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25-03-22 08:35:20

徐清露是直接被人从帐子里迷晕带走的。

被陈从送回去时, 竟还未有一人发觉她不见了,贴身婢女被徐清露摇醒后,瞧见徐清露的狼狈模样, 顿时吓了一大跳,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徐清露揉了揉发疼的额头, 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其中不仅牵扯到了北蒙人, 还有太子和滇南王世子在其中。

回想了下自己从世子身边的侍卫那里探听到的几句话, 徐清露琢磨了下,打算先将事情告诉自己的阿爹和阿娘, 商议后再决定如何办。

她看向婢女, 你先去寻些热水来,只说我出了汗不大舒服,其他的都不要声张。

时间向前回溯一段, 山上。

陈从说完话后, 见太子没有反应,暗自琢磨了下这应该是同意了吧?他本来还想着,若是太子不肯同意,怕是免不了要硬碰硬了,现在好,不用动手就能直接把人带走了。

想着自己现在代表的也是世子府的脸面,陈从往后退了一步,又向着储沉行了个标准的谢礼,之后才看向徐清露, 徐姑娘, 冒犯了。

说罢, 一抬手,世子府的人便取代了原来储沉带来的人,搀扶住了徐清露。

见人都走了,宋寒竹心里直叹可惜,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道天意不随人愿。

现在天色已经渐明,及时下山才是当务之急。

他看向储沉,正要开口,却见储沉面色微变,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轻微摇晃了下,若非及时撑住了旁边的林木,怕是当场已是难以站住。

宋寒竹大惊,脱口而出,殿下!将人扶住后,宋寒竹心中急乱,他不知先前发生了何事,只当储沉是因为一夜之间两次计谋不成而心生郁结,忙放缓了声音劝道,殿下何必如此,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局不成便不成了,殿下当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啊!更何况,今夜两局不成皆事出有因,毕竟这谁也未曾想到十七姑娘会牵扯其中……他劝得有理有据,但储沉却一字也未听得进去。

只后面听到十七二字时,望着十七离开方向的眼神才有了寸寸变化,良久,竟笑出了声来。

十七,连你也负我。

连你也负我。

他唇角血丝尚余,趁的这笑声越发荒唐和疯狂。

……储涧等不及晌午时和众人同行回去,只一下了山便抱着十七上了马车,立刻向着云京赶去。

马车内虽然到处都垫了厚厚的毯子,但是现在马车赶得急,他怕十七颠簸到了,一路上都只将人揽着,护住边边角角。

手帕沾了温水将十七脸上的血迹擦去,露出十七越发苍白的面容,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血色在一夜之间便已经又消失不见。

储涧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以为自己会嫉妒为何储沉在自己之前向她伸出了手,以为自己会惶恐她也可能会伸出手握住那只手,可实际上,当他到了时,他的眼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嫉妒和惶恐都被暂时推到了一边去,他只是在想,为何没能早一点到。

无论是谁,只要能为她挡住片刻的夜风,让她提前看到希望就好。

……十七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梦境中。

这梦境太真实了些,让她眉眼间忍不住聚集起了疑惑,难道云京的那些事情都才是一场大梦,而此刻的这些才是真实的吗?将热水灌进茶壶中,蒸腾的热气冲在脸上的感觉让十七微微侧开了脸。

她指尖轻轻地向着热气中探了探,太真实了。

十七。

温润的声音传来,十七手上一抖,热水险些顺着壶边落到自己手指上。

她怔愣了一瞬,那道声音已经又响了一遍,且明显近了些。

十七若有所觉转头看去,伙房门口,储沉的眉眼掩在热气中有些瞧不清晰,带着些湿意,十七,莫要躲着孤。

这里是安顺,这个小院子一共也不过只有三间房子,伙房说是伙房,但实际上只是搭在一边墙根上一个小棚子,用块木板做门,防止雨天时雨水斜进来湿了柴草。

十七将水壶装好,一出来就瞧见了斗大的雨滴已经砸在了地面上。

她惊了一跳,顾不上其他的,拉着储沉的衣袖就向着廊下去,殿下别淋了雨,仔细着凉。

储沉任由她拉着,到了廊下后见十七匆匆去另取一件外衫过来时,仍只是用那双眸子看着十七,十七,别躲着孤。

躲着?十七疑惑他为何会这样说,及至鼻尖嗅到一丝浓墨味道后,下意识向着屋内看了眼,不甚宽广的桌案上铺着泛黄的纸张,旧瓷碟子临时充当的墨碟中盛着刚磨好不久的墨汁,纸上是一幅画到一半的山水画。

十七恍然大悟。

她虽识字认字,但在画上却是一窍不通,且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天分。

安顺的日子无聊难捱,殿下便说要教她作画,可惜殿下是个好老师,自己却不是好学生,练习多日也没有什么长进,及至后面怕听到殿下无奈的叹息声后,便屡屡想着办法避开,能拖延上一刻便是一刻。

但眼下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十七认命地向着屋内走去,老老实实重新拿起了笔,可回头时却见储涧仍在廊下站着并不进来,不由得有些疑惑,殿下?明明是白日,不知怎的就突然起了雾气,从地上汹涌着冒出来,瞬间淹没了屋内屋外,十七看不清,起身时不留神打翻了磨碟,墨水溅在那半幅山水画上,瞬间看不出了原来的样子。

十七顾不上这些,取过剑就挡在了储沉身前,皱眉看着这莫名其妙的雾气,回过头去,殿下,先掩住口鼻。

她疑心这些雾气有毒。

但是储沉却一动不动,只看着她,十七,你不会躲着孤吧?陷入他温和包容的眼神中,十七也暂时忘记雾气,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会,除非有一日殿下赶我走。

可是,雾气却在这时骤然凸起,吞噬了她的殿下的脸,不复温润,只剩下冷厉和幽暗,他一步步逼近十七,盯着十七的眼睛,一声一声质问她,你说谎,你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孤,为什么要不听孤的话,为什么要对不起孤!十七被逼到步步后退,直到最后退无可退。

她手中握着剑的,但是却没有力气举起来。

这好像不是她的殿下,但是却又长了一张和她的殿下一模一样的脸。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逼问她,十七脑子被震得一阵又一阵疼,各种画面从她的脑海中里闪过。

有桃花林里,她遇见了崔常善的那一日,殿下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十七,为了孤忍一忍可以吗?有她被藏在柴草下,听到他的殿下和宋先生在说话。

有在山上时,她的殿下扫过徐清露的那一眼,——她太熟悉那一眼的意思了。

那一眼,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的殿下不想要看到一个活着的徐姑娘,想看到的是一个被北蒙人欺凌致死的徐清露。

十七打了个寒颤,雾气中,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的殿下,会温柔地拂去她眼角的脏污,会期盼着有这么一天世上再没这么多杀戮,遇见衣着破烂的阿翁阿婆时,会说总有一日他会让大祈的百姓们都安居乐业,居有定所,遇见朝廷上的藏污纳垢之事时,会在书房愁闷难眠……所以,眼前的一定不是她的殿下。

什么桃花林,什么狩猎,这一切都是假的。

刺穿这一切,这场噩梦就能醒了。

她要举起剑了,纵使手上仿佛有千金万金重。

可是这时,这个冒充她的殿下的人却突然落寞了起来,雾气中,十七听见他道,十七,你不认得孤了么?孤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十七逼着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可是没有办法,她移不开目光去。

这双眼睛像是见不着底的深渊,拉着她一路下沉。

……陈从听见马车里传来的吩咐声,马鞭立马催得更急了些。

马车内,储涧又换了块湿帕子,但是仍然没有用,覆到十七额头上后不过片刻便立马被她额头上的温度染得失去了凉意。

即使点了安魂香,也好像没有丝毫作用般。

她睡得好像很乖,手脚都没有乱动,只有眉头紧紧地凝在一起,汗水从鬓发中一滴一滴地向外溢,嘴唇微微阖动,储涧将耳朵附上去,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反倒被她唇上的热意惊到。

热水和药都喂不进去,储涧指尖有些颤抖,几次想要捏住十七的下巴强制她张开嘴时都用不上力,最后索性直接将水灌入自己口中,以唇渡给她。

清白却也不清白的吻。

起着高烧的是十七,但储涧却比她的体温还要高。

无论他的指尖在十七的眉心拂过多少次,却无论如何也没能抚平。

在此之前,储涧也从未想过,会有一日,他会想要倾尽一切就只是想抚平另一个人的眉头。

他附在十七耳边,试图将她从梦魇中拉回来,别难过了,不是喜欢剑么,等到了府中,我就将那把剑送给你好不好,不喜欢昨天的花,我带着你到滇南去看,那里可比云京的多太多了,若是不喜欢滇南,去别的地方也行,你喜欢哪里,咱们就去哪里……说到后面,他轻轻哼了一段滇南的方言童谣。

这是一段在滇南孩童们牙牙学语时便会的歌谣,夕阳晒满天,阿爹阿娘们都忙完了活计回到了家中,站在门前呼喊自家的娃娃们该回家了,不要继续在外面贪玩了。

梦中,十七还在挣扎,雾气却慢慢地被风吹散了。

她眼前的场景变幻了几番,最后不知停在了何处,好像有孩童们的嬉笑声在,还有几道带着笑意的声音,阿瑜,来,再迈一步!阿瑜,到娘这里来!妹妹真棒,阿爹,妹妹会走路了哎!阿瑜?是叫她么?十七迷茫地眨了眨眼。

不,这不是在叫她,她不叫阿瑜,她叫十七。

可是下一瞬,一双宽厚有力的手便将她托了起来,在空中转圈圈,爽朗的笑声响起,阿瑜,想爹爹没有呀?十七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梦中,趁着无人知晓,就假装这一次,假装自己就是阿瑜。

感受到十七的呼吸声逐渐重新趋于了平缓,储涧才终于缓缓松了口气,说了一路上的话,他的嗓子已经略微有些干哑。

马车进入了云京城,平稳停靠在了世子府前。

天光大亮,储涧未曾犹豫,将毯子向上扯了扯,遮住十七的眼睛防止被太阳光晒到,将人抱进了府中去。

找阳老先生过来。

陈从得令,将马车交由旁人,立马开始去寻人。

可也正因为十七面上也遮上了毯子,储涧错过了十七曾睁开过一瞬的眼睛,只是后面又抵不过困意无力阖上了。

……十七路上会起了热,一是夜里着了凉,另一缘故便是中的蛇毒未清。

不过阳春生诊脉时倒是诊出了另外一点不对来,后面应是有人喂了蛇毒的解药的,但是却又并非完全对症。

储涧将十七的手重新放回被下,闻言,面对十七时柔和的面容转为冷肃,什么意思?阳春生捋了捋胡子,那解药应并非是解药,只是能暂时抑制蛇毒发作而已,也就是说,本来应该是撑不到天亮时,蛇毒就会再次发作,直接置人于死地的。

储涧呼吸窒了一瞬,感受到十七的呼吸声还在才重新放松下来,分出精力抓住了关键点,本来?嗯,对,本来。

这是阳春生反复推断后的结果,但是卫姑娘应是从前受过一次重伤,然后被喂过好药,当时那药的药力还残留了几分在体内,昨日误打误撞被蛇毒激发,正好用在了解蛇毒上,虽不能完全肃清,但是却足以抵去十之八九。

说到这里,连阳春生都忍不住感叹了句,这果真是巧了,若是错了一分一毫,我这个小徒弟就要没了命了。

听他称十七为小徒弟,冬伯这次难得的没有立马反驳他,只看向床帐后面的十七,连着念叨了几句佛偈后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储涧眼中了然却又庆幸,这残留的几分药效应是那日他将人从山上的雪里带回来时喂下的那几粒药了。

阳春生倒是又想起了另外一事,世子,我这两日又细细研究了一番,小徒弟身子一日比一日虚是因为服用了那强行抑制内力的药,现在要直接去除——他话还未说完,外面忽传来了小丫鬟的声音,世子,衣裳和热水都送过来了,要不要现在服侍卫姑娘换下?储涧回身又探了探十七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再起热后才站起身来,看向几个小丫鬟,换好衣裳后,你们几个就在床前守着,人醒了后立马去报。

是。

阿袖跟着回云京城的众人,要到傍晚时才能到,储涧担心十七醒了后不习惯,出门后又吩咐陈从道,派人去快些将人带回来。

是。

屋内,十七眼皮疲乏到睁不开,但是却是自从储涧抱着她下了马车时便有一层浅浅的意识在的。

原来不是她想不明白储涧为何会对自己下毒,而是她从未中过什么来自滇南的毒。

小丫鬟注意到屋内点着的安神香已经燃到了尽头,忙另取了一支续上,干净清爽的衣裳换上,十七察觉到自己又被人喂了些茶水,屋子里暖意融融,清除最后剩下的那点蛇毒的药在这时也已经发挥了效用。

十七意识逐渐朦胧,彻底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直到阿袖都到了府中还没醒。

阿袖一夜都没有睡觉,昨夜慌里慌张间跌了几跤,衣裳上都还是尘土,她怕自己惊着了十七,只站在门前远远瞧了一眼,眼泪滴滴答答地就向下掉。

她自小就被卖给了人牙子,亲人也都不在了,以前在世子府时也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直到卫姑娘来了,卫姑娘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要不是自己昨夜迷了路,卫姑娘许就不会失踪了……阿袖去换了衣裳后也不肯休息,只趴在十七的床前守着,后来实在熬不过去困意,跟着伏在床沿上睡着了。

……太尉府中,听闻徐清露的话,徐太尉直接砸了杯子。

徐夫人哭得眼睛红肿,揽着自己的女儿看来看去怎么也看不够,她自己本就是出身世家,不然也不会教出徐清露这般淑慧守礼的女儿,但此刻什么尊卑贵贱也顾不上了,他们皇家要闹,凭什么拿我的女儿做赌注?他们的命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父不父,子不子,这储氏皇族算是烂到根子里去了——阿娘!徐清露眼里也含着泪水,但听闻此言还是忙打住了。

上首,良久过后,徐太尉还是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时身形也佝偻了几分,让人去把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装起来,送到太子府里去。

徐夫人声音已是带上了哭腔,老爷!这是要将仇人当做恩人来看待啊!徐太尉只招招手让徐清露到了跟前来,向从前那样伸手摸了摸徐清露的头发,阿爹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几位皇子中,最终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了,顶多不过还是差点时机和火候罢了,以卵击石,石头无碍,咱们徐家可就完全没有路了啊!徐清露点了点头,阿爹,我明白的。

看着自家女儿仿佛一夜成长了不少的眼神,徐太尉到底没忍住,放轻了声音,想去看那位卫姑娘便去吧,库房的钥匙在你阿娘那里,想带什么便带去吧。

……十七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了。

她一时竟分不清外面的天色是什么时辰,刚动了动胳膊,便发觉自己两只手上都被涂了药后仔细地包了起来。

阿袖端着汤药刚从外面进来,余光扫到床帐里有些动静,当下惊喜得步子都快了几分,姑娘,你醒啦!守在门外的小丫鬟们闻言探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听到十七的回应后,都是满脸兴奋,快快,快些去禀告世子和冬伯,卫姑娘醒了!从昨日早上开始沉闷至今的世子府陡然都轻松了起来。

十七尚且不知晓外面的一切,只看向阿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