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之外, 储涧指尖还捏着刚刚剥去的栗子壳,瞧见十七眼底的神色,眼里笑意又多了些。
他也不再提刚刚非要追问十七用什么谢他的事情, 一路上只指尖不断上下动作, 到了分叉口时,十七要先回自己的院子, 储涧却抬抬手将人拦住了。
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十七才发现, 里面装的全部都是剥好的板栗。
各个个头饱满, 浅黄色深黄色,香味争着向外散开。
十七猜不到储涧将自己留在世子府的原因, 至于他那日所说的什么他缺一个世子妃的理由她也从未信过。
但不管什么理由, 需要如此么?她心里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但每次认真想起时又觉得荒唐。
毕竟喜欢一个人,总是要有理由的吧。
知道她说过谎, 也知道她最初的目的就是想要他的命, 明明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没有亮出利刃已是离奇,怎么还会对另一个人心生好感呢?她不相信无缘由的爱,也不相信谎言背后能酝酿出来真意。
比如她和殿下。
她相信殿下想让她活着是真的。
但是殿下对她布下谎言也是真的。
十七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这样挑剔的人,殿下曾经对她那样好,但是自己却被一个刚刚发现的谎言缠住了几乎所有的心思。
她格外内疚。
但是又有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陈从刚将信都送到了书房去,出了院子便撞见自家世子从外面正要进来。
他暗暗打量了一眼,确认在自家世子脸上没看到任何阴霾,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
要知道从赵府回来后世子的脸上沉得都快要滴出水来了, 在书房里坐不住, 甚至干脆到了门房处去等卫姑娘回来, 怎么才这么会就阴转晴了?所以这是等到了卫姑娘还是没等着?陈从正暗暗琢磨着,忽见一个纸包朝他迎面飞来,他忙伸手接住了,正要问这是什么用的,却见储涧已经抬脚进了院子中。
犹豫了下,陈从从边缘处打开纸包瞧了一眼,板栗味道铺面而来。
——里面是满满的板栗壳。
世子出去时可是一副要找卫姑娘算账的意思,难不成所谓的算账就是给人家剥了这么多的板栗?储涧不知陈从所想,若是知道了也只会嗤笑一声。
堵不如疏,拦着她不出去未必就是好事。
虽然这疏的过程中多少有点不好受,但是他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不愿去为难她,就随便挑个旁人找找麻烦散散心吧。
他望了一眼太子府的方向,看来储沉最近还是太清闲了些。
……四月份皇家的喜事似乎格外的多,先是大皇子妃顺利诞下一对龙凤胎,接着又到了三皇子的娶亲时间。
三皇子的亲事是去年便已定下的,定的是赵宝娇的三姐姐赵宝茹。
赵宝茹和赵宝娇倒是并非亲姐妹,赵宝娇是二房一支,赵宝茹则是大房,赵宝茹的父亲是袭来的官职,赵宝娇的父亲则是自己又挣了一份官回来,早些年宋家大房扶持着二房,如今这些年来二房反而更受恩宠些。
但不管旁人怎么看,赵家这大房二房都还是一个赵。
赵宝茹的生母去世的早,这些年来赵宝娇的母亲赵夫人便对她多了几分照顾,是以,连带着赵宝娇和赵宝茹二人也是关系极好。
上次赵宝娇拉着十七去挑生辰礼物,便是送给这个堂姐的。
有喜事自也有宴会,十七不喜这些,且进了四月以来明显更容易疲惫了些,上次去了一趟大皇子府回来后,用储涧的话说便是整个人都蔫蔫的,是以这次三皇子的婚事上,虽说按照礼节十七应当是要去的,但是储涧却将人拦住了,放心好了,倘若有人来找麻烦,还有本世子在前面挡着呢。
他这话倒也不错,在云京城,无人随意同储涧交好,但是也鲜少见到人惹他。
当然,那些不敢露出名姓的三五不时的暗杀不算。
储涧带着陈从去赴宴,冬伯今日一早也有事出去了,阿袖被她打发去了赵府送贺礼,阳老先生出京寻药还未有归期,偌大的一个世子府,陡然间就寂静下来了。
十七无事可干,索性也拿了个鱼竿去池塘边上钓鱼。
云京四月份的天,正是春意正浓的时节,池塘边上垂下的柳枝投出了一片阴影来,坐在那里倒是正好。
只是这鱼竿——十七觉察到一侧似是有些凹痕,她将鱼竿缓缓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阳光,这才看到上面刻了两个字。
——十七。
初始时有些潦草随意的笔画,不像是有意为之,倒像是无聊时的打发时间的产物。
只是从第二笔第三笔开始,便慢慢认真起来了。
只有每次的下一笔都落在上一笔的痕迹中,才能整体这般流畅,不知已经刻在上面多久了,十七指腹按上去时没有感觉到毛刺,反而感到上面已经被微微磨平了。
她从前也来这里钓过鱼的,但这根显然不是她用过的鱼竿,应是旁人拿过来时取错了。
怪不得总是见他来钓鱼,却从未见过钓上来什么过,原是心思都不在鱼上。
想到这里,十七自己先怔了下。
也就在这刹那,水面波动了一下,十七回神去抬杆时,却发现鱼儿已经溜走了,只留给她一个空荡荡在阳光下反着光的鱼钩。
无奈叹了口气,不过也刚好可以重新换个鱼竿。
她提着鱼竿才刚刚站起身来,正踏上石阶,忽听见有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过来的是门房处的老满的小孙子小常胜,他腿脚伶俐,有时也会帮着进来传传话。
看得出来,他本来要去的也就是十七的院子,此刻在这里看到人忙止住了脚步,向着十七道,卫姑娘,外面有人过来找世子。
储涧不在府中,门房应是知晓的,怎会现在又过来问了一遍?十七有些疑惑,但小常胜已经继续道,来找世子的是个姑娘,说是有急事,非要进来不可,我爷爷拿不准主意,便让我来寻姑娘您讨个主意。
急事?十七也顾不上多加思索,只将鱼竿放到一旁,先跟着小常胜向外走。
还未到门房处,便先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十七眉头不自觉皱起,脚下也加快了些。
到了后,才发现那姑娘正跪在地上哭诉,膝盖上衣衫已经被磨脏了不少,门房老满不愿意承她的求情,只得侧过了身子去,想要上前将人拉起来,又因为对方是个姑娘家而不好办,想要往后退退,这姑娘又立马凑近了些,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一见着十七来了,老满立马松了一口气,姑娘,这——十七走进了些,见这姑娘泪珠还在成串地向下掉,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好不可怜的样子。
她弯了身子,还未开口,那姑娘已经连连挪着膝盖过来,贵人,求求您,求求您让我见见世子吧……十七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你叫什么名字?这姑娘嗓子都已经哭得有些沙哑了,我,我叫卫怀瑜。
十七手下一顿,缓缓抬头看去。
原来储涧不仅已经将人寻到,而且已经带到了盛京来么。
世子不在府中,你先别着急,我这就让人去递信——旁边老满闻言,就要亲自去跑一趟,卫姑娘,老奴这就去!但老满还未离开,十七的手便被人一把拉住了,我祖母等不及了,贵人,能不能求您先请个大夫给我祖母看看病…………府里主子太少的弊端便是遇着事了没人拿主意。
听闻她如此说后,十七立马让人先去请了大夫和她一起回去,但是许是太害怕的缘故,她一直不肯松开十七的手,贵人,求求您,我,就帮我这一次吧……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害怕应是真的,握着十七的手都一直在颤抖,连带着十七的手上都被攥出了丝丝红痕来。
十七忍住被陌生人握着手的不适,说起来,若是眼前人是真的卫怀瑜,自己也算是无形之中得了她不少帮助。
见她实在害怕的模样,十七暗中叹了一口气,只轻轻道,先别哭了,先去看看你祖母吧。
眼前人的声音清凌凌的,放轻了时也比她往常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好听,长得也是极好看,一双杏眼中清澈沉静,还有手,修长光滑,白皙娇嫩,一看便知晓是未吃过什么苦的,郑秋儿被泪水淹着的眼睛里嫉妒一闪而过。
明明这些都应该是属于她的。
她才是真正的卫怀瑜。
她才应该被门房尊称一声卫姑娘。
她刚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时简直欢喜得一夜都没有睡觉,原来自己曾经做过的梦中的那些都是真的,自己真的不是什么贫穷的农家女,而是位千金大小姐,她以为自己被接到了云京城后便会立马住进那些大院子里,锦衣玉食,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使唤谁就使唤谁……但是没想到的是,到了云京后,她只被安排在了一个小院子中,院子里虽也有服侍的人,但是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人表面上听她的话,但实际上却趁着世子不在暗地里欺负她,不准她出去。
她起初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晚上却无意间听旁人说原来云京城里已经有了个卫怀瑜。
她今日是趁乱偷跑出来的,原想着是直接去世子府将那人的假身份揭穿,但是路上却被人拦住了……郑秋儿想不明白路上遇见的那人为何要帮自己,但是却承认那人说得是有道理的。
她直接去闹,可能反而讨不到好,不如先示示弱,毕竟谁不喜欢柔顺听话的姑娘?十七听了一路的哭声,感觉脑子都有些微微发疼,好在终于到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即使不认识十七,也认得她腰间的玉佩,当下面面相觑,反倒因此没敢为难郑秋儿,只彼此使了眼色,私下里去寻陈从。
郑秋儿的祖母本就是装病,大夫上前看了后开了两幅安神的药方便离开了。
十七不知晓储涧为何要将人先安排在这里,但是却也没打算去过问他的选择,见人无事了,就要先行离开,郑秋儿忙将人拦住了。
她适才暗中打量了多次这假冒的卫怀瑜的脸色,竟没发现丝毫异样来,果真是个厚脸皮的人,蒙骗了所有人不说,在自己这个真的卫怀瑜的面前竟也丝毫没有愧疚之情。
郑秋儿揩了揩眼泪,这次多谢贵人了,我,我还不知贵人如何称呼?也是姓卫么?这话一出,十七若是此时还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也算是白搭了在云京的这些日子里赵宝娇对她的教导了,可此刻还真是个两难的境地,虽然储涧早已知晓她并非真正的卫怀瑜,但是她却也的确冒领了这一切。
这些不是一句什么想不想、愿不愿、身不由已便能略过的。
从前殿下告诉她卫怀瑜已经死了时,她尚且有所不安,可现在真正的卫怀瑜还活着。
在储涧还未识破她身份的那些日子里,许是因为她的存在没有再继续去寻真正的卫怀瑜,一个无辜的姑娘也可能因此凭空又多受了一段时间的苦难。
虽现在还不知眼前人是不是真正的卫怀瑜,但十七心里仍旧软了一块下去,回应道,不,我不姓卫。
郑秋儿愣了下,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险些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借着擦眼泪的机会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我,我,这里人的人都不和我说话,我能和你说说话吗?下人都只守在门外面,根本没有进来的意思,确实也不像会主动说话的样子。
院子里有石凳子,十七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她说,许是十七的目光中寻不到丝毫的攻击性,郑秋儿刚开始说时还总是分着神观察十七的神色,到后面已是越说越投入。
这些只有她才能说出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和优越感,抵去了刚刚见到十七时不自觉地畏手畏脚。
她眼神中时刻透露着,看,我才是真正的卫怀瑜。
十七却没注意到她炫耀的语气。
她听得入了神。
郑秋儿说的是她还能依稀记起来的往事,这些都是她在梦中想起来的。
阿兄特别疼我,每次都会带很多糖给我,里面有月亮状的,还有星星状的,都装在我的荷包里……我那时也是学过写字的,阿爹亲自教我,阿娘还教我弹琴,就是那种很多银子才能买到的琴!每次庙会时,阿爹都会把我高高地举在肩头,有次,阿爹给我买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头上还带着一块黑色的斑纹,我偷偷把兔子放在——放在——郑秋儿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似是有些记不清到底放在了哪里。
十七听见自己脑子里有道声音在说,放在了被窝里,结果被阿娘发现了训斥了一顿……她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头部,想要止住这道莫名出现的声音。
郑秋儿已经在继续道,放在了床底下——十七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那道声音在强烈地叫嚣着不是,不是这样的,甚至附带了出了画面出来。
画面中,她看不清所有人的脸,只能瞧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娃伸着手拦在床前不准人靠近,她面前还站着另一个小男孩,帮着她一起拦人……院子里,郑秋儿越说声音越大,连带着在屋内的郑婆子也听了个清楚。
屋子里没人,她将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干果子整盘拿过来抱在怀里捡着吃。
边吃边瘪嘴,这破丫头还真编的像模像样的。
别人不清楚,她还不知道嘛,这丫头明明就不是十七岁,如今满打满算已经算是十九岁了。
而且这丫头她刚买回来时还整天嚷嚷着自己是姓刘呢,还说认识什么大人物,要让那大人物将自己抓起来,又闹了好一阵的要回家去。
后来好不容易安分下来后,发了一场高烧后把脑子烧糊涂了,醒来后又开始说自己以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
整天倒是会做梦,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她一个老婆子无儿无女的,挑了好久才挑了她买回来做个伴,刚买时这丫头可是瘦不拉几的,手心脚底都是做惯了活的样子,身上还有老伤痕,一看便知是许久之前被人打出来的,料想在家中也是个没人疼的。
郑秋儿的声音仍旧响在耳边,十七却觉得脑子越来越痛。
先是一阵一阵地痛,后面变成不停歇地痛。
许多画面蜂拥着一闪而过,十七从不知晓自己还会如此,几乎郑秋儿的每句话她都能想象出对应的画面来。
郑秋儿说的嗓子都哑了,停下来端水喝的间隙瞧见十七的苍白的脸色,眼中得意一闪而过。
哼,还算她识趣。
若是她肯主动说明,自己没准能发发好心,留她做个丫鬟,若是她愿意勤快点,自己也能赏她一口饭吃。
这般想着,她将手中还剩下一半水的水壶向着十七身边送了送,去重新装壶水过来!十七眼前恍惚一片,她还能听见声音,但是脑子中却无法思索是什么意思。
见人不接,郑秋儿皱紧了眉头,就要将水壶硬塞到十七手中去。
十七依靠着扶着石桌才站稳了身子,被她一个用力踉跄了下,险些跌倒,重新稳了稳身形才勉强开口道,卫姑娘,我今日身体不适,可否改日再谈——郑秋儿最厌恶她这幅冷冷清清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还有她这双眼睛,总是让她有些害怕,她强自壮了壮胆子,不听十七说完,便打断道,我让你去倒水,我才是真正的卫——她这句话未说完,便先惊叫出了声。
水壶掉落在地上,瓷片却只向着一个方向飞溅。
郑秋儿软着腿,生怕自己动一下,自己的脑袋就不见了。
眼前的人,刚刚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十七见过很多面的储涧,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面无表情,眼中泛着冷霜,连带着他手中的扇骨都带着寒意。
她缓了缓气息,世子怎么来了?储涧看见十七面色苍白,闻言眼中寒光还未散尽又添了一抹担忧,哪里不舒服?见十七并未应答只是抬眸看她,储涧放轻了声音,怎么了?十七缓缓摇了摇头,见惯了世子笑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世子——她停顿了下,有些不知如何形容的模样。
可是下一瞬,便见眼前人冲着她弯了下眼睛,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