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老爷要娶三姨太的消息,在一传十、十传百的情况下,很快地就传进单老爷儿子单翼臣耳中,且还是从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听到这令人愤怒的消息。
那个老不修!单翼臣忿恨的站起身,快速离开酒楼。
大少爷,等等我!一直跟在他身旁的仆从阿部,连忙将酒钱搁至桌上,随后追了上去。
单翼臣面带怒色的走在街道上,在后头追着的阿部则努力跟上大少爷的脚步,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一直到阿部终于忍不住对前方的大少爷发出求饶──咱们休息一下吧,大少爷。
阿部实在是累到受不了了,于是气喘吁吁的提出请求。
大少爷也不想想他阿部人小腿短,可不像大少爷人高身子壮,走起路自是健步如飞。
一路上他可是追得十分辛苦,两条腿累得几近无知觉,无奈急着赶路的大少爷就是不肯停下来休息。
需不需要我请辆马车送你一程?阿部。
单翼臣终于缓下脚步,没好气地看了他的仆从一眼。
阿部步伐蹒跚的一面喘气,一面不忘将水袋呈上。
还是你喝吧,你看起来比较需要,阿部。
单翼臣挥挥手,让阿部先行饮用,这才摇首道:跟在我身边游山玩水这么些时日,你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嘛。
枉费他每次出门都带着阿部一起。
阿部先是狠狠大口喝水,这才替自己抱屈道:大少爷,肯定是您在气头上,所以完全不知咱们已走了好几里路,中途都没有停下休息片刻,可要累死小的我了。
说完,阿部又连忙喝了一口水。
单翼臣一怔!回首来时路,果真后方已不见那人来人往的繁荣街景。
看来正如阿部所言,自己当真是教家中那老头子再次纳妾的消息给气昏了头。
大少爷,您这么急着赶路,莫非是赶着回去阻止老爷的亲事?阿部稍稍解渴后,接着开始努力啃起包子。
当然,在享用之前,他已先问过主子一声,见主子没有胃口,他就毫不客气的先行享用了。
以他阿部对大少爷的了解,大少爷肯定是要回去阻止老爷再纳妾。
问题是,老爷没有一次肯听大少爷的劝啊。
你觉得我回去阻止,会有所成效吗?单翼臣自是很清楚这一点。
那我们何必急急赶路?大少爷,咱们先休息一会儿再上路,可成?阿部一脸央求,累得几乎想要直接摊在地上呼呼大睡了。
心知这忠心的仆从是当真承受不住才会提出要求,单翼臣不置可否的直接席地而坐,随即笑望着马上跟着坐下来的阿部。
大少爷,您认为老爷这回再纳妾的理由会是什么?耐不住沉默的阿部将心中的疑问提出。
没错!他们家老爷每次要收偏房、要纳小妾,总会事先拟好足以令儿子──也就是大少爷,可以接受的理由。
先是五年前第一姨太太进门前,老爷的理由是:可怜兰姨孤儿寡母无人照料,才将他们母子二人接进单府,替已故的挚友尽一分心力。
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令大少爷无法反对,相反的,大少爷对兰姨母子二人可好的咧。
紧接着是三年前,老爷居然又带回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更是坚持要收人进房,理由更为荒唐,说是什么见不得青楼老鸭逼着已怀有身孕的桂姨接待客人,是以出自好意,才替桂姨赎身,并带回单府,免得流落街头,成了向人乞食的乞妇。
老爷前后收了兰姨和桂姨,理由全是因为一片好心,也因此,生性慈善的当家主母马凤,对于丈夫的善心之举从来没有持反对意见。
夫人及大少爷的接纳,反而收服了两位姨太的心,从此两位姨太对于夫人及大少爷皆感激万分,仿若将她们从苦难生活中拯救出来的恩人是夫人及大少爷,而非一开始收她们进门的老爷。
然而,怎么也料不到这一妻二妾和睦融融的日子才过了五年,老爷的老毛病又犯了。
只是不知这次老爷又是基于什么理由而要纳妾了。
八成又是可怜某某人无家可归、生活极为穷困之类的,那老糊涂只会来这一套。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悲天悯人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依他看,最需要被拯救的是父亲自己。
救人是好事,然而每救一人就得收为偏房,早晚会要了父亲的一条老命。
明明说好桂姨是最后一个收进房的姨太太,没想到不到三年,父亲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誓言。
难不成父亲以为自己福大命大,当真死不了吗?思绪打转至此,单翼臣心里免不了一阵气恼。
当年他硬逼父亲日后不许再纳妾时,就不该那么乐观的以为父亲会遵守誓言,他早该逼着父亲拿他这唯一儿子发毒誓,如此一来,父亲才会有所顾忌。
单翼臣懊悔万分的握紧拳头,浑然忘了自己手中握着阿部先前递给他的包子,待阿部发出遗憾似的叫声,包子已然成了他怒气下的牺牲品了。
啊!大少爷,那是最后一个包子哪!阿部看着大少爷手中那不成形的包子,十分惋惜的叫了声,心想,这下包子是不能吃了。
大少爷生气就生气,干嘛浪费食粮呢。
唉!实在是太躇蹋那么好吃的包子了。
最后一个?单翼臣挑起眉睨着一旁早已清空的袋子,目光再移向阿部微鼓的肚子,扯了扯嘴角,嘲弄道:别的本事没有,你倒是挺能吃的嘛。
呵!大少爷,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刚才走了太多路,肚子饿坏了,您这会儿若是想吃,我即刻去买。
阿部说着,立即跳起身,急忙忙就要去找店家。
不必了,阿部,我不饿。
你有力气找店家,想必是休息够了,走吧!还有好几里的路程呢。
单翼臣起身,打算继续赶路。
把所有包子都吞进肚,这会儿正胀得十分难受呢,阿部心想。
然而见大少爷一心赶路,他自是不敢再有抱怨,迅速收拾一下细软,随后跟了上去。
阿部,等会儿若进市集,我会替你雇辆马车,你就不要愁眉苦脸了。
前方传来单翼臣无奈的嗓音。
不,不用麻烦,大少爷。
阿部连忙回绝道。
他阿部又不是什么娇贵的千金大小姐,赶路还想坐马车?不过说真格的,要赶路的话还是坐马车比较快吧?好吧,是你自己不要坐的,待会儿我上马车时,你就一个人慢慢步行回单府,少爷我就先行一步了。
单翼臣挥挥手,朗笑出声。
啊!大少爷,别开玩笑了,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阿部语露惊慌的大叫,随即大步追了上去。
从此时此刻起,他要跟紧大少爷,免得大少爷兴致一起,当真将他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镇里。
见阿部居然信以为真,单翼臣不免讶异的瞄了阿部一眼,蓦然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见此状,阿部心知自己这会儿又教大少爷给捉弄了。
唉!身为大少爷身旁的仆从,这些年他早习惯大少爷有时兴致一来,就爱捉弄他这死板的仆从了。
夫人,大小姐,将喜儿唤来有什么事吗?喜儿在夫人房门前轻声问道。
进来吧,喜儿。
林满唤道,接着挥手要一旁服侍她和上官柔媚的丫鬟退出房间。
在丫鬟相继离去后,喜儿才走进林满的房里:待她一进房,就见一直被囚锁在后院厢房里的母亲,居然坐在夫人房里时,喜儿大吃一惊,身子更是急急走上前。
娘,您怎么会在这儿?!她们是不是又鞭打您了?娘!您有没有事?!喜儿着急的一面说、一面摸索着金月的身子,生怕母亲受到这对母女的伤害。
金月猛摇首,红着眼眶,看着女儿的眼神里尽是悲伤及痛苦。
娘,您怎么不说话?您说话啊!母亲不吭声,令喜儿更是惊慌了起来。
金月摸着自己的颈项,无助的看着着急的女儿,想开口说话,偏偏声音就是发不出来。
娘,您不能说话?!喜儿弄懂了母亲的意思,惊诧的睁大眼,紧接着面望向夫人林满。
你们对我娘做了什么?!喜儿握紧拳、忿然问道。
做了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喜儿。
上官柔媚呵呵直笑道。
她就是喜欢看见喜儿失控的一面,见喜儿情绪受挫,她就越是开心。
打从小时候起,无论她如何欺凌喜儿,喜儿总是表现得十分平静,仿若她的欺凌在喜儿眼里根本就是她在要千金大小姐脾气,丝毫影响不了她。
是以上官柔媚很早就立誓,总有一天定要听到喜儿对她乞求,否则她绝不善罢甘休。
你们弄哑了我娘的目的何在?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喜儿恨恨地说。
这些年来,她和母亲还不够忍气吞声吗?她们母女二人退让得还不够吗?母亲将原属于自己的夫人身份让给了林满,而身为上官大小姐的她,不也委曲求全的退居为丫鬟身份?!为什么她们还是不肯放过她和娘?!当年上官老爷在娘一生下她这女儿不到两年,就将当时怀有身孕的林满光明正大的带回家里来,还扬言要将母亲和不足三岁的她赶出去。
是母亲抱着她跪在地上,向林满央求自己愿意退居第二,绝不会和林满争宠,最后还是上官老爷因心软而让她们母女留了下来。
但从此她和母亲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夫人每天看母亲不顺眼,不是打即是骂,将母亲囚在后院的厢房,还不准上官老爷去看她。
随着时间的过去,上官老爷逐渐淡忘自己还有个妻子及两岁大后就不曾再见面的女儿。
说来极为讽刺,但她相信若不是那一回大小姐将她打得遍体是伤,正好教上官老爷撞见,恐怕上官老爷永远不会发现,被他忽视十多年的家中丫鬟居然是自己的女儿。
然而即便是发现喜儿竟是自己的女儿,上官老爷仍然没有给予喜儿所企盼的亲情,他仅仅是警告上官柔媚不准再对她动手,从此就又忘了喜儿的存在。
她不是没想过,倘若当年母亲不要留在上官府,今日她们母女的遭遇肯定会大大不同。
她能理解当年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个两岁大的女儿流落街头的心里,那种无助仓皇可以想见,是以为了一口饭,母亲硬是留在上官府,承受了林满对她的各种折磨。
这些年来,母亲和她所受的欺凌,林林总总说也说不完;她也想过带着母亲离开上官府,但夫人为了颜面问题,这会儿已不打算家丑外扬,自然不肯放她和母亲离开。
是以她以铁链链住母亲,好限制她的行动:就算她再不甘心,也得被迫留在上官府,任劳任怨做着丫鬟的工作,还必须时时提防上官柔媚故意找麻烦。
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现在还残忍的弄哑了母亲?喜儿忿怒的表情令上官柔媚笑得更开心了,她就不信当喜儿得知自己母亲成了哑巴后还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呵呵!你很难过吧?喜儿。
上官柔媚十分得意。
你究竟想做什么?大小姐。
喜儿咬着牙硬要自己忍耐,母亲还在她们手中,她不能惹火她们。
你想要救你母亲很简单,喜儿,只要你听从我们的话,我就会把解药让你母亲服下。
林满坐在椅上,拿出手中小小的瓷瓶,在喜儿面前晃了晃。
夫人,喜儿一直都很安分守己,不知夫人还要喜儿做什么。
她一直都很忍耐,一再的忍气吞声,这些还不够吗?再过几日,单老爷的花轿就会上门迎亲,我要你顶替大小姐上花轿。
林满直截了当地说出她的打算。
闻言,喜儿杏眼圆睁,望着大小姐脸上那好不得意的笑容,心蓦地一沉。
原来这就是夫人和大小姐弄哑母亲的真正目的,她们想挟持母亲,逼迫她同意顶替大小姐嫁给单老爷。
看来那传言是真的了,上官老爷当真要把小大姐嫁给单老爷。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欲娶大小姐为偏房,也难怪大小姐要极力反对了。
这几天上官府闹得片刻不得安宁,果然是出自大小姐之手。
你不说话是不同意了?喜儿。
上官柔媚挑高眉,冷嗤道。
你可以不同意,喜儿;但想想你娘会有多痛苦。
林满说着,手一举,作势要将解药扔下。
不!夫人,请不要这么做。
喜儿慌忙上前阻止。
怎么?你不是不同意?上官柔媚一副看好戏的斜睨着她。
不,夫人、大小姐,我没说不同意,我只是在想我要怎么顶替大小姐上花轿,我毕竟是个丫鬟,单老爷岂肯收我进房。
喜儿连忙解释。
生怕届时遭单老爷退婚,夫人又要将罪名推给她,她和娘同样不好过。
既然要你顶替大小姐出嫁,我自然会恢复你上官小姐的身份。
倒是你可要想清楚,你娘还在我手里,不要以为嫁进单府,就可以背着我玩花样。
林满像是早算出这一点的提醒她。
要喜儿顶替女儿出嫁只是权宜之计,她自然必须事先提防喜儿可能会在嫁进单府后,怂恿单老爷反过来对付她们。
毕竟是过来人,她太清楚男人在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当下,是多么容易受到枕边人的言语挑弄,她当然不得不提防这一点。
一旁的上官柔媚不禁为自己母亲的老谋深算感到十分佩服。
娘果然有一套,难怪当年能将金月从上官夫人的位置挤下来,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了解,夫人。
喜儿牙一咬,颔首道。
论心机,她自是比不上夫人,她心里十分明白。
那么你是没有意见了?有金月在她手里,谅这丫头不敢不听话。
夫人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喜儿没有选择余地的看了母亲一眼。
一旁的金月泪流满面,拚命摇头。
她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从她悲痛的眼神中,可以清楚知道她并不同意女儿这么做。
喜儿当然了解娘绝不会同意她这么做,但为了娘,为了能有一天把娘救出上官府,她没有其他路可走。
喜儿的娘,你不用难过。
你想,以喜儿丫鬟的身份能嫁给单老爷,即便是个姨太太,也是你女儿的福气。
还是你宁愿将她留在上官府当个丫鬟受人使唤?上官柔媚说得仿若这福气还是她好心给予喜儿,金月本该好好感谢她。
金月怔然,原先激动的摇首动作停了下来;大小姐的话犹如给她当头棒喝,让她醒悟这的确是喜儿摆脱上官府的唯一机会。
只要喜儿嫁给单老爷,就不必再因为她这个不中用又软弱的母亲而处处受到林满母女的牵制,每天过得那么痛苦。
喜儿嫁给单老爷,虽是第三偏房,但当姨太太的日子,一定比在上官府当丫鬟要好过很多很多。
如此一来,喜儿就可以不必再受苦了;一想到这一点,金月心里反而感到十分欣慰。
娘,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
喜儿安抚着母亲,见母亲不再激动,这才转向夫人,提出她的要求道:夫人,既然我是上官小姐,那么我可以拥有一名自己的丫鬟跟着我陪嫁吗?喜儿,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吗?居然还想要个丫鬟陪嫁!上官柔媚沉不住气,马上耻笑她的异想天开。
媚儿,喜儿的话没有错。
她若是顶替你这大小姐的身份出嫁,的确是要有个丫鬟在身边伺候,才不会让人怀疑她的身份。
林满眯着眼打量喜儿一眼。
这丫头的心思确实要比女儿沉稳且细腻多了。
娘。
上官柔媚瞪着母亲,心有不甘。
娘干嘛要顺喜儿的意!她就是不想让喜儿这么好过嘛。
若是夫人不反对,我想向夫人要求让小乐跟着我,她和我同榻而眠,对我的行为举止较为清楚,跟去单府自是不会出纰漏。
喜儿不理会上官柔媚的瞪视,迳自提出她的想法,静候夫人作决定。
此次嫁去单府,她自然希望有小乐陪在身边,一方面是她需要有个可以信赖的伙伴,另一方面也可以藉此带小乐离开上官府。
好,就让这名丫鬟跟着你。
不过这一嫁出门,你就不能丢我们上官府的脸,万一遭单老爷退回,就休怪我对你娘不客气了。
林满事先警告。
我了解。
为了娘,她绝不会遭人退回,喜儿暗暗立誓。
既然如此,这几天你就好好准备,待上花轿那一天,可不准你出任何差错。
林满说完,挥挥手表示她可以退下了。
喜儿即便瞧见了夫人的手势,仍然没有退出房间。
她坚定地看着夫人,开口道:夫人,我已经答应照你的话做,你是否可以把解药交给我了?她就怕夫人会不守信用。
解药在你上花轿那一天我自然会让你母亲服下,现在你可以和你母亲退下了。
林满当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就将解药交给喜儿。
喜儿心里也十分明白,夫人不可能这么干脆就将解药交给自己,为了避免夫人翻脸,她不再坚持,迳自扶着母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