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周边一带都是严禁商铺存在的, 因此,即使在白日时间,也要比旁处都安静些。
十七踏入时, 竟觉察出了一两丝陌生来。
往日, 她每次完成任务远远看见太子府的院墙时,总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迈进太子府时,便觉得自己也是太子府的一部分, 但今天, 她莫名感觉到了对这种寂静的不适应。
那日从星儿袖中取出的信是宋寒竹想方设法递过去的,信上只言了一句殿下不大好。
十七猜不到不大好是什么样子, 但仅不大好三个字已经让她习惯性地忍不住担心。
也就在今日, 配合着宋先生在其中周旋,她才终于有了机会过来看殿下。
院内的人都早就打发出去了,十七到时, 只有宋寒竹守在院子门口。
看见十七, 他显然也愣了下。
不过三个月不见,倒像是不敢认得了一样。
十七还未说话,先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从房中传了出来,她下意识错过宋寒竹向着书房内看去,几次想要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倒是宋寒竹回过神来一声叹息打破了安静。
十七嗓间有些干涩,宋先生,殿下,如何了?宋寒竹压低了声音,那日在山上咳了一大口血, 回来后便起了高热, 这两日又不肯用药,病也不见好。
十七怔怔半晌,脚下却已是无意识向着书房迈了两步。
宋寒竹余光瞧见,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面上眉头却仍是没有松开,他看向十七,十七姑娘,在下可否再言几句?十七转头看他,宋先生请说。
宋寒竹像是已经犹豫了良久,但是最终决定还是要开口一般,在下不知十七姑娘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下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殿下对十七姑娘绝对是用了心的,那夜殿下得知姑娘遇险后,是冒着被滇南王世子怀疑的风险连夜上山的,在下跟在殿下身边也有数年了,殿下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但绝非薄情之人。
他一双眼睛沉静而坚定,在下冒着风险私自给姑娘递了信,也是因为殿下昨日烧得迷迷糊糊间喊得都是姑娘的名字。
殿下现在书房中,是否要去见一面姑娘自行决定,若是姑娘不愿,在下这就让人送姑娘回去。
书房的窗户上,隐隐能看见人影映在上面。
好像削瘦了许多。
宋寒竹走到院子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向着书房靠近的十七,眼中坚决不在,反而多了些不确定。
他的确是瞒着殿下偷偷给十七递的信,也早就笃定十七一定会过来。
他只是在想,在一开始决定将十七送去滇南王世子府究竟是对是错,往日殿下口中的一个棋子在殿下心中真的只是一个棋子这么简单吗?或许,他一开始便应该阻止这个计划的实施。
院子内,十七越靠近书房,便闻得药味越重。
她最近也一直在服药,但是阿袖怕她院子里残留的药味会让她不舒服,每日都要用橘皮等细细熏过一遍,哪怕有一丝遗漏的,也要用蒲扇打散驱走。
现在乍然闻到这样苦的药,倒是突然觉得口中鼻中一直到心中都跟着变得苦涩起来。
她轻轻扣了声门。
里面身影似是顿了下,接着便有声音传来,孤说了不用人,都——话还未说完,便已是又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十七心下一急,顾不得其他,一个用力便将门推开了,殿下!储沉似有所觉,想要抬头看过来,但咳嗽声止不住,只得用帕子沿着,扶在桌案上的手不见血色,但见指尖用力时留下的苍白。
十七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只倒好后才发现壶里的水竟然尽是凉的,半点热气也无。
储沉终于止住了咳嗽声,坐在椅子上,看向十七时眼里似有些朦胧,良久方开口道,怎么又是你?又?十七没听清,但是现在也顾不上这些,见储沉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忙去将旁边的春日穿的披风取了过来,要帮着披在储沉身上。
但是她才刚抬手,便被人拦住了。
孤这两日总是做梦。
十七拿着披风的手还停在半空中,闻言只顺着他道,殿下做了什么梦?储沉声音里含着一两丝回忆,像是在看十七,又像是想着梦中,梦见现在这样。
十七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两分,殿下,再添一件衣裳吧。
这次储沉没有再阻拦,只垂眸看着十七屈膝弯腰将披风的带子系好。
十七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他时,才发觉他身上温度有些不对,她顿了下,抬手向着储沉额头上探去,竟是滚烫一片。
在外面时,她听宋寒竹说殿下在书房内,便下意识以为殿下已经退了烧了,原来竟一直烧着吗?十七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心里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案上放着汤药,十七用手探了下,还是温热的,她将汤药端起来,放软了声音,殿下,先把药喝了吧?十七知晓,殿下从前便不爱喝药,但每次却总是忍着眉头一口气饮尽,今天她将药递过去时,储沉却没接过,只定定看着她,孤想问你一件事情。
说罢,自己又喃喃着加了一句,既是在梦中,总是可以问的吧。
十七险些没端住手中的药碗,深吸一口气才稳定下来思绪,轻声道,殿下想问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问。
储沉眼里闪过一丝笑,可神情转瞬间就又落寞了下来,十七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他牵着走,时刻不得放松。
为什么拒绝孤?一个以为自己在梦中,一个心思复杂地推开这扇门,但此刻也只剩下纯粹的忧心和酸涩。
但是,这一句没有时间地点的话,两人却都瞬间知晓了是什么意思。
十七望着储沉执拗的眼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也曾问过自己那时为什么犹豫了,当时俯身向她伸出手的可是她的殿下啊,她所能看见的最耀眼的星辰,她一片漆黑中最温暖的那道光束。
她愿意以命来换取他活着的人。
从她十四岁到现在,她最重要的人。
那日,自己怎么会犹豫了呢,明明知晓他的殿下在等着她伸手的。
十七不知道说什么,说自己听见了他和宋先生的对话么,说她知晓了自己身子虚弱根本不是中了什么滇南的毒吗,来之前,她以为她能问出口的,但是此刻才发现她做不到。
或许是没有勇气,或许是不忍心。
十七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像是在梦中,殿下,那天我——我——她还未说完,便听见储沉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孤不怪你。
殿下——十七无声张了张嘴,声音全部都堵在了嗓子中。
储沉似是迟疑了下,然后才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眉梢,面上有些无奈,怎么像是又瘦了些?他手腕上明显的伤疤刺得十七眼睛痛了下,这是那日殿下在山上替她挡剑时留下的。
十七眨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带了点试探,殿下还以为是在梦中吗?储沉接过她手中的药一饮而尽,面上有些懊恼,这是在取笑孤吗?十七摇摇头,下意识走到架子旁,熟悉地拉开其中的一个小格子,看见的里面的东西时却顿住了。
这里往日是用来放蜜饯的。
但此刻里面的蜜饯却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一颗也没有少,同时也已明显不能吃了。
她从身上取下荷包来,这里面有阿袖装给她的果脯。
储涧看着她将果脯取出来,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荷包,只无声垂下了眼眸。
十七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好奇问道,殿下什么时候知晓这不是梦的?储沉就着凉水冲散了口中的药味,闻言,只笑了下,在梦中,孤问那个问题时,你从来都没有开口过。
他眼中没有责怪,只有一如既往的温润,和十七在马车上做梦时梦到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一样,和十七那夜见到的模样也不一样。
十七恍惚间又隐隐察觉到了那种割裂感,就好似有两个殿下一样。
而她一直喜欢都是此刻眼前的这个殿下。
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幻,储涧捏着杯盏的手紧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初看见她的身影时的确怀疑过这是个梦境,但其实在她开口说第一句话便已然醒了过来。
废了如此多心机布下的一枚棋子,他自是不可能轻易前功尽弃。
更何况,如今储涧明显对她已经动了心。
掩下方才因为十七怔愣带来的烦躁,储沉垂眸并未看向她,孤这几日总是在想,那日该早些去的。
十七摇摇头,她其实从未怀疑过殿下那日是想要救她的。
但十七没想到的是,储沉主动提起了徐清露。
孤那日想杀了徐清露的,孤没想到会吓到了你。
见他主动提起,十七反而觉得心头的迷雾散了些,犹豫了下开口问道,殿下为何要杀了徐姑娘?储沉望向窗外面,当年,沈家获罪时,徐家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十七却因为这一句话呼吸乱了好几拍。
所以,殿下那日对徐清露如此无情,原是因着这桩往事在其中吗?沈家是殿下的外祖家,殿下为沈家抱不平没什么不对,但十七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脑子里自动回想起了那日宋寒竹说过的话,——大皇子想用此举陷害四皇子,让徐太尉不得不选择其他的皇子依附,殿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皇子将徐太尉拉拢过去?——殿下是打算明日赶在大皇子的人之前把人救回来?殿下果真只是为了沈家鸣不平么?储沉从架子上摆的一扇小琉璃四面屏风上看见十七的凝滞的神情,顿时觉得方才压下去的烦躁又有隐隐冒头的趋势。
这两日他思索良久,只能大概猜到是自己对徐清露的的态度让她生了不安,但自己已经给出了理由,为何她还是如此。
他想不出来是哪里出了差错,神思中又总是浮现那日储涧抱她离开的身影,还有更早些,她同储涧靠得极近在火堆旁说笑的模样……储沉先打破了沉寂,你不该过来的。
十七以为他在责怪宋先生不该给她递信,忙解释道,不是宋先生的错,是我求着宋先生答应了我的。
储沉像是对她有些无可奈何,孤没事,你这些日子要小心些,孤前两日得到消息,卫怀瑜好像还活着。
十七忍不住愣了下,半晌方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储沉像是没注意到她反应,只揉了揉眉头继续道,储涧的人已经接触到了卫怀瑜,只是还在核实身份,我怀疑储涧已经对你的身份有了怀疑。
十七本是想要坦言储涧已经知晓了她并非真正的卫怀瑜,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殿下也要保重身子。
孤知晓。
十七已经走到门口,却忽然听见后面有传来一声十七,她转头看去时,储沉也正在抬眸看着她,孤改变主意了。
什么?十七疑惑。
孤一直都认为任务更重要,但孤现在突然发现,你活着更重要。
这话已是在坦言告诉十七,任务完后不了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她要活着回来。
十七这几日总是怀疑自己已经分不清真假了,但是现在她却又莫名相信了殿下的眼睛里是真的。
和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的神色都不相同。
以往的那些她一眼便会认为是真的,是以也从未深究过,但此刻这个,浮在表面上的是认真的,她试着去向着更深处看时,看到的却还是真的。
殿下是希望她活着的。
十七心中一酸,当下便有些后悔她不该怀疑殿下的。
可是——她扶着门的手犹豫了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殿下,那位任太医医术很厉害么?储沉以为她是身子虚弱带来的不安,闻言向着她安慰地笑了下,任太医早年遍历山川,见多识广,不会诊错的。
十七慢慢打开了门,轻声道,我知晓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同样是同一个人的温和的眼神,但也是有差别的。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如何辨别的,但却能知晓殿下说希望她活着时和刚刚回答她的疑问时是不同的。
十七忍住回头再去看一眼的冲动,忽然想到了储涧的话,时间会解答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