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025-03-22 08:35:20

欢喜过后, 十七便冷静了下来,眼中复杂更甚。

在初得知阳老先生出京寻药时,她曾告诉过储涧不必如此, 但储涧仍是执意去寻了,本世子对这解药感兴趣,想要看看难道不成么?不仅是解药, 还有其他许多事情。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是个受益者, 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

储涧察觉到她眼中的挣扎, 暗中轻叹了一口气,但是面上却并未显露半点异样, 只微微向着十七挑了下眉, 怎么,在想怎么谢我?十七眸色认真,她是想过, 但是也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偿还他的好意, 她连自己好像也不是自己的。

储涧瞧见了,略微靠近了些,主动出主意道,你若是真想谢我,不如别理会你背后的主子了,和我一同回滇南好了?十七无奈,他明知晓这是不可能的,何必还要开这样的玩笑。

储涧知晓一时半会定是无法说服她的,也没期盼现在就得到她答复, 见状, 故作认真思索了下, 那你就欠我一个条件吧。

十七抬眸,世子现在不可以说出来么?本世子现在还没想好。

储涧身子向后靠了靠,仍是平常那般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四月底又发生了两件大事:皇上生了一场大病,虽未危及性命,但是却无法继续理政,转而由太子监国。

太后念及后宫无主到底不成体统,且皇后这些年来勤勤恳恳为皇上祈福也有功苦,做主免了皇后这些年的禁足,后宫的权力也重新交到了皇后手中。

至此,这一代的皇权变更已经将要进入了尾声,六位成年皇子中唯余四皇子还尚存一丝同太子抗衡的希望,但在旁观者看来,这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自上次骄阳郡主在别庄设宴后,一连多日十七都未曾再见过她,她有隐隐感觉那日骄阳郡主对自己的态度有些许怪异,但是未见什么后续后,也便没有多想。

直至端午节刚过了没几日时,十七又收到了骄阳郡主的帖子。

太子府中的花开了,却是由骄阳郡主做主邀了人来赏花,这瞧着多少有些不合适,但谁也不会没眼色的说出来。

其实,骄阳自己也有些迷糊。

她前两日到了太子府来玩,瞧见太子府的荷花竟应开了,便随口说了句旁人都无缘见得,没想到太子哥哥竟然回道若是她有时间,邀了别人来同赏也未尝不可。

外祖母这些时日在太子哥哥面前提了多次婚事的事,但太子哥哥却总是没给出明确的回应来,骄阳心中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如今突然听见储沉如此道,当下欣喜的回去后便令人写了帖子。

赏不赏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举可不正是意味着自己已经是太子府的半个主子了么。

骄阳虽不关心朝廷上的事,但是外祖母早就告诉过她将来的皇后一定会是她的。

现在太子哥哥都要登基了,自己可不就是皇后了么?……十七虽然在太子府生活了几年,但实际上那几年里她连太子府的白日是怎样的都很少见过。

很多任务都是需要在夜里执行,白日里若无事,暗卫是不能随意出入的。

因此,她和旁人一起在骄阳的带领下,也才第一次得以瞧见太子府的部分景致。

骄阳是知晓最近这些时日储沉都是一早便会进宫,直至晚上才回的,是以也没多那么顾及,即使有不安分的也摆不出什么水浪来。

她心情爽快,连带着说话时都带着笑意,这里的荷花种类应是整个京城最齐全的了。

一整个池子的荷花,才刚刚绽放花苞,香味浅淡着散开,萦绕着湖面。

侍女们端着茶点在后面候着,走了一阵,见前面有个亭子,骄阳便让人又添了几个凳子过去,带着众人一起过去歇脚。

这亭子造的也极是巧妙,四面竟还留了竹帘,现在将帘子高高卷起,在亭子里向远处望,整个湖面都一览无余。

有人赞叹道,这倒是个赏景的好地方!骄阳有意展示自己对太子府的熟悉,主动介绍道,这亭子名唤观雪亭,冬日里在亭子里围炉赏雪才更是一绝。

十七没拿稳手中的茶盏,洒落了几滴在手上,借着袖面掩饰了过去。

她侧眸看去,这观雪亭是红木所建,应是为了映衬,里面的一套桌凳也尽是以木做材。

无论是凳面还是桌面,都能看得出来应是有些年头了。

她突然有些懊恼早上多食了一个橘子,致使现在胃中开始有些不舒服,灼烧腹中的同时,也让她隐隐又有些恶心作呕的感觉。

十七想要借口茶压制下去,但阿袖已经发现了她脸色有些不对,忍不住关心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她声音虽然小,但是这亭子本就不大,是以旁人也立马发现了,骄阳眼中有些疑惑,卫姑娘这是怎么了?十七微微摇了摇头,找了个更衣的借口打算到亭子外面透透气。

只是到底还是在亭子外停住了脚步,说不上是不甘心还是明明知晓了结果还要寻求一个彻底的了结,她转头看去,太子府中只有这一座观雪亭么?许是她眼中神色过于认真,骄阳虽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仍是回应道,这整个湖周边也只有这一座亭子。

十七目光落在亭子中的摆设上,这红木凳子也一直在此处的么?这次回应她的不是骄阳,而是一位在旁边伺候着的侍女,奴婢九岁开始就在府中伺候着了,这亭子从建成那年便是如此的。

十七听见了亭子中其他人小声的议论声,也看见了骄阳郡主疑惑的神色,但她并不后悔自己问出来了。

多谢郡主解惑。

说罢,便没有再回头,只一步一步跟着前面引路的侍女向外走去。

恍恍惚惚间,十七感觉自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在云京城外的山上时。

她听见殿下对自己说,十七应该是知晓宋先生的吧?回到云京找到他,告诉他孤把东西放在了太子府观雪亭对湖的石凳子下面。

那时两人一起活着显然已经不大可能,殿下主动提出了让她先走,要将活着的机会留给她,最后一个请求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将消息带回云京城来。

石凳子?原来观雪亭从未有过什么石凳子。

殿下的局原是从那时便开始了么?又或许比那还要早。

十七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她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但晕眩感却反而更强烈。

在跌倒前,她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奔她而来,和一声带着急切地十七。

接住她的身影熟悉又陌生,十七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回来时,有些忐忑地去汇报情况,比她略微高了一些的少年人轻轻叹了口,然后用指尖拂去了她眼角的血污。

她怕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染脏了他的衣衫,想要退开些,但是少年温和的目光却安抚住了她的胆怯。

明月生光辉,周围群星拥簇,可她最多只能扮演一小块的夜幕。

如今想来,她许是连夜幕也不曾是过。

……十七并不意外在殿下的院子中醒来。

她早在收到骄阳的帖子时,便已经隐约猜到殿下应是会见她一面的。

她睁开眼时,正对上储沉开过来的眼神,这其中有着一眼便能看见的关切,怎么样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十七摇摇头。

见她略微低着头不说话,储沉只以为是还没缓过神来。

他面上也有些疲惫,但神采却不错,眼神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十七,孤很快就可以接你回来了。

他等了很多年,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刻了。

等他坐上那个位置,便再也无需受到旁人的掣肘,滇南、安顺也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进行处理了。

他在旁人面前都习惯带着面具,但这也是会累的,现在他忍不住同十七分享自己这些时日压抑住的愉悦。

他早已不再在乎十七曾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相比之下,他更想让十七见证他将曾经折辱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的场景。

那么多人中,只有她懂得自己这一路上是如何走过来的。

十七只静静看着他,在储沉眼神逐渐平复下来时,才轻轻开口道,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分享出去的情绪得不到足够强烈的反馈,储沉眉眼间已经不如开始时那般亮堂,只是目光落在十七苍白的脸上时,郁气又忍不住散开了。

她这些日子又张开了些许,少了许多从前的稚气,因为病中的缘故,流露出些许柔弱,看不到丝毫的攻击力,只让人想要怜惜。

储沉眼中又浮现出那日她饮酒后的微微红了脸的缘故,不由得心神微微一动。

这是唯一一个对他来说算是特殊的女人,便是耐心些也不算什么。

他声音放低了些,安抚着十七,等孤坐上那个位置,你就陪着孤进宫好不好?十七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开口问道,殿下不想要杀储涧了吗?当然想。

而且最好是在他登上皇位后便立马将人除掉。

更何况,有了十七这样一个利器除去储涧不过是点头之间。

储氏一族向来薄情,倒是难得出了储涧这样一个痴情种子。

储沉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哪怕最初十七不能将人杀死,便是情之一关,也足以让储涧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十七看着他眼中神色变幻,突然感觉出了一种荒唐来。

她蓦然开口道,殿下,世子已经识破我的目的了。

所以,她完成不了那个任务了。

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作用,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看见储沉眼中错愕一闪而过,十七竟罕见地感到一种痛快来。

早在暗中推动郑秋儿进京之时,储沉便已经料到储涧早晚会对十七的身份有所怀疑,他此刻的错愕,其实更多的在于十七的语气。

里面不是完成不了任务的不安和愧疚,而是太过平静了些。

那种他最厌恶的无法掌控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储沉按耐住皱眉的冲动,开口道,无事,孤已经想好了办法应对。

以往,他话到了此处时,十七总会不再继续追问,眼里全部都是对他的信任。

可今日,十七却仍是不管不顾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殿下打算用什么法子?储沉目光沉了下来,十七却迎着他的眼神而上,猜测道,殿下是想要我给储涧下毒吗?那毒殿下应该也早已准备——杯子碎裂声打断了她的声音。

储沉定定看着她,十七,你问的太多了。

十七垂下了眼睫,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轻声道,所以,我只要乖乖听话对么?见她如此,储沉反而觉得心中柔软了些,轻叹了一口气,十七,你向来是最明白孤的心意的。

可我不是个傀儡。

十七忍住牙关的颤抖。

储沉没有意识到她的不对,仍在继续道,十七,你是孤唯一放心的人,孤相信你,一定可以——十七硬逼着自己不去抬头看他,生硬打断道,我杀不了储涧。

空气随着她的话凝滞了一瞬。

在这瞬间,十七反而重拾了勇气,她望向一步之外的储涧,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我杀不了他。

怒气在瞬间冲上了顶峰,储沉难得地在十七面前出现了失态,一双眸子阴郁得要滴出水来,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

十七没有回答,但是也没有退缩,任由那双眼睛紧紧锁在自己身上。

她如今太虚弱了,浑身都是弱点,哪怕是并不会的武术的储沉就能将她的命留下,更何况,十七知晓,这书房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无时无刻的待命。

是以,十七看到储沉向着的自己的脖子伸出手时,并未打算挣扎。

从今日赴骄阳郡主的约时,她便曾想过或许再也出不去了。

可这双手并未收紧,只虚虚碰了下,便迅速弹开了。

储沉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为计划逃出掌控而愤怒,还是为十七心里有了别人而愤怒,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顿开口道,为何要背叛孤?十七却反问道,殿下说的背叛是指什么?是指什么?储沉冷笑了一声,十七,别说你不明白孤的心意?从今日进入太子府以来,十七心里有过酸楚、难过、压抑,可这一刻是愤怒占了上风,心意?殿下的心意便是一个个的谎言么?殿下口口声声的心意便是对我的欺骗么?还是殿下认为,你施舍给我的这一点心意我就该永远毫无顾忌地相信,不问真假和缘由么?我也想相信,但是殿下,我是个人,不是个物品,我只要还活着便会有自己的心跳。

殿下用我做棋子时,没有想过棋子也会不受掌控么?她跪坐在塌上,明明是仰视着储沉,却凭借着眼中闪烁起的光芒硬生生将人逼退了一步。

储沉咬紧了牙关,明明该愤怒到极点的,但是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着。

他试图快速重新找回了主动权,十七,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个暗卫。

可这话一出储沉便立马后悔了。

十七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可眼底却逐渐弥漫起了水雾,凝聚在一起,将要落下来,却又被人固执地留住。

这样多年里,储沉从未见她哭过,只觉得此刻这一滴降落未落的眼泪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勉强找回了声音,维持住作为太子的体面,严肃道,十七,孤可以不介意你今日的冒犯——这话淹没在十七的眼眸中。

十七试图从塌上下来,却因为情绪波动太大而体力不支,不小心直接跌在了地上,膝盖碰地发出一声脆响。

储沉指尖动了动,按捺住想去扶人的冲动。

许让她吃些苦头,才能让她知晓她已经得到了多少旁人都得不到的偏待。

他眼中狠厉一闪而过,若今日是旁人,怕早已丢了命。

十七眼中的那滴泪还没掉下来,她轻轻笑了下,我宁愿殿下当初以主子的身份命令我去杀了储涧,也不愿如今这般。

一个明明白白直接干脆的命令,也好过一个用虚假温情包裹住的谎言。

若不喜欢她,何必要给她回应,引诱着她飞蛾扑火。

储沉冷冷俯视着她,十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孤并不是非你不可。

十七挣扎着跪直了身子,肃正了神色,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孤给你一个改错的机会——十七抬头看着他,虽是跪着认错,但眼中倔强却并未改变半分,暗卫守则第一条,叛主者,死罪。

你以为孤不敢杀你?十七没有应答,但神色却在无声道,殿下,你可以动手了。

储沉怒极反笑,良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好,好,为了一个储涧,你便对孤如此无情是吧?这和储涧无关,但十七已经不想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见她如此,储沉只觉得嗓子间一股甜腥传来,用力压下去后,嗓子已经染上了沙哑,你以为这样孤就没有办法了么?十七怔了下,储沉却像是瞬间找到了她的弱点般,十七,你知道你一直都是个不合格的暗卫吗?他转身从一旁抽出了一样东西来,扔在十七膝前。

十七眼中的那滴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此刻逐渐点点干枯。

她该说果真不亏是殿下么,未雨绸缪这样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