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先得知了十七曾是储沉身边的暗卫, 是以在让人去查十七进入暗卫营前的身份时他下意识避开了十七和卫家的可能存在的联系。
现在一旦产生了怀疑,便恍然觉得并非不可能。
他目光落在十七腰间悬挂的玉佩上,这块作假到了极致的玉佩, 倘若本就是真的呢?这样多年里, 从滇南一路向北查寻,却从未有过卫家女儿的半分踪迹, 若是人在幼年之时便被暗卫营的人带走了,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储涧从适才开始一直处于沉思中的目光在此刻重新一点点凝聚起了光亮。
他做过十七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早已不在人世的打算, 但是倘若可以的话, 他还是希望她能得到的更多些。
过去左右不了,但是未来总是有着无限希望的。
耳旁的声音吵成了一团, 十七看着只远远站着却并不过来的储涧, 合理怀疑储涧今天去接她可能只是因为不想留在府里听这俩老头吵而已。
无奈之下,十七只得使出了这些日子应对冬伯的必杀技——装病。
果真,十七略微露出了点身体不适的表情, 冬伯立马发现了, 连连问道,可是今天出去累着了?哎呦,明天还要一大早启程去猎场,快快快,回去歇着吧。
十七点点头,就要直接溜走,走了两步后直觉觉出不对劲,还未转身余光便瞥见阳春生的指尖向着自己的手腕袭来。
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十七手腕下意识迅速空中小角度灵活地打了个转, 让阳春生的指尖扑了个空。
小老头还没放弃收十七为徒的心思, 本是想要用医术征服十七, 这一手本以为是十拿九稳,谁知探脉竟探了个空气,不由得咦了声,这一手倒是妙!说罢,竟还要伸手去试第二次。
十七如今虽然没有内力在身上,但凭着技巧再躲开他一次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方才那下掩在袖下许是没人看清,躲过去了也可以说是巧合,此刻若是再躲第二次——十七微微皱了皱眉,她其实今天也确实有些累了,可看着这老头的样子,若是不让他诊脉的怕是还是要在这里耽搁许久,轻呼了一口气,按捺下自己想再躲一次的冲动。
但是这次,即使十七没躲,阳春生依旧扑了个空。
看着自己被储涧拦住的手,偏偏又知晓打是打不过的,阳春生被气得只能拿眼睛瞪他,世子,你让开!储涧挡在十七面前,看似脚步随意,实际上却将阳春生拦得连头发丝都靠进不了十七,老先生,许久不见,不若一起说说话?阳春生吹了吹胡子,谁要和你说话?走开,我要和我的小徒弟说话!哎哎哎,小姑娘,别走——储涧注意力放在拦着阳春生不要追过去,余光看见十七溜走时一路上连头都不回一次,忍不住轻轻哼笑了声,可真是没良心啊。
十七回去后问过阿袖才知道,连阿袖也未曾见过那位阳老先生,想到冬伯一副和其很熟识的模样,那是十九□□应是冬伯从前在滇南时就认识的了,只是不知在这个时间点进京来有什么目的。
……皇上出云京城可不是件小事,只军将护卫便不知围了多少层。
十七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倒是看不着什么风景,入目皆是人,只有向着最远处看时,才能勉强看到远处绵延的山脉。
世家子弟多是骑马随行,连储随这般被默认为纨绔子弟的人也像模像样地端坐在马上,精神气十足,远远瞧着,一副风度翩翩少年郎的形象。
十七回过头来,看向一早就钻进了马车里此刻裹了张薄毯子耷拉着眼快要睡过去的某人,发现自己现在对储涧的接受能力越来越高了。
就如今日,队伍才刚刚开始前行,她瞧着储涧骑在马上懒洋洋的模样,就已经在猜测他何时会忍不住进入马车里来了。
只是她本以为他最少也能坚持个半柱香的时间,结果却小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溜进来了。
阳光从十七拉开了点缝的帘子里射进来,在马车里晃荡,储涧伸了个懒腰,抬手扯住十七的袖子将人向后拉了拉,坐那儿干什么?都是马蹄尘土,回头呛着你了。
十七对他这话表示怀疑,难道不是嫌弃太阳晒到你了吗?看了眼还想继续睡的储涧,十七先忍不住了,脚尖轻轻踢了下他身下的软塌,世子昨夜没睡好么?可不是就是没睡好,昨夜拉着阳老先生问了半宿关于内力如何才会陡然消失的问题,最后才终于理出了几种可能性来,现在只待这次春猎回去后,找到机会让阳老先生再仔细瞧瞧。
十七今日穿了件浅粉色的衣衫,这些日子阿袖梳头发的手艺花样越来越多,今日虽是个简单的发髻,但是双鬓边各自点缀了碎玉拼就的蝴蝶状发夹。
此刻,蝴蝶羽翼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细碎光芒到处闪耀。
只是,这些都远远不如她的眼睛好看。
储涧抬眼笑着看她,昨日确实没睡好。
十七敏锐察觉到不能继续问了,但储涧却已经坐起了身子,将脑袋支在车内的小案上,直直地盯着十七看,表妹怎么不问我为何没睡好?储涧往日最喜欢用这招逗十七,还从未失手过,没想到这次十七竟然转过头来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道,其实我昨夜也没有睡好。
储涧眨眨眼,十七已经继续道,世子怎么不问我昨夜为何没睡好?同样是不讲道理的话,从储涧口中出来只会想让人跳脚,但从十七口中出来,配上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却完全让人没法生气,只会让人想去配合她,哦,表妹昨夜为何没睡好?我昨晚在发愁一个问题,若是世子今日追问我为何不问他昨晚没睡好这样毫无道理的问题时,我到底应该怎么回答,所以才会睡不着。
听到这话,储涧脸上愕然了一瞬。
十七眼中闪过一丝得逞后的得意,继续追问道,这个问题,世子想出来答案了么?储涧失笑,这是又将问题抛给了自己啊。
不过——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回答呢。
从小案底下摸出了副棋子摆上,世子说,他算了一卦,现在只适合下棋,所以想问问卫姑娘,要不要来一局?……靠着下棋打发时间,这一路上倒是没有那么枯燥了。
早上从云京城出发,到了山前营地时已是夕阳都沉了半截下去的时辰了。
十七微微抬头松动了下脖子,感受夕阳夹着晚风扑在脸上的绒绒感,倒是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
营地是提前扎好的,用过晚膳后,十七简单梳洗了下,正打算睡下时,忽听见外面响起了几声鸟叫声,但是仔细听起来又个鸟叫声有些差别。
好似腔调更多变些?十七愣了下,还是重新将衣裳穿好走了出去,但是却并未发现什么人。
她正要转身回到帐篷里时,余光瞥见地上有个影子晃动了下,虽然只是个影子,但是十七仍然一眼就识别出了那是储涧手中的那把折扇。
她无奈地重新转过身来,抬头看向树上,世子是专门跑到这里来吹风的吗?储涧足间在树干上一点,一个借力便轻松跃了下来,任是十七对他这晚上不睡觉到处乱跑的行为十分有意见,也不由地暗中赞叹了句漂亮。
适才他在树上时,十七瞧不清他手上拿的是什么,此刻那东西被他迎风展开,十七才发现原是一件厚实些的披风。
十七疑惑抬眼,难道他还真是到树上吹风吗?储涧却微微倾过身来将披风扣在了十七身上,十七下意识想要躲开。
别动——储涧的声音就响在她耳朵边上,连带着一点和夜风区分明显的暖意。
将系带系好后,储涧才重新直起了身子,看着十七仍旧僵硬着肩膀想动却又强忍着没动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真乖!十七的回应是狠狠地给了他一脚,然后扭头就想帐篷里面走去。
储涧忙将人拉住了,别生气,别生气,我道歉,要不你再踩我一脚?说着,伸出了另外那只十七没踩过的鞋子,鞋面上干干净净,和另一只脚上十七留下的鞋底印子对比起来十分明显。
十七低着看着,眼底却忍不住浮现一丝迷茫。
她其实倒也没生气,只是在懊恼,为何刚刚他说别动,自己就真的傻傻站在那里不动了。
就好像,她下意识对储涧的话越来越相信,至少那一刻,他的指尖离自己脖颈那样近时,自己只是因为不习惯别人的靠近而不自在,却并未思索过他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从前,她只这样信任过殿下。
看着十七仍旧低着头不说话,储涧这次是以为她真的生气了,正后悔自己刚刚不该随便开口时,脚面上忽然传来一股疼痛,让他险些惊叫出声。
十七一脸无辜,不是你让我踩的吗?多想无益,但机会不常有,不踩白不踩。
……储涧拢了拢眉头,现在还生气吗?十七看向他的脚,我要是还在生气,世子还能让我再踩一脚吗?……不能。
看在他难得吃瘪的份上,十七好心多问了句,所以世子这么晚了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储涧向着远处示意了下,带你去骑马,去不去?十七摇头,我不会。
十七当然是会骑马的,只是卫姑娘不应该会而已。
储涧不肯放弃,明天呢,你就要和一堆人坐在一起,也没法到处走动,干巴巴地坐上一天,也就比今天坐在马车里还无聊了那么一点点吧——所以,真的不去吗?虽然知道他说得太夸张了,但是十七一想到明天可能真的要在营地坐上一天,的确感觉会有些煎熬。
她有点心动,世子牵马过来了吗?储涧神秘笑了下,只要你愿意去,就会有的。
跟在储涧后面走到了营地外围,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哨子吹了下,便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儿飞奔而来,停在十七和储涧面前高高仰着脑袋。
这不是储涧白日骑过的那匹马,也不像是军将带过来的马。
十七伸手试探了下,这匹马虽一副高傲样子,但性子却是有些温顺的,见十七伸手去摸他,不仅不躲开,反而大着胆子向着十七就这十七的手蹭了蹭。
这是世子单独带过来的马吗?储涧点点头,嗯,它叫赤涟。
说罢,转身跃上马,在马上弯腰向着十七伸出手来,声音清朗,不知是都有幸邀请卫姑娘一起?反正自己不能会骑马,更别想能单独骑马了。
十七也不是矫情的人,将手递过去,储涧一个巧力将人一同带上马,双腿了一用力,赤涟便奔驰起来。
十七身上围了披风,倒是觉察不到冷意,只觉得风迎面吹来的感觉很是爽快。
她的兜帽不知何时已经被风吹落了下来,发丝缠缠绕绕着向后飘去,在这样空旷而又寂静的地方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让十七有种什么也不必去想的自在感。
不想太子府和殿下,也不想储涧,不想云京至今还是没有下雨,也不想明明已经知晓了原因但随着身子越来越弱还是伴随而来的越来越多的不安。
若自己真是一只鸟就好了,无需借着夜色掩盖,也能在这片天地间随心而飞。
虽然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让人不忍心打断,但却不能不顾及十七的身子,储涧慢慢放缓了速度,赤涟踱着步子,最后停在了一处山坡前。
下马后,十七左右看了眼,依稀能分辨出来这里应是营地的西北方向。
储涧从马上取下了一块毯子铺在草地上,示意十七坐下歇一歇。
在这个山坡上,一抬头,便能看见漫天都是星星。
一颗一颗又一颗,有些光芒黯淡些,有些光芒则更加耀眼。
储涧用手垫着脑袋仰躺在毯子上,看着抱着膝盖仰头看着星星的十七,忽然开口道,民间常说,地上的每一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
十七从前听过这种说法的,但是她不信的。
很多人可能根本不会发光,一生都活在黑暗里,没有办法被别人看见,更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星星。
储涧的声音继续在她身后响起,你知道你是哪颗星星吗?十七摇头,这么多星星里,她看到的都是别人。
殿下、储涧、冬伯、宋先生、宝娇、赵夫人、储随、她晕倒时那位收留自己的妇人、喊自己姐姐闹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姑娘……现在回想起来,十七才恍然觉出原来自己遇见过这么多的人。
你是那一颗。
储涧伸出手指向夜空中。
太多了,十七找不到他指的是哪一颗。
她转过头时,储涧也正在看向她,声音和在风里格外温柔,最亮的那一颗。
十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擅长说谎的人,能够将谎言说得这样自然,连眼里的认真都寻不到掺假的成分。
她无声笑了下,重新抬头望着天上,世子这样说,我会相信的。
我会让你愿意相信的。
储涧未再言语,眼神却在如此道。
回去时,十七已经有些忍不住困意了,储涧将她的披风围得严实了些,风貌几乎遮住了十七得大半张脸,将近营地时,十七摇摇头打起了点精神,正要将挡住了视线的兜帽向上拉起些,却突然被储涧按住了手臂。
他压低了声音,有人在。
十七愣了下,储涧继续附在她耳边道,别出声。
十七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听储涧一副很慎重的样子,便主动配合他暂时先没有问。
她身后,储涧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竖在唇边向着远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马蹄踢踢踏踏着走远了,苏大人才摇摇头无奈道,看不出来这滇南王世子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他身前,储沉目色沉沉。
若是他没看错,方才披风下的露出的那抹衣角是象牙白的。
自己上次在攀玉楼见十七时,她穿的便是这件衣裳。
演戏,需要演到如此地步么?深更半夜,共乘一骑。
苏大人未察觉到他的心思,只感觉这夜风吹的也挺冷的,太子殿下,这也都亲自巡过一遍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储沉收回思绪,面上一如既往的和煦,苏大人先回吧,孤略微有些闷,在外面透透气。
见他如此,苏大人自然无不应的。
此次春猎,皇上将安危重任交给了太子殿下,殿下这么晚了还亲自待人巡查了一遍,果真是尽心尽责。
苏大人走后,储沉在原地倒是没站多大会,方才走远的那阵马蹄声又踢踢踏踏着出现了。
储涧跃下马来,太子还未歇息?世子怎么这么晚了还逗留着这里?闻言,储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臣表妹想出去透透风,是以才——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储沉脸色不变,只平静道,云京城都在说世子府好事将近,看来是真的了。
他这话才刚落,储涧便笑了起来,朗声道,到时一定请太子去喝喜酒。
是吗?那孤就备礼等着了。
夜色蒙蒙一片,储沉站在旗帆的阴影处,储涧站在燃烧的火把前。
一个明明是本该是大局尽在掌控中的却反而凭空生出了烦躁来,一个本来一无所有的却笑出了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次日,十七醒来时发现已经又有些迟了。
她才梳洗完毕,赵宝娇就已经寻了过来,阿瑜,你收拾好了么?快些,快些,昨天都没见到北蒙族的人,听说今天他们也要派人和咱们大祈的男儿们比着狩猎呢,咱们快去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是二人才刚出去,还没看见北蒙的人,倒是先遇着了储随。
赵宝娇一向很讨厌储随,譬如上次元宵船宴时,便一句话也未和储随说过,平时在街上遇见时,也恨不能远远避开。
今日一出门就遇见他,赵宝娇立马就要拉着十七绕道从另一边过去,倒是储随见着了十七后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上次喝了酒在世子府吃了人家煮的长寿面的事情也才过去没有多久。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十七便被赵宝娇拉走了。
仅仅因为储随性子风流的话,十七倒觉得不至于让赵宝娇如此讨厌他。
赵宝娇看出十七的疑惑,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其实,从前京城还有个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