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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有什么消息?”

2025-03-29 06:39:43

被派出庄专程去跑腿的法王,方踏着夜露归庄,就连一身风尘与倦累尚未有机会洗去,就遭那个因心情不善,而拖着全庄师弟一块下水的滕玉在主院的廊上给堵个正着。

法王先是瞧了瞧他眉心深锁的模样,再撇过头远眺向烛火通明的客房里,那一抹仍是映在纸窗上的窈窕纤影,也只能认命地拖着快跑断的两腿走至他的面前。

无冕在得到剑灵后就不知去向了,现下三界也都忙着在找他。

打从七日前仙海孤山一役之后,原本默默无闻的无冕,摇身一变,不但成了神界最新一任的斗神不说,亦成了六界的眼中之钉,只是,惧于神之器力量的六界虽很想将他除之后快,但在看了神界两位战神的下场后,又没有半个勇者有勇气敢前去挑战斗神的威名。

滕玉点点头,事前也没想过无冕能击败众竞争者大获全胜,一直以来他对神之器一事毫不挂意,就是因他认为身为剑灵的雷颐,应是天下无敌无人可得,岂料,他竟也遭无冕手到擒来。

深怕被波及的法王,不得不顾及现实层面。

大师兄,你确定咱们待在这儿安全吗?万一无冕知道子问还活着的话……在得了剑灵之后,杀不杀她,已是无碍。

不要说是子问,任何一界的众生,此刻已都不在无冕的眼下。

只是?多心的法王看着他那似没把话说完的脸庞。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我怀疑,无冕要的应当不只是一柄神之器。

怎么说?我若是他,我是决计不会让他人得到另一柄神之器,好在日后与我为敌。

这一点,他想得到,那个不蠢的无冕亦想得到,而这会儿就只能猜测,头一个将遭斗神扫平的是哪一界了。

法王同意地颔首,很合理的推论。

刀灵现下在哪?他摊摊两掌,三界率众封了刀灵后,就将它交予神界,我得先说,我可没法知道这一回神界究竟将它给藏在哪,因此你就省着点别再奴役我了。

看样子,那个神界的天帝似乎是真的很忌惮得到剑灵的无冕,不然也不会大费周折地请来另两界一块夺下刀灵……只是他很怀疑,神界真有法子防止无冕再得刀灵吗?也跟他烦恼着同一回事的滕玉,不知不觉间,深锁的眉间又再添上了一个结,不希望他继续阴阳怪气下去的法王,不得不请他高抬贵手放师弟们一马。

大师兄,关于神之器一事,你就别再插手了,无冕既已得到了剑灵,那么你就绝不能再有任何与他碰头的机会,至于刀灵,那也不是你该烦恼的。

法王拍拍他的肩,再扬手指着远处的客房,你现下所该担心的,是里头的那个大问题。

为了子问,他已多管了鬼界以外的闲事了,接下来他才不要再陪着滕玉去面对那颗烫手山芋。

一想到那个自仙海孤山回来后,就又把自个儿给关在房里什么人都不见的子问,滕玉莫可奈何地将十指埋进了发里。

法王毫不同情地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挫折貌,哟,你居然也有摆不平的时候?她不肯哭。

打她醒来后,她就一滴泪也没掉过,这一点也不像她,寻常只是个陌生人送命,她都会为他们伤心、为他们哭泣了,偏偏这回轮到了与她相处了数百年的好友身上后,她就一直这般一反常态,任他再如何敲打,她就是不肯敞开心房。

她在自责?嗯……依她的性格来看,准是这样没错。

滕玉愈想愈烦躁,或许吧,总之,我说不动她。

谁知道那个叫繁露的天女为何不安分地待在天女宫,反而跑去那个去了恐怕就无回的地方?谁又会知道繁露与无冕之间究竟有什么来龙去脉?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法王使劲地拉起他,再落力地推他一把,你就快去解解你和她的心结吧,别老是走一步退两步的,害我们这班师弟瞧得既痛苦又内伤。

映在窗上的灯影,在朦胧的烛火下随光影摇曳,望着烛影的滕玉举步而去,却觉得脚下的步伐是那么的沉,令他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却也不想,又再次被她拒于心门之外,只能远远地望着她那不回首的身影。

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彩纸,在子问洁白的长指下,一再地被折出棱角与弧度,不过许久,一只栩栩如生的蝶儿已在她的指尖下完成。

两手捧着纸蝶,凑近了唇朝它轻吹了一口佛气,纸蝶的羽翅开始微微颤动,而后用力拍了几下后,如同有了生命的彩蝶已腾飞而起,优雅地拍着翅飞向她刻意敞开的窗扇,直朝高悬在天际的月儿飞去。

不知何时已潜进她房内,站在窗畔的滕玉,静看着另一只色泽不同的蝶儿飞过他的面前,而她只在目送蝶儿远去,却没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后,他更是患得患失地紧盯着她的脸庞。

为何折这?给繁露的。

坐在地上的她淡淡地应着,伸手取来下一叠她托广目买来的各色彩纸,但长指还未拈来,滕玉已来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手。

在他热烈注视的目光下,子问总算抬首直视着他的双眼,将一直盘旋在她耳边的话告诉他。

繁露……她深吸了口气,从不知语言竟是如此沉重,繁露她要我放手去爱去恨,不要怕在日后离开之前会舍不下。

你会照她的话去做吗?明亮的水眸里,抹过了一份踌躇,她微偏过脸别开了目光,任由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着。

看着我。

等待了许久,再也受不住这种折磨的他,两手紧握住她的肩,将她拉回他的面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哭?不是不肯,是无法。

他瞠大了眼眸,什么?我的眼泪,在仙海孤山上时,就已经流干了。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因此,哪怕我再难过伤心,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泪。

那一日,在她心痛欲裂的当头,当她的泪水滴落在繁露的面上时,在她身体里所有过载的爱与恨,那些沉重的负荷,倏地全数离她远去,掏空了她,也带走了她不想拥有的一切。

她从未想过,因为离别而带来的自由,竟是那么令人遗憾。

干涸的眼眶,再也无法为那来不及挽回的伤心倾泻半分不舍,极度震惊过后,她只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她初初诞生在人间的那一刻,不同的是,在她的胸臆里,涨满的是在她来到人间后众生给她的爱,还有,繁露的疼惜。

像是要捉住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般,滕玉急切地将她扯至他的面前,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力道握疼了她。

那心痛呢?你对这座人间还存有半点怜悯之心吗?看着眼前这张急切又慌张的脸庞,子问恍然想起,他犹在人世之时,那曾经遭到爱情弃之、毁之、杀之的过去,因为此时此刻他那再也藏不住,小心翼翼、深怕又重蹈覆辙的模样,深刻趾留在她的眼底怎么也不肯走开,丝丝的心痛滑过她的心梢,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他的面颊。

你一直都很害怕是不是?长久以来,他就是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她与每个常人无异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应当也在数算着她可能会在何时离开,如履薄冰地害怕着她不再怜悯的那刻到来,独自在暗地里遭到恐惧侵蚀之际,他却又要伪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免她会看穿,日复一日,他就是这般地为难着自己,以期能够换得她的一个安心与不知情。

那清清楚楚浮映在他眼底的真心,使得她不想再问为何他要待她这么好,或是自个儿究竟何德何能,她只想依循着自己的心意,也照着繁露的话,紧紧把握住身边任何一份不愿离弃的情意,再将之收藏到心中好好存放着。

你呢?你不怕吗?为了她面上看不穿的释然,他没把握地问。

不再怕了。

既是不能逃避,那么也只能面对,而面对的法子有很多种,例如,就如同繁露所说的,好好把握当下的每一刻。

原来抚摸着梦境的边缘,就是这种感觉……滕玉垂下视线,静静看着终于实现的恐惧,像道无声的叹息坠落在他的脚边。

去仙海孤山之前,我答应过任由你摆布吧?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她含笑地将他置在她肩上的双手拉下,低首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它们。

他木然地瞧着她的动作,我要把你关起来,往后不准你再去见那些神与佛。

就这样?这一回的惩罚会不会较上回轻了太多了点?也不准在身上再多添任何新伤。

逃避着与他人长久相处的她,或许从来就不知他人对她所怀有的感情是什么吧?又或许她根本就不想懂,因此她完全不懂他人也会为她感到心疼,她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伤,可对他来说,看着那一道道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伤痕,远比什么利刃割在他身上还要来得疼痛。

嗯……看来法王真的很烦恼。

她赔罪地亲了亲他的唇,侧首笑问:广目呢?又哭了吗?余温仍停留在他唇上的吻,不见半分甜蜜,有的,只是苦涩的余味,看着她面上浑然不觉任何事的笑脸,滕玉再也忍不住地叹口气。

还有,我很寂寞。

她怔愣了半晌,可是,是你说的,你只想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从没打算收回我说过的话,只是,你的心究竟在哪儿?看着远处的角落,他喃喃空问: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拨出你的真心,不再看他人,不再为他人设想,全心全意地好好看我一眼?若真能让他许愿的话,岂止是神佛两界的众生?他要将她藏在这座山庄的最深处,除了那帮师弟外,再不让她瞧见任何一种会让她掉泪的众生,就算是人间之人也不许。

嫉妒的滋味,或许他尝不出来,但他明白那种痛感,就像是尖锐的砂子遭磨成了细粉,他再启口将之吞咽而下,任由它一路刮疼划伤了他自己,然后就算是这样,不管再有几次,他还是会选择咽下,也不要出声喊声苦。

他缓缓抬起头,一如所期,所接触到的,是她不知所措的模样。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

她困难地启口,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不知要如何搬动那长期以来重压在她心房上的巨石,好让她的心坍塌接受久违了的暖阳。

那究竟是如何?她犹疑不定地开口:你……根本就不知我究竟是如何而来、又是何时要走……生在人世时,他都已受过伤一回了,要是再有一回的话,那他……那种事,很重要吗?他一点也不在意,并将她以往总挂在嘴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送给她。

记忆中,晴空在得知自个儿在来到人间历劫后,可能连一劫也渡不了,却仍是义无反顾的模样,和她那一份即使明知没有半点胜算,也仍是要去仙海孤山尽其全力的心情,回想起来,就像是此刻滕玉面上一无所惧的模样。

可它并不是什么大爱,或是什么为了人间着想,他只是很单纯地待她好,希望她快乐,愿将一切都给她,那只是一片如同她曾对皇甫迟所说过的私心而已。

即使,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后当他又得再次孤零零一人时,他究竟该怎么办。

我不怕的。

当子问泛红了眼眶,并深深自责地垂首时,他抬起她的面颊,不后悔地道:因此你不必为我担忧,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愿。

错过了春天,园子里的花儿,会凋零吧?若是错过了他,她会不会也像是那些空自寂寞的花儿一般呢?滕玉在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后,再次鼓起仅剩的余勇。

你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她要再那般下去的话,他也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爱我,好好爱我。

子问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把你所有的爱全都给我……他将下颌靠在她的头顶上,仰首看向窗外似在对他眨眼的繁星,而后低声长叹。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实现你的愿望吗?趁着天气不错,且上午时分土地公庙香客犹不多,一早拉着望仙一块上街买菜回来的青鸾,方返回家门前,即拖着脚步不怎么想进去里头面客。

青鸾?望仙提着满满一篮青菜与一大包哄小孩用的甜点,不解地看着她面上凝重的神色。

火凤若是回来了,记得叫他别急着进屋。

她转过身子,边挽起衣袖做准备,边对身边的望仙交代。

为何?她瞄了瞄身后的家宅,因麻烦终于找上门来了。

啧,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她家这座破败的小小土地公庙,一下子顿增了两倍与火凤类似的神力,且还怨气冲天不散?到底是她以前的哪个同僚来这找她麻烦?满腹惑水不得其解的她,防备地拖着步子才走至厅门处,一瞧见里头的景况,她的两脚即愣在原地开始生根。

抬首看去,两位不请自来的天上客,此刻皆是一副外表惨烈的模样坐在她家客厅里,以往他俩悠哉闲适、或是吊儿郎当的德行已如大江东去不再复返,替换上的是两张生人勿近的臭脸以及那大大小小布满他们全身的伤况。

为此,青鸾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好半晌都不知该怎么合上。

你们居然还可以爬到我家来?乖乖,这种生命力也未免太可怕了吧?竟都没死在神之器的手下?他们究竟是前世烧了什么好香,还是走了什么好运道?郁垒满面阴郁地横她一眼,这阵子,他已经结实受够了类似她这等既好奇又带了点调侃的眼神了。

没送了两条命,也没缺手断脚,你很失望不成?都怪这个太岁代表当年跑得太快也太早,才害得天帝这一回在点兵点将时没法点到她,不然,那一日在去仙海孤山的名单里,铁定也会有她的分。

不失望,只是很意外。

很会看脸色的青鸾,面上赶紧堆满了讨好的笑,识相地挑了个最远的位子坐下好保持安全距离。

只可惜没有慧根的望仙就没她那么机灵了,送来款客茶水的他,在一脚才踏进厅内时,即来不及掩住嘴地喷笑而出。

噗……能够看到这两位大牌神仙这副凄凄惨惨的德行,该说是他三生有幸,还是该说他家的火凤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事前早已预料到了下场,所以才聪明地没去锳那池浑水?似要杀神的凌厉目光,当下自左右两侧狠狠地朝望仙招呼过去,让备受生命威胁的望仙不得不赶快抱头逃窜。

原来……冷眼旁观的青鸾,一手撑着下颌,徐徐拖长了音调,你们也会在乎自尊呀?与她家那个完全不顾脸面、也没有半点羞耻心的相比,他俩面皮的厚度算是正常多了。

不堪忍受颜面严重受损的二神,不约而同地瞪她一眼,一想到回到神界后,又要继续接受这等待遇,这让他俩持续闷烧了好些日的心火,又开始愈烧愈旺。

在神魔大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两位神界战神,连手竞逐神之器,不但连一柄神之器也抢不到,竟还败在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神手下?这号消息不仅是神界众神尽知,还老早就传扬到其他五界去了,搞得他俩这阵子以来,只能窝在战神宫中闷着头修身养性,省得他们一踏出门就得接受这等歧视的目光,还得努力捺下满心想杀人的冲动。

虽然说,神界里知道内情的天帝与众神,都没因此事而责怪他俩,因他们很清楚,出动了三界大匹人马通力合作,这才好不容易拿下实力逊于剑灵的刀灵,而那个得到了剑灵的无冕,又怎会是两位战神出手就能轻易摆平的?因此神界也只能庆幸,这一回并未损兵折将失血太多,或是失去了得来不易的两位战神……可他俩,却压根就不这么想。

只因为,这阵子每每一回想起无冕在得到剑灵时,面上那副自认独步天下的招摇神色,任他人再如何宽慰、再怎么要他们看开些,他们俩心中……就是有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唉……招惹他们的又不是她,挫了他们锐气的也不是她,他们就一定要满身是刺地来折腾她吗?在心中大叹无辜的青鸾,颇为哀怨地掩着脸问。

无冕为何没杀了你们?她只大抵听火凤说过一回那日的战况和结局,但对里头神界刻意隐瞒的来龙去脉则一点也不清楚。

为了弯月。

来到这后就一直闷不吭声的藏冬,素来温和的表情已不复见,眼下跟郁垒就像是半斤与八两。

刀灵?他实在是很讨厌再去回想,剑灵雷颐在被封回剑中之前,似是对无冕说了什么,之后,当刀灵在被赶来的三界连手封入刀身前,无冕曾出手对付过三界,但到最后,三界仍是连手将刀灵纳为己有。

依我的猜想,或许那时的无冕,亦不想让剑灵与刀灵在那当头硬碰硬,故才手下留情地放过了三界。

在藏冬心情恶劣地收声封口不说下去后,神情冷峻的郁垒只好接过话。

那无冕呢?不会吧?就她所知,无冕根本就不是善男信女的那块料,他怎那么轻易就答应剑灵的要求?谁知道?郁垒大大挂下了脸,拒绝再去回想某神的张狂,喂,那个祸首上哪去了?他带孩子串门子去了。

她摸摸鼻尖,也不愿这般落井下石,你们今儿个来这是想放下身段与他商量,还是希望他乘机嘲笑你们一顿?要是没口德的火凤回来与他俩撞上了,看他们三个不把这栋宅子拆了才怪。

他俩闻言,也不答腔,只是格外用力地互瞪着对方,再不约而同地一块转过头不看彼此。

依你们这种表情来猜,这回,又是天帝逼着你们来的?竟会找上火凤?该不会,无论是他俩或是神界,对这事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枉她以往还认为神界人才济济呢。

是全神界逼着我们来的。

一想到这个,藏冬就恨自个儿当初干啥不坚持到底,别去管神之器那一档子事,不然他也不需管完一桩闲事后,就得没完没了地再管下去。

喔?依她看,其实他俩全是冲着他们的面皮这原因才是吧?天帝说——别说是天帝,就算西王母来了也不会管用。

她直接省去了他那套不会奏效的说客之词,只要火凤不愿,哪怕你们连手架着他的脖子,也绝不可能让他低头。

在天帝的神威之下,他俩或许还会动摇一下,但软硬都不吃,更不理会上头命令的火凤可不会。

郁垒飞快地将主意打至她的身上。

那你呢?请不动那尊无良神不打紧,她好歹也是六十太岁之首,多一神就多一份力量。

我?怎么会说着说着,麻烦事就轮到她的头上来?繁露死了。

与天女宫里的天女有交情的,可不止那个子问而已。

对此事毫不知情的青鸾,大惊失色地拍桌站起。

你说什么?应该是为了子问。

郁垒总觉得这事还是得告诉她一声,依我看,她是专程去仙海孤山送死的。

藏冬体恤地问:你还好吧?你们找上我……是为了什么?一时片刻间,还无法自繁露死讯的打击中走出来的青鸾,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不得不怀疑起他们会对她说这的原因。

这一回,天帝有意派出五十九位太岁夺回剑灵。

听神说,在他们自仙海归来的那一日,天帝就已下旨召集所有太岁回神界了。

万没想到在已有了教训之后,天帝非但不死心,甚至将职责繁重的太岁们也都派用上了,青鸾面上顿时风云变色。

她公事公办地问:若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神界自古以来,不都遵从着同一条规矩?规矩?能够驾驭足以毁灭三界的神之器者,即为斗神。

再也拘管不住心火的她,面色铁青地一掌用力往桌上拍,告诉我,天帝凭什么对职责是捍卫神界众神的斗神出手?还是说,就只因他是无冕?空悬了数千年的斗神之位,总算后继有神了,这究竟是有哪一点不好?可为什么在无冕一出头之后,神界即全面地打压再打压,这要她怎么去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你就别再让他俩心情更加恶劣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都已特意拉下脸面了吗?站在外头将事情都听得差不多后,火凤慢条斯理地踱进厅内,先是安抚性地为青鸾奉上一碗熄火的香茗,再眼带精光地瞄向有求于他的某两位神仙。

我可没空在这看他脸色。

光是看到火凤那张脸,郁垒即不给面子地起身欲走。

藏冬也不拦他,仅是不疾不徐地把话留在他的身后。

要走你是可以走,只是,若日后咱们还得再同神之器打上一回,我先声明,我可不再奉陪。

那日,只差一点点,他就莫名其妙地死在雷颐的手下,因此能走运捡回一条老命,他即在心中起誓,只要能让他走出仙海孤山,这辈子,不管是为了何人或是为了任何理由,他绝不再与神之器交手一回。

当下被拖住脚步的郁垒,暗自隐忍地深吸口气,不情不愿地踱回原处坐下。

满心意外的火凤挑高了两眉,没想到这对记恨功力一等一的难兄难弟,今日竟这么能忍。

你们的天帝,就这么容不下一个无冕?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了,不然他俩又何须有违本性地跑来这儿向他求援?出乎意外的,藏冬乖乖地配合,应该说,在无冕有意成为斗神之前,天帝从没将他当一回事,可就在他放话要当上斗神之后,一切就再也不同于以往。

好吧。

火凤爽快地将两掌一拍,看在你俩今儿个这么有诚意的分上,要我帮你们也不是不行。

郁垒就等这句话,你能帮上我们什么?四个字。

他的双眼在他俩身上转过一圈,久伤不愈。

此时不拿这个借口置身事外更待何时?你要我们违背天帝旨意?若是天帝真派上了众太岁前去追捕无冕,无论找不找得着,天帝早晚会再次找上你俩。

他愈想愈觉得好笑,总觉得那座神界里的神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输不起,与神之器交手丢了性命与脸面事小,两面不是人事大,是我的话,我就不会再去做吃力不讨好之事。

郁垒听得一头雾水,阁下究竟想说什么?罢手。

这一回火凤干脆挑明了说。

为何?神之器有二,无冕得其一,试问,无冕可会纵容他日之敌?他咧嘴一笑,面上尽是十足十的小人样,反正急于找着刀灵好去对付剑灵的众生多得是,想与无冕为敌之人亦不可胜数,因此你们根本就无须再去插手,日后,自会有人去成全天帝的心愿,只是前提是,那人的本事得够高才行。

他俩直皱着眉,不然呢?万一没有这种人才呢?火凤耸耸宽肩,不然,天帝也只有亲自上阵去处理无冕了。

眼下能敌得过无冕的人选,数一数,大概五根手指都还有剩,因此神界真要解决无冕,天帝本就是不二人选,至于天帝会不会介意因此而弄脏了手,那一点也不关他的事。

由天帝亲自上阵?他们怎都没想过还有稳赢不输的这一招?藏冬不语地瞥看向身旁也是沉着声的郁垒,以目光彼此交流了好一会儿后,半晌,他俩面上同时露出一模一样的得逞笑意。

告辞。

走神回家!都给我站住!在他俩大摇大摆地拍拍屁股就要离开时,总算察觉上当了的火凤,直瞪着那两道这一回下足了工本,确确实实奉行报仇三年不晚的背影。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快的藏冬,嚣张地回首睨他一眼。

你也就只有这么点心思值得利用罢了。

哼,若不是为了那颗精明的脑袋,大爷他会来这看神脸色?你以为我能忍着没把你剁了去喂狗,还能是为了啥?再也不掩饰真面目的郁垒,一脸唾弃地跟着帮腔。

你们这两个臭小子……额上青筋直跳的火凤,一把紧握住犯痒的拳头。

别动气、别动气……他俩是伤员,胜之不武啊。

青鸾连忙自后头架住欲上前算账的他,不要忘了,他俩要是跑去天帝或是西王母面前告状,再抖出咱们的下落,到时咱们一家大小就都要吃不完兜着走了,你也不希望咱们又要一年到头四处搬家吧?就知道他们三个凑在一块只会结下更多的梁子而已。

不得不忍的火凤,气结地抹抹脸,慢,我只有一事想问。

说。

某两神爱理不理地回过头。

若是日后无冕以斗神之姿挑起神界与他界的战事,你们想怎么办?神界自家的事,天帝本就有责自行解决,但一旦扯到了他界,只怕下一回他俩就算跑得了和尚也不跑了庙。

闻言的他俩,不做声地互看对方一眼,兴致缺缺的藏冬,只是搔搔发,懒得理会地掉过头先行步出门外,而郁垒,则是在思考了许久后,边瞧着也曾经陷害过他,此刻又想置身事外的藏冬的背影,边语带保留地道:那就得看,那一界,究竟能不能请得起我们再去卖命了。

这庄里,除了我外……都是鬼吧?当然。

陪客一的法王,仅以多此一问的目光瞄向发问的子问,而后在棋盘上搁下一子。

所以你们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住在鬼界里,应是在死后才堕入鬼界是不?是啊。

陪客二的广目纳闷地竖起了眉心,不解夜深了仍不肯睡,执意要等到滕玉回家的她,怎会在园里同他们下棋下着,就突然问到这上头去。

她实在是难掩好奇心,你们是怎么死的?谁叫这一帮滕玉的师弟们,全都像那个滕玉一般,不肯开口说说自个儿的过去。

庄里庄外,顿时一片静寂,两位陪客只是在静默过后,纷纷将两眼停伫在她的身上。

抱……抱歉。

自知失言的她连忙致歉,我不该没顾及你的们感受问这事的……法王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角,这事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那个滕玉究竟有没有把他们给放在眼里呀?自个儿对子问说了一大堆,偏偏他们的事却是只字不提,防心真有必要这么重吗?我……广目只开口说了一字,而后就又习惯性地把头垂下去,只是这一回,子问注意到了他似乎把头垂得比以往都还要来得低。

相较于广目满面的踌躇,对于这事,法王就坦然多了。

我呢,是染病而死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再指着身旁的广目,他呢,是战死沙场,而西歧则是个陪葬品。

什么?法王搔搔发,大略地重复当年听来的说法:在生前,西歧本是皇宫里的御厨,专司料理皇帝吃食之事,谁知在那个皇帝驾崩之后,西歧就一并给关进了帝墓里陪葬等死。

子问完全不能明白地瞧着他们,不解他们怎么面上的表情都是如此释然。

他怎可以说得这么简单?那等往事,是因为陈旧了太久太远,故在他们心上才会轻得像根羽毛?是因为经过了时间的催化吗?难道说,时间抹去了命运对人生的嘲讽之后,亦磨平了当时的悸动,而恨意,又真可被岁月瓦解殆尽吗?不想说太多细节的法王,站起身子一手指着她的鼻尖交代。

你乖乖在这坐一会儿,再过不久就是鬼后的寿辰了,西歧要我们去替他瞧瞧他为鬼后酿的祝寿酒酿得如何。

是……已经很习惯眼前这位俨然就是第二号牢头的她,不想再反抗地乖顺颔首。

只是就在她抬首目送着他俩向厨房走去的身影时,不知怎的,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霎时盖过了园里所有的花香,迎面而来的热意,亦带走了夜色的清凉,急涌而来的水声在她耳边带来了阵阵呼啸,自脚底泛起的寒意,很快地即将她给淹没。

燠热的南风,吹扬起她颊边的一绺发,她缓缓睁开眼,错愕地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竟又踏进了某人的心底,可她不是自仙海孤山归来之后,就渐渐再也瞧不得他人的心事了吗?怎么又……震耳欲聋的战马马蹄声,将呐喊杀声携至了她的前头,站在无边漠地里的她,触目所及的远处,正在发生着一场战事,一道道马背上的快影在来到她的身边后,即你来我往地在她身畔相互交击厮杀,一柄从不远处掷来的大红缨枪,差一点就划过了她的脸庞。

当马背上的战士回过头,四下寻找着在战场上仍残活着的同袍时,熟悉的脸庞在阳光的掩映下,斜斜地映入她的眼角,她顿时错愣地瞠大了眼眸。

广目?此时此刻,广目正坐在一匹色泽黑亮的战驹上,手持大红缨枪,一枪一枪地将枪尖刺进敌人的喉际之际,不意听见似有若无飘在风中的叫唤声时,忙里分心地回首寻找着音源,但他什么都没有瞧见,于是他又忙不迭地转过身,枪身用力打在马儿身上,十万火急地前去营救遭敌军困在沙阵里的同袍兄弟。

漠地里突兀地卷起有若卷龙的蔽天风沙,大地顿时陷入昏暗不可明辨,强劲的飞沙掩去了所有人的视线,令马儿失去了前路,同样也被困在其中的子问,并没有合眼避开这阵根本就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令她愈看愈觉得像是术法所为的沙暴,并在袭击了他们许久的沙暴终于过境之后,难以相信地看着广目所处之地。

无端端受袭,但待回过神来时,却赫见自己与所有弟兄,全都遭困陷在一座大坑里,无一可立足之地不说,四处亦高险攀爬不上,抬首望去,那些原本不知是上了哪儿躲避风沙的敌军,竟全然无损一员,此刻正满满地围站在大坑旁,朝坑里或死或伤的他们拉开了手中的战弓。

不明就里遭败,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广目,并没有开口说上半个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们于死地的苍天一眼,接着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里射去的箭矢,不给他一个答案,前前后后飞快地穿钉过他的身子……一铲又一铲遭兵士挖起的细沙,在盛阳下,看来像是正在倾泻的金色海水,夹杂着沙子吹来的热风,质地柔润得有若丝绸,无法挪动脚步的子问,颓然坐在一地的沙里,什么也不能做地瞧着躺在坑里遭到坑杀的战士们,遭那些覆盖下来的沙子给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乌黑的长发,在遍地金黄中看来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远处站在坑边观看的长发主人,就在她的视线自发梢游移至那张无半点血色的脸庞上时,一阵蚀心刻骨的寒意,当下穿过重重热意朝她袭来。

鬼后……缥缈?花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那张与庄里鬼后绘像简直就是分笔不差的脸庞后,子问满心不解地愕看着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她,并在那一双细长且冰冷的眼睛里,意外地瞧见了……心满意足。

只是为何那等眼神会出现在鬼后的面上,子问犹不得其解,眼前的景况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强袭而来的风沙里,以袖掩面的她,在风沙止定后放下衣袖,所见着的,是身着一袭青色医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对着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脚边望向远处的城心而去,一路横倒了难以计数的尸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躯体里,大略有一半,皮肤上遍生着色泽奇怪的狼疮,而另一半,则是遭到利器攻击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来,代代相传,且皆为宫中御用太医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着城中少数仍活着的人们,在城中尖声奔逃,不知还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侧过首,试着在因着火而浓烟密布的城里,寻找着与他一块进城来的上司,并再次跟上那些争先恐后想逃出城的脚步。

幢幢人影中,他忆起了这些年来,长期待在宫中冷眼看待派系斗争的他,在来到这儿之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宫中东西两院,各据势力一方的太医们,在听闻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时,他们首先所做的,并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么救疾的仙丹妙药,他们只是忙不迭地推责于敌对的太医院,并在延误了诊疾的先机后,还错过了唯一可解疾的时间,致使疫病全国四蔓,其势无人可阻亦无医可挡。

争什么呢?难道非要到尸体堆积如山时,那群不择手段、死命想往上爬的太医们,才能除却权势与欲望,让身体里的血液温暖一点,或是终于肯睁眼看清,全天下的百姓正在受苦?无力回天的东西两院的太医们,最后终于作出决定,上书皇帝做出最适当的处置,不顾有多少医者皆已投身于疫灾之中,不顾人们允不允愿不愿,决定将灾区万物归灭于无,以保国中他处太平,一切,重新来过。

于是,一座座染了疫情的城镇,在军队的铁蹄之下,先后在一夜夜的冥色里,纷纷化身为照亮这片深秋土地的不朽巨焰。

比起天灾,比起全国四处流窜的瘟疫所造成的尸骨,更让法王感到心冷的,是人祸。

这辈子,他从没见过那么多死于外力的尸首,但就在皇帝下了旨后,赶在军队全力开来之前,已经先行互相残杀过的城民们,合力将这座沦陷于疫疾之中的繁华大城变成一处血城,走在这座城里,稍微一个不留心,就恐又会踩着了仅仅埋藏在片片秋叶下,却无人收拾的尸骸。

在城中一度与法王失散,后来又找着法王的老人,在与法王会合后,情急地想要赶在城门遭锁之前逃出城外,但落力地跑了好一阵后,却突然没听见那一道跑在他身后的步伐声,他一回头,就瞧见法王又再次为了一名倒在路边的女孩停下脚步,甚至蹲在她的身边低首诊看起她的病况。

别再心软了,那孩子活不成了,咱们得快点走!老人只瞧了一眼即看出那不过是另一名已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连忙出声催促着法王。

若是连我都走了,他们该怎么办?法王将女孩的双手交叠在她的胸坎上后,悲悯地看着犹有一些意识的女孩,张大了一双写满悸怕的眼眸,并且不住地颤抖。

就算你留在这儿也救不了他们的!大人,我在这城里待了那么久,我也早已患病了。

似是早已接受了这事实的法王,兀自苦笑,更何况,倘若真要斩草除根,那就得连根也全盘除尽,不是吗?若是让他们这班染了病的人走出城外,只怕疫情又要扩散了,若只是因为一念之仁而放过他,那么,先前那些并非无药可救,只是稍稍染了病,即遭到城中为了自保的百姓所屠杀的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得去面对横死?遭祝融大口吞噬的屋宅,在熊熊的火势下不停崩落塌毁,那在街头巷尾此起彼落的声音,听来不像是在告慰他这不得不葬身在此处之人,反倒像是不平之鸣,因为他深深明白,哪怕他再如何尽心竭力,只想为人们求得片点生机,然而站在丑陋的人性与生死的面前,人命,竟是不值一提。

当近处的楼房也陷入一片火海之时,站在法王面前的老人不安地瞧了瞧看似已看淡生死、满面平心静气的法王,而后又忍不住回头瞧向远处突变得吵杂的城门。

法王……大人,您快出城吧。

知解他心绪的法王,淡然自若地劝着,若再有所拖延,军队就要开至城外了,到时只怕就算是插了翅,也无人可逃出生天。

不顾一切匆忙逃离的脚步声,渐走渐远,当四下起火时,法王静坐在地,将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拥进怀里,再也忍不住鼻酸的他,就只能掩住口鼻,不让自己泄露出一点点的情绪,而后,缓缓地闭上眼,任火势蹿烧至他脚边的衣袍上。

站在枯树下的子问,原本是很想上前拉法王一把的,可这时自她的顶上,却传来一阵枯枝婆娑的沙响,她抬首望去,秋叶已然全数落尽的枝梢,不住地在挟卷着火星的风中晃动,原本落在地上不住跟着摇曳的枝影,竟逆着光,似有了生命般不断往前蔓延伸长,而后化为一双瘦骨嶙峋的枯手,直朝法王的身后默然前行。

刺眼的火光中,丛丛焰火不断跃动,而在那其中,子问瞧见了一双绿色不带点暖意的眼眸,当她认出了鬼后的脸庞时,那一双朝着法王而去的影子,已经抵达了法王的脚边,并迅速化为了锐利的十指,紧紧捉住法王脚下的影子,再毫不留情地将它拖至底下的地狱里,未久,本还坐在原地的法王,身子即像个断了线的人偶般,静静伏卧在一地的秋叶里。

蓦然明白自己瞧见了什么的子问,不住地睁大了两眼,并不断在心中自问……这是为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家国大义,甚至还带了点遗憾,本不该死的法王,怎会没能在死后去投胎,反遭鬼后给亲手拖至鬼界的地狱?下一刻,浓重的雾景席卷而来,卷去了法王的身影,不断自上方落下的尘土与碎石令子问忙不迭地掩住口鼻,她转过头来,在一片仓卒更迭的景象中,过了半晌她才明白自己置身在一座规模巨大的皇家陵墓外。

当困锁住整座墓穴的断龙石沉重地坠下,断绝所有生机巨响亦随之响起时,她只来得及瞧见西歧那张盛满恐慌惊惧的脸庞以及站在断龙石外头的鬼后,她面上那志得意满的笑脸。

子问忍不住伸长了手,拨开眼前在断龙石落下了很久以后,仍旧漫扬在空中徘徊不散的尘与灰,举步踏进了偌大的帝墓内,在那墓里,她一眼即找着了西歧,此时此刻的他,身着一袭美仑美奂的官服,可他的双手十指皆沾满了因扒挖墓壁寻找出口,所留下的断指与血痕,而在他的眸中,则是蓄满了不甘与再如何也无法弥补的悔恨……子问忍着心疼,不语地直望进他的心里。

自幼家贫的西歧,自小就被卖进酒楼里习艺,日夜专研厨艺的他,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厨,可还只是个少年的他,都还来不及在人生的舞台上发光发热,就因皇帝驾崩而一并给封在墓室里陪葬。

其实他为厨,就只是想挣几个钱给家乡的老父买药治病而已,在他因为厨艺而受举荐进宫成为御厨一员后,他所图的,也只是对提拔他的师父们知恩图报而已,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断龙石放下时,身为御厨一员的他,与他人一般,终将永远待在这永无天地的广阔地宫里,再无感谢再无法牵挂,也再无生机。

在渐燃渐灭的人鱼膏灯火下,与他一同被扔了进来陪殉的御厨们,拼命在墙上敲敲打打,直至空气用尽灯火已熄,所有人就快无法喘息倒地之际,他们那以指甲痛苦刮过厚壁的声音,一直都没有间断过。

在那一刻,身为厨子,最是重视味道的西歧,这才头一回明白,原来恐惧,也是有味道的。

不识血泪的风儿吹来,将子问眼前这几场有若亲临的幻觉吹尽散尽,回过神来的子问深深喘了口气,试着想要摆脱方才的一切,偏偏方才据在她眼中的鬼后,却像条朝她爬行而来的狡蛇,蜿蜒盘缠在她的心中,怎么也不肯离去。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身为鬼后座前的六部众,他们原本的使命,应是在座前不计一切代价保护鬼后,可她却从来没听神界之神说过,鬼后一开始是如何挑选上了他们,而他们,数百年来又是为何对鬼后如此忠心耿耿?在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要去怀疑过,那些住在这座山庄里,每一只已经遭逢过死劫的鬼类,他们在死后是否过得远比生前时还要来得好,或者这是否是出自他们的自愿?因为这座庄里的鬼类们,就像人间知足的百姓一样,平淡且甘心地过着眼下的日子,不计较胸膛里的那颗心是否已死不再跳动了,但现下……她却什么都不敢肯定了。

以往她总以为,会留在鬼界之鬼,除了身不由己者之外,留在那儿的,若不是求仁得仁,就是志向本就在此。

只是对法王他们来说,这真的是他们所想要的日子吗?不明不白地遭由他人干扰了他们原本的人生,在死后一径地为鬼后为鬼界效力,不去想念犹在人世时的一切,不去投胎回到人间过着另一段新的人生……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方才她所见的那些,并不是她的错觉或是她的想象,那是他们的过去,因为在以往之时,她不就是这般瞧过每个人的过去,也这般瞧过滕玉想要深深埋藏的痛苦记忆吗?只是,法王他们……知道事实的真相吗?不……他们应当是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情才对,因他们若早就知情,那么渴望生命与不舍人间的他们,还会在死后甘心为鬼后效力吗?挥之不去的那一张森冷笑颜,有若不肯散去的冤魂,浮浮沉沉地飘映在墙角边,鬼后面上令她不寒而栗的笑意,仿佛正无声对她说着……不过是个手段罢了。

无止境的寒意爬窜至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紧紧缚住,忽然间一具高壮的身影遮去了廊上映在她面容上的烛光,令她的面前一暗。

子问?满手捧着自厨房里偷偷摸来的糕点,广目弯着身子,好不担心地瞧着她苍白的脸蛋,你是哪儿不舒服吗?我……她眨眨眼,怔看着近在眼前的这一张关心她的面孔,好半天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拿去。

趁她仍在发呆时,同样也跑去厨房偷东西的法王,快手快脚地将用油纸装着的桂花糕塞进她的衣袖里,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不满广目居然偷得比他还要多。

看着法王总是别扭不老实的坏德行,与高头大马却心软善良的广目,子问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都遭困在喉际,她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鬼后那抹仍留存在她心坎上的影子,也不忍出声去破坏眼前这份似家人般的小小幸福,可是……沉沦的情绪,始终都抽拉不回来,在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时,眼尖的法王在瞧见了她身上的夜露之后,忙不迭地伸手推着她。

你就早点去歇着吧,别再等大师兄了,那位仁兄没啥值得你烦恼的——发挥唠叨本性的他才念她念了一半,骤感不对地突然顿住,我们脸上有什么吗?她干吗两眼发直?是因为今晚吃太饱吗?广目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也只想到这个答案。

不懂事就闭上嘴。

法王一掌熟练地招呼在广目的头顶上,然后板着一张脸直瞪向闷葫芦性格的她,你若不是哪儿又不适了,就是有什么事又在暗地里瞒着我们了,哪,你自个儿捡一捡,看你是要承认哪一样。

她只是……替温柔善意的他们,被迫遭逢了种种命运,感到不值而已。

不想大老远绕路走山庄正门,近来已经很习惯攀墙回家的滕玉,翻身跃墙而过,两脚方落地,远远的就瞧见子问不语地一手掩着脸站在院中,而围绕在她身旁的法王与广目,则像是一头雾水地想要求解。

我先声明,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吃我们的豆腐,我们都是被迫的。

在滕玉一步步朝他们走来时,觉得有必要自清的法王,告饶地抬高两掌以示清白。

委屈你们了。

没把心思放太多在他们身上的滕玉,两眼专注地滑过子问的面容。

那还用说?遭到忽略的法王没好气地哼了哼,识相地拖着还赖在原地的广目,走啦,再留在这儿,是又想回去洗眼睛吗?不让子问继续留在园里空站,滕玉牵起她的手,边领着她往客房走,边多心地瞧着她那若有所思的脸庞。

他也不拆穿,气色怎这么差?每日都在这庄里不出大门一步的她,按理,应当是没什么人与事有机会让她心事重重呀,怎么她又摆出这副让他想多了会头疼的德行?只是累了而已。

子问连忙振作起精神,免得他又要在这事旁敲侧击上好半天,手边的公事都办完了?通常被他虚晃几招探了探后,她再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也都被驾轻就熟的他给探出来了。

嗯,大致上。

他再狐疑地多看她一眼。

大致上?那么,就是鬼后交给他的差事,他并未全办完?鬼后交予他的究竟是什么差事,使得他必须来来回回跑了鬼界那么多趟?是因为攸关鬼界存亡或是和平的大事吗?还是说……这又是鬼后的一己之私?想到鬼后二字,脚步即像被拖住了般,没法全然抛开前头心情的子问,索性停下了脚步,直接转头问向身边的滕玉。

滕玉,为何你要为鬼后效力?就算法王他们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内情好了,但领着一班师弟的他,难道也一样毫不知情?你怎会突然想问这个?她重重一叹:回答我就是了。

都怪他,在助她摆脱了所有的心事之后,她就成了一件心事也不能再搁在心上的人了,不然她也不会变得一刻也不能忍。

我并不是为了鬼后,我是为了鬼界之鬼。

他并不后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投胎,停伫在幽冥之界的作为,因生在人世时,他们身不由己,死后亦然,所以我想,我至少可在他们死后为他们尽份心力。

虽说鬼后法力高强,但鬼后不善待鬼,早就不是什么可隐瞒的事实,若不是有他们在座前拦着鬼后,只怕从不在乎行为阴不阴损、悖不悖理法的鬼后,早就死尽、虐尽鬼界众鬼了。

然而就算是如此,鬼后还是有着非存在不可的必要性,若是无她,只怕人间早已失了序,因此即便鬼后有万般不是,鬼界众阎罗争权斗势又有多么惹他不快,他还是得站定在他所选择好的位置上,不动半步。

静看着他的子问,在他面上,找不到半分疑惑,只找着了深信不疑的决心,没有把握能够在这事上头动摇他,也不知若是在这时候动摇了他,并让法王他们也都知道了后,法王他们该如何自处?而这在日后又将对鬼界造成什么影响?子问?滕玉在她沮丧地垂下眼睫,手挽着他的臂膀,深深地倚向他时,伸手拍拍她的面颊。

取来藏放在袖中的那一小包桂花糕,边嗅着它清香诱腹饿的香气,边回想起法王他们每日既安定又无他求的生活后,子问决定将那些仅被她窥看到的不甘,全都化为手中的桂花糕,由她一口又一口地吃下腹,将秘密化为她的血肉,再不让他人知情。

明日起,你让这座山庄到处转转好吗?她摇了摇他的手臂,然后再细细咀嚼着口中西歧的新作品。

你想上哪?哪都好,我想周游人间一回。

有花堪折直须折,她还是把握时间好好参观这座她总没机会四处远行的人间好了,至于那些磨人的心事,日后能解与否,并不是此刻的她该干涉太多的。

滕玉怀疑地挑高朗眉,理由就这么简单?她很想叹息,我真的没在打什么歪主意。

以往的她,在他眼中就这么没有诚信可言吗?那,要不要顺道回神界逛逛?虽说神界现下乱成一团,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突破万难带她前去走走。

她想了想,微笑地挽紧他,不了,我较喜欢这座人间。

第十二章:十日之前,打从仙海孤山一役以来,由六界的代表们合力藏放于神界的神之器弯月刀,不知遭何界众生自神界盗出,下落不明。

就在十日后,鬼界正欲大肆庆祝鬼后寿辰的那一日,因叛变之名逃向地狱深处的鬼界罗刹,广向鬼界众鬼宣布,神之器弯月刀落于他之手,即日起,以弯月刀为凭,号令鬼界众鬼从于他的刀下,听他之命将鬼后拉下后座,自鬼后手中夺来鬼界。

在听闻这消息后,滕玉迅速将盘丝山庄迁移至靠近阴阳交界的尽头,恒久燃烧着万念业火的噬焰关口处,并派遣了盘据在庄里的幽冥大军,前去鬼界与夜叉等六部众们会合,暂时性地守护住了鬼后的安危。

而就在今晚,在鬼后派来了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前来庄里与他商议之后,即使事前滕玉再怎么不愿与神之器交手,终也成了一场无法实现的幻梦,逼得他不得不再次重新体验,与生死交关面对面时的那份感受。

一见滕玉独自步出大厅,候在厅外的广目与法王立刻紧张地走上前。

大师兄……滕玉皱着眉,你俩还不动身?不都说情况危险叫他们先回鬼界了吗?怎都搁下正事还杵在这庄里?对此事始终抱有疑虑的法王,难得抗命地垂下头低问。

咱们真得去对付那柄神之器?倘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叛变那还好,但……神之器?神界出动了多少的神仙也都无法得其一,亦无法与之对抗了,更何况是他们?此乃鬼后亲命,不得不从。

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棘手的滕玉,很是后悔当初他为何要刻意让罗刹有了喘息的机会,并且在日后得到神之器,为鬼界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法王不满地握紧拳心,你明知这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在鬼后的座前,不是有着一大群专司谄媚逢迎的阎罗吗?为什么每回有事时,就不见他们一如以往地争着出头,反倒全躲得不见踪影?而罗刹想要一统鬼界,这不是全鬼界的大事吗?他们师兄弟六者之责,也不过是专司守护鬼后而已,凭什么这一回又要滕玉领着他们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他们又凭什么……要已死过一回的他们,冒着那等可能会灰飞烟灭的危险,而又总在事后,在众鬼的眼里,只能换得了个求仁得仁的眼神?他们从不想要这样的好吗?法王。

滕玉扬声打断他,以眼看向身后,小声向他示意,别忘了新上任的国师仍在庄里。

这话他在这儿说说就好,可千万不能传到鬼后的耳里。

可是——滕玉仍是不给他质疑后命的机会,根据夜叉回报,罗刹已率众打下了大寒与烈焰两座地狱,咱们得在他有机会打到鬼后座前之前将他给拦下来。

那子问呢?眼看怎么也没法说动他,法王索性将心一横,再也不管他与子问两人到底是想自欺到什么时候,你要带着我们回去鬼界拼命是可以,但她呢?难道你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扔下她?难道他以为,子问会眼睁睁地看他死在鬼界里吗?还是说,他太有把握可以实现对子问的承诺,因此他绝不可能会死在刀灵的手下?二师兄……左右为难的广目,在滕玉蓦然木着一张脸,不肯在他们面前泄露半点情绪时,忍不住拉了拉法王的衣角,要他少说两句。

你究竟知不知道现下是什么节骨眼了?你以为她还有多少——法王压根不管那么多,毫不客气地继续戳破滕玉在骨子里压根就不敢承认的事实,可在这时,一道耳熟的女声及时阻止了他未竟的话。

法王,别再说了。

早在得知刀灵被窃出神界后,和滕玉一般始终抱着对神之器隐忧的子问,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从不怀疑离开了仙海孤山的神之器是不可能有平静的一日,对于这事,她想六界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而她更不怀疑的是,无冕早晚都会找上刀灵的拥有者,杀了之后再夺得另一柄神之器。

站在远处廊上的子问,在法王收声住口,黯然地垂下眼眸时,一双水目改而看向那个打从鬼界新任国师来到庄里后,就一直不肯好好看着她的滕玉。

她轻声叮嘱:你去吧,记得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

嗯。

撇过脸去的滕玉,即使是在她离开廊上之后,亦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广目不解地看着他俩之间不自然的生疏模样,还未搞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时,一刻也不能再待的滕玉,已大步地走向庄门,就在他即将走至庄门之处时,庄外突如大雾般快速漫来的霞光,令他不得不再多拖延上一段时间。

他弹弹指向身后交代: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真是,什么时候不找上门,偏偏挑在这个当头。

亦感觉到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佛界气息后,广目刷白了一张脸,连忙拉走仍是一心抗拒着返回鬼界的法王,匆匆遁向庄内的后门以避强大的佛气。

盘趾在庄门外,看来虽是祥和美丽,但对鬼辈之类却是丝毫都不愿领教的佛法霞气,令站在原地不动的滕玉,即使已尽全力撑持着了,仍是不堪忍受地往后倒退了数步,但出乎他意料的,自门外走来的不速之客,在察觉到了自身强大的佛气造成了他的不适后,即刻意收敛了自然而然显露在外的法力,并停住步伐不再往前多走一步造成他的负担。

看了来者的反应后,只听广目说过一回,却从没机会亲眼见过,因此不是很有把握的滕玉,试探性地问:佛界圣徒?原来……从不曾交过啥子友朋的鬼后,她口中的那个界外之友,生得就是这副不像佛界中佛又不像人间的和尚,不伦不类的模样。

正是。

晴空悠然自得地颔首,在下晴空。

有何贵干?他可没大把的时间留在这代鬼后交际。

早就听闻鬼界发生何事的晴空,先是看了看满面不耐,甚至还带了点心火的滕玉一会儿,随后便将目光调至他的身后,一径地开始在庄里寻找着子问的身影,可他虽很快即找着了,但那个子问,却在察觉了他的到来后,反而不像上一回般地主动出来见他。

唉……不都早就警告过她了吗?偏偏她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听劝。

我来这,是因我想有始有终。

在滕玉的目光已从不耐演变成全面不友善时,晴空不禁抚着额,直在心底大叹好佛难为。

什么?没头没脑的,他说什么?刻意窥探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滕玉的胸膛一回,大抵知解了滕玉的心中事之后,晴空的眉心忍不住又再打上一圈结,并且有些后悔,他干吗不肯老老实实地照子问的要求袖手旁观,反而今晚要来这儿挖掘自己善心的底限究竟在哪儿。

你可知子问是何等佛物?不知道。

晴空的叹息更深了:她从未告诉过你?她也不必连这事也一路瞒到底吧?且就算是要瞒,那么瞒尽天下人都无所谓,怎么她就连这个滕玉也不让他知晓?滕玉无奈地笑了笑,谁叫你们佛界的口风都紧得很?为了自己的诺言,因此子问不说,他就不刻意去问。

她是佛祖因怜悯人间而流下的一颗眼泪,此乃佛界的说法。

他才懒得管佛界上头那些拉拉杂杂,却什么道理也没有的一堆规矩是怎么讲,既是都无佛要说,那就由他来说吧。

滕玉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挑明了方才那句话里招来他疑心的部分。

你的看法呢?晴空以眼神嘉许着他的上道,依我看,她不过是遭佛界所遗弃的一样佛物罢了。

那……面上神情明显因此受到动摇的滕玉,口气有些不稳地问:她也是这么看待她自个儿的?应该是。

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给看进眼底后,一阵不好的预感直在晴空的心底来去个不停,同时也令他的眉心愈结愈深。

一想到还有另一件不能耽搁的要事还等着,原本心绪纷乱的滕玉,飞快地重新振作起情绪,不改习惯地先行怀疑起来者的目的。

你来这的理由是什么?我想向你传个讯。

晴空想了想,干脆转而改把目标放在他的身上。

我?可广目说过子问才是他的朋友啊。

晴空搔搔发,因她出手神之器一事,遂令佛界改变了心意,佛界有意让她重返佛界并安排她潜修佛法。

这是那日她在仙海孤山上,不惜豁出一命所换来的恩泽。

恩泽?不要她、不理会她的死活、不在乎她流下了多少眼泪,任由她痛苦地活了一辈子,在她即将要殒命之前,就只因为她想要为人间尽最后一份心力,因此才对她另眼相待,重新记起他们佛界,原来曾经在人间遗弃过她这么一颗眼泪?这等佛界,未免太过势利,也太过一相情愿了。

滕玉不以为然地道:她不会领情的。

子问的固执,何下于他?更何况是在她恨了佛界那么多年之后。

那你呢?到时你会不会领情?不在乎被泼冷水的晴空,一脸兴味地看着他面上藏都藏不住的怒意。

他又再次陷入十里迷雾中,什么意思?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晴空含笑地朝他摆摆手,打算就此住口不再打扰他手边待办的正事。

站在原地思索着他这句话的滕玉,怎么也想不通他的话意,当晴空的身影就将消失在大门处时,他沉声地道:我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晴空回过头来,鼓励地朝他眨眨眼,那,你可得尽力留住她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么尽力着的吗?满园的花儿已全数谢尽,眼看着让人流连的春日已然走远,在他记忆中满是心伤的忧日又再次地到来,滕玉不知,在这一回,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必须将大义摆放在他的面前,强行将胸怀里的柔情抽走,他不知道,在他转身远赴鬼界之时,子问她会不会就此消失在他这已停止的生命里?又或者,在他离开她的这段期间内,她会不会一声不响就悄悄地离他远去?方才不看她,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再多留恋一眼,他恐怕就会弃鬼界于不顾,什么都不要看不要管,抛责弃任不顾一切地留在她的身边,可就在他别过脸去后,他又担心,这么做是否会伤了只想与他好好道别的子问。

可他……并不想道别。

他不想道别的,对于她,他从来就不想。

即使都已遭法王拆穿、遭子问看透,他还是不想承认真会有那一日的到来,因在他的心底,总有着一道声音,夜以继日地不断告诉且安慰着他,只要不去承认,那么他就多勾留住了一份希望,哪怕是几月几日都好,甚至是几个时辰也可以,只要他能够留住她……那就好了。

留在庄外始终没有离开,一径呆站苦等的晴空,在庄里那一道不得不割舍的脚步,总算追着其他师弟的脚步返回鬼界报到后,有些受不了地大大叹了口气。

唉……没事让他知道这么多干啥?这叫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试试袖手旁观这门学问啊?横过夜空的夏日银河里,丛聚且灿人眼的繁星没有回答他,倒是在他近处的庄门在滕玉走后即缓缓关了起来,晴空不经意瞥看一眼,赫然发现在这庄里还有着谁留守在里头后,他莞尔地扬扬眉,而后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敲起刻意将他拒在庄外的门扉。

被敲到烦不胜烦,可敲门者却又像是有着可以敲到地老天荒、非把庄门给敲开不可的耐性,特意来此将鬼后之命交与滕玉,同时也照鬼后之命,在这躲上一阵好避过鬼界之乱的轩辕卫,在敌不过这阵磨鬼的折腾后,总算如晴空所愿地前来应门了。

许久不见了,大人。

瞪着他面上的笑脸,轩辕卫不禁很想同他好好抱怨一番。

你交友的范围也未免太广泛了些吧?为什么他只要一出现在人间,不管他上了哪儿,他就绝对会撞上这尊他怎么也避不掉的闲佛?总是笑眯眯的晴空,下一刻,敛去了面上所有的笑,两眼老实不客气地用力将他打量过一回。

大人,在下可以向您讨份您欠过的人情吗?眼下能够左右鬼后之鬼,大概也只有轩辕卫这位殿前红臣最具分量了,而他呢,则是一点也不介意再多拖几个人下水。

他不是慈悲为怀、重视友情的佛辈吗?居然在忠人之事后,还不忘为自个儿讨些好处当报酬。

轩辕卫不情不愿地问:你希望老夫怎么做?位于鬼界众地狱里,除开无间地狱外,可算是最深处的大寒地狱,终年披覆着不融化的雪花与吹之不尽的风霜,一座又一座有若尖刃的冰山山头,静静耸立在冰原的那一端。

在这片触目可及的大地上,风儿日日夜夜刮起新雪,带来了从没有停止过的冷意,白雪在风儿的卷势下,一道道卷飞上天形成了一条条肆虐且割划大地的飞刀,冒着遍身的寒冷踏上此地的滕玉,在找着了手拥刀灵,全然不避讳就这么与他冲突上的罗刹时,并没有急着追问他想要登上鬼界九五之尊的理由,他只是淡淡地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自神界得到神之器的?罗刹扬起一手,朝身后弹了弹指,我有个很好的帮手。

座前玉面阎罗?一见到自罗刹身后探出来的那张面容,滕玉恍然大悟,潜进神界的是你?怪不得……怪不得任他再怎么想破头,也想不出究竟鬼界哪一鬼有那等本事,可事先得知神界将神之器藏放于何处,并绕过三界联合布下的守卫,没想到,盗出弯月刀之鬼,竟就是当初由鬼后亲派至神界,与其他两界一块拿下刀灵,也一块封藏神之器的鬼界代表。

可他既然当上鬼界代表一职,那么在鬼后座前的众位阎罗中,他定是鬼后最是深信,也最是倚重之鬼,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着手背叛?面容上覆戴着一张白玉所制的面具,身着一袭白袍貌似文人的玉面阎罗,缓缓走出罗刹的身后,和罗刹肩并肩的站定,不疾不徐举目与他相望。

不错,正是我。

滕玉总算是搞清楚了,策划叛变一事,是你的主意?他本在纳闷,罗刹不过只是只空有武艺却没有半点脑袋的莽鬼罢了,怎可能会有那个心思和计较去扯鬼后下台?原来背后真正的主谋,竟是另有其鬼。

我不过是顺势乘势罢了。

早在无冕于神界放话欲得斗神一位之时,他就已开始计划了,只是他没想到,事情竟进行得这么顺利。

你对鬼后有何不满?本是单调无半点表情的玉制面具,在他的话尾一落后,随即变得狰狞恐怖,隐忍多年的玉面阎罗,再也不想囚禁心底那头名叫恨意的兽。

你何不去问问缥缈,为保后位,这几百年来她做了多少龌龊之事?他人或许不识鬼后真面目,但他可清楚了。

滕玉有些没好气,她的性子本就不光明,这事,不是众鬼皆知吗?都在座前伺候鬼后那么久了,他是头一日认识鬼后吗?神界虽由天帝一统,但除开战事之外,天帝可没法强迫神界众神去做什么违心之事;而佛界则是众佛各居一方并各自为政,每尊佛都由己得不得了,也从没能拘束他们些什么。

可鬼界就完全不同了,这座鬼界,从头到尾就是鬼后高站在万鬼之上,一鬼独大独统的世界,就算鬼后心情一好,要明日的日头打从西边上来,或是想把整座鬼界的所有地狱重新排列过一回,也没有任何一只鬼敢有半点意见,更何况是该怎么去对待座下众臣众鬼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且听前人说,眼下的情况,其实已经比千年前的景况还要来得好多了,至少鬼后渐渐学会了下放权力,就像是与鬼界息息相关的投胎大事,职权已交由织命、问命、判命三位阎罗去做,不再如同以往一般,将众鬼的生死全都紧紧地握在手中不放。

但就算是龌龊,也得龌龊得有品。

回想起在座前所见鬼后的所作所为以及鬼后又对他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后,玉面阎罗就恨不能尽快赶至鬼后座前一清旧恨。

滕玉再赏他一记白眼,在鬼后的身上,怎可能会存有品德那类玩意?也不想想她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不觉得太强求了点吗?玉面,别同他废话那么多了。

老早就想一试神之器威力的罗刹,不具耐心美德地向身旁的同僚建议。

岂料玉面阎罗却扬起一掌制止他,不,朕等了那么久,就等着能够与他面对面的这一日。

朕?你……为了那耳熟的声调与用词,滕玉顿时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瞧着始终将真面目埋藏在面具底下的同僚。

君臣一场,你连朕的面貌都不记得了?徐徐揭下那张面具之后,他仍是贵为一国天子傲视天下的目光,在滕玉的眼中看来是再熟悉不过。

片点仍残留在滕玉心上、没被子问带走的记忆,像是根始终隐藏在心中的锐刺,一下又一下地再次刺痛滕玉之余,也为他招来满心的疑猜。

在服完刑期后,你竟没去投胎?据他所知,与月裳犯下同罪的皇帝,不早在多年前已返回阳间了吗?怎么还会停留在……玉面阎罗也不想有所隐瞒,朕自愿留在鬼后身旁担任阎罗一职。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不好好地去人间重新做人,反而隐藏在鬼界里,甚至参与了罗刹的野心?这个皇帝在搅和些什么?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难道那事你仍被蒙在鼓里?何事?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鬼后杀了月裳。

惨惨的阴风刨起地面上由眼泪而凝结成的冰霜,化为一阵阵细小的箭雨,一下又一下地刮过他们的面庞。

站在他面前的滕玉,有片刻间,还以为自个儿是因耳畔咆咆呼啸的风声而听错了。

……什么?执意要他听清楚的玉面阎罗,一字一字地道:月裳根本就没有登上九转莲台去投胎,当她在这座大寒地狱里服完罪期后,鬼后即命魍魉将她杖杀于冰山山脚下,令她灰飞烟灭,而我,就连片点尸骨也寻不着。

当他追逐着月裳病死的脚步,抛下人间站在万民之上的天子地位,也跟着来到了鬼界时,他曾认为,生死并不能分隔有情人的两颗心,也不可能令他冷却下胸膛里那份炽热的真爱,可他事后才明白,他错了。

因生前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天地的罪刑,死后的他俩,分别被判进了火炎地狱与大寒地狱里赎偿他们在人世时的罪孽,他原以为,只要他们挨过了百年的刑期,他们便能在投胎转世前,相约在孟婆亭之前相会,再携手一块回到人间重新来过。

独自在忘川桥面上等待的他,等待了数之不尽的长夜,却迟迟不见月裳前来的身影,而看不过眼的守川人与孟婆,则在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继续等下去时,这才告诉了他,无论他再如何痴盼下去,他所等到的,终将只是个虚无。

月裳怎会死在鬼后的手里?他不信。

可即使再不信,自他盗来的前孽镜里,仍是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欲前来赴约的月裳,以及带着魑魅和魍魉的鬼后他们的身影,无止无尽的霜雪盛大吹来,掩去了月裳微弱的呼救声,也吹散了她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

看着他那双因恨意而显得灼灼灿亮的眼眸,曾经也同样深陷在那等情绪中无法抽身的滕玉,再了解不过那代表着什么样成分的恨意,同时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倾其所有动用了恨意后,那么像道影子的它,不会随着日换星移而消减,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熄灭,若非找着由满腔愤恨所构筑而起的迷宫出口,那么便将身困其中永远苦无去路,如同逆风点火反烧己身般,到头来,头一个遭恨意所毁灭殆尽的,即是拥有者本身。

只是滕玉还是不明白,当年杀他的这个皇帝,手拥三宫六院、妻妾无数,而月裳只不过是他的战利品之一而已,为何他要为了月裳离开人间,甘心放弃投胎的契机,停留在这不见破晓的世界里,甚至因鬼后杀了月裳,而不惜要赔上整座鬼界也要鬼后生悔?你真爱月裳?想来想去,能够让人舍生忘死的,也只有这个千古不变的答案了。

玉面阎罗自嘲地笑问:若非如此,朕又何须甘冒骂名永垂青史,不计一切夺臣之妻,而后,甚至更进一步抛家弃国?月裳不过是想当上皇后罢了,为达她的私心,她不在乎她曾利用过谁。

虽说不想质疑他的真心,但滕玉还是要告诉他,令他不惜抛弃一切的女子,在仍是他人之妻时,总在人们面前隐藏的真面目。

他毫不后悔地道:而朕心甘情愿成全她。

高挂在漆黑有如暗墨的天际上,时而遭云朵遮蔽的残缺的月儿,忽隐忽现的光影,无言地照出两道一模一样,迷途已久却不想知返的身影,滕玉看着他面上的坚定不移,恍惚地觉得,这莫不也是现下的他自己?皇帝是如何待月裳的,不就像他一样是怎么待子问的?不约而同的,一前一后的他们,都选择了不看不理不听,毫无悔意,执迷不悟地陷下去,明知苦无一线生机,却还是不想逃离,也不想为自己求得半点解脱。

就像法王警告过他的,在事前,他明知日后的他,对于子问与子问的心事,那不会是他所能承受或是逃开的,可是百年来满目疮痍的孤寂,与一片空白的生命,在有了子问的介入后,就像她总爱着的衣裳般,渐渐地重新有了大地回春的契机,那以往他不敢再次想象的爱恨别离,化为子问总是不怎么高的体温,虽是一开始有些想逃避,但最后还是安安静静地栖息在他的怀里,视他为唯一的港岸,任由他为她抹去所有泪滴,而他,也因此想再冒险赌一赌,哪怕最终将会是遍地再也不能收拾的伤心。

就只是为了她而已。

下一阵风雪刮过之时,吹掀起玉面阎罗的衣袖,他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滕玉的眼眸,让滕玉清清楚楚地认清他此刻从何而来的恨意源头。

鬼后是为了你而杀月裳的。

他能得月裳,是因滕玉,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之所以会失去月裳,竟也是因为滕玉。

滕玉撇过脸,少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来,我可从未示意过鬼后要她为我做任何事。

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可去左右那个女人?还有,他是同情皇帝与月裳的际遇,可那并不代表,在已托付了忠心之后,他会容许任何原因而引起的背叛。

但你却不知,鬼后为了将你留在鬼界,不惜斩去所有与你有关之人或是鬼。

你不会真傻傻认为,你的死,与你宗族所有人之死,仅仅只是朕的一念杀心而已吧?从不曾有所动摇过的过去,在那双带着快意的眼眸里,没来由地开始颤摇,滕玉瞠大了眼瞳,下意识地想要去反抗玉面阎罗口中所说的那些他从不知道的一切,因为长久以来,在他的心底,所经历过的事就是理所当然的认知,可他却从不知,那竟会是一场精心巧设的算计。

这不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会是一场骗局?这要他……怎么去承认痴愚遭骗的他,胸口里那一相情愿相信的真心?反复试了好几回才有法子开口,滕玉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

鬼后她……在我生前即勾结了你?谁来告诉他,他脱口说出的猜测,并不是真的,这只是……只是……她答应成全朕一个心愿,且助朕一臂之力。

玉面阎罗扬高了下颌,满面快意地笑讽着他面上的震惊,你的死,从来就不是朕与月裳两手造成,当初提供这主意的,可是鬼后!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难道就连死亡,也不能抛开身不由己,好让他毫无疑虑地全盘置信吗?死后遭逢的鬼辈人生,他从不怨,也从未有过不平,可为什么,就连他仍活在人世时的人生,也得接受他人恶意的摆弄,也要同样的身不由己?现下你终于明白你所效忠的鬼后的真面目了吧?遍身舒畅的玉面阎罗,在他垂下头不发一语时,再进一步地逼问:告诉我,被强行夺走了性命还得效忠于她的裙下为她卖力卖命,这滋味好受吗?一径任由风雪吹打狂袭的滕玉,许久过后,总算是缓缓抬起头。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与你无关。

在一旁听了他俩之间陈年旧恨已够久的罗刹,失了耐性之余,直向踩在滕玉头上踩得正过瘾的玉罗阎罗提醒。

别同他嗦嗦那么多了,你若要报仇,待会儿由我杀了他便是,别忘了咱们还得赶去鬼后的座前。

这个滕玉也不过是附加的利益而已,真正的大礼,则是那个鬼后必须得因他们而让贤的大宝之位。

告诉我。

自觉已经听得够多,也懒得再耗下去的滕玉,木着张脸,伸手扳了扳颈间,你就为了月裳而反鬼后?就如此?玉面阎罗森冷一笑,缥缈她不该因你而毁诺的……为免滕玉因月裳再妄动他心,或是有了想要与月裳远走高飞的意图,故鬼后才不惜毁诺也要杀了月裳换得滕玉永远地留在鬼界,因此若他要算清,那么,他既不能漏了鬼后,更不可能掉了滕玉!比滕玉早一步先行返回鬼界,确定鬼后眼下安全无虞之后,本是留守在后座前的法王与广目,在迟迟不见手下传来滕玉已敉平叛军的消息,捺不住性子,硬着头皮匆匆赶来此地的他们,本是已做了前来替鬼收尸的最坏打算,可就在他们来到这座让鬼一路清凉到底的大寒地狱后,却愕然地发觉,事情,好像与他们所想象的有点出入。

不耐冷的广目,边抖索着身子,边不解地瞧着连根头发都还没掉的滕玉。

大师兄,你……你在做什么?就先前所看到的,在对方有着神之器的状况下,那位仁兄……不会是在聊天吧?滕玉耸耸肩,没什么,不过是听听他造反的借口。

受不了他……法王一手抚着额,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可以在这时跟对手套交情。

眼看鬼后最想隐瞒的秘密,都一一来到了跟前,玉面阎罗忍不住仰起头,对着漫天凄苦的风雪放声长笑,再狠狠地回过头来,一手直指向滕玉的心房。

鬼后之事,你该怎么去向你背后的那班师弟交代?在有了你的前例之后,你不会不清楚鬼后是如何照例挑选其他座前六部众的吧?什么?就连法王他们……也都是?大师兄,他在说什么?嗅出其中不对劲的味道后,法王忙不迭地看向滕玉那张已然铁青的脸庞。

在这节骨眼上,玉面阎罗更是不遗余力地大声喝问:你敢让他们陪你一块认清事实吗?给我住口!愤声回吼向他的滕玉,压根就不想在这时再去扰乱法王他们尘封已久的心情。

玉面阎罗不耻地哼了哼:到头来,你仍旧是个什么都不敢为的懦夫,还是一心只想成全你自己的忠义而已,就像你上辈子一样。

你错了。

滕玉挺直了身子,在做足了准备后单脚往旁一跨,准备性地站稳了脚步,这一回,我不是为了自己。

遭他俩忽视很久的罗刹,眼看时机终于来到,先是一手将玉面阎罗推至身后,再朝滕玉亮出了手中之刀向他提醒。

你似乎是忘了我手中有着什么。

在他得到神之器之后,这个鬼后纵容在人间游荡的六部众之首,还以为仍有着往日的威风吗?滕玉嘲弄地瞥看他一眼,对于他的搞不楚清状况,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会以为……神之器,是不择主人的吧?枉他还以为这个罗刹事前是去练了什么足以一步登天的神功,或是获得了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法力,不然就是有着毁天灭地的意志,才有那份自信前去抢来神之器,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以往的罗刹一个,这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什么?他干脆说得更清楚:凭你的道行,拿它,还嫌不配了些。

你说什么?莫名遭辱的罗刹,铁青着一张脸,才忿忿地扬刀想要拉刀出鞘一刀解决了他时,身子猛地大大一颤,而后错愕地看着手中文风未动的弯月刀。

我说了,这神之器可不是人人都拿得起的。

滕玉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假设果然无误。

这……这是怎么回事?无论使上了多大的气力,或是再怎么催动自身的法力,却怎么也没法将刀拉离刀鞘,这令从没料想到这景况的罗刹,额上顿时布满了大汗,并且心急地一试再试。

没空耗在那儿看他不断尝试拉刀离鞘的滕玉,在原本满心皆是胜算的玉面阎罗,一张志得意满的脸庞转瞬间变得讶愕与羞恼,眼见苗头不对,即想要弃罗刹于不顾之时,自袖袍里取来一卷画轴,将它朝上一扔。

飘飞在空中已然摊开的画布上,栩栩如生地详绘着遭鬼后过往曾亲封在画卷里的杀生百鬼,丹青笔下的他们,色彩鲜艳、绘功精致,滕玉凌空捉来一支铁笔,在画卷落地之前,落笔如闪电般地迅速点阅了里头的数鬼,任由他们在下一刻,带着凄厉的嘶叫声破卷而出。

当破卷出世的众鬼,争先恐后地朝罗刹飞奔而去之后,跟在其后的滕玉,看也不看地朝旁抛出一记掌风,入鬼界多年,未曾有机会习过武艺的玉面阎罗,犹未逃远,立即应掌倒地,少了一个后顾之忧后,滕玉眨也不眨地瞧着前头,以一柄不出鞘的神之器,即吓退众鬼的罗刹,而就在他一接近后,他将袖袍一扬,盘趾在他掌腕上的两条滕蛇,即朝罗刹的颈子咬去。

不设防被咬了两口的罗刹,在滕蛇的毒液麻痹了他的上半身之时,他大喝一声,一记雷霆万钧、力摧群山的重拳,直直地捶落在脚边的冰面上,转眼间即塌陷毁坏的冰原,一鼓作气地将无立足之地的滕玉逼退了数步,然而不打算让他有机会拔出神之器的滕玉,一退到安妥之地站稳了脚步之后,便扬起两掌使劲朝前一震,强烈的掌势催动起冰原上所有破裂的冰雪,凶猛地集中袭向罗刹。

背后击来的一掌,令倒在冰面上的玉面阎罗,脑中昏茫了许久,划破他面庞的霜雪,在好一会儿后才令他清醒过来,兀自咬牙忍痛的他,挣扎地想要自湿滑的冰面爬起,蓦然间,一双青靴步至他的面前,拦阻了他的去路,他的身子大大一颤,未久,他不甘地闭上眼,静等着夺去他这具死躯的重袭到来。

可等了许久,他所预期的毁灭并没有来临,满心纳闷的他,将双目的视线一点一点地往上挪移,半晌,他不解地看向面无表情的滕玉。

为何不杀我?滕玉平淡地答来:我的职责,只是敉平叛乱,至于该如何发落你,那并不是我的责任。

我就不信你的心中无恨!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玉面阎罗的眼瞳不住地瞠大,未久,像是不甘似的,他瞪视着滕玉面上那极度令他感到刺眼的冷漠。

对你,没有,因该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对于月裳所有相关之事,总觉得心湖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的滕玉,在这一刻,所深深回想起的,并不是记忆中月裳头戴后冠时的模样,亦不是这个皇帝那一纸亲书他赴死的圣诏,而是岁月都已泛黄后,子问那为他而盛在眼里的泪意。

玉面阎罗不死心地再问:对鬼后呢?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转身走开或是摆脱的,因在这其中,深受其苦折磨的,还有另一只因爱孤独了数百年的孤魂呀!那则不是你该关心之事了。

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的滕玉,扭头朝旁喝声一唤,广目!六部众的职责里,身负审断一职的广目,闻声后即低首摊开两掌的掌心,在两掌掌心浮映出血色的文字后,大声念出鬼后的圣裁:鬼后有令,即决即斩!自冰原地下窜出的六阴差,皆有着同样炯青色的脸庞,破冰而出的他们,迅速在安静的冰原上分散开来,其中三名阴差捉住了早已趴平在冰上的罗刹,拖拉着他的两脚,一语不发地将他给拖至冰雪底下,而另三名,则是不顾玉面阎罗的挣扎,其一紧紧箍住了他的颈子,另两者则是分别站立左右扯住他的手脚,在玉面阎罗不及喊出声时,三者同时奔窜向不同的方向。

在那一刻,滕玉别过眼,并未去看玉面阎罗的下场,也无心再去探究,为爱不惜一切这么做,究竟是值与不值。

余孽呢?他在收拾好画卷后,拾起那一柄令各界众生疯狂的神之器,再缓缓踱向法王的身旁。

他们跑不了的,夜叉他们去追了。

法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就是神之器?怎么看起来就像是一柄普通的大刀而已?在那里头,真住了个由三界连手合造的刀灵吗?也是头一回有机会亲眼一瞧神之器的滕玉,扬高了手中之刀,回想起方才罗刹欲拉刀出鞘时面上的拼劲后,他也试着一手覆上刀柄想要拉刀出鞘,借此试试自个儿的能耐,可在这时,一股强大的拒力自他的掌心传抵至他的心梢,令他的十指有若炽火焚烧之余,亦令他掌心麻痹得什么知觉也没有,他不禁愕看着手中无论是谁也不愿成全的兵器。

刀灵她……竟对自个儿下了咒,强行将刀身封在刀鞘中,不愿为任何人所用?很少能看见滕玉满面错愕的法王,才想问他是怎么回事时,近在他面前的滕玉警觉性地望向天际,并一掌狠狠地将他给震离了原地老远。

在确定他俩已走得够远后,双目一刻也不敢自天际移开的滕玉扯开了嗓朝他们交代。

广目、法王!你等速返鬼后座前保驾!什么……好不容易才站稳的法王,下意识地随着滕玉的目光看去,就见本是幽暗不见一丝光明的天际,顿生了万般耀目的强烈金光,这是怎么回事?快走!没空同他解释的滕玉,不遗余力地扬声催促,同时拉卷出袖,一鼓作气地将卷中的百鬼全都点阅出世。

宛若流星坠落的刺眼灿光,将纯白的雪地映照成一片难以逼视的碎金,大地蓦地重获光明,雪原上,道行浅了点,来不及隐匿其行迹的鬼辈,在一具身影逐渐成形,围绕在周围的万丈金光朝四下剧射而来时,顿时形消于无,就连一声叹息也没法留下。

身着一袭黄金战甲的无冕,手握神之器剑灵,任由身后一袭战袍在风中不断飘打,面上那冷然傲视一切的神态,并不是与他阔别数月的滕玉所能想象的,而滕玉更没料到的是,区区一介神界之神,在没有其他神人的助势之下,竟能凭借着一己之力,打开鬼后为他界众生所设下的鬼界结界,就这么大咧咧地闯进鬼界最深处的地狱。

本神懒得同你废话。

无冕将手中之剑的剑尖指向滕玉,全然没将他看在眼底地道:你听清楚,我来这,可不是特意来同你叙旧的。

得到一柄神之器犹不能满足,因此需要连另一柄神之器也给夺走,如此才能让你心安?就算他什么原由也不多说,滕玉也知他会来此的来意。

无冕就是欣赏他的不拖泥带水,谁叫我是个贪心的神仙?虽说早就料到会有此日的到来,但它,也未免来得太早了些,这让事前只为平乱而来的滕玉,不禁满心怀疑起,眼前这位身份与能耐明显高出当时头一回所见的神界之神,他究竟是怎么在突破结界后,一举跨越过鬼后在各层各殿地狱所布下的重兵,来到这可说快抵鬼界之底的大寒地狱。

你是如何来到这儿的?你说呢?无冕挪开眼,瞧了瞧手中之剑后,再满意地看向他。

他……以手中所握的神之器,一路过关斩将,举剑杀来此地?恍然明白他做了何事后,滕玉震惊地握紧了手中不肯出鞘的刀灵,怎么也没法相信,那些成千上万,数百年来安分固守于职位上的众多鬼兵鬼将,在今日竟因另一柄神之器之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全都送了鬼命。

身为斗神的无冕,真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不会以为就为了成全他个人的私欲,鬼界会容忍他这般大开杀戒大杀鬼界众鬼吧?他知不知道他剑下所杀的,是一心只想等待刑期已满,好能投胎回到人间的无辜之鬼?还是说,为了柄弯月刀,他不惜与鬼界为敌,也要挑起鬼界与神界之间的仇隙?飘散在风里的哀哀泣音,一声又一声地,仿佛这一刻都在滕玉的耳边啜泣地低低倾诉,那不得不被迫殒命于无的不甘,这让怎么也无法咽下这口气的滕玉,难忍心中恻然地瞪向不惜代价的无冕。

他们是被迫待在鬼界的,他们最大的心愿,不过就只是想再投胎为人罢了!虽说神之器无罪,但那些痴心的鬼类也无罪呀,他怎能就这般断送了那么多的思念与期待?岂料无冕竟只是微偏过头,状似可有可无地问:我该在意吗?徘徊在耳边的啸音,在风儿伴随着耀眼的金光而来时,彻底在风雪中消失了最后一丝踪影,五指紧附在刀柄上的滕玉,不管再怎么握紧手中的刀柄,他仍是又恼又恨地发现,即使在这一刻,于他手中的刀灵,还是下定了决心,选择不让他挽回半点余地。

若我是你,我会主动交出弯月刀。

一开始即摆明了来意的无冕,更进一步地向他恫喝,就算是鬼界之鬼不止千万,只要剑灵在我手中,便没什么能阻挡得了我。

滕玉反复地咀嚼着他话意:这意思是,倘若我交出刀灵,你就会放鬼界众鬼一条生路?对。

他笑了笑,随后冷目以对,可惜我不信。

头一回见着无冕时,无冕做了什么,他自己或许已记不得了,但因子问之故,至今他仍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若不是有着子问拦着,摆明了想要挑起神界与鬼界之战的无冕,早就得偿所愿,弄得两界一片风雨了,这要他现下怎么去说服自己相信,如今已是如虎添翼的无冕,不会去完成当初功亏一篑之事?因为,无冕他,不就是一直想要有个开战的理由而已吗?遭到拆穿的无冕,仅是撇撇嘴角,啧,你这么难讨好?下回你不妨再有诚意一点。

滕玉随后弹了弹指,那一只以往总是追随在他身侧、前些日子就已先行返回鬼界的幽冥大军,顿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各个已成骷髅的鬼界众兵,在受令后即扬起手中各式的兵器,有若潮水般地汹涌奔向无冕,转眼间将他淹没。

崩天烈地的震动,很快地自前头不远处传来,滕玉勉强定持住遭震乱的元神,懊悔万分地看着长年来忠心随在他身侧的幽冥兵团,在神之器的面前,变得无比渺小,甚至可说是不堪一击,一道又一道幽魂的身影,就这么在他眼前一一被毁于无。

举剑一口气灭了螳臂当车的幽冥兵团后,杀上了瘾头的无冕,边再扬剑解决那些出卷的百鬼,边忙里分心地问。

你肯定还有下回?大师兄!因不放心只遣了广目前去护驾的法王,在眼睁睁地看着百鬼也烟消云散时,忙不迭地大声唤他,希望他能速速避上一避。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快走!滕玉看了他一眼,弃下手中不管用的弯月刀后,抽出腰际的佩剑杀向无冕。

慢着,大师兄……没法叫住他的法王,赫见弯月刀落地,忙不迭地冲上前拿来无冕一心想得之物,但两掌掌心所传来的热意,又令他不得不飞快地弃刀。

炫白的光影逐走了满天的金光,跌坐在地的法王,动弹不得地看着他前头的雪地上,仿佛开了道门扉似的,遭人一掌划开了冰冷的空气,而后一道纤影自门内款款现形,朝滕玉的方向走去。

佛界的佛?扬掌想要抵挡光束的法王,在某种熟悉的感觉漾至心梢时,突地睁大了眼,撤开了掌指,一骨碌地自地上站起身跑向她。

子问!待在人间里,始终没法突破鬼后之法的子问,好不容易趁着鬼界结界遭无冕所破后,才有法力赶来此地,可两脚才一踏上此地的她,映入眼中的头一个景象,即是滕玉手拿凡器与手中有着神之器的无冕对抗的景况。

她心头顿时狠狠一绞,欲发出的言语全哽在喉际中,怎么也没法发出声。

滕玉他疯了吗?手中没有刀灵的他,只凭己身之力也想与无冕抗衡?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所面对的,可是神界再过数千年也难再觅得的斗神啊!子问……在见到她的面容后,法王霎时忘了身在什么处境,一来到她的面前,他即忙着想将她给拉离此地,可这时,子问却硬是止住了脚步,直看向他手中所握之物。

弯月刀?滕玉他是在想什么?为什么它会在法王这个局外人的手上?法王在她二话不说地将刀抢过手,并使劲地想要拔刀出鞘,好前去助滕玉一臂之力时,莫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没用的,别说是你,就连大师兄也拔不出来……出鞘啊!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的弯月,犹不死心地一试再试,哪怕是遭烫伤了掌心,磨破皮的两掌皆已渗出了汩汩不断的血珠时,还是一心想要借它挽回滕玉一命。

子问……不愿见她如此折磨自己,可又不愿见居于下风,一路遭无冕压着打的滕玉将可能会形消骨散,劝与不劝皆不是的法王,忍不住因此而红了眼眶。

出鞘,快出鞘……眼看滕玉再也撑持不住,心急的子问,哽着声,再也忍不住地朝它大声祈求,求求你,快出鞘啊!直沁耳鼓的尖锐啸音,霎时平定下了大地上纷乱嘈杂的一切,令雪原上所有的众生,好半晌都听不见任何声响音韵,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所有众生都似法王那般不得不掩住双耳,跌坐在地怎么也站不起身,唯独远在雪原另一端的三者,仍好好地伫立在冰雪之上。

刀剑被迫交击的那一刻,刀灵与剑灵所发出的强大刺耳悲鸣声,令滕玉与无冕都因此而震慑住了心神与身躯,怎么也没法挪动自个儿半分,然而就在回荡在雪中的声音远去,滕玉这才清楚地看见在他的身前发生了什么事。

一手将弯月刀拔出鞘后,下一刻即现身在他俩之间的子问,及时以身挡住了无冕朝滕玉捅来的一剑,并同时以手中之刀奋力刺向无冕的右肩,在无冕不置信地看着她时,伤处血水直冒的她,倾尽全力再以一掌直击向无冕的心房。

你……受了这一掌的无冕,抽开了深深刺进她身子里的雷颐剑,以另一手掩着胸口,颠颠倒倒地后退了数步。

劈裂天际的响雷,在这时再次夺走所有众生的听觉,无冕猛然抬首一望,就见不惜耗用上所有法力的鬼后,已自天际罩下一副巨掌,一把捉住了无冕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走了无冕。

不断沁出的血水,像是没有止意的暖泉,自子问背对着他的身子里一径地流了出来,濡湿了滕玉的双手、漫过他的胸口,再将他淹没在眼前一片似是永生不醒的血海之中。

无法停止喘息的子问,缓缓地回过头,滕玉整个身躯霎时大大一震,忙不迭地将站不住的她一把拥住,蹲跪在地上,在确定将她抱妥后,再以掌心直压住她冒血的胸口。

掌指之下的血液,温暖得令人心惊,而她芳容上的笑意,则是太释然、太满足得令他心慌。

你曾问过我,我的心究竟在哪儿……子问深吸了口气后,抖颤着手拉来他的另一掌按在她的心口,凝睇着他问:它就在这,你感觉到了吗?心中所有防备遭到击溃的滕玉,难以承受地深深一喘,深知无论此刻他再如何欺瞒自己,遭神之器所伤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丝存活的希望。

这一回,我不救人间,不救众生,我就只是为了你而已。

眼眸中光芒渐淡的她,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般,非但没有半分的惊慌,面上甚至带了点处之泰然。

他不断摇首,你明知我不要你来此的……可我从来就不打算让你一人去面对神之器,因为,没有你的人间,我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安抚地抚上他的面颊,心满意足地感觉到他颊上那一如以往总能令她安定下来的冷意,可她并不想要的,是他此刻那一双看来远比在失去了月裳之后,如此悔痛难当的眼眸。

慢了好一会儿,总算有法子看清发生何事的法王,跪立在雪原的那一端,极力想要否认现实地不断摇首,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自他喉际所发出的哭声。

当不曾见过的泪意也跟着蔓延在滕玉的眼底时,躺在他怀中的子问,放松了身子,再也不想理会这片天地间所有繁琐的人与事、大义与同情、私心与爱情,眼底,仅仅留存着一张她想要记住的面孔。

你忘了?我还没有好好同你道别呢。

这一生,或许处处都充满了遗憾,或许都是一望无垠的不得意,可她仍旧因他而度过了一段真正的人生,因此,不管再如何,她都要像来时一般,和他好好地珍重道别。

她不想要有遗憾。

充斥在心房里满满的懊悔,令滕玉难以自抑,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回他所能紧捉住拥有的那一刻,可已错失的过去,却不肯让他回到先前,只肯让他一再地对自己埋怨。

为什么……在离庄之前,他要然心生胆怯不敢面对?为什么在轩辕卫来到山庄通知他之前,他不好好把握最后的机会,将她拥在怀中,珍重地与她话别,反而逃避似的躲开了她?他明明是那么的珍惜她……可到了最后,逃开了的人,却也是他。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前所未有的倦累像是蹑着脚步而来的偷儿,正俯首看着她,子问侧过脸,疲倦地倚在他的胸前低声说着。

告诉我什么?她总算是告诉了他,那个她一直不愿启口的秘密:我是颗佛祖因怜悯人间而不意滴下的泪水,为了怜悯而生、为了怜悯而存在。

倘若有一日,我对人间再无半分怜悯之心,那么,即是我该消失的时候到了。

闻言的滕玉,更是难以遏止心痛地将她用力拥紧。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怕的。

不必为我担忧,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愿……这些话,是谁说过的?而他,在这一刻,又怎能不怕?是谁都好,谁来帮他否定一下眼前令人心碎的事实吧……拜托。

求求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好,谁来代他否定这噩梦般的现况吧,千万别让他独自一人咬牙去承认,他亦是个罪人的这个事实……谁能来告诉他,在这刻,到底该怎么继续把这个谎言圆下去才能求得一个不破灭的梦想?穷尽己身之力,看尽他此刻心事的子问,再也没有力气,如同以往抹去他的爱恨一般,再次抹去那些令他伤心的记忆,因此,纵使万般不舍,更不愿他再回到熟悉的孤寂里,可她还是得带着笑,好好地对他说——谢谢你给了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不要,还不要……强烈抗拒的滕玉,不住地将她拥紧在她耳畔否认,你听我说,时候还未到……无能为力,就只能这么睁睁地看着他想要说服她的面庞,曾经在子问眼眶中干涸的泪意,在这一刻,像是总算见着春日的冬雪,无法遏止地崩落融解,而后悄悄滑至她的心底,告诉她,她是多么的不愿、多么的不想与他道别离,她不舍地扬手抚遍他面上的每一寸、每一个令她追念的往昔,爱之恨晚的遗憾,坦坦映在她的胸口,就是不肯让她挽回些许。

在认识他后,她从不知道,人生里所走过的步迹,可以苦涩难当,也可以是鲜美甜蜜,而那座她曾经爱之又弃之的人间,在有了滕玉的相伴之后,此时此刻回想起来,竟是让她如此怀念如此美丽。

生命是如此落落起起,究竟是怎样的柔情温煦,才能融化永恒的寒冬散去她所背负的孤寂?该是如何的一往深情,才能留住水面上一朵偷偷漾开的涟漪?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为她织造所有的温馨,再为她留下不能抹灭的记忆?这一次的放手,是否会成了永生的别离?她多么想拭去那颗挂在他眼角却流不出来的泪滴呀,可是不断漫涌上来的倦意却像一潭深沉且温暖的幽泉,漫过她的四肢,盖过她的呼吸,并且催促着她闭上眼睛。

很是伤心,怎么也无法不去在意。

但她也知,上天不会再去成全她最后一个应许。

因此纵使她耗尽了身躯里仅剩的骨血零丁,为他动用了这一生倾尽所有的全副感情,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去猜臆,日后,在没有了她的凄清长夜里,当他仰望夜空熠熠繁星,却再也看不见身旁相偎相依的知己,他那早已喊停的生命,会不会就此而成了一片灰烬?而她,又该怎么去忘记?怎么忘记?子问……哽咽难以成言的滕玉,俯下身子,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他抱得是那样的紧,并在她的眼眸渐渐不再睁动后,像是要将她嵌进他身子里般,使劲地捉住她不让她有机会离开他。

子问微微一笑,即使再怎么不愿分开彼此的距离,下一刻,她仍是在他极力想要挽回她的目光下,整个形体消蚀飘散,最终化为最初时的一颗泪滴,坠跌在他的掌心之中,无声远去。

第十三章:听法王说,在那之后,耗损了泰半法力、身负重伤的鬼后,要求神界交出斗神无冕给个交代,并同时要求天帝将无冕手中所拥的剑灵交予三界,由三界重新封印于神界尽处,再不得重见天地,可出乎众界众生预料的,天帝竟断然拒绝。

为了颜面,也为了斗神不惜毁伤鬼界也要夺刀灵一事,不满彼此已久、老早就只需要一个借口的神鬼两界,不愿遭他界看轻的状况下,战事一触即发。

单单只为斗神一神,已是元气大伤的鬼界,本是全力反对鬼后为出一口气而向神界掀战,可就在鬼后不顾一切命统辖内的十八层地狱众阎罗,与十八层地狱外众地狱里遭到永生囚禁、法力强大无比的鬼囚们也加入应战的行列后,本就不甘同伴遭杀的鬼界众鬼,亦感染了鬼后志在必得的心情,动员了鬼界上下,也要参与两界之间期待已久的一战。

但那可不包括他们。

法王并不是很清楚,那个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的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究竟在鬼后面前对他们说嘴了什么,因在鬼后亲自击退了斗神、平定下了整座鬼界之后,鬼后旋即颁旨,永远罢黜护驾不力的座前六部众于鬼界之外,再不许他们返回鬼界一步亦不许投胎,铁了心要他们自此之后流落于人间与众界之中。

对于这事,法王与广目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西歧和其他师弟,在深明鬼后的性子下,即使不明白为何遭诬遭黜,到头来,他们也只能咬牙接受后令,随着法王他们一道离开了鬼界。

而这一切,滕玉都是在事情已成了定局之后才知晓,因在战中遭神之器所伤的他,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数月之久。

在滕玉重伤的这段期间,为了滕玉也为了子问,广目与西歧整日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一径地天天哭、天天等,除了哭声外,这座失了欢声笑语的山庄,一直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身子款款落定在曾来过两回的园子中,晴空很不习惯地看着整片园子就像是秋日已尽,所有草木全数枯萎凋零的景象,而在步入大厅里后,虽说天性是不可抗力之事,但他都已把全身上下的佛气给尽力压到最低了,但眼前这群鬼辈除了那个还算赏面的滕玉外,还是全都避如蛇蝎般坐得离他远远的,还不时以驱赶蚊虫似的目光瞄向他。

而他更不习惯的是,滕玉面上似是什么都失去了的模样。

我不都说过,你得尽全力留住她?亏得他事前还特地跑了一趟前来警告,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当成了耳边风,落得了这等下场,能怪谁呀?滕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日,在他手中留下了一颗泪水的印痕,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就算子问她人已不在他的身边,但她的心,却还在……连你也不能想个法子吗?不愿再看滕玉这般下去,鼓起勇气的法王,捺下全身的恐惧试着请晴空再卖他们一个人情。

还能想什么法子?晴空没好气地摆摆手,她的使命早就已经结束,我也同他说过佛界有意要子问回到佛界,而佛界向来就是说到做到。

听了他的话后,滕玉的眼中霎时绽放出光芒,忙不迭地抬起头。

她在佛界吗?他原还以为,手中的泪滴,就已是他仅有的全部了,难道说……晴空叹了口气,实在是很不想解释,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什么意思?现下的她,仅空剩眼泪这一颗形体,若不是看在她是佛物的分上,只怕就连这个也没法剩下。

你不能回去带她离开佛界吗?不能。

晴空乏力地以指拧着眉心,更何况,就算我带走了她又如何?你要的只是一颗眼泪吗?事情真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线希望,又悄悄被烧熄了,滕玉的眼眸再次黯淡了下来,同时也使得期待落空的法王他们,不约而同地一块瞪向这个既给希望又让他失望的不速之佛。

别那样看我,在子问随着无冕一块离开神界时,她早就有了得赔上一命的打算。

大叹好佛难为的晴空先是瞪回了那群鬼辈的眼神,再回过头看着那不知什么叫心死的滕玉,还有,你已强迫她多留在这人世一阵子了,你还想如何?滕玉低落地问:她……可还有再离开佛界的机会?这就得看佛界的意思了,而我向来就不擅揣测上头之意,故我不知她会有何下场,因此你就别再为难我了。

听宿鸟说,现下佛界因斗神擅自出战鬼界一事,正头疼得很,因那个满心怒火的鬼后,一状告上了神界之余,亦找上了佛界,要求佛界与鬼界连成一气去讨公道,因此上头的佛们哪会有那等闲情逸致去理会子问的下场?只怕她早就被忘了也说不定。

泪花朵朵盈满眼眶的广目,满心沮丧地问:那你今日是来这做什么的?我是来——晴空才开口说了几个字,整个身躯忽地大大一怔,半晌,他错愕地转身走出大厅,站在廊上两眼朝园子里搜寻了许久,接着他两眼一亮,百思不得其解地自已然枯萎的牡丹花丛里,拾起一颗遭子问弃置在园中,色泽再难错认的晶莹珠子。

为什么……这颗被修罗道盗走的玩意,会出现在此地?我想……他侧过脸,朝滕玉亮出了手上的舍利,咱们或许还有个机会可放手一试。

有这种东西他们就早点拿出来嘛。

隐隐约约察觉出他手中之物是何物的滕玉,在法王他们不得其解的目光下,恍然大悟地问:你想拿那玩意当赌本?若是不能善用,那么这玩意,也不过是个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

晴空的面上恢复了以往一贯温和的笑意,如何,要不要陪我一块赌赌看?虽然说,他完全不敢保证它是否会管用。

滕玉感激地垂下头,你尽管去做便是,反正……我已没有什么可再失去了。

急着想回家去试试手中得来不易的舍利能做些什么的晴空,走了几步后,忽地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朝滕玉问:你会等她吗?滕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在这一刻,他再次瞧见了子问回过头来,朝他轻声地问……倘若有日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爱一个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结果,因为爱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所以,等待也一样。

我会。

早就有了肯定答案的他,毫不犹豫地应着。

晴空百思不解,即使她已化为原形,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现人间?我会等。

等上百年、千年?我等。

皇帝为了求得一段与月裳短短数年的情缘,不也不辞万苦,甘愿用整副人生、所有的岁月和烟消云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他?况且,一季的暖意,够他抵挡将来无数个寒冬了。

晴空愈听愈是疑惑,为什么?这值得吗?因我答应过她。

滕玉知解地瞧着晴空面上无从明白的表情,晴空,你明白什么是心痛吗?不明白。

别逗了,他已经招惹够多的麻烦了,且在看了子问的下场后,他更是没有半点想要尝试的心情。

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不知怎么的,滕玉就是有这种预感。

晴空敬谢不敏地绕高了两眉,我可不希望有那么一日的到来。

就叫你不要哭,你听见了没有?晴空两脚一走,法王即再也忍不住硬是在外人面前忍住的犯痒拳头,一拳就朝在听完滕玉的话后,泪水就毫无预兆开闸的广目揍去。

人家、人家……什么人家不人家的,你又不是个大姑娘!一看到泪水,就马上回想起子问那张令他们忘不掉的脸庞,心情早已不好到极点的法王,当头又再敲他一记。

目送走晴空漫天的佛气,缓缓将目光调回这一帮的师弟身上,滕玉思索了许久后,开始积极地对他们做出安排。

你们走吧,我会想法子捎个口讯给鬼后,说明你们之所以护驾不力,乃我之过,看在过往的分上,我想鬼后会撤去连坐之法免你们一罪的。

我不走!乍闻鬼后二字,情绪明显变得激动的广目一骨碌跳至他的面前,我说什么都不离开这座山庄!不希望他们所眷恋的一切都因他而化为乌有,滕玉仍是不改己志。

你等本无罪,跟着我,没好处的。

就连他也不知自己的这一场等待,将会漫长到何时才有止境,他们跟着他,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陪着他流浪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广目更是大声驳斥:谁说我们贪过什么好处了?我不是常告诉你,不懂说话这门学问就少插嘴吗?法王一手掩上广目的嘴,边以衣袖擦着广目面上开始泛滥成灾的泪水,边淡淡问向滕玉:大师兄,你想为我们着想的立意是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愿意领情?你不会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情吧?这几个月来,睡昏头的鬼可不是他们这几个。

不解他话意的滕玉,在法王自怀里掏出一面自鬼界拿来的前孽镜,在镜前一弹指,以往子问曾在他们身上看见、而鬼后一心想要隐瞒他们的过去,即清清楚楚地映现在镜面上,滕玉震惊地瞪看着镜面,接着双目急急扫向面上神态看来算是平静的法王。

眼看一双衣袖都已被广目哭湿,不想整个人都泡在泪水里的法王,连忙掏出一条汗巾供献给都快冲垮龙王庙的广目止止大水。

我们是在被逐出鬼界后才知情的。

生前是怎么死的,要我们不怨,这根本就不可能办得到,且眼下我们该着眼的,也不是那木已成舟的过去之事,因此我们决定留在这儿陪你等等未来。

与其要他们这帮师弟再傻愣愣地回鬼界为那个坑陷他们的鬼后卖命,那还不如叫他们回去造反,当下一个叛徒罗刹算了。

我不是有意瞒你们的。

滕玉并不希望他误会。

我知道,你是那日才知情的。

明察秋毫的法王扬了扬嘴角,你的伤还没好,歇着吧。

拖着广目一块走至外头,心乱如麻的法王两手才替滕玉关上厅门,站在廊上的广目立即把他整个人拉过去,将他当作一块抹布用力擦着无法控制的泪水,法王朝天翻了个白眼,再自怀里掏出两条汗巾。

喏,再擦擦吧。

希望里头的那尊,也能像这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就好了。

最是不想要的梦魇,在他的否认之下终究还是成了个真,最是不希望这班师弟知道的真相,亦在镜中无可遁逃地现了形,滕玉站在窗边仰望着灰蒙蒙不见一丝灿烂日光的天际,不禁要想,是不是只要他怀着什么期待,就不被允许能够实现?风儿徐徐吹来,随风而来的冰冷雨水轻拂面上,银色的雨丝美丽地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道道已与他擦身而过的往事,化为阵阵的寒意,击打在脸庞上,令他由里至外遍身疼痛不已,在他面前,已经再也见不着那张芙蓉似的笑颜,也再见不着,她轻轻踩过雨水时所留下的点点涟漪。

抬首望向什么都看不清的天际,冬日,似乎就要来临。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着人间这片与佛界同样湛蓝无垠的天际,子问很想叹息。

为何……每尊仙呀、佛的都有衣裳可穿,独独她每回来到人间报到时,就得被脱得浑身光溜溜的?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枯坐在一大片草长约有半人那么高的草原里,苦于四下找不着寸缕布料的她,伸长了纤臂抱住眼前一把又一把的长草,将之拉来身前,试着想借此将自个儿的身子全都遮起来,只是……她总不能带着一大堆没啥用处的杂草四处走吧?都怪那个根本就不具备半点同僚道义,送佛也不肯送上西天的晴空,在一脚将她自云端踹下来之前,为什么不好心地再多送她一段路,直接送她至盘丝山庄?不然,那借借刚回人间,神志还不太清的她一件衣裳也成呀!瞧瞧她这副德行,别说是问个路了,这下子叫她怎么能见人嘛。

上一回,她好运气地遇着了个善心过多的青鸾,而这一回……那个她没机会听完他回答的皇甫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头跳出来找她算账吧?愈想愈觉得不安的她,赶紧再多拉来几丛嫩绿的草叶把自个儿该遮的地方再多遮上一点。

据方才那位害得她落得这么狼狈的现况,临走之前不忘向她讲解来龙去脉的晴空所说,为了让某只鬼类达成心愿,晴空可是一口气动用了所有能卖的面子、所有能坑的友朋,先是找上为了寻找不负责任的她,已经找得气急败坏的皇甫迟,再找来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佛界四大护法,齐心合力地为她还魂,其中被拖下水的宿鸟,则是发挥所长,洗净了她长期以来为他人承担的心事,还她一身清爽干净,而以上的这些,眼下佛界……全都还不知情。

虽说,为了等待还魂,没有了身躯却借用了晴空等众佛集合起来的佛法,在佛界等待了数十个月的时间,可之后她回想起来,对那一座她曾经渴望后来也失望过的佛界,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半点家的感觉,因她在混沌之余,想的念的,皆不是那些像是走不进她心底的佛与仙,而是另一张深深刻画在她心头,始终未曾有过片刻遗忘,光阴褪不去颜色、岁月也变更不了容貌的脸庞……自她顶上罩下来的一道身影,遮去了她面上的骄阳,她扬起头,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张令她朝思暮念的容颜。

啊……是了,就是这张脸。

她之所以愿意苏醒,渴盼着能再来人间走上这么一遭,就只是因她想再见他一面。

匀净的笑意,亭亭地在她的芳容上漾开来。

你怎会在这?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

站在她面前,弯下身子俯看着她的滕玉,面上不带半分遗憾悲伤,有的,只是她久违又熟悉的笑容。

能借我件衣裳穿吗?瞧见远处草原上两道熟识的身影,她有礼地再问。

当然可以。

他边答边脱下身上的外衫,亲手自她的身后为她披上,然后看着她三两下就将它穿好拢紧,出现在他面前赏心悦目的春光,短暂得有若昙花一现。

穿好衣裳后,站起身的子问,仰起头,定定地瞧着高大的身子再次朝她俯探下来的滕玉,抖索着手,迫不急待地将她拥进怀里。

滕玉?当冰冷的身躯再次彻底温习起她那一身令他想念得销魂蚀骨的暖意后,数十个月来强自忍下的心痛与不忍别离,再也不容压抑地全数尽情释放,他颤动地环紧了曾经消失在他怀里的这个身子,感觉自个儿曾经为此而流离失所的魂魄,又再次聚合在他的怀中,还他一颗完整而不是四散的心。

你总算是回来了……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这一次在寻回她之后,那些曾经缠绕着他的恐惧与懊悔,他要永远抛开,再也不尝上半口别离的滋味。

嗯,我回来了。

她满足地闭上眼,是我要让你为所欲为的,我怎可错过对你偿恩的机会?锐利感十分鲜明的存在感,很会挑时机地出现在他俩的身后,察觉了那道不算陌生的气息后,她与滕玉双双转过头去,就见面色铁青的皇甫迟,一脸不快地站在他俩的身后。

面对着双目盛满怒火的他,子问有些惶恐地对他赔着笑。

你没忘记咱们的约定?呃……就说他的性子不好,他果真还在记恨。

皇甫迟横她一眼,我说过你得听完我的答案。

她以为他情愿大费周折地去助佛界那群天敌一臂之力,全是为了谁呀?那,你的答案呢?她忙不迭地颔首称是,并且竖耳静心聆听他那恐怕是这辈子头一回下定决心的回答。

皇甫迟正色地道:我没有你的善良,也没有多余和不管用的慈悲,因此,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守护这座人间。

即使你会伤痕累累?在看了她的下场之后,他还想要步上她的后尘守护这座人间?对。

不容置疑的话语,掷地有声。

皇甫迟……他专横地打断她: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在我已决定介入这座人间后,今后你就再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现下才想后悔,不嫌晚了点吗?好吧,我明白了。

虽说,她的本意即是要他接下衣钵而已,但……静立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的滕玉,一手揽过她的腰,怀疑地目送着皇甫迟说完话即转身就走的身影。

你确定你没挑错对象?依他看,皇甫迟与她,根本就是性子截然不同、且天南地北的两人,所采取的手法,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我肯定。

既然皇甫迟都已下定决心,那么这世上就无人可再动摇他,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他的选择。

走吧,咱们回庄。

亲耳聆听她放下最后一件心事之后,滕玉挽着她的手,陪她一同眺向草原的另一端。

遥看着为了她而停栖在远处的盘丝山庄,子问没想到,始终都找不着家的她,对于它竟是如此的想念,而她,则是个渴望返家的疲累游子,强烈的归属感笼上她的心头,生平头一回,她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最想要归去的地方会是在哪。

走在她身旁的滕玉,握紧了失而复得的小手,两眼片刻也不想自她的身上挪开,当她也下意识地将他的掌心紧紧握住不放时,一种有如终于度过了白雪皓皓的漫长冬季,温煦无比的暖意,自她的指尖缓缓攀上他的身子,解开了他的寂寞,也融化了他的孤寂,不再一身冷清。

你有什么心愿吗?你想要些什么?看着他面上那抹发自心底的笑,子问不禁忆起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我已经什么都拥有了。

她欺身投入他的怀中,两手紧紧拥住他,就像是已牢牢地捉住了幸福一样。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亲口对你说……我想让你幸福地活着。

就算这可能只是一场难以达成的梦,我还是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会好好地珍惜你。

我不想贪图你些什么,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着。

与广目躲在远处草堆里的法王,吸了吸鼻子后,撇过脸,习惯成自然地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打汗巾全都塞进广目的怀里。

拿去,你少又来了。

感情丰富相当容易感伤的广目,兀自用力洒泪。

人家忍不住嘛……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有偷偷哭?不然他的鼻子干啥红得跟什么似的?走吧,咱们去通知西歧一声,今晚得准备一顿丰富的甜点大餐。

法王一把拖起他,打算赶在某二者回庄之前先行回去。

广目迟疑地指着他的衣袖,二师兄,你袖里的东西……还要留着吗?法王低首自袖中拿出那面在失去了子问后,所有师弟们拿来当成缅怀过去之用的前孽镜,他抬首看了看那一双走在他们前头,相依相偎不再孤单的身影,接着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之镜往身后一扔。

也对,咱们再也用不着这玩意了。

久违的夏日再次来临,驱尽了那一段漫漫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止境的寒冬,草原上风吹似浪,万顷碧波将眼前的夏日染成一片翠绿,而那只方才遭法王遗弃在原上的前孽镜,在日光的直射下,镜面灿眼刺目,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个诱惑。

拂过衣衫的原上青草,带来了婆娑悦耳的声响,在走至铜镜的近处后,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的皇甫迟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思索了好半晌,本是打算回过头置之不理的他,在想起了方才子问面上的笑意后,他又忍不住旋过身,一反初衷地弯下身子拾起那面镜。

因日光之故,闪着一片刺目金光的镜面,令人不适地几欲合上眼,可就在皇甫迟欲弃镜之时,镜面蓦然大暗,不见尽处的黯色掳获了整个镜面,他定眼细瞧,一道微弱的光影在黑暗的深处逐渐蔓延开来,而后离镜面愈来愈近、愈看愈像是道人影,直至他看见一名女子就站在与他此刻所立一模一样的草原上,不语地仰首看着苍茫的天际。

透过铜镜,他头一回这般深深记住了一张只瞧得见些许的侧脸,草原上穿窜过耳的风儿,似是叹息般地奏起萧凉的声韵,在原上此起彼落,但他却连一声也没听进耳里,只是仔细瞧着镜中那一张始终不肯侧过脸让他多看一眼,弧度优美、像是天边的月儿般不可碰触的侧脸,一径地希望镜中之人能够好好回首让他见她一面。

骄阳闪烁似金,镜中令人难忘的芳容遭到日光掩去,他别无选择地闭上眼,在下一刻当他再次看向镜中时,先前所见之景已不覆见,他只瞧见,方才的那名女子,此刻在镜中身着一袭绣有金色凤鸟的华丽后服、头戴珠翠后冠,一步步地踩在宫前金阶之上,不一会儿,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她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狠狠地拉下头上所戴的凤冠,再一把将它用力掷向远处,无视阶下举朝大臣们个个面无血色,而后,她忿忿地抬起螓首,用力瞪看向镜外的他。

站在镜外的皇甫迟,愕然地看着她不甘的眼神,只觉得当下似是一脚踩没了,因为,在她那目光里所有强烈的爱恨,全都化为一双双拖扯着他两脚不放的素手,直拉着他快速陷进无止境的深渊里,不让他有机会转身遁逃,也不留给他片点喘息或是懊悔的余地,身处其中的他,被那来得太快太复杂且无法明了的感情压陷在里头,不明就里之余,却赫然看见了在他这短短数百年来的生命里,亟欲所知却始终不得知,一直都欲寻却遍寻不着的命运。

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爱憎与别离,在镜中看来,有若烟云过眼,只能逝去却不可挽回,无法动弹的他,在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前孽镜之后,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念头,顿时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像道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想受伤。

他也想在心头留下几道再难忘记的伤痕。

就在他的这一生里。

流转着岁月的镜面,在越过了数个春秋之后,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夏季里,只是,这一回在镜里的女子,在风儿吹扬起她的发丝时,面上挂着泪痕的她,微微侧过首,朝他一笑。

我不要,也不愿用。

她以冷静的声调拒绝了他手中那颗朝她递去的舍利,我要忘了你。

不让他明白其中究竟的话语,随着悬在她颊上的泪珠坠落之时,随着她一道被吞噬进了黑暗里,再不让他多探知一分,霎时觉得怅然所失的他,就只是怔怔地看着漆黑一片的镜面,又再次恢复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静静地闪烁着灿亮如昔的日光。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知情了。

他知道,她正等待着与他相逢。

就在那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