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时, 一般贵族女子也会参加,只是不能同男子那样骑马狩猎,而是只是在营地旁等着而已。
虽然如此, 每年的春猎和秋猎对女子而言仍是件难得的热闹事了。
用赵宝娇的话说,在云京城内待了这么多年早就待够了,再好吃的东西也吃厌了, 赏花宴、赏月宴的,去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能出去一趟, 自是人人都想去。
今日去的还是攀玉楼。
赵宝娇自是不可能缺首饰的,只是在家中待的无聊了, 找个由头出来逛逛罢了。
十七眼神随意落在架子上的东西上, 神思却不在这儿。
不知道今日还会不会能见着殿下?她没等多久,便又瞧见了上次的那个小厮。
赵宝娇被人引着去看这几日新到的玉镯子,十七让阿袖过去只会一声自己去更衣了, 便如同上次那般被小厮引到了那扇门前。
十七推开门才发现, 今日屋内不只殿下一人,还有一位她从未见过的蓄着胡子的老头。
十七很少以貌取人,但不知为何,今日见到这老头的第一眼便心里有些抵触。
这是任太医。
储沉一开口,十七便了然了。
殿下上次说要找大夫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位任太医始终低着头,从十七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蹙起的眉头和微微眯起的眼睛,这般诊了有一盏茶功夫的脉象之后,任太医脸上反而越来越加凝重, 最后又问了十七几个问题后, 才给出了结论,回殿下的话,这位姑娘的确是中毒了。
储沉眼中浮现一缕忧色,可有办法解了?殿下不必着急,这毒虽极其刁钻,若不是老臣许多年在滇南一带游历时曾见过,怕是也发现不了异常,但是只要对症下药,解起来不过三日三副药便足以,且这毒也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起效用的,姑娘中这毒应已有月余了,若是老臣没猜错,姑娘现在应只是身子比以前虚了些,其他的并无异常不是?十七点点头。
任太医捋了捋胡子,老臣现在就将方子写出来,保证姑娘药到病除。
说罢,就要取过一侧的纸张落笔,十七犹豫了下,伸手将人拦住,若是毒解了,下毒之人会发现吗?姑娘这就是说笑了,若是那下毒之人就在姑娘身边,定是能发现的。
若毒来自滇南,那自己是怎样中的毒便十分了然了。
十七拦住任太医的手并非松开,只抬头看向储沉,殿下——良久,储沉才像是拗不过十七般,主动放松了眼神,最迟到五月底。
任太医听明白了二人在说什么,忙补充道,五月底没事的,姑娘这毒到了六月也没事的。
十七未转头看他,但是刚进屋时那股抵触的感觉又冒了上来,她压下心底的异样,只看向储沉,他——为何要下毒呢?属下想不明白。
……——现在储涧需要一个未婚妻来挡掉宫里的赐婚,但是当这个未婚妻失去作用后,就不重要了,他应是没有怀疑过你卫家女儿的身份,只是即使是故人的女儿,储涧也没打算手下留情,是孤算错了,孤本以为对于孤人之女储涧多少会存些善心的。
十七将这几句话在心里反复琢磨了数遍,好似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储涧自年幼来到云京,能平平安安长大至今,怎么可能会是毫无心机之辈。
只是——十七看着街对面手里拿着个风车低头逗弄小童的人,总觉得有种割裂感横亘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分不清她从殿下口中听到的储涧和自己所亲眼看到的储涧到底那个才是真的。
她该毫不犹豫地相信殿下的话的,可是脑子里却又总有另外一道轻微的声音在告诉她,十七,难道你在拼命压制自己去怀疑去思考的同时本不就是你在对你的殿下没有从前那样相信了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十七深吸一口气,想要将那道声音彻底湮灭。
阿瑜?阿瑜你怎么了?赵宝娇已经下了攀玉楼门前的台阶,转过头却发现十七仍然怔怔站在上面,她三两步又重新上了台阶上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十七,压着声音揶揄道,世子今天的衣裳虽然好看,但是你也不必这么出神吧?十七回过神来,街对面,方才被储涧逗弄的小孩子已经拿到了风车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储涧手里还拿着他惯常带着的那把折扇,正微微仰着头向十七看来。
他似是开口说了句什么话,但是却被街上的热闹声掩盖住了,映入十七眼中的,只有他泛着笑意的眼睛。
赵宝娇看看十七,再看看街对面的储涧,突然觉得有种感慨,阿瑜和滇南王世子果真不愧是一对呀,即使隔着街站着,也能让旁人觉出般配来。
瞧瞧,连出门时的衣裳都是相近颜色的。
两人都是白衣,只是十七气质清冷,将象牙白也衬成了冷调,储涧此刻笑着看向十七,却把身上的冷白硬生生衬成了暖调。
她从前时对储氏皇族子弟都没什么好感,得知阿瑜往后应是要嫁给储涧时还愤愤不平了许久,如今一看,这滇南王世子倒还是不错的样子。
一向眼光甚高的赵宝娇又打量了几眼储涧,最后下了结论:勉强及格吧。
不过阿瑜往后若是有了孩子的话,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还是要像阿瑜更好,然后能认自己做干娘就更好了。
十七不知道不过是隔着街互相看了一眼,赵宝娇已经连她和储涧的孩子的名字都替她想好了,是以赵宝娇突然兴奋开口说阿瑜,以后我干女儿就叫珍珠怎么样时,十七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什么干女儿?什么珍珠?储涧已经穿过街道到了攀玉楼门前来,赵宝娇和十七二人还站在台阶上,而储涧则是站在台阶下面。
十七正想开口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却暗中被赵宝娇止住了。
赵宝娇看向储涧,故意问道,这么巧啊,世子也过来买玉饰么?我是来接表妹回去的。
不是巧合,而是专门等在攀玉楼前。
他回应的是赵宝娇的话,但是看的却一直是十七。
接自己?十七下意识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找自己。
赵宝娇心里哇了声,咳了两下压住兴奋,一面拉住十七不让十七下去,一面继续道,世子不给阿瑜买几件首饰吗?储涧从善如流,买。
赵宝娇还不肯松开拉住十七的手,继续追问,买几件呢?储涧看向十七身后的攀玉楼,似是随意开口道,就买个攀玉楼吧。
……得知储涧过来真就只是接自己回府时,十七还是有点难以理解,世子今日没有别的事要忙吗?储涧只看了她一眼,虽未开口,但左边脸和右边脸合起来明明白白就写了这么一句话,——本世子不是一直都这么闲吗?这倒也是,就是在府里时,十七也总觉得他不是在池塘边钓鱼就是在冬伯养花的地方祸害花草。
十七不甘心认输,继续追问道,世子不需要练习下骑射吗?春猎也没几日了,今日她还听到赵宝娇说,赵府的几位公子最近几日每天都特意抽出些时日去练习这些,免得在春猎日丢了脸面。
本世子不需要练习。
十七瞧着他面上颇为自信的模样,反问道,世子对自己的骑射这样有信心的吗?储涧像是默认了一样,十七这下是真有些好奇了,虽说武艺一行,只要底子打得牢,旁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丝毫不通,但是经久不练也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生疏的,更何况是射箭本就对准度和力度都要求极高。
可她就从未见过储涧动过弓箭。
世子往年的春猎猎到了多少东西?但无论十七怎么问,得到的回应都是储涧一副带点自信又带点神秘的微笑。
直到马车停在了府门口,二人下车后将要进去时,储涧方转头看向对答案一脸期待的十七,慢悠悠地道,往年嘛,本世子都是坐在营地等着的。
……十七反思了下,自己每次都能被储涧骗到,原因就在于自己总是能低估了储涧的脸皮厚度。
看着十七连背影都透露出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储涧正要追上去,余光却瞧见陈从已经回来了。
世子,这次和太子一起去的还有位太医,已经查清楚了,姓任,在太医院任职已经有三十余年。
陈从将声音压低了些,是否要将人——储涧手指在折扇了哒哒敲了两下,太医?储沉为何要带太医过去?除非他不知道十七的身体为何虚弱,或者说,他在装作不知晓十七的身子为何虚弱,这般反推,也即是太子从未告诉过十七实情。
储涧本以为自己得知这件事时该是高兴的,储沉自作聪明的欺瞒,迟早会成为他自毁城楼的引发点。
但是,他却发现自己的愤怒远大于高兴。
他眼前浮现起几月前时,在安顺回云京的船上的伙房里,喝着羊肉汤时有人讥笑储沉,她奋力维护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着急神色。
若是她得知真相——储涧不忍心想下去,轻叹了一口气,暂时不用抓人,先看看能不能试探出点东西来。
陈从应命正要下去吩咐,却又见他家世子打了下折扇,于是忙转头来继续听命。
去寻把好弓箭回来。
陈从愣了下,世子不是从不参加狩猎的吗?陈从这时还没想到,他家世子不仅让他去寻了弓箭,还从今晚开始就偷偷练起了箭。
毕竟十七说得是有道理的,再精熟的东西,若是长久不碰,也会生疏的。
……春猎的前一日,十七被赵宝娇约去了赵府一趟,原因是赵宝娇没想好要带那些衣裳过去。
满地一溜儿的摆开的红木箱子,十七被赵宝娇拉着从第一箱看到最后一箱时,已经忘记了前面装的都是什么了。
赵宝娇的母亲赵夫人也在,她比赵宝娇略矮上一些,微胖身材,但五官和赵宝娇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今儿个是她第一次见十七,一见面就拉着十七的手不肯松开,这就是阿瑜吧?娇娇在我面前提起过不少次,早前就说过让娇娇请你来府里玩儿的,结果这孩子非说府里太无聊了……十七不大习惯别人太过于热情,但许是赵夫人笑起来的时候爽朗的模样也和赵宝娇相似,十七倒是因此自然了不少。
说是挑选衣裳,结果越挑越乱,挑了半柱香的功夫赵宝娇先嚷嚷着头痛,说要坐下来歇息歇息,结果一歇息便歇息了整整一个下午。
看得出来赵夫人很疼爱赵宝娇,管着偌大的一个赵府,还特意留出了这么一整日的时间过来陪着女儿,就是吃个点心时,看向赵宝娇的眼神都是柔和的。
阿瑜,你要带的东西收拾了吗?十七点点头,她要带的东西不多,和阿袖的放在一起也才一个箱子。
闻言,赵宝娇又补充了句,也没关系,若是到时阿瑜你缺什么东西,尽管来寻我要就好了!眼看着天色也快要黑了,赵夫人正要让人去送送十七,赵宝娇却笃定道,阿娘,你就别操心了,没准滇南王世子已经在府外等着了呢!赵夫人暗中瞪了自己女儿一眼,这若是出去后滇南王世子没来的话,不是让卫姑娘难堪吗?十七倒是只当赵宝娇说的是玩笑话,正要告诉赵夫人这里离世子府也不远,无需麻烦去送的,却见赵府里的下人过来道,夫人,门外来了滇南王世子府的马车,说是来接人的!三人中,唯独赵宝娇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滇南王世子来了么?那丫鬟思索了下,奴婢瞧着马车里像是有人的。
十七走后,赵夫人回来继续帮自己女儿料理行礼,理着理着突然站起身来感慨了句,想不到滇南王世子这样性子的人,竟还真亲自来接人了!旁边,赵宝娇正抱着一盘切好的酥梨,送了一小块到赵夫人口中,阿瑜长得这样好看,若我是个男子,我也不忍心阿瑜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去,我不仅要去接阿瑜,我恨不能时时刻刻都陪着阿瑜!又胡说!赵宝娇躲开自家娘亲的一指禅,回想起那日在攀玉楼门前时储涧的眼神,倒是觉得她才没有乱说呢。
就像话本子上写的那样,若真是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明明那日纷纷乱乱好多人都在,但是滇南王世子的眼睛就只能看见阿瑜一个。
赵夫人收拾好衣裳,又去收拾要带的首饰,看到几样从攀玉楼买来的物件时,突然想起了今日才听说的另外一件事,你二婶娘今日去攀玉楼时,听攀玉楼的掌柜的说好像背后东家要换人了——哎呦,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吃个梨子也能把盘子打翻,小心点,别被碎瓷伤到了……赵夫人一面将赵宝娇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一面忙让人进来收拾一下。
赵宝娇却有些怔怔的模样,阿娘,你说会有人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把攀玉楼买了下来吗?又胡说!若是这样短的时间就能让原东家同意,那人得有多少银子才能成,反正阿娘是想不出来。
赵宝娇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来。
难道只是个巧合不成?……其实自从上次十七说储涧为何每日都这样闲后,她这几日发现储涧好像又没那么闲了。
她这次干脆也不问储涧为何又来接她了,只转而问道,世子这几日有事在忙吗?嗯。
世子在忙些什么?储涧略微沉思了下,在忙着买一样东西。
嗯?府里的东西向来都是冬伯让人去采买的,难得见着还有要储涧亲自去买的东西。
世子买到了吗?买到了。
十七虽然想知道他买的是什么,但是这次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任凭储涧如何暗示她,她也坚决不主动开口问。
真不想知道是什么?储涧将阖上的扇子在十七眼前又晃了一圈。
十七只撇过头去,看也不看他。
往常,十七只要出府时,一回来准能看到冬伯在等着她,这次倒是没见着,反而好像听到了冬伯和旁人的争执声。
十七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加快了步子,远远便看见院子里冬伯和另一个也长着白胡子的老头正面对面吵架。
她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走的近了才听见俩老头说得是,我的胡子更好看!我的更白!我的更长!你的没有我的好看,我的更柔顺!我的更长!我的胡子能翘起来!我的更长!……十七抿了抿唇,眼底闪过疑惑,不知晓为什么因为胡子也能争成这样。
若是院子里的其他下人知晓她的想法的话,只会告诉她,在她还没回来之前,俩老头已经把能争的东西都争过一遍了。
十七还未搞清楚状况时,冬伯先看见了十七,忙喊了十七过去,卫姑娘,你来来评评理,我和这老头子的胡子谁的好看?我的更长——见冬伯拉了援兵过来,阳春生正想继续使出自己的以不变应万变之计来,眼神落到十七脸上时忽然止住了,张着嘴巴愣神良久方怔怔道,太像了,太像了——你愿不愿意认我做个师父?冬伯本来也有些伤感的,此刻立马将人挤到了一旁去,你走开!认你做师父能有什么好处,你要收徒弟去到别处收去!阳春生被他挡着,他没冬伯那么高,便只能踮着脚来看十七,我的医术全天下第一,还会毒术,特别适合小姑娘家家学了防身!远处,陈从一脸震惊,阳老先生是出了名的难相处,这次肯进云京来,也是因为阳老先生本就在临朝水一带,到滇南还是回云京都是差不多远的距离。
而且听说阳老先生这辈子就收过一个徒弟,现在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上赶着给人做师父的。
他转过头,却发现他家世子一脸深思,不知在想什么。
储涧从确定自己的心意开始便一直让人去调查十七进暗卫营前身份,但是却始终无所获,现在却忽然像是摸到了一点儿苗头。
这世间真会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却能如此相像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