,他们集体横躺在林间的身子。

火凤面上全无意外,还有气吗?若他是无冕,他首先要下手的对象,自然也是那些可能牵制他的同僚。

藏冬感叹地摇首:其中的一半快没了。

咱们的地下太子爷,不会只拿武将神开刀而已吧?无冕要是想脱离屈屈一介武将神的渺小地位,挡在他前头之神,他怎可能轻易放过?前阵子在无冕出关后,他即放话,他要夺取神之器。

斗神这位置,神界已空悬了几千年了,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无冕,头一件要做的大事,即是想驾驭那两柄神之器。

这点我早就提醒过你们了。

藏冬最没料想到的是这个,而天帝,则打算在下月初八,命神界所有的武将,全都前往仙海孤山竞逐斗神这一职。

可武将神不都已全躺下了?天帝是打算上哪儿去找出能敌得过无冕的对手?躺是躺下了,但神界还站得好好的武将,却还有好几个。

例如,就像他这般情愿躲着闪着,打死也不想强出头的。

只是其中比较倒霉的一尊,虽是端居在战宫里无所事事,却莫名其妙地遭天帝给堵上,一道闭关修炼的天谕,当殿就强迫性地赐给了没来得及跑的郁垒。

而他这尊有着先见之明的神仙,近来才不躲战宫,改而乖乖躲在月老的星宿山,也因此,他就在郁垒怨恨的目光下,轻轻松松地闪过这件他压根就不想插手的麻烦事。

幸好,他有远见,懂得记取火凤给他们的刻骨教训,并在吸收了经验之后,等着有朝一日,再……陷害给同为战神的郁垒。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火凤绕高了两眉,你们这两个就连战神都不想当的家伙,会为了斗神那个棘手的位子而出手?真难得他们俩会有那种管闲事的热忱。

说到这事,额间青筋直跳的藏冬,一掌不客气地重重拍在桌面上。

当年是谁先陷害我们的?也不想想他俩会落到战神一职高高挂这地步,全是哪个在神魔大战里,装晕推掉战事的家伙给坑的?他优雅地喝着香馥馥的热茶,正是在下不才我。

谁叫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先下手为强?藏冬怒瞪着他可恶的笑脸,半晌,烦躁地抓了抓发。

总之,无冕说过,斗神一职,他势在必得。

前有狼后有虎,一个天帝一个无冕,这二神似乎真打算在神之器这上头杠上了,这下可苦了神界众神,没想到才打完了神魔大战这外仗,紧接着就有可能上演另一出内战。

既然天帝都已下旨,那么到时去抢斗神之位者绝对不止他一神,你还担心个什么?火凤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话又说回来,就算那个地下太子想正式成为东宫太子,这也不见得会是什么坏事。

坏就坏在,神之器本身并没有毁灭各界的野心,但这并不代表,持剑或持刀者也没有欲望。

真要那么简单,天帝还会亲自出马?他抚着下颌,嗯,这也不无可能……因此天帝认为,在神之器这事上头,咱们必须阻止无冕得到它,否则,在无冕获得了神之器后,或许神界就是头一个被他所灭之界。

只是两柄神之器,就足以毁灭六界了,区区一个神界又哪在无冕的眼里?我同意神之器绝不可落入无冕的手中。

火凤先是赞同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泼了盆冷水,但我认为,无论神界如何做,或是派上了所有的神仙去拦阻,神之器最终仍是会跟着无冕走。

跟他走?藏冬的两眉耸成小山状。

要成为斗神,必须有何要件?自然是拥有能够驾驭神之器的力量。

最坏的结局,许多年前火凤即已预料到了,倘若神之器皆败在无冕之手,那么,纵使雷颐与弯月再不愿,最终,他们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败他的强者而去。

考虑过了所有复杂的因素,却从没想过这一点的藏冬,虽不愿承认这是很可能会成真的事实,但最终,他仍是在火凤那双了悟的眼眸中败下阵来。

他紧皱着眉心,难道……就这么拱手把神之器让给无冕吗?若你愿与郁垒连手,赶在无冕之前先夺走神之器,那么,你俩的胜算很大。

他是很看好他们两神的能耐的。

反之呢?光听这说法,他就有不好的预感。

若无冕早你俩一步先将神之器手到擒来,你俩到时……火凤光是想到神之器的力量有多强大,即半分想去凑热闹的兴致也无,记得能跑得多快就跑多快,不然,我想无冕会很乐意用神仙的鲜血喂饱神之器的。

本是埋藏在神界圣域里的铁石,后交由火神以火神之火以及三界的法力所铸炼出来的两柄神之器,自从千年前遭三界将刀灵与剑灵再次封回刀剑里,并永封在神界之后,一直以来,六界想得到它们的众生本就不少,可皆因惧于神之器的灵力,真正敢也能下手之人,却从没有过。

当年三界欲将刀灵与剑灵封回刀剑之中时,他也在场,在亲眼见识过三界为封回他们,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后,他更是从不曾有过想得到神之器的念头。

因他很清楚,刀剑本就是为杀而生,若是无能也无法控制这份与生俱来的杀心,就算持有神之器,反遭神之器所杀,只怕也是早晚之事。

但对于那个他始终都不知修为与神力已到何等境界的无冕来说,这点非但不是个可吓退他的难题,相反的,在无冕的眼中看来,或许它反而是个令神充满征服欲望的甜美诱惑。

而他,可一点也不想成为那等诱惑下的牺牲品。

若想图个稳当,只要你愿下海与郁垒同去竞逐——目带精光的藏冬,别有所图地瞄他一眼。

火凤直接截断他的话尾:我才懒得同你们一块搅和。

爱说笑,他可同这两位战神没啥同生共死的交情,他是很奉行独善其身那套的。

你这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藏冬用力瞪着这回似乎又打算在踢他人下水后,自个儿又置身事外的他。

他徐徐更正:是阴险的神仙。

才想趁此一清旧仇的藏冬,正欲开口,却在下一刻忽地将脸转看向窗外,两眼直瞪着那几朵不知是在何时盘踞在偏殿殿顶上的偏黑云朵,也发现异状的火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这才发现在神之器这一事上头,或许,无冕这回是真的铁了心。

毫不在意是否会被窥探着知晓的藏冬,扬袖朝外一挥,霎时自四下急卷而来的风儿,即将徘徊在殿外的云朵给驱逐殆尽片点不存。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为了无冕这多心的举动,火凤更是觉得不解,为何无冕会这么想当上斗神?君不见,神界每遇大小战事,无冕就已不怎么愿出手了,就连上回的神魔大战,还是天帝亲自下旨他才肯随军出战。

可一旦他当上斗神后,他的肩上只会多了更多的责任以及数之不尽的杀戮,这一点,无冕不可能不知道。

藏冬想到这个就烦,我也不明白向来独来独往,也什么都不管的他,为何在斗神二字面前,推翻过往的坚持并一改心性。

真要能了解无冕那家伙在想些什么,那么神界众神也不必为了一尊神仙而搞得天下大乱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虽然曾经想过,却从不认为它可能会成真的答案,在此时无预兆地浮上了他的心坎,那令人战栗的真相,令藏冬的身子不禁因此而抖了抖。

位在不远处的门扉,紧接着在此时遭神一脚踹飞,心情甚是恶劣的郁垒,目光阴沉地瞪着里头这两位也不知在肠里干吗拐那么多弯的同僚。

你们俩是真不懂,还是刻意装蠢?呃。

藏冬顿了顿,在发现已是来不及跑后,忙不迭地在面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你……提早出关啦?糟糕,报应这么快就到了?早知那时他就该叫天帝把郁垒给关在天牢里多练个十来日才是。

踹门而入的郁垒,先是满面愠色地扫了藏冬一眼,一把抽出腰际的佩剑,将剑身搁在藏冬的颈子上不许藏冬妄动后,接着他两目一横,熊熊的火气直直烧向那个无事一身轻的局外神。

你竟还敢送上门来?!好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眼下他正愁没那个机会可将这个祸首砍成一锅肉酱。

火凤不疾不徐地朝他抛了个媚眼,以慰你的相思之苦呀。

哼!他速速转过身,用力将剑抵向那个偷偷摸摸想逃跑的藏冬,你,给我慢着。

以为他会只记得旧恨而忘了新仇?门都没有!不必也这么思念我吧?藏冬扬起两指,小心翼翼地挪开那柄是真的很想帮他脑袋和身子分家的长剑。

早就等着找他算账的郁垒,按得喀喀作响的十指,转眼间即挪到他的颈子上将他掐紧。

说,这回的圣差,是不是你老早就在暗地里打算嫁祸给我的?竟然事先跑到月老那儿避风头?且在天帝驾到之前也不先通知他一声?哼,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藏冬转了转眼眸,不一会儿,懒得虚伪地将下颌扬得老高,朝他笑眯眯地招供。

谁叫你成天心机算来算去,这回却在这事上头算慢了点?这是要讲求天分的。

当他俩开始忙着相互残杀之时,端着茶碗坐在原位,不时偏首闪身以避战火的火凤,只是在他俩将客房给拆了泰半之余,淡淡地瞧着那个武艺明显精进了不少的郁垒。

许久不见,肝火还是一样旺的那位。

他搓搓下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位同僚进门时的那句话,关于斗神一职,你有何高见?郁垒不屑地冷哼:无冕对那个斗神之职本就毫无兴趣,他会如此想当上,八九不离十是他不过是想做给天帝看,并借此证明他的地位罢了。

天帝?可无冕不是从来就没把天帝给放在眼里过?那你说他还有什么理由非得到神之器不可?懒得同他废话,心火半分未减的郁垒,干脆把挂在手中的藏冬一脚踢去与火凤做伴。

依我看,就算咱们在这猜测上几个日夜,我们也不可能会明白无冕那家伙心中所盘算的,究竟是什么。

挨了一脚的藏冬,在忙与火凤撇清距离时,也顺手赏了郁垒一拳。

在这点上头,火凤却有着不同之见。

我想,有个女人应当知道无冕想做什么。

他似乎忘了要告诉他们,他今日之所以会来此的真正主因是什么。

谁?根本就不抱半点希望的两位战神,不怎么期待地别过脸。

子问。

她离开神界已有好一段日子了,你打算上哪找她?郁垒更是没好气,更何况,她是否还活着,也还是一回事,且以无冕的性子来看,就算她真知道些什么,她八成早就被灭了口也说不定。

火凤搔搔发,那个……她没死。

什么?没死?可这段日子以来,她不是……事实上,她不但没死,眼下,她还在人间好端端地活着。

第六章:置于炉上煮沸的热水,徐徐冲入壶中,微微的新茶在水中重生之时,茶棚外,一抹每日都会在此时大驾光临的熟悉身影,令闲坐在棚里白发银须的老人微微抬起头,而就在晴空踏入茅草盖的茶棚中后,外头的雨势顿时大了起来,滂沱的雨势,随即将湖光山色全都密密掩在雨幕之中。

对于这号不速之客已经深感厌烦的老人,不怎么欢迎地看着晴空弯下身走进茶棚,即自一旁取来昨日未下完的棋,搁放在他两人之中的小桌上后,随手拈起一子黑棋,立即令他的白棋陷入险境。

老人一脸悻悻然,你倒是挺有耐性。

日日都跑来这下棋就算了,偏偏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棋艺上硬是高上他一筹,害得他的老脸日日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才是!能杀得您片甲不留,还可自你身上赚足银两,何乐而不为?晴空微瞥他一眼,修长的手指再度在棋盘中置下一子,决意今日就杀他个片甲不留,大人,这回给钱时,还请您给得痛快点。

你要到何时才肯死心?因晴空一子而陷入困境之后,老人没好气地瞪着这个耐性似乎可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晴空。

大人,您肯走我就死心。

若他别那么固执的话,事情也是可以很简单的。

说起眼前这个白发白须白衫……几乎可说是从头白到脚的老头子轩辕卫,此人并不是他人,正是鬼界之首鬼后缥缈,近年来相来相去,最终所相中且最是中意之人。

原本鬼后是打算,就在轩辕卫百年之后,便请他到鬼界任职丞相一职,利用他在五十年前曾经在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经验,好好代她整顿整顿全鬼界上下一番,重振朝纲并壮大鬼界士气,为鬼界再造一番新气象!可惜的是,就算他大限早至,他却仍好好地赖活在人间不肯去下头报到不说,年少时曾习过一些阴阳术法的他,竟还赶在阳寿早就已尽、勾魂鬼差来临之前,就先对自己施了永生不死的术法,而后带上了简单的行李,赶在鬼差前来取命之前,快快乐乐地云游四海去。

为此,鬼后不但不以为忤,反倒是对这个轩辕卫欣赏得很,只是,无论再如何欣赏他,热情与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在他阳寿将尽之前,鬼后捺着性子等完了他的一生,可到底,他却使用旁门左道的方式来延长他的寿命,使得她无论再怎么左等右等,他就是始终不肯让鬼后一偿所愿,因他老人家,是既不想死,也……不、肯、死。

因他的固执,前前后后,鬼后已派了无数之鬼前来说服轩辕卫,可惜的是,派来之鬼若是道行不济,不是遭轩辕卫给收了去,就是遭他给一脚踢回鬼界。

即使到了后来,鬼后亲自出马劝了再劝,然而固执十年如一日的轩辕卫,仍旧是说不死就是不肯死。

一再遭到一名凡人的拒绝,面上无光的鬼后也终于铆起来了,而他,即是鬼后派了大批人马找上轩辕卫,却全都铩羽而归之后,冲着私交而找来的最后一道希望。

追根究底,其实一开始这不过是件小事,根本就不需闹成这样,再说得更明白点,这事,也不过就是一个老老垂矣却不想死的男人,跟另一个面皮薄若白纸,既爱面子也丢不起眼的老女人,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小问题摆不平,却偏都不服输地牵连了一大堆人……眼前那一锅摆放在他身旁正滚沸着的热水,在遭人舀起时,煮沸的滚水,咕咕噜噜地装盛进已事前温暖过的壶中,就在水与叶在壶中重逢的那片刻,一抹浅淡得几乎像是不曾存在的香气,像阵清风般地,顺着流萤游窜在这么一个夏夜清新的夜晚里,并款款地,带来了一阵属于茶片灵魂深处的幽香,窕窈地,用香气迷惑住每一个人。

若是可以,他也很想能为什么而被迷惑。

只可惜,身在佛界的他,未曾被允许拥有过这等的想望,而以他的身份来看,或许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被允许……脚步踩过地上水流的轻微声响,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专心在棋中的晴空,两眼不曾自棋盘里移动过半分,可他的左掌却在衣袖的掩饰下暗中取来一子,赶在脚步声被轩辕卫听见前,疾快地将手中的黑子射向远方。

你做了什么?聆听着远处躯体重重倒下的声响,轩辕卫瞪视着他全然没有移动过身子,目光也没有须臾离开棋局里的他。

保护您的周全,也是鬼后托给我的小事之一。

他仍是一派悠闲如故,丝毫不像是方才出手就杀了一只魔物的凶手,您没发觉,近来出现在您身旁的妖怪与魔物,似乎多了些吗?轩辕卫完全不领情,不过是些小角色,老夫即可自行解决,不劳你大驾。

既然您这么说,那,这些个小角色后头的大角色们,是不是也不需我帮忙?晴空微扬起一眉,面上尽是狡黠的神色,仿佛就等着他在这话里一脚踩进。

他怔了怔,什么大角色?向来徘徊在他身边的,不都是些不济事或是没修炼的妖魔鬼怪而已,哪来的什么大角色?晴空扬起左掌,在他懵懂的目光下轻轻弹指后,轩辕卫当下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一种看不见的寒气四下弥漫,忽远忽近,数目者众,让轩辕卫根本就分不清那些带着恶意或是杀意的东西,究竟是藏躲在哪个方向,又是什么时候已来到了这里。

现下,您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庞大的妖力,是因为我解了刻意设在您身上为保您万全的结界。

决定让他亲自明白,他的小命是多么脆弱的晴空,一脸没事样地一手指向他的身后,目前正朝您身后赶来的魔物,道行最少也在三百年左右,而您,不过仅是区区一介凡人而已,习法修道不过五十来年,试问,单凭您,您要怎么同他们斗?措手不及的现实突然被摊在日光下,再刺眼不过,而被挖掘出来的难堪,亦无所遁形。

就当轩辕卫打算自个儿面对所有朝他而来的众生时,晴空老实地说出他在失去保护后的下场。

倘若,在您没有了鬼后所提供的蔽护之后,我想,只要我离开了您的身边,不需半个时辰,您定当会被魔类或是妖怪给生吞活剥。

淅沥沥的雨声,不停歇地在屋顶上跳跃着,听来,很像是嘲讽,也很像是雨滴落在古筝上的轻妙乐音。

可这些,在轩辕卫的耳里听来,却觉得不仅仅是嘲讽而已,那里头,还包括了晴空下棋时专注的脸庞,一室的茶香,和那义无反顾的守护……当不远处的一处小水塘,因只雨蛙点足跃过塘面留下了阵阵涟漪时,他觉得,好像也有种不知该如何解释的坚持,也像那塘里的水一般被踩碎了留下一道道的涟漪。

趁着轩辕卫深陷棋局无法抽身,已经日日来此三年有余,奉命耗也得同他耗上的晴空,自动自发地替他注意起烹茶的炉火,原本奄奄一熄的炉火,在他的照应下,丛丛摇曳的火苗,又开始在炉中袅袅曼舞。

大人,这局棋您是输定了。

等了他老半天后,却始终都等不到他下子,不想浪费时间的晴空,不禁先行开口杜绝他那老是在大势已去时,却还想要反败为胜的心思。

不得不认输的轩辕卫,满面不甘地弃子之后,老脸朝他一扬。

倘若我告诉你,今日我还是不想死呢?晴空一脸无所谓,那么我明日再来。

若我明日继续在这人世赖着不走呢?他以五指不断敲着桌面,末了,一掌拍在棋盘之上。

大人既已这么说了,日后,我岂有不继续奉陪的道理?早就对他这输不起的性子习以为常,晴空仍是不为所动。

轩辕卫一手指向他的鼻尖,哪怕你韧性十足,硬是在这陪我陪上三年或是三十年,我仍是会告诉你,我不愿走,你又该怎办?那么我就在三十年后再来迎接您。

没差,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他愈说嗓门愈大:若我三十年后仍是不死呢?那我就再等三十年。

神态自若的晴空,边说边为他斟上一碗煮好的热茶。

这小子还当真想再同他耗上三十年?你难道没别的正事可做?怎么也想不通的轩辕卫,好奇地盯着他那等永远都闲适泰然的模样。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晴空淡声轻应,顺手将搁了很久的茶碗推至他面前,请用,茶都快凉了。

他手边的正事加起来约莫数百条,可鬼后既然连他都请来借将了,那代表鬼后是真的很想请轩辕卫定居于鬼界之中,因此即使他再忙,他也还是得每日抽出点时间,好来陪陪这位鬼后钦定的未来鬼界红臣。

徐徐呷了口热茶后,心火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的轩辕卫,一手撑着面颊,音调有些落寞地问。

你可知,我为何不愿随你共赴黄泉?因您对这人间尚有遗憾,或是仍有眷恋?早就看过无数例子的晴空,想也不想地应道。

或许吧。

他轻捻着白须,两眼直瞧着桌案上错纵复杂的棋局,不过,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件事。

何事?他拉回目光,感叹地看向外头的天际。

来这人世一遭,我这一生,过得可有意义?常人言,人生如棋,可手中棋局易解,来人世走一遭却不是那么简单。

因他的话,晴空那素来平静无波的灰眸动了动,他微微抬首,看着老人不知是自省还是懊悔没好好把握时光的模样,半晌,他音调有些沙哑地道:并不是每个人在走至生命尽头时,都能够得到那个答案的。

是谁说,一死之后,事事就可了之的?我知道。

不然他干吗这般赖活着?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吗?他有什么放不下的?老实说细细回顾了自个儿的一生后,轩辕卫也不知,汲汲营营一辈子了,在抛下了官职与责任后,无事一身轻的他,究竟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可一直赖活在人间里这么多年后,他总认为,只要再让他待久一点,那他,定能找出他执意孤单地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他……还不想那么快、也不想那么寂寞的一人独自走向黄泉的尽处……在他俩的无言中,外头的雨势慢慢地停了,而充斥着茶香的茶棚中,一股浅浅的药香,则悄悄自晴空的身上逸出来。

那是什么味道?嗅着那等说不出口的怀念香味,轩辕卫不禁左右打量着晴空。

当归。

他慢条斯理自怀中掏出一袋泛着药香的纸袋,出门前,有人托我买的。

当归当归……轩辕卫沉吟了一会儿,一双黄浊的眼眸中静盛着了然,早当归去是吧?晴空并没有在意他在嘴边喃念些什么,他望了望外头早就已停的细雨,和那愈来愈暗的天色,一如以往地先灭了炉火后,拿起外衣披在老人的身上。

他扬起一手,天晚了,我送大人一程吧,请。

下过雨的小径,有些泥泞,轩辕卫看着走在前头的晴空,脚下的靴子时而泥足深陷,时而在柔软的草地上踩过,领着后头的他一路走过不沾尘泥片点。

当前头的晴空身上绿色的衫子染上数颗溅起的泥花时,轩辕卫这才明白了晴空那不开口的尊敬与温柔,嗅着他身上随风散发出的阵阵当归香味,他有些动摇。

仰首看向天际,眼下,暮色已十分,烟霞转眼便过,将天色与山色染成一片暧昧的颜色。

以往他常在想,在他走后,他是否能为这人间留下任何东西,或是任何痕迹?抑或者,他与那些迷惘于十丈红尘的人们一般,皆是枉来人世一遭?可现在他却纳闷着,为何他非得顽固地僵守在生死的边缘,就只是为了一份固执?他真有必要去图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吗?其实,对他来说,能够留下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一个远去的身影、心头上的一抹痕迹、湖面上脚尖轻踏过的一朵涟漪、或仅是秋风中遭吹离枝的黄叶……他想,他这等不想被遗忘的心情,这世上谁也没法明白吧?大人?走在前头的晴空,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忙转过身走向没有跟上的他。

晚风轻轻吹扬起轩辕卫银白色的发丝,时而飞掠过他的眼帘,他没有回眸,只是一壁将目光望向天际最远的尽处。

你觉得,在我走后,这世上会有人想念我吗?就算三五年过去,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这张老脸生得是啥样吗?什么都没留下也无所谓,他只是在想,当他转身离去后,他是否能带着世人的怀念与他一道离开,而不是凄清地上路。

这还需问?晴空有些没好气,大人,您该担心的是,就算再过三百年,您的这副尊容,我究竟有没有法子可忘掉才是。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在他的心底引起一片震荡,当风波止定之时,轩辕卫收回远望的目光,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好笑地捻着胡须。

鬼后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交上你这位朋友?他一脸招摇,她走运。

那我有空,可得好好会她一会了。

轩辕卫含笑地颔首,而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四下,小子,黄泉之路该往哪走?大人?晴空愕然地看着这个性格执拗的老人,全然不明白他怎会突地改变他坚持了三十年的固执。

往西是吧?他顺手拍拍晴空的肩,边说边往前走,我自个儿去向鬼界报到就成了,你若有空,别忘了记得来找我下几盘棋。

为何大人改变了心意?不知他心态为何有这等转变的晴空,走至他的身边拦下他,并施法为他打开黄泉之道。

或许……是因你怀里的那袋当归吧。

轩辕卫朝他摆摆手,而后柱着拐杖走向黄泉道上特意为他前来,提着灯迎接他的鬼界之鬼。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解决鬼后所托之事,正想打道回府时,仍未走远的轩辕卫,却站在远处唤他。

晴空!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就见轩辕卫端站着身子,一脸正色地道。

佛界有佛界圣徒,而人间,早晚也会出现个人间圣徒。

原本,他是很想留下来看看的,只可惜,他似乎得拱手让出这个机会了。

人间圣徒?轩辕卫也不掩面上骄傲的神色,数千年后,我将会有个出类拔萃的子孙。

很快即听明了他的话后,晴空只是低首扬指算算,而后不以为然地朝他摇首。

他未必会是人间圣徒。

依他所算,就算轩辕卫的子孙真能有所成就,并经历过人间所有的苦痛与劫难,只怕,到时也还是会有个不魔不人的家伙同他一块抢。

不,我要说的是……轩辕卫整了整衣衫,诚恳地弯下身子朝他一揖,倘若他有幸遇上你,到时,还请你代我好生照料。

晴空怔怔地瞧了他许久,而后,一朵几不可见的微笑漾上他的嘴角。

一定。

西天夕色归处,青冥色的绿焰,闪闪烁烁,将老人背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晴空一直目送着,直到渐渐看不见老人的身影时,他这才朝身后弹弹指。

佛界找我?对。

奉命而来,不想打扰他私事的宿鸟,已苦等了他许久。

他很感兴趣,为了谁?近千年来,能让佛界主动找上他的正事,恐怕还凑不齐五根手指。

子问。

子问二字一进耳,晴空的面色明显变了些许。

她在何处?盘丝山庄。

第七章:天际有些薄云,下过雨后的月色,凄蒙美丽得就像一幅古老的画卷,悬在屋檐下的风铃,在阵阵徐来的夜风中轻盈地摇曳,而庭园近处的花丛,绿叶与花瓣上则盛着未干的雨珠,透过月光,隐隐约约地在夜色中闪烁。

他没人性?子问偏着头轻声地问,想了想后,在棋盘中再下一子。

可不是?没见他一天到晚帮衬着你来凌虐我们吗?整个人被牢牢绑在廊柱上,只能挪出脚丫子陪她下棋的法王,一脸辛苦地将脚趾间的棋子挪至棋盘上。

她在纠正之余不忘指控:那是身为男人本就该有的基本温柔,还有,你们的眼睛对我实在是太有偏见了。

你有共识就好,下回能不能麻烦你同我家大师兄说一声,别再借用我们这两朵小花来献你这尊佛了?一想到已经陪了她整整一个白日,到了晚上非但没能得到解脱,还硬是被滕玉给捆来这陪她赏月,法王腹里就有满坑满谷的抱怨。

我都已这么安分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她低首拉了拉身上那一袭素白别无艳色的衣裳,自认在衣着的搭配上已有所长进。

他叹息地直摇首:一言难尽哪……受不了,素衣白裙,配上他家大师兄不知打哪挖来的金银珠宝,从头到脚挂了个满身,这、这分明就是已快到走火入魔程度的视觉暴力啊!她瞄了瞄法王面上凄凄惨惨的苦笑,再掉过头瞧着坐在她另一旁没被滕玉给绑起来的广目,此刻正缩着身子跪坐在地板上,将方才趁着夜色正好,他们三个一块去摘来一堆盛开着的茉莉,一朵一朵用丝线穿串起来,然后在大功告成后,颤着手,如她所愿地将特制的花环挂在她的头顶上。

他在忙,你们本就该陪我。

嗅着花儿清香的气味,再衬上广目面红耳赤的罚坐模样,她不禁心情又好上几分。

法王在嘴里咕咕哝哝:可对你怀有企图的鬼又不是我们……居然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真是,愈想愈冤,明明对她感兴趣的是滕玉,偏偏顶头上司就是要连累他们一块撂落下海奉陪。

她顿了顿,有些蒙混地问:什么企图?你不觉得他近来的症状,很像患了相思病吗?以往被人间公事忙得连歇息时间也没的滕玉,就只有在她得吃饭喝药时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近来呢,只要她想见他,或是她随口唤唤他的名,他即从一个架子摆得比谁都大的六部众之首,马上沦为个随传随到的跟踪鬼魅……呃,好吧,他本来就是鬼。

嗯嗯。

天性胆小又惧怕恶势力的广目,听了连忙点头如捣蒜地附和。

呃……她很努力地赔着笑,并且压抑住心虚,他在报恩嘛。

她才想问问那位滕玉大德,他近来究竟是吃错了啥子药,才会愈黏她愈紧,且三不五时就摆了个神色复杂的表情给她瞧。

报恩?法王听得更是嗤之以鼻,认识他都已几百年了,我可从不知他是个什么普度众生之流,真没好处之事,他哪可能会亲自出手去做?滕玉真要有什么同情心的话,就不会被鬼后给派放至人间,专门负责去收拾那些不肯归乡的孤魂野鬼,或是那些不肯承认已死,硬是赖在人间不肯走的冤鬼。

她无奈地垂下脸,在我身上,他捞不着什么好处的。

聆听着她带着心事的嗓音,借着月光,法王凝视着她面上那对遮去了她眸光的长睫,半晌,他沉沉叹了口长气。

那可未必。

算了,在瞧见她这等总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感伤的神情后,不管滕玉究竟想拿她怎么办,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啥都不对鬼后报告就是了。

在子问久久也不答话,法王也不再多唠叨一句时,广目咽了咽口水,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裙摆问。

你、你……对大师兄……怎样?她绕高了两眉,刻意伸出一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有没有……被严重吓到的广目,白着一张脸僵坐在原地,有没有一点点……嗯?她靠得更近,也笑得格外亲切。

法王只好赶在广目又两眼翻白前跳出来插嘴:他想问的是,我家大师兄会不会到头来,只是白费工夫白忙一场?对对……惊吓过度,广目连忙一个劲地躲到廊柱后头。

就算你的心是铁石造的,你多少也该有些感觉是不?法王盯审着她面上总是说变就变的表情,对她的性子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没错没错!巴不得早点脱离苦海的广目,眼眶里可说是泛着泪光。

在他俩的夹攻之下,子问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只是淡淡地问。

你们希望我怎么回答?为什么这两只会愈来愈难拐?甭。

听到远处廊上的脚步声后,法王朝她举起一只脚丫子,你不必答给我们听,你只要好好说给他听就成了。

说给我听什么?只听到一些的滕玉,在走近了后,盯着他俩难看的脸色问,你们不是自告奋勇说要来陪她吗?现下又有什么怨言?两只遭捆、遭困在原地的鬼辈,不禁无言以对地瞪着这个认知程度,已经偏差到完全听不懂鬼话的牢头。

……这算哪门子的自告奋勇?这是被迫,被迫!算了,都去歇着吧。

遭其他鬼辈们已骚扰了一整日的滕玉,朝他们摆摆手,眼下实是不想再多见一只鬼。

多谢大师兄恩泽。

如获特赦般,总算可松了口气的他们,点了个头后,即逃难似的逃离被虐现场。

西歧把你的药煎好了。

手捧一只端盘的滕玉,提醒着这个只要他稍一不注意,就打算避掉喝药苦刑的她。

她没空理会他,只是一径地瞧着天上月,总觉得,在那朦胧的月影中,她似乎瞧见了当年也曾经在这么一个春夜里,孤站在太岁宫中赏月的青鸾。

曾有个神对我说过,不要一个人看月……原本她是不想深想的,只是青鸾那时那具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看起来又孤独无比的背影,愈想就是愈往她的心里钻。

为何?他边问边为她将药自药盅里倒至药碗中,再搁在一边放凉。

因为人们很容易就会被月色给引诱。

至今她还记得,青鸾在离开神界前,曾说过,她之所以会放下一切,就只是为了个人间之人的眼泪。

也许在那一日,青鸾是被那眼泪所引诱了吧,而她呢?她之所以一直不离开这儿的理由,又是什么?她又是被什么给引诱了,而不想脱身?她真的只是想暂时逃避一下而已?不想答腔的滕玉,只是不语地坐至她的身旁,与她一块抬首看着天上月。

她对他的反应有些纳闷,你不问问这话是谁说的?往常她要是提起了点小事,或是关于过去的话,他不是总会追根究底吗?怎么他一改习性都不好奇了?我不想知道他是谁。

他撇过头,不怎么愿意去回想起无冕那尊目中无人之神。

她却听错了,她?难不成他识得青鸾?夜风轻轻拂面,眼尖的滕玉在瞧见她微微颤了颤后,先是将方才一道带来的衣裳在她肩上披妥,再将她挪至他的身侧,替她挡住带着凉意的阵阵夜风。

你想在一身久治不愈的伤势外,再多添个风寒吗?一安顿好她,他即把不再烫口的汤药奉上。

低首看着药碗里那一轮浮浮沉沉的月影,法王方才那带着点嘲讽的话语又飘回她的耳畔,她不禁有些挫折地叹口气。

她的心又不是铁石或是木头造的,她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啊?打她醒来的头一日起,她便觉得滕玉照顾人的方式,有种说不上口的怪异,尤其是在她看过前孽镜后,那等怪异且太过亲昵,益加更上一层楼,更别说那一回在任他摆布后……虽然说,他骨子里的坏心眼,一天也没变过,可他的保护与照顾,却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无比周到,害得她除了被他给虐待惯了外,还被西歧的好手艺给惯坏了嘴,一日无甜食便浑身都觉得不对劲,而她更怕的是,万一她这一走出庄外,就再也找不到那等可饿坏她腹里馋虫的好味道该怎么办?她上哪再去找这么一个既崇拜又畏惧自家大师兄的大厨啊?趁她低首喝药时,腾出一手替她把衣衫拉妥的滕玉,修长的长指在有意无意间再次滑过她的发丝时,她更是把脸整个往碗里埋,以期能直接掩饰掉,她那股实在是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的不自在感以及她满面难以见人的红霞。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明显地察觉到,滕玉以往那些三不五时就碰碰她、摸摸她的举措,这阵子变得更加频繁了,而她,在被摸习惯了后,在她回过神来时,赫然发现,她竟把他这些小动作在脑子里给列为理所当然许久了,也因此,就在她的默允下,他老兄就更加无所顾忌,也无所不摸,兴致一来时,他还可花上一整个午后,牵着她的手,在这座她始终逛不完的山庄里闲晃。

都怪他,把她给晃惯了,他难道不知道,这样晃着晃着,很容易就晃出问题来吗?也怪她,她不是在神界已待了几百年了吗?怎么她从没学会什么心如止水、乖乖修道,反倒是让人间的七情六欲盘踞在她的脑海里,一样也不少?怎了?滕玉拿走她已喝空很久的药碗,在她的两眼直瞪着他发呆时,忍不住拍拍她的面颊要她回神。

你这只强迫报恩的鬼,也着实报恩报过头了些……造孽啊,到底是谁教授了他有恩就得报到他满意为止的这观念?她真的很想看看那位害得她走与不走皆为难的先烈是哪位。

他有吗?他不过是顺心顺意的去做而已。

近在眼前,一张一合的唇瓣,显得过于没血色了些,而这张月光下的容颜,也仍是白净过头了点,嗅着她发梢间的花儿鲜甜气息,他试着将空气中的药香与花香融在一块,而后将它化为一种沁彻心房的香味,一种,只属于她的香味。

一开始,其实他没注意到这香味的,就在庄里的春花纷纷依着时序绽放,而她也夜夜流连在廊上赏景后,他便觉得,整日里,总是头重脚轻、心神不宁,每每她在廊上走过,他便乘机走至她的身后,以期能够吸嗅着她那飘散在廊上的清香,而他最是期待的时分,莫过于能将她拥在怀中,一口口喂她喝药的那个片刻。

那时,在他怀中的软玉温香,比起任何一朵花儿都要来得芳馥,也让人格外不舍松开倚在他怀中的纤躯。

这阵子你在忙些什么?眼看他的目光始终止定在她的身上不动,子问微绯着脸,赶紧随口找了个话题支开他那专注过度的视线。

鬼界的小事。

想到这一点,滕玉的面色就有些沉。

据同是六部众的无常打听来的消息,这阵子,六界蠢蠢欲动,原因皆为了那两柄遭封在神界的神之器,听说,鬼界里为数不少的阎罗们,在风闻这消息后,也有意在这事上头插上一脚。

其实,神界要怎么乱、各界众生又有多贪,皆与他无关,他在乎的,只是那些打着想坐收渔翁之利念头的阎罗,会不会在辗转获得了神之器之后,趁此良机再一举将鬼后给拉下台。

一旦鬼界因此大乱,他想,只怕头一个牵连受害的,就是这座他曾生活过的人间。

数百年来,身处在鬼界,看遍了各殿阎罗在鬼后面前邀功争宠、计较名分与大权的各种德行,与他们那永不知收敛的相互残杀,这让本是身为座前六部众,本分就只是保护鬼后安危的他,终被逼得为求耳根安宁,不得不接下鬼界在人间的要职,远离鬼界只求别再见着那些纷扰一些,可最终,在他已在人间流浪了近百年后,恐怕他仍是得因神之器一事,而再次回到那个他一点也待不下的地方。

在他一径沉着地在想心事时,子问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我曾在人间见过你吗?随着与他相处愈久,他看待她的目光,也从充满怀疑,变成了笃定,这不得不让她怀疑,他似乎是已经得到了个肯定的答案。

曾。

他轻拍着她的头顶,不过,某些事,待你想说时再告诉我吧。

她想也不想地就拒绝:没什么好说的,我对我的过往不怎么感兴趣。

那家呢?你不想家吗?她兀自苦笑,我有家吗?这座人间不是吗?难道神界不是吗?你不想回天女宫去?她当初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不想。

去那,好让无冕日后一逮着机会就将她大卸八块吗?那就留在这吧。

大致推敲出她所不能言的是什么后,他很干脆地替她作了决定。

这对你我来说,可不见得是好事。

她顿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摇摇头,起身离开了廊上走至庭园里,他却扯住她的手。

他微眯着灰眸,你怕什么?怕呀,我怕的东西可多了。

她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不着痕迹地拉开他的手,而我最怕的是,放不下。

他往前跨出一步,只手扬起她的下颌,问得再认真不过。

你要放下吗?望着他那严肃的神情,她想起月裳,那个曾经拥有他所有情爱,到头来,却又全盘推开决绝而去的女子。

她从不明白,能够彻底拥有一个人的灵魂与心,是种无法言喻的幸福,还是一种生命中不可承担的重量?而将一个人的影子置放在心底,当分别来临时,又是该怎么将它自心版上轻盈地挪开?就像是这座山庄在前日来到了这座城镇后,在镇上总是人来人往的石桥之处,白日里,总是挤满了贩卖各式商品的摊商,与游兴正好的赏春之客,到了晚上,当第一朵水灯置入河里,不过片刻,所有的莲花灯、解眠灯、百善灯等,数种色彩各异的水灯,将水面点缀得一派亮丽辉煌。

可当热闹散去,寂寞与冷清又再次笼罩在大街上时,那散落一地已用过遭人丢弃的残破花灯,看来,像是爱情。

被弃置在大街上,俯拾皆是。

在瞧过了夜空烟花的璀璨之后,褪回了伴着孤零零皓月的黑暗夜空,它又是怎么忍受热闹过后的寂寥?人生终有尽头,相逢亦是,早晚,都是得放下的。

她仰望着自远处的天际飘来,一朵朵逐去所有月光的乌云,并在风中嗅到了雨丝的气味。

他却不这么想,我没那么看得开,也不会说放就放。

她丝毫不意外,我知道。

月裳不就是个前例,他都恨她几百年了?依她看,谁要真被他给爱上了,那可就惨了,因爱与恨仅有一线之隔,而他,刚好就是个虽恨之极深,但爱之亦即深的鬼。

若是可以的话,她还真不想与他再继续牵扯下去,只是生命向来就是由令她感到头痛的意外所织就而成的一张蛛网,总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擅作主张地网住了她,然后将千丝万缕紧缠在她的身上,也不问问她的意愿。

在她的生命里,许许多多的众生,就像滕玉般,二话不说地任性闯了进来,在她的记忆里,许多具来来去去的身影也曾像他这般地停伫在她的眼帘里,可她所深深记住的,不是他们每个人想要挽留住她的脸庞,而是他们转过身离她而去时的背景。

人们不明白,多了一份情,也就多了一份牵挂。

滕玉自生前起就一直不懂,或许他可以了却所有的情与永难忘怀的恨,只是牵挂,却是最难摆脱的悲哀。

而她,虽与天女们相处有若姐妹,却从不与她们谈心,她总是对神界所有的神保持好必要且刚刚好的距离,哪怕交情再深厚,也不许他们踏进她的心坎里,因她没有可以逞强的盔甲,也做好了随时都得分别的准备。

可滕玉却走得太近了。

牵手、松手、分手、放手……明明她的这双手,都已经为此准备好那么多年了。

吹扬着她长发的风儿,携来了细密的雨丝,正欲拉她回到廊上去避雨的滕玉,忽地顿了顿,倏地睁大了眼看着沐浴在雨丝中的她,但,即使他都靠得这么近,而她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单薄的身影,却在雨丝里愈来愈淡,透明得就快见不着她……他连忙捉紧她的双臂,并在她讶然的目光下,发现在经他的碰触之后,她又变回了原来的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他,感觉他似乎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我以为……以为什么?以为……在下一个片刻,她的身躯就要融化在雨丝里,消失不见了,就像是那回在大雨之夜时所见着的一样。

别光站在这发呆。

在他俩一身都被淋湿之时,她连忙拖着不知在想啥的他回到廊上。

自她发梢滴下来的雨珠,点点,轻坠在廊上,可它们,就连片点声响也没有,站定在廊上的滕玉,低首不语地瞧着那些似乎正对他诉说着,她仍存在着的证据,可他也不禁要想,是否一如她出现得那么突然,日后,她也会如一开始般,也在他的生命中离开得仓卒?又或者,她将会如同他所见着的光景般,终有消失的一日?冰冷的掌心,缓缓收紧握住那双温度不怎么高的小手,感觉着她的真实,亦让他感受着,自他死后就不曾再对生命所存有的失去感。

滕玉?她试着想挣开他的手,但他却握得更紧,她忍不住柳眉轻蹙。

过了好半晌,他才放松了力道,音调低沉地道。

死后这数百年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她仔细地听着,总觉得他面上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像以往他在对她打什么歪主意时,那种充满恶趣味的德行,相反的,某种凄清的感觉,倒是不请自来地栖息在他的身上。

她朝他伸出三指,倘若你答应连赏我七日三餐三道甜品外加消夜,我就考虑听听。

成交。

那就快说吧。

下过一阵的小雨,很快就停了,捺着性子等着他开口的子问,在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等不到他开口,有些纳闷地催促。

你不是有话要说?他低首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妻子相反,从来就没有什么欲求,甚至对自个儿也不怎么在乎的子问,并一如他所期的,看着她不久后即再次在他面前涨红了一张俏脸,抿着嘴,不怎么自在地抽回她的手。

再不说我就回房了。

慢条斯理地拖回她后,他喃声轻问。

告诉我,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爱恨他早已尝尽,可他却从未触摸过幸福的影子。

在这世上,或许所谓的爱与恨,是在盛绽过后,就被迫得凋尽鲜妍的花瓣,秋风未尽,即衰老离枝,再遭旷野的风儿吹去,吹尽一地的寂寞、一地的遗憾,和一地的渴望……最终,它们会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再无人闻问,也无人相识的地方。

那么幸福呢?当下愕然张大杏眸的子问,在他面前,愣了好久好久,久到滕玉以为盘古可以再开天辟地一回,而女娲也可以再补锅似的,再补上好几次的天。

你……未曾见过?他……不是成过亲、也爱过恨过吗?难道说在他曾经有过的生命里,或是死后的数百年内,全然都没有拥有过一点或是小小的幸福吗?未曾。

他深深凝视着她,你呢?我从未看见过幸福是什么模样,但我想——她黯然地垂下了眼眸,说着说着,忽地一顿。

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来,他的喜怒哀乐她全都看尽了,只是,却怎么也没见过他真心的笑。

她扬起头来,朝他绽出一抹微笑。

但我想,你的笑,定和幸福一样。

穿过九曲廊的风儿,携着园里月下香的香味,一路如艳蝶翩翩而过,就在那时,凉风拂开了子问一绺垂落在胸前的发,有若一双小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在这样的一个虫儿繁唱的春夜里,事先毫无预料到这等景况的滕玉,就在他俩的一个无意间,一个寂寞的灵魂与另一灵魂有了所谓的交集,而就在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碰撞的那一刻,或许,在暗地里,他们早已为对方留下了些什么。

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唇瓣,并在她犹疑的目光下,徐缓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人,他的指尖,也随即再跟了上来。

有一瞬间,什么逃离或是躲避的念头,全都自她的思绪里遭到抽离,某种想沉沦片刻的心情,反而萦绕着她,不肯离去。

她颤抖地握住了他的掌指,没有丝毫把握地问。

倘若有天……我离开了你,你会找我吗?聆听着她那似是再也不会与他相见的口吻以及瞧着她那平淡得像是一无所求的目光,一股冲动,就像秋原上恣烧野草的野火,怎么也不受拘管地开始在他心底无言蹿烧。

会。

会上天下地地找吗?会。

她侧首凝睇着他,即使在很久以后,你已不记得我的模样?徘徊不肯散去的风儿,吹散了缠绵地不肯离开灿月的云朵,当这片大地再次重迎皎皎皓月的光影时,她虽近在眼前的身影,却仍旧是朦朦胧胧得几乎无法看清。

半晌,他扬手接来她的皓腕,低首将它凑至唇边印下一吻之时,也将他的承诺一并给了她。

我会找到你的。

—上部完—第八章:也不知怎的,近来每当山庄方抵一地,不久即会有僧人找上门来,而来者,并非一般为了化缘或是讲道的普通和尚,十之八九,皆是有习法或是练武的武僧,因滕玉坚不开山庄大门,故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捉妖拿鬼的僧人,便整日枯等在山庄外头,时而喃喃诵经,时而试图破除山庄外的结界。

仗着自个儿的法力远胜过他们,有恃无恐的滕玉,并不怎么想搭理外头的那些不速之客,可子问,却不然。

听法王说,鬼界与佛界,素来即是对立的状态,因鬼界之鬼有惧于佛界,故鬼界之鬼一向就是对于人间的僧人能避就避,以免制造不必要的祸端,再加上人间本就无佛,因此那些自佛寺里出来的僧人,俨然等于佛界的代表,得罪了他们事小,得罪了佛界,可就事大了,故滕玉才任由他们在外头如何吵闹,也懒得开门虚应一下。

但她不懂的是,那些僧人,不也只是人间的凡人而已吗?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这座山庄的落脚之处?这座山庄向来是随着滕玉的心思移动,爱上哪就上哪,可那些面貌不同,却都是出自佛院的僧人,他们怎会有法子,在他们每到一地未久时,即适时地出现在山庄之外,全然不管这一回滕玉选定的地点究竟有多偏僻。

若说此事只是纯属巧合,那,也未免凑巧过头了些。

撑了把红伞,站在望着此刻细雨蒙蒙的城门外,子问百思不解地凝望着满是乌云的天际里,那几朵看起来格外突兀,根本就不应盘踞在这座城镇上方的七色彩云,任由她怎么想,就是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还要进城去逛?硬是被她强拉出庄,一路拖至这座大城城外后,眼看她似乎还有兴致想再走远一点,气色不怎么好的法王连忙拦住她的去路。

她不疾不徐地绕过他,难不成你希望那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僧人,继续聚在庄外扰得咱们片刻不得安宁?她可不像滕玉有那般的好耐性,能够什么都不问也不理,再任由那些吵死人的念经声烦上她一整日。

话是如此没错啦……深受其害的法王面色黯然地垂下头。

既然滕玉都认为这外头没什么危险,也准我出庄满足我的好奇心了,你就陪陪我吧。

她撑稳手中之伞,拉着法王的手跨进城门,进入远比城外气氛还要诡谲的城内。

方进城未久,法王即后悔了,因泛滥于城内,那股无形中自四面八方沉重压迫而来的感觉,不仅令他苍白着脸,拖着重若千斤的步伐走得万般辛苦,也令子问紧敛着眉心,并不时紧握住拳头。

子问?走在她身后,不经意瞥见像是正隐忍着什么的她,肩头似微微颤抖后,他喘着气,踱至定住脚步不动的她身旁。

目光似流连在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上,又像在寻找着什么的她,眯细了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后,她微微侧首,有些担心地瞧着他辛苦的模样。

你还好吧?不好,我本就是鬼界之鬼,此乃天性。

迫不及待想离开这条大街的法王,急急拖着她的衣袖,快走吧,我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城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四处都是佛界的气息?任他拖着走的子问,在法王即将带她离开这条大街上时,蓦地随着前头的法王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默然地瞧着眼前这座,以前从未曾听说过寺号,也没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佛寺。

信徒熙来攘往的佛寺前,一池人工凿造的池渠里,夏日未至,即已遍生盛绽的红莲,绵绵雨丝中,色泽艳丽得有若泣血,然而众多正值时节的春花,则被逼得毫无颜色,委屈地遭人们遗忘在一角,对着正炽的春色暗自凋零。

眼见苗头不对,法王在子问要朝佛寺走去时,有些惧怕地朝她抬起一掌。

慢着,这、这等地方,我可没法进去……此等违反常理的情状,他就算再怎么未曾见识过,也很难不联想到佛界,更何况,眼前这座佛寺将他压得无法移动脚步,恐怕他……没事,我不过看看。

子问的双目落在佛寺内,重重殿院与庭阁深处的大殿之上,目不瞬移。

但——她轻轻摆手,乖乖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快步离开法王后,子问想也不想地朝着她方才所瞧定的方向前进,穿过将佛寺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善男信女们,在未走至大殿前,忽地遭一旁法殿外嘈杂沸腾的人声给招去了好奇心。

她放慢脚下的步子来到偏殿的殿门边,侧首朝里头看去,只见金碧辉煌的法殿之外,东西两座庭院里的僧人们,皆着灰色僧衣,坐在院中十来株巨大的菩提树下,正面对面激烈地高声辩经,辩至慷慨激昂处,还会拂袖站起,提高声量辩得面红耳赤。

两眼在他们身上溜转一会儿,子问随即调开了目光,不想明白他们口中所争的善恶与私心是什么,也不想理会佛界遗留给这人世,究竟是些什么道理。

途经几座大殿殿院之后,子问走至佛寺最深处,来到了高耸矗立的大殿脚下,拾阶而上的她,面无表情地数算着,脚下的每一步,踩踏着的,或许是这座人间凡人们所堆砌的渴望,而她脚下的每一印,则是那些遭历过劫难的人,他们一心一意所聚累而成的祈求。

一阶阶的金阶最顶端,奉坐于顶的莲座座上,置了一尊尊她从没机会仔细一一瞧过的佛像,虔诚的信众们以金箔贴裹着它们的身躯,以特等香料研制而成的熏香熏染了一殿的香气,金绣华盖罩顶,自殿顶垂下的红绿法幡,簌簌在风中不断摇曳,金阶底下,偌大的法桌上,则置满了善男信女们供奉的瓜果香烛……当她不忍瞧着底下的信徒们,虔诚地在殿上,又是磕头又是俯地,喃声不断地殷殷祈求,甚至还有老妇一跪不起,磕头磕了百余下,只想为子女求得一个平安,然而,这些热烈的恳求俯允、这些卑微的心愿,日后仍是会空置于这片端丽的法殿之上,无人闻问,因座上的佛,始终不语不问,始终倨然俯视着一殿众生,袖手旁观。

面色森冷的她,枯站在殿里,默然地看着一座又一座的佛,不堪地回想起,在她诞生那一日,那时上苍所赐予她的,就一地的尸首血腥和那一颗怜悯的心而已,可这些,她却在这里全然找不到半分,难以拘管的愤火,像个蹑着脚步的偷儿,无声地朝她直靠过来,不能再束缚住的怨怼,则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将她击倒在岸边,并深深地将她埋藏在朵朵白浪之下。

以往的她,从不知自个儿也有这般强烈的七情六欲,她更不知道,在今日,她也会拥有嫉妒、怨恨等等的心情,又或许打她有生以来,有许多事情,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背后,只是她一直拒绝回首去看而已。

吹散了人间的尘与灰,拂去岁月累积的伤痛,到了底,最是寂寞的,是这些终其一生都可能不知自个儿所奉献的,是不可能上达天庭的人们,还是始终为了他人咽下悲哀的她?什么普度苦海众生,拯救一切苦难?她究竟是想期待佛界什么?就像个始终被欺瞒着的事实,一下子遭人揭穿似的,就连点遮掩难堪的余地也没有,她就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景况下,被迫硬生生地面对现实。

眼看着殿上的一切,再回想起这几百年来她所付出的同情与怜悯,她不知要怎么告诉自己,怎么让自己不要妒不要怨也不要恨,更不要觉得有所委屈,因自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无怨无悔地接受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一切,从来就无人允许她问一声为什么,也无人曾答应过她一声,她总是这般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使命而已,所以不要问,不要计较,那么如此一来,快乐就唾手可得,而她也不会活得那般辛苦。

可在今日,当她望着遭太过旺盛的香火而熏黑了面庞的佛像时,不知怎的,一股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委屈,自她体内深处涌了出来,并像个套索般狠狠地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能呼吸之余,也不肯给她一点点获得自由的机会。

无视一殿的人们犹在场,她低垂着脸,无法抑制一身的抖颤,难忍地问。

为何……当初要将我留在那个地方?殿上艳艳的烛火,在她开口后,倏地急窜摇动,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半晌,不得其解之余,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后,皆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

为何丢下我?她愤而抬首,再不掩饰压抑地步步进逼,并朝殿上大声喝问,究竟我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座不属于我的人间?原本喧闹嚣吵的大殿,顿时静若止水,为了她无视于佛的神态与口里所说的话,人们都当她疯了,只是在这时,子问瞥见一旁莲灯灯台上,灯烛因她的靠近而大放火光,她不禁更是怒极气极。

回答我!她扬袖一挥,扫去了金阶上泰半烛火。

开口说话!我叫你开口说话!不语的座上佛,只是永远沉默地俯看着底下的一切,也俯看着她,下一刻,久候不闻回音,不愿再忍的子问,一掌击向金銮銮座,劈裂了眼前所有的虚假浮华,也一掌直击在座高数丈佛身塑像之上,受不住她力道的塑像,在众人讶然睁大的眼眸中,自最底下一路开始往上崩裂,当座上的佛首在颈断坠落至地时,殿上信徒们大声惊呼,并纷纷四下走避。

聆听着身后远去的嘈杂脚步声,子问缓缓走至前头,蹲下身子捧起石制的佛首后,哽咽地低问。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子问!强忍着极度的不适,依恃着法力强行步上大殿来到殿门处,却再也没法前进一步的法王,才想豁出去踏进里头将她硬拉出来时,猛地却遭一股冲劲给硬生生弹离殿门处,他勉强挣扎站起,犹未站稳,一双冰凉的掌心已自他后头将他扶起。

大师兄?上气不接下气的法王,愕然地瞧着无声无息出现的他。

你即刻出城回庄。

知道他再撑也没能多久的滕玉,先是以一掌稳定了他的心神后,马上推着他往阶梯底下走。

满面慌急的法王直扯着他,那你呢?他是不是忘了,他也是鬼类之辈?这种地方若是多待一刻,究竟得赔上多少他的道行?我不会有事的,快走。

滕玉不给拒绝地朝他扬起另一掌,借由掌力之便,转眼间即将他给送到佛寺外头。

人潮散尽的殿内,满室凄清,在频频摇曳的烛光下,这般远看着子问孤独的背影,滕玉清楚地看见了,那一颗颗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此刻却脱眶而出,清脆滴落于殿上的泪滴。

两掌紧捧着佛首,子问怎么也管不住面上那滔滔倾流的泪。

既然……我是个你不要的东西,那就别把我生下来啊!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等要求不是吗?我一点也不想孤零零地被留在这座人间啊!刹那间,总算明白了她的来处的滕玉,怔站在殿门处,原本欲踏入门内的脚步,亦止顿在殿外,难以再往前一步。

为何当年你在抛弃我之时,偏偏又赋予了我那些太重太难的责任?泪水缓缓地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心酸地抚着手中佛首冰冷的触感,你可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又不能阻止,那是什么感觉吗?那种感觉,很痛、很苦、很难过……而那些,你可曾明了过半分?当心痛到难以回首之时,她曾试着让自己无情也无义更无血泪,硬下心肠不去理会六界与这座人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好能换取一些些置之不理后的平静,她真的曾经试过的。

可,她的坚持,却永远都坚持不久,从前是这样,现下也是这样,她想未来也定是同一个步调,跟着她走过的影子再走一回。

倘若,她不愿意再把心分给这世上的众生,她是否就不需再存在了?倘若,她再不愿怜悯众生,只想拥有其他的七情六欲呢?到时,有没有人可以来到她的身边稍微成全她一下?而这些总是远在天边的佛界之佛,又是否能够真正侧耳聆听一回她的心愿?回答我吧,我不知我为何非得被留在这儿,我更不知,我究竟还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罢休。

眼看着那些残余的灯火在风中微微动摇,她不禁回想起她曾经拥有过的梦,告诉我……如此怜悯到了尽头,会有什么等着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和凡人一样,都有颗心,会伤,也会疼的……你可知,当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时,我瞧见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花草点露,都有着上天派它们来到人世间的理由,但她呢?其实对她来说,活着,并不代表就能活得像是自己,因为,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束缚,从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生命中,一点一滴地,将她绑缚在佛界自以为是的命运里。

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法拒绝也没法回避,身困在其中,她就只能随波逐流,却从来不能去改变些命运或是什么,可最令她为难的是什么?是无可奈何,是束手无策。

或许上天从来都不会明白,当她永远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什么,只能继续对着所怜悯的人们,收拾他们的心伤,并纳为己有,即便那根本就不由衷,却还是得去做,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岁岁年年下来,当她看尽了脚底下的人间烟火,看尽了人们来来去去、困苦焦急、在佛座前因磕首而落下的泪滴时,她很想问一问创造她的佛界,这些,让你们很自傲吗?你们知不知道,只能认命地随波逐流,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任由无能为力的感觉继续侵袭,那又是何等感觉?而这一切,多年来,她艰辛地咽下,就像凡间的人们在面对困难之时,总是淡淡地说,这些只是命运的拨弄。

倘若,你未曾流过任何一滴泪,那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叫做心痛,你更不会明白,在无能为力之时,那种欲泪却又哭不出声的痛苦……在许多不眠的夜里,她常独自徘徊在人间的梦里,搜集着月光与人们梦想的碎片,装饰着漫天的星光,渴盼着明日又是一个好日,人间无风无浪,天下太平。

可当风儿一起,六界或是人们,又擅自让这座人间烽火再起,又让人们心碎了一地之时,她就仅能依着本分与职责,在事后来到从未有人主动去收拾妥帖的残局里,一手掬起人们残留在人间的遗憾,代他们咽下所有的爱恨,好换得那些孤魂一身的轻松自在,再转身离开这座人间。

成全了众人后,那她呢?要到何时,才能有人也来成全她?这么多年来,她始终看不见她的尽头,亦看不见,她终能卸责去任,拖着伤痕累累的心房,离开这座人间的一日。

我不过是……想要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可是,她不知道,她该回哪儿去……落叶尚可落地归根,西日至少知道自己该是向西,但她,却不知该站立在什么地方、该停歇在哪里、又该回首看向哪儿。

按理,她是佛物,合该归属佛界,可她打从睁眼以来,她就从未去过那个陌生之地,这是要她怎么回去?况且,她根本就不曾在那儿存在过。

若是重回神界?她的心底很清楚,无论待得再久,她也只是个暂宿之客,无论她再待几百年,她永远也没法成为神界之神。

当她手中的佛首重重摔落至地,碎成再也不能拾掇的粉碎时,在那一地的泪水与伤心之中,滕玉这才明白,为何那夜,她会笑得那么无奈。

你不想家吗?我有家吗?以往他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回神界也在人间待不下,可他却从不知,天下之大,她是无处可归。

她的家在哪儿呢?是在她常常偷偷仰望的白云里,还是在夜里她常怔忡独看的烛火里?还是说,就静在那一帘像是总想要将她的身影抢去的雨幕里?闹哄哄的人声,在佛寺里的住持找来了护寺武僧来到大殿上,原本躲到下头去的人们也回到上头时,前前后后地一拥而上,缓缓淹没了殿上那一颗一颗,泪水滴落的声音。

风儿吹扬起滕玉黑色的衣袖,他探出两掌,使劲朝殿上左右一震,在无心理会他事的子问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之时,一鼓作气地打发了那些原有意上前靠向她的武僧,金黄澄亮的僧衣法袍映在她的眼底,她噙着泪回首,木然地瞧着那些面上有愤的僧人。

许许多多的心音,缓缓流淌至她的耳底,一如以往地,再来到了她的心头沉淀,无力阻止的她,静静地听着人们或许在日后可能遗忘或是永不可能遗忘的爱与恨,不知为什么,以往总是得全盘收下不得反对的她,在这时,心湖平静得就像一面如镜毫无波澜的海面,再也翻不起一丝细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远站在殿门处,自始至终,都没有往前跨出一步的滕玉身上。

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有若千根针齐扎在心头上的疼痛,自他的胸臆里悄悄蔓开来,因为,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就像是要与他分别,在疲惫到了尽头后,她累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是一味地想要放下,一如她曾说过的心愿一样。

当子问转身离开佛座之前,视而不见地走出大殿外,亦无动于衷地路过滕玉的身旁时,滕玉,并没有开口挽回她。

他没有留她,只是看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就像遥远的那日一般,他记得那时,他也是这么看着这具被青鸾带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烛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头的雨泪,却是滴之不尽,薄薄的雨帘卷去子问愈走愈远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着她残留在阶梯尽处泥地里的浅浅鞋印,在不知情的雨丝殷殷灌溉下,那么一点点她曾走过的心血足迹,遭雨泪盛满填平,融混在铺地的雨水里,再也追认不出半点伤心。

当年一脸迷惘的她、以往总是在笑意后头藏着心事的她,和方才,泪流满面的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记忆的书页上,无声记上一页又一页,绘下一笔又一笔,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将她的脸庞看仔细,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开口,始终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莲,离开了自己的原处后,在温暖的水泽里,失去了方向……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旷,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冰凉的细雨缓缓将她打醒,生平头一回睁开双眼的她,首先体验到的,就是孤寂。

干燥的空气里,毒辣的太阳晒得连沙粒都变得火烫,一地不绝于耳的哀号、痛苦哭叫,窜入她的耳底,同时,那也是此生头一回听见的声音。

连绵不绝的雨丝,轻敲着绑在马儿颈间的驼铃,那铃音,清脆得仿佛这世上再无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无法落下泪水的乐音,当它在空气中宛若涟漪般地荡开来时,这等平常只是挂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驼铃,仿佛可以冲破远方黑暗的天际……那时的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

虽说朝她伸出手的青鸾,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话不说地带走了她,可青鸾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数百年来,在她的这双眼里,究竟瞧见了什么?她看见了遍地被舍弃的怜悯,一如她。

在来到神界后,她则看见了一地的欲望,一如无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听得那么清楚了。

像是上苍想要流尽所有的春泪似的,自那日以来,接连下了三日大雨,让子问离庄了三日后,滕玉这才找着了她。

悄悄踏入几乎被埋没在荒烟蔓草里的废墟,滕玉仰首看着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颓或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弃置在这个地方,放眼看去,尽是凄清,且破败得令人心寒。

在这处废墟里走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往上一跃,而后低首静看着这三日来全然不与他联系,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庄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问颈间露出来的雪白皮肤、披散了的黑发、包裹在大红色衣袍里的窕窈纤躯,他不禁觉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着一种妖艳异常的风情,令他胸膛里那颗已死的心微微悸动之余,亦令他难以抵挡与招架。

他微侧过首,看着眼前近处,那一座遭人们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脸庞的大佛。

这儿是哪?一动也不想动的子问,两眼直视着晴苍,缓缓张开了干涩的双唇,像是想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她又把声音关回喉际。

弯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来系在腰间的水壶,一手扶起她,让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的唇瓣后,再脱下外裳盖住遍身冰凉的她。

这些佛像,怎会沦落至此?与那些躲躲藏藏的鬼类相比,在人间,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来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吗?为何它们会有着既被爱之却又遭毁之的下场?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启口:因它们让人们失望了。

它们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转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做。

她目不斜视地望着直射至她眼底的阳光,人们就是这般,贪图个新鲜,却又拥有无穷的野心。

因此,当座上佛愈来愈不能满足祈祷的人们,人们便开始怪罪于上苍,可他们却不愿去了解,无论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个极限等在那儿。

就只是因为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座上佛所能给予的,因此失望的人们,便不再相信它们,甚至认为,弃之,也无妨,而这,就是人间之人。

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经认为,这是总是刻意视而不见的佛界自找的,可当她真正去体会人们心中满溢的恨之时,那不可拒绝的心灰,又让她觉得,求与被求者,其实都是一样的胆小与蛮横,甚至容不下一丝拒绝。

你很失望吗?滕玉抚着她的发,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庆幸,我不必在这座人间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后,除了自己外,她已经不想再去在乎些什么了。

以前的她,会去在意每一朵盛开的花朵、每一绺曾经缠绕在指尖的乌黑发丝、失意人眼中所蔓盛着的悲伤、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后才苏醒的露珠……渐渐地,这些让她的生命,开始有了不该存在的重担,而在掺入喜怒哀乐与欲望之后,她眼中的泪水,也开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负的重量。

也许人生本就是个负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试着想要挑起,却又在各种理由,或是毫无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强迫下,而不得不轻轻放下。

下一刻,一直照耀着她的阳光,遭滕玉俯探下来的身影遮住了,她没有回避,只是静看着他的脸庞愈靠她愈近,在近至她的气息都吹拂在他的面上时,他止住不动,感觉有些粗砺的掌指,划过她的眼她的眉,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真可放弃一切说走就走?我能。

她定定地说着,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就这么不值得眷恋吗?什么?她顿了顿,人间?我。

悬在她上方的唇,随着他的话尾终于落下,微微张大眼的子问,在他交缠的视线下,忘了该怎么挣扎离开,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这一双唇,原本就没有丝毫热意的,可是她却觉得他的吻,温暖得不可思议,就像这午后的阳光,将她犹记着的黑暗,逐至远处,甚至不留点身影。

难道我,不值得你眷恋?他扶抱起她,让她靠坐在他的身上,再自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腰际,十指紧扣。

为什么要这样?她一直都认为,她可以大方地松手走开的。

这片过于宽阔以及可以倚靠的胸膛,让子问方才所失去的力气,顿时又流回她的身上,她试着想挣开他的环抱,但他却将她揽得更紧,也不在乎是否弄疼了她,直至疲惫的她喘着气往后靠回他的身上时,当他修长的指尖欲抚去她额际沁出的汗水时,她一手握住阻止。

那一日在大殿上……我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

长久以来她不肯说出口的,他不都明白了吗?就只是因为你来自佛界?他不以为然,真要拒绝我,你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她忍不住低叹:滕玉……怎么他固执的性子老是说犯就犯?他就不能偶尔也听听他人的话吗?关于那日之事,我只想问,你恨佛界?即使站得再远,那时他还是看见了,那静盛在她眼底的恨。

不想被揭开来的伤口,又再一次得暴露在他人面前,子问沉着脸,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当他自她后头伸展开了双手,像是将她纳入羽翼底下般地环住她时,她颤着声说。

我一直……都不喜欢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她垂下眼,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的骨子里,生来就大悲大悯,也不管她愿不愿,可是,大部分的怜悯,却都是来自于无能为力这四字上头。

日日夜夜,她就是这样,看着、痛着,怜悯他人,甚至是试着帮助他人求得一个解脱之道。

倘若她说,她也很需要他人的怜悯呢?倘若她告诉佛界,她向往淡泊过日,只要能够不再为难自己,就算,他人觉得这样的她一点都不慈悲,反而很丑陋、很市侩,她还是会充耳不闻去做的。

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她想放纵自己,大声地告诉他人,人们的爱恨,像深渊,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逃不出生天,而她,就只是想放她自己一条生路而已。

到底要失去多少东西,才能交换一个梦想?非要把一生都赔上了,才能应许一个成全?明明根本就不想做的,她去做了,只因为她无法违背她的天命、她那与生俱来的本性。

可是,从未有一人曾走进她的心房,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在她胸口里,满心的空旷,又是所为何来?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间的尽头,她才能得到个她想要的答案?从来都没有人问我:‘你难过吗?你伤心吗?’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希望有人能问我这些,因为远在几百年前,我就已经把答案准备好了。

她面无表情地淡淡说着,就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般,只要有人问我那些,我定会回答,因为我很坚强。

可我花了几百年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坚强,只是一种欺己的谎言。

沙哑的低叹,自她的身后缓缓逸出,滕玉扬起一手轻掩住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够了,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了。

可是子问却不想放开这难得的勇敢,这些年来,我多么的勇敢,他们瞧见了吗?我又是如何在一个全然排挤我的环境中生存着,他们知道吗?我痛,我恨,我不甘,我……我恨不得我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过,而这些,又有谁曾真正明了?他侧转过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脸庞,看着她眼中的恨意,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可是到后来,他最终还是遇上了一个带走他爱恨的子问,那她呢?你曾相信过任何众生吗?不曾。

习过太多教训后,她已经很习惯不要去试着寄托任何希望了。

这世上,也是有人不求回报的。

他凝视着她,说得意味深长,有些人,洒尽了鲜血、抛颅弃骨,就只为了一圆心上的一桩心事,而这也不需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需是为了什么大义,它就仅仅只是一人的私心而已。

她有些纳闷,你想说什么?你很累了吧?他拍拍她的面颊,侧着脸,微笑地看着她。

她怔忡地看着他面上那抹她从不曾见过的笑意。

在不属于你的任何一界中,怜爱着万物、同情着每一颗脱眶而出的眼泪,哪怕再怎么想,也无法不看不理不闻,这么多年下来,你定当是快累垮了是不?换作是他,他是万不可能能够像她一般,自始至终持续着那个使命的,正因为她与他不同,所以他更能明白,为何佛界会挑上了她。

我……我不是他人。

他取来她垂落至胸前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尖,那感觉,似是蛛网一样,我不是那种自你生命中打开门却旋即走开的人,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不会抛弃你或是孤独地留下你。

模糊了目光的泪意,占领了她的眼眶,喉际倍感酸疼的她,十指紧握成拳,像是想要抵挡。

不必因为同情,而去许下承诺……滕玉并没有答她,只是径自撩拨着指尖上的发丝,就像在拨弄着心弦一样。

她难忍地闭上眼,我说了,不必因为同情……我没有同情你。

他紧紧将她压回怀中,拒绝她转身遁逃,我只是对自个儿很诚实而已。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铺天盖地地朝底下的她笼罩住,令她心底原本幽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终于见着了一抹羞涩的阳光,她仰首看着滕玉的眼眸,感觉似有什么正被他给吸了进去,身在他的怀里,那感觉,很困囿、很束手无策……但,却也很心安。

她不禁伸手紧捉住他的衣襟,像是在汪洋中再也遇不着另一根浮木般,扑簌簌的泪水,未及落地,即遭他的胸膛全都没收了去。

在今日之前,她曾经幻想过,或许她永远也摆脱不了她的命运,可是,说不定有天她会找到个埋藏泪水的坟墓,能够让她彻底拿下面具,任性大哭一场,无视于任何众生怎么看待她。

而那泪冢或许就在旷野的尽头,或是就在某个人的坏抱里,在那儿,她可以将她积郁在心中已久的不安、抱憾、痛苦、绝望……全都一一倾泻而出。

看着不肯哭出声的她,滕玉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

你也太逞强了。

这一日,或许是打她来到了这世上后,掉过最多泪水的一回,依偎在他怀里,子问不住地想着,倘若,她将她所有的泪水皆在此刻哭尽,并在心中慎重放下后,也许日后此去,就将是好风好景,万里无云,万里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