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曾认真看过雪花是怎样融化的。
先是模糊了棱角, 然后渐渐从边缘向着中心蔓延,全部都变得柔和起来,化成一滴水在手心里。
但即使是水, 也是冰冷的水。
储涧不是。
他眼底冰雪融化时, 也会化成水,但却是泛着暖意的水, 在眼底层层荡漾开,带着些春秋时节暖阳照射引起的粼光。
十七这片粼光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立在正中央。
旁边, 郑秋儿早已瘫倒在了地上, 她刚进云京时见过储涧一次,但那次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她只能看见对方身上带着贵家公子的气质, 一举一动都像会动的画儿一般。
如今被吓了这一跳,纵使储涧在十七面前已经放柔和了脸色,郑秋儿也不敢再冒然靠近, 哆嗦了半天才嗫嚅着开口, 见——见过世子——她还想说继续说自己叫卫怀瑜,但是却被储涧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吓得将话都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储涧心里挂念着十七的身体,见十七苍白脸上浮起了些许疑惑,只转过头来缓声道,出去后再和你解释,好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太柔和了些,十七恍惚间有种自己被他小声哄着的错觉。
她脑中那股强烈的晕眩感已经慢慢褪去,只剩下疲乏和些许无力,但自己走路是没有问题的。
十七没有注意到, 在她身旁, 储涧的手一直在背后虚虚护着她, 大有时刻准备着将人直接揽起的意思。
但自从进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陈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惯常的木头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苦色来。
最近事情太多,再加上世子又说不想看见郑秋儿,于是他才先把郑秋儿暂且先安排在了这里,原想着找人看着了应不会出问题,谁能想这姑娘折腾到了卫姑娘面前去。
世子刚刚虽瞧不出生气的模样,但那是卫姑娘在,若不是卫姑娘在,他严重怀疑方才那茶壶就不是碎在地上那么简单了,估计是直接碎在人身上。
他觑了眼郑秋儿,该所不说,这姑娘虽吓得不轻,但是浑身上下到底没见着血也算是运气好了。
外面,十七看见明显才急匆匆赶到的马车,再看一眼旁边的两匹马,大致猜到了储涧应是从三皇子府骑马赶过来的,是以这会儿衣摆还有些凌乱。
上了马车后,见十七面色缓和了些许,储涧才缓缓开了口,她不是卫怀瑜。
十七愣了下,她其实是从储涧的态度反推猜到那姑娘应不是卫怀瑜的,但是却不知储涧是怎样笃定人不是的。
瞧见十七一双杏眼微微瞪圆了些的样子,有一两丝碎发散下来,落在她的眼尾处,呆呆的,却也将人衬得有些软乎乎的,储涧顿了下,眼底挣扎了两三息,到底没忍住手上的蠢蠢欲动,趁着十七呆愣的瞬间用指尖将那丝碎发勾到了一旁去。
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十七下意识跟着用手摸了摸眼尾处,有那么一个角度,倒像是她在用手去捉储涧的指尖。
储涧眼里笑意更浓,怕十七回过神来,忙敛了敛神色,继续说郑秋儿的事情,她在这个时间点突然冒出来本就不正常。
十七思索了下,想起郑秋儿说起的那些往事,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那些往事应该都是真的,可惜找不出什么依据来。
储涧猜着几分她的心思,其实这也是他目前没想明白的地方。
他之前几乎就差笃定十七是卫怀瑜了,可惜陈年旧事,查证还需要一段时间,而现在郑秋儿突然冒了出来,几乎将他从前得到的猜测都推翻了。
他倒不是相信郑秋儿就是卫怀瑜,而是郑秋儿能够回忆起来的那些地方经核验后都是吻合的,甚至能连那块玉佩为何出现在储沉手里的前因后果都圆上了,这也是他让陈从将郑秋儿带回云京看管起来的缘故。
郑秋儿的出现背后有推动人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他疑心背后人是知晓一些卫怀瑜的消息的,他想试试能不能通过郑秋儿反钓出来背后那人,得到更多卫怀瑜的消息。
这样,也方便从反方向确认十七究竟是不是卫怀瑜了。
瞧着十七的侧脸,储涧犹豫了许久,然后才装作漫不经心般试探了下,冬伯和阳老先生都说你长得像卫夫人,你难道就没想过你就是卫怀瑜?十七错愕了下,然后不由得失笑,可我就是在云京出生,在云京长大的。
她从前无意从殿下的书房里看到过关于自己的册子,只有寥寥数言,记录了她到太子府之前存在的十四年。
储涧还想再问,这次却忍住了。
他一直未曾告诉她自己猜测的原因便是怕到了最后是一场空,给她一场空欢喜。
他希望她是卫怀瑜,从头到尾不过是希望她在世上还有亲人。
喜欢她,便会忍不住希望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的东西都属于她。
倘若愿望可以成真,他便希望她第一身体健康,第二在温暖中长大,第三少有少虑……最后,她喜欢自己。
十七趴在车上的小案上休息了会,将储涧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两遍,倒是忽然想明白了一点,世子是怀疑过我就是吗?在他已经得知她是别人派来的人后,仍旧如此怀疑过吗?所以——才会如此对她么?疲乏感重新涌上来,十七没等到回应,自己先耐不住微微阖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十七感到有人将旁边的薄毯子拿了过来小心盖在了她肩上。
那人没有立刻退开,只略微俯了身子,声音响在她耳边,你不需要是。
你是你,就足够了。
十七掩在臂弯中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下。
仿若藏在最深处的隐晦的心思被人温柔地一点点抚平。
……三皇子的亲事过后,虽则云京城的街上没有什么变化,但从赵宝娇不经意的言语中十七已经窥测到了不少朝廷上的不少变化,很快,十七便发现,朝廷上的变化已经影响到了世子府。
最明显的便是这些时日连冬伯的事情都陡然增多,整日里都有事情忙。
十七曾怀疑过冬伯明明知晓了自己曾会武艺一事,但是为何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及,甚至待自己还向从前一样,她问过一次,冬伯却只笑而不答。
很快,上次徐清露提过的宫宴先到了。
因为太后回京后小病了一场的缘故,是以这场本早些时日便举行的宫宴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倒正赶上了宫中花园中的花开的最盛的时候。
因是女眷们宴会,且来的还都是年轻些的女孩们,人和花一见了面,一时让人分不清是花比人艳,还是人比花娇。
赵宝娇从前便进过许多次宫,多少也比十七熟悉得多了,小声同十七介绍了一遍在殿中等候着的各位贵女的身份,又补充了几句太后的性格,从前太后在云京时,便常三五不时召些年轻女孩们进宫作伴,许是宫中沉闷的缘故,太后偏爱些性子活泼的姑娘……她正说着,余光瞧见有位姑姑从旁边出来,忙站直了身子,果然下一刻,太后便由人搀着从里面出来了。
太后头发中已然掺了不少银丝,但声音却仍旧很精神,一进来便先是一阵笑,都起来吧,这么久不见,让哀家仔细瞧瞧,变了变了,果真都是越长越漂亮了些!她话音刚落,另一道娇俏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外祖母今儿个见了这么多姐姐们,是不是转眼间就把我忘了?你这张嘴真是被惯坏了,倒是打趣起哀家来了,哀家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说是埋怨,但殿中谁都能听出来其中的宠溺。
赵宝娇压着声音道,那位便是骄阳郡主,跟着太后一起回来的。
十七抬眸看去,宫装少女在旁边搀扶着太后的胳膊,琳琅珠翠也掩不住眉眼间的风采。
她从前猜测过骄阳郡主该是什么样子的,但这时才恍惚间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了。
十七微微敛下眸子时,未注意到上面骄阳郡主的目光也在她脸上一扫而过。
骄阳自小便被养在太后身边,就是几位公主也没有她在太后面前得脸,太后喜欢热闹,连带着骄阳对云京城的各位夫人贵女们都甚为熟悉。
突然见到这么一副生面孔,她不过略一思索便将人对上了号。
这位应就是滇南王世子的那位表妹了吧。
哪怕见过了宫中的各种美人,骄阳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句,这般容貌和气质,确实是少见的。
旁人都是胭脂暖香,独她是冷的,且不是芙蕖那般尚且可以觅得的冷香,而是山间一捧雪的冷,雪中一枝梅的香,可遇不可求。
她自认为是有几分了解男人的,越是这般的人,越会引得人想要一探究竟。
怪不得连储涧的那样薄情的人也会动了心。
骄阳指尖忍不住摸了摸小臂,上面的疤痕早已被消了干净,但是她却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疼来。
她小时和各位皇子世子们关系都极好,唯独储涧软硬不吃,无论自己用什么法子都同自己不亲近。
有一次她偷偷跑去练习骑射的地方去玩,见储涧也在,便有意磨磨他,谁知储涧半点女孩子的心思也不懂,自己拦在靶子前不过是想要他主动开口陪自己玩一会,他竟真的不管不顾松了手。
若非储涧箭术并不精湛,不然她简直要怀疑那一箭就不是擦伤了自己的手臂,而是落在自己身上了。
不过也幸好储涧对此人动了心,早早将人定了下来,不然——骄阳眼中深思一闪而过,被太后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可是累着了?骄阳忙笑了笑,没有的,只是在想外面天气正好,倒不如出去走走?闻言,太后也跟着笑了下,原是在屋里闷着了?你带着都去散散步吧,哀家就不去了,今日起的有些早,现在反倒不大想动了。
虽也有两位公主在,但太后如此说,明显是让众人以骄阳为首。
骄阳也明显早已习惯了,并不推辞,行动间落落大方,只是众人行了礼正要出去时,忽听见外面传道,太子殿下到!一时间,各位贵女都忙退后了一步,低眉避开。
唯独骄阳惊喜地抬眸看去,下一瞬自己掂起宫裙主动迎了上去,太子哥哥!储沉一进了殿闻到各种香味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是从皇后宫中过来的,临走时皇后特意多说了一句太后身子不适,嘱咐他一定要过来看看,他也没想到今日太后请了旁人进宫来。
人既然都到了,储沉便打算向着太后问声好便离开的。
听见骄阳的声音,储沉习惯性地应了声嗯,抬眸时,不经意瞧见了赵宝娇旁边的身影,不由得凝滞住了片刻。
骄阳问了两句,见无人应答,不悦地用手扯着储沉的胳膊晃了晃,太子哥哥,你怎么了?储沉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回,没什么。
怎会没什么,骄阳按耐住去探寻储沉刚刚究竟在看谁的冲动,脸上笑意更灿烂了些,外祖母今早还说起你呢,没成想你现在就来了!屋中都是女眷,储沉只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骄阳则继续带着众人去花园中散步。
十七虽然刚刚也像旁人那样低着头,但隐隐之间有种感觉,殿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自上次一别,已经又有好些时候未曾见过面了。
她听闻皇上身子每况愈下,所以,殿下应是也快要如愿了吧。
……走了一阵后,赵宝娇先去更衣了,十七便坐在一个亭子里等她回来。
但没多大会,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经过。
是狩猎那日操控着小蛇咬她的那人。
此事储涧也知晓,但将大皇子府寻遍了竟也一直未寻见过人,十七这时才恍然大悟,若是此人是个太监,一直藏在宫中倒是说得清了。
那道声音又响了一次,十七只垂着眸,坐在亭子中当做未听见,她有些疑心此人是在故意引自己过去。
果真,见她不动后,那道声音似是轻轻叹息了下,转而还颇为惋惜的模样,不去便不去吧,主动来寻你还不成么。
十七愣了下,不解这是何意,可转眼便瞧见储沉从另一边过来。
看见十七眼中有些怔怔的模样,储沉神色柔和了些,不用怕,那是孤的人,上次是误伤到了你。
十七脑子中迷糊一片,所以那人是殿下放在大皇子身边的人?所以那日殿下才会对大皇子的计谋如此了如指掌么?她忽然回忆起了那条小蛇缠在自己小腿上的感觉,莫名有些恶心。
储沉在太后宫中看见十七后便一直有些不大安心,是以才特意过来多见了十七一面,此刻见她眉眼间不甚开心的模样,暗中叹了一口气,多解释了一句,莫要听旁人乱说,孤不喜欢骄阳,只是因为皇祖母才——他这话还未说完,便被十七打断道,殿下不必对我说这些。
风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片刻。
十七说不清自己的烦躁从何而来,只话说出口后便后悔了。
储沉也愣了一瞬,但转瞬间便明了了。
果真是因为骄阳而不高兴了么?他并未因此生气,反倒是心情顿时明朗起来,甚至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储涧再小心翼翼又如何,是他储沉的,便只能是他的。
停顿了片刻,储沉先打破了平静,十七,孤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他语气中是那样笃定,眼神也是那样温和。
十七这次没有躲避,同样抬头看着他。
她发现了,她还是会因为殿下的话乱了心跳,但是却又无声无息间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殿下变了。
她也变了。
这个认知让十七心口忍不住开始出现绞痛,先是一角,然后再慢慢地蔓延,直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压抑着所有的不适,轻声道,我知道。
……太后留人一起用了晚膳后才放人,晚膳上,太后让人送了果酒过来,十七知晓自己酒力不好,只在一同举杯时略微抿了抿,任是如此,脸上也染上了点点红晕,惹得不少人忍不住侧目。
储沉忙完了政事出来,在宫门口遇见十七,虽未过去说话,但眸子也不由得染上了几分浓重的墨色。
曹公公在旁边小心秉着呼吸,不敢抬眼去看他的神色。
储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躁动,安排人去——话还未说完,便瞧见世子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储涧无暇顾及储沉是否在场,他目光落在十七脸上,还未言语便先晃了神。
十七却难得有了想要放纵的心思,上了马车后,便从车中的一个小格子处寻出了一壶酒来。
储涧还在惊讶她是如何知晓这里放了酒的,十七已经利落地将酒盖打开,酒香瞬间溢满了整个马车内的空间,十七略微偏着头看向储涧,世子要饮酒么?不用饮了。
储涧想,他好像已经醉了。
见人不应声,十七也不在乎,车上没有酒杯,她便用茶盏盛酒,盛了半盏便往唇边送去,储涧不过慢了半拍没拦住,她便已经喝了一大口下去,连带着呛得整个人都在弯腰咳嗽。
储涧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上前帮着拍了拍,十七呛得连脖子上都红了一片,咳嗽声止住了后,却又伸手去捞酒壶。
如何敢任她再喝,储涧忙先一步将酒壶取走了,十七够了几次都没能够到,冷冷看向储涧,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她自认为已经足够严肃,但实际上,眼眸里染了微醺的模样,所谓的冷肃不过是虚空的泡沫而已,经人一戳便碎。
储涧强迫自己将眼神移开,放柔了声音道,你的身子不宜饮酒。
什么宜不宜,十七根本听不进去,见自己的眼神威慑不到他,不由得有了几分委屈,把酒给我。
她想起了赵宝娇向着赵夫人撒娇时的模样,看着储涧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世子,把酒给我好不好?她根本连撒娇时应有精髓的半分都没学到,顶多算是学到了该说好不好三个字,可任是如此,也足够将她对面的人本就错乱的呼吸引得更热了几分。
十七敏锐发现了储涧眼中变化,趁着他失神的这一个瞬间,突然伸手去取储涧手中的酒壶。
她顺利摸到了酒壶,却也没控制住身子险些撞在了小案上。
只是在最后一瞬被人接住了。
十七尚且沉浸在重新拿到了酒壶的欣喜中,朦胧中瞧见储涧脸色不对,迟钝了片刻,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皱眉道,你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