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25-03-22 08:35:20

她带着些凉意的手刚碰到储涧的额头便被烫了一下, 十七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怎么这么烫?任谁温香暖玉在怀怕也是难以自持,储涧长呼了一口气, 试图将躁气一起呼出来, 不过显然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低头看向十七,目光却又不敢落在她脸上, 只是——落在身上也不是,最后索性逼着自己侧目看着小窗的方向。

再开口时, 嗓音已是不由自主地低沉了许多, 没生病,太热了而已。

十七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离他太近了些, 忙向后退开了些许, 她倒是没想别的,只是见储涧穿着和平常差别倒是不大,便只当是自己靠他太近让他嫌弃太热了。

人在脸前时, 手脚不知如何自处, 只想着勉强留出理智来让十七退开些。

但十七自己主动退开后,储涧却又瞬间涌上了一股空荡荡的失落感,恨不能将人永远留住。

十七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幻,只专注于手中的酒。

她背后靠着马车内的软软的垫子,举起酒就向着唇边送,只还未碰到便又被人拦住了。

十七不满地看着他,似是知晓了自己是没法从他手中将酒拿过来了,不过,下一瞬, 她眼波便突然流转了下, 然后迅速低头趁着储涧不注意附在酒壶上偷偷喝了一口。

酒不来就我, 我便去就酒。

得逞之后,十七头微微向后仰着,眼中略带些得意的笑看向储涧。

微微染红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将空气一分一厘的烫软。

储涧拿着酒壶的手紧了又紧,狠狠闭了下眼睛,扯过旁边的毯子展开兜头盖在了十七身上。

可眼不见心也不净,一连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略微好转。

毯子上是十七熟悉的味道。

她从前无意说过一次梅花的味道好,后来便发现府中多了好些梅花的熏香,连这块毯子上也有。

毯子遮住了光线,十七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毯子上的味道让她安心了不少。

天黑了,好像该睡觉了。

转眼间见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储涧身上燥热还未彻底散去,担忧又涌了上来,忙过去小心将十七的头上的毯子向下拉了拉,却见人眼中睡意浓重,懒洋洋地看他,我喝醉了,要睡觉了。

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样子,再看看她自在的模样,储涧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顿觉自己这像是在伺候个小祖宗。

但到底不忍心惊她,话出口轻得就像三月春风一样,好。

马车内的灯被储涧挥手熄灭了,他将毯子在十七身上盖好,却见昏暗中十七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的模样。

虽知晓醉酒的人本就是情绪变幻极快,但纵使如此,储涧也难以控制自己的一颗心被她牵着一起波动。

她的眉头很平和,但他就是知晓她并不高兴。

储涧什么都没说,只是放轻了呼吸静静陪着她。

在他以为十七已经睡熟了时,才听见她说,我的剑丢了。

像是在对他说。

但更像是自我的呓语呢喃。

她没睁开眼睛,也没期盼得到回应。

储涧却感觉自己的心在这瞬间就随着她的话拧紧,他一直在等着她能向自己敞开心扉,但真到了这一刻,却又因为一句话而感觉到无法呼吸。

会找回来的。

会吗?十七不知道。

但许是储涧虽然轻柔却不乏坚定的话让人忍不住信服,十七微微弯了下唇角,不愿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旁边,储涧看见她唇角的弧度,也跟着舒展了眉头。

他未言的是,他就是她的剑。

她还没有意识到,她手中已经拿捏住了怎样的权力。

她控制住了自己,便已经是间接控制住了滇南,控制住了大祈的三分之一的江山,控制住了从今往后十年几十年这个王朝的走向。

……到了世子府时,外面已经是彻彻底底黑了下来。

储涧将十七送回了她的院子,见十七面上再无阴霾后才离开。

十七在酒意加持下一夜无梦,却不知晓不远处储沉的梦中是怎样的场景。

梦中,十七仍旧如同在马车中那般喝到了酒后便得意地冲他笑。

只是,与现实不同的是,梦中的他却并未扯过毯子盖上去。

想让她的眉梢染得更红些,让她的眼尾也沾上红晕,然后慢慢蔓延到了耳下,再到白皙的脖颈间……一路向下,彼此熔化。

可是却又在关键时刻醒来,唯余一身汗意。

陈从听见自己主子半夜叫冷水时还惊讶了一瞬,转念一想却又明了,他板着一张木头脸偷偷向着床上望了一眼,一转头就被自家主子一个眼神冻得打了个寒颤,立马找个由头离开了。

……十七这次醒来倒是没有像上次醉酒时那样头疼,只是有点懊恼,昨晚不该的。

她记不大清喝醉酒之后的事情,但还能勉强回忆起自己好像在胡闹了些。

以前她还说过储涧和储随的酒品不好,现在看来自己也不逞多让。

是以,用过早膳后十七在府内遇见了储涧时面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还未开口,却见储涧面上比她还不好意思般。

昨晚多谢世子——对不起——两人一同开口,然后同时愣了下。

对不起什么?十七眼中浮现一丝疑惑,她还未问,储涧便已经抢先开口道,府外有事,我先出去了。

然后便带着陈从向府门口走去。

明明瞧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但是却转眼间就没了人影。

远处,储涧抑制住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冲动,昨夜的梦境又浮现在脑海中,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里又加念了一遍清心咒。

……一连几日无事,直到了四月二十三日这天,十七收到了一份帖子。

是骄阳郡主的帖子。

原是骄阳郡主在城郊处有处庄子,庄子里有处天然的温泉,这次邀请了些许贵女同去游玩。

赵宝娇也收到了帖子,虽有两辆马车,但赵宝娇才出了闹市便钻到了世子府的车中来,有她在,这一路上倒也算不上无聊。

到了别庄时,骄阳郡主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别庄并不大,但是处处都很精致,看得出来主人应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

骄阳余光打量着在座的人,却在十七和另外两位年轻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自从上次在太后宫中的宫宴后,她便多留了心关注太子哥哥,从前从未觉察出不对来,但如今仔细看,却发现处处都觉得可疑。

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太子哥哥偶然的失神,可每次自己问起时,他却又只是说政事扰心。

骄阳口上虽相信了,可心中疑团却越来越大。

她有种直觉,那根本不是因为政事,而是她的太子哥哥心上有了其他人。

她之所以敢陪着太后离京这么久,便是笃定了太子哥哥不会喜欢上别人,可如今——骄阳想到这里便是一阵后悔,借着饮茶的功夫掩饰住神色,缓了口气才将不安压下去。

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倒要看看,那人是谁。

她这几日仔仔细细将那日的宫宴回忆了一遍,最后才确定了那日太子哥哥怔住的刹那里目光的落脚点应就在这几位身上,她今天虽说邀了有近十人前来,也不过是为了起个掩饰作用罢了。

坐下喝了会茶,骄阳便带笑道,你们也都不必拘束,咱们年龄都相仿,从前我便想着能多有些姐妹一起玩,现在总算是能如愿了。

她这话一落,气氛顿时也是热闹了不少。

有人赞道,这别院布局可真是精妙!闻言,骄阳眼中笑意更浓了些,这庄子还是从前太子殿下画的图纸,打磨了许久才成。

众人窒了一瞬,转瞬便更热闹了些。

都是各家精心养出来的女儿,自是知晓如何将话说得更漂亮些,太子殿下对郡主可真是用心……郡主和太子殿下从小便是一同长大的,自是感情甚笃……骄阳脸上虽微微泛红,但是却并不加以掩饰,众人余光瞧见了,心里也都猜到这骄阳郡主和太子殿下的亲事应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太子殿下向来敬重太后老人家,太后老人家又一直疼爱骄阳郡主……正座上,骄阳有时含笑应上一两句,但却一直暗暗注意着十七这边的动静。

可惜,看了几盏茶的功夫也未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那两位贵女说了几句恭维的话,眼中虽有艳羡,却并无嫉妒。

至于十七,她虽未开口,但上次在宴上她便是这般冷淡的性子,不说话倒也能说得过去。

骄阳暗中皱了下眉头,索性站起身来,要带着众人一起参观参观这别庄。

行走起来,众人才发现这别庄还藏着许多精巧之处。

譬如,温泉池旁雕了两尾金鱼,在温泉的蒸蒸热气下,乍看时倒像是锦鲤腾飞在云雾中。

再如,每个窗子外都造有一景,一眼看去,像是窗为纸,景作画。

贵女中有位外祖家是南方人士的,感叹道,郡主这别庄倒真有几分江南风韵。

在一处转弯处,有人发现边上假山造型虽有些独特,但多少有些与景不融,骄阳顺着看去,似是不好意思般笑了下,从前,我同太子殿下偷偷跑来此处玩耍,不肯回宫中,便躲在此处——那假山中间果真有个小洞,能容下一两个孩童的模样。

怪不得这假山如此突兀却仍是留着了,原是还有段人家青梅竹马幼时的往事。

十七也抬眸看过去,眼前似乎浮现起了两个小孩子噤了声悄悄躲进去的身影。

可惜她想象不出来殿下的脸。

她遇见殿下时,殿下虽也还是个少年,但却已经褪去了稚气。

她从前想,若是自己早些遇见殿下便好了,这样便可以多陪殿下些时日。

此刻,这个曾经挥之不去的遗憾也不复存在了。

原来殿下在遇见她之前,便已经有了这样明亮而灿烂热烈的骄阳。

骄阳瞧见十七脸上微微泛起的笑意,心中却疑惑更重。

其实虽说是三人,但她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这位卫姑娘的可能性更大些,难不成,自己猜错了不成?园子里走了一圈,见日头盛了些,骄阳便将人带进主院的正厅里歇息。

一进去,便有人先发现了正厅中竟还挂着一把剑。

不似装饰,倒像是真的。

骄阳似也是没想到将剑遗忘在了这里般,早上时练了一会儿,倒是忘记放回去了……在场的人倒也知晓骄阳郡主从前和诸位皇子世子们一同习过一段时间的骑射,闻言赞叹之余也都有些好奇,赵宝娇已是忍不住开口道,郡主,这剑重吗?骄阳起身将剑直接取了过来,抽出半段,剑上寒光让不少人都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好锋利的剑!郡主可千万要小心些——骄阳将剑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暗中揉了下手腕。

她的确练过一段时间的骑射,但实际上当时不过只是陪着玩玩而已,如今力气虽略微大了些,但拎着这把剑还是有些吃力的。

最近她的确是在练习一段剑舞,不过用的当然不是这把剑,而是精心准备的小巧轻便的剑。

至于这把,骄阳目光从上面扫过,这是她从太子府带过来的。

想到自己上次到太子府去,却在书房里发现了这把剑,太子哥哥不能习武,为何要将一把剑留在书房里?除非是独特的人赠他的,他虽不喜,却仍是这般珍重。

她软磨硬泡了好些日子,甚至将外祖母都搬了出来,太子哥哥才同意将剑借给她几日。

骄阳抿了抿唇,再抬眸时眼中深思已经全部掩去,没事的,这剑虽利,但却也是有灵性的,不会伤人的。

话音刚落,厅内的其他人都好奇心更重了些,赵宝娇眼中有些跃跃欲试,郡主,我可以摸一下吗?由赵宝娇开了头,素日里很少见到这些的贵女们都忍不住上前去摸了下这柄骄阳口中有灵性的剑,十七不想引人注意,也跟着站起身来,只是别人或是碰了碰剑鞘,或是碰了碰剑柄,十七指尖却只是虚空点了下,便收回了手。

一进来正厅时,她其实便已经认出了醉月。

这把她曾经喜欢到想要拥着入睡的剑,即使只是一抹剪影也足够让她辨认出来。

十七看着它,熟悉过后,便是陌生。

她有些怔然,或许,醉月从未存在过。

她的剑早就沉没在了云京城外神女江的江底。

在她和殿下一起趁乱跳江想要走山路回到云京时,是她亲手将那把陈旧但是独属于自己的剑放弃了。

十七正要转身回去,却被人喊住了,骄阳抬眸看着她,似只是随意道,卫姑娘是觉得这剑不好看么?十七摇摇头,还未开口,骄阳便已经继续道,我瞧卫姑娘好像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郡主误会了,我只是从前被不小心割破了手,是以才有些胆怯。

骄阳定定望着她,发现她眼中仍旧是淡淡的,不像是真认识这把剑的样子,才微微松了口气,重新拾起了笑,从前听闻滇南的姑娘家也会学些骑射,倒是没想到卫姑娘——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倒是一时让人猜不出她这话是好是坏。

十七还未说话,赵宝娇却已是先开口解释道,阿瑜身子弱些。

旁人向着十七这边觑了眼,虽未说话,却也是认同的样子,且不说同滇南的其他女儿家们比起来如何,单和她们这些云京人士相比,这卫姑娘都还显得身子要羸弱些。

赵宝娇当时不过是随意找了个由头给十七解围,但回过神来反倒觉出了不对劲来,她压低了声音对十七道,我怎么瞧着你身子比刚到云京时还不好些?上面骄阳郡主还在说话,看似未说什么,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了这剑是太子赠与她的。

十七垂了眸子,对上赵宝娇担忧的目光,只轻声道,有些水土不服而已。

……试探了一日,却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到。

骄阳不由得想,难道那人竟不在这些人中?她神色不如上午时那般明朗,众人也只当她忙了一日有些累了,忙提出了告辞。

骄阳这两日是歇在别庄的,但这些贵女们却还是要坐上一两个时辰的马车赶回去的,她虽已有些懒得动弹,但持着礼节仍是送了几步。

正要折返时,忽见的贴身宫女使了眼色,附耳过来,郡主,外面……骄阳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倒是起了兴趣,索性又走了一段,直接将人都送到了别庄门口去。

别庄门口,十七一眼便瞧见了自己来时的马车上的车夫换成了陈从,她目光在车窗上略微顿了下。

骄阳一直暗中注意着十七的马车,她是听闻储涧过来了才忍不住过来瞧瞧的,但等了半晌却没见着人影,她不由得想,难不成是宫女看错了,不然总要下来同自己打声招呼吧?也是,依照储涧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别人已是难以想象的,怎可能还会贴心到连出行一趟都巴巴地大老远跑来接人,想来云京城里的那些什么一掷万金买下攀玉楼讨人开心的传言也尽是谣言而已——顿觉无趣,骄阳正要带着人直接回去,余光却忽然瞧见这位卫姑娘才将将到了马车前,车帘就被人从里面撩开。

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拉住她的手将人牵上了车去,甚至细心到另一手不忘小心护着上面,防止人撞到了头。

车帘晃动间,骄阳得以窥探到一两分储涧眼中的温柔意,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缓缓向着旁白宫女确认,方才那是滇南王世子吧?赵宝娇向来机灵,见十七的车夫换人了时,便已经一溜烟上了赵府自家的马车去了。

车内,十七看向小案上剥好的一盘鲜桂圆,不由得也有些疑惑,世子怎么过来了?这些时日,他不是一直都很忙么?储涧看着她坐好后,才开口道,阳老先生来信了。

十七手下动作慢了半拍。

储涧继续道,最后一味药材也已经有了下落,阳老先生信上说,下个月中旬便可以回来了。

十七先是有些难以置信,她再如何掩饰,眼中也有些欣喜溢出来。

瞧见她眼中闪烁着自从上次宫宴以来最明亮的光芒,储涧忽然便觉得值得了。

从世子府一路赶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她能够早两个时辰知道信的内容。

但哪怕能让她早欢喜一刻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