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四处都遮得严严密密, 十七分不清是昏暗的光线所致,还是她的身体已经一日比一日虚弱,总觉得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朦胧, 连望着马车的东西也能看出重重虚影来。
到了现在, 她也已经明白那母女二人只是个殿下摆在明面上给她看的引子而已。
他并非需要自己去对储涧动手,而是想要用自己逼着储涧自己动手。
她一直潜意识认为殿下会在登上皇位后才会着手这些事情, 没想到原来就是今日啊。
车内只有十四一人看着她,但十七知晓外面应是不知一共有多少人, 连车夫应也是不是简单的角色。
下车时, 十七因为眼前的模糊趔趄了下,一直垂着眼的十四抬眸看了她一眼, 又重新低下了头去, 只压着声音开口道,姑娘,到了。
眼睛看不清, 耳朵便格外敏感些。
十七缓缓迈着步子进入眼前的小屋子时, 竟通过十四的声音回想起了在暗卫营的时刻。
她和十四是当初那批人里活着出来的人中唯二的两个女人,后来一分别便再未见过面,没想到现在竟还能相遇,十七忍不住微微弯了下唇角,倒觉得如今这就像是天意安排一般。
曾经见过的人都还能有缘又见了一面。
十七想起那日和赵宝娇在一起时在酒楼上看见的陈良的身影,好像也就只有那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公子未曾见过面了,不过既然都是在云京,许是已遇见过多次,只是自己不知晓罢了。
皇庙坐落在山上, 平时这座山从山腰处便有官差严加看守, 不准随意上山。
十七不是第一次上来, 但是却是第一次知晓原来这皇庙后面还有这么一间屋子,紧紧临着悬崖,十七不动声色向着悬崖外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隐隐翻腾的云雾。
整间屋子没有一扇窗,也见不到什么桌凳的摆设,地上放着一个蒲团,但上面并没有什么供奉的佛像。
太凉了些,十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四自从十七进来后,便默不作声守在了门口,此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外面不知何处提进来一个灯盏放在了十七不远处,然后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将灯点亮了。
火苗带来的热意让十七感觉到舒服了些,她抱着膝盖坐在蒲团上,不由得想到,不知阿袖醒来后找不见自己后,会不会急哭……为皇上祈福是需要祈上三天的,十七并不着急,她虽不知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是也能猜到今天天黑之前便会有结果了。
殿下不会等太久的,更不会任由世子府的人将消息送上山来,提前做好准备。
她隐约感觉自己小小地眯了一会,就听见了十四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跟前。
被带出来后,十七才发现这时才只是正中午而已。
因为没有林木遮挡,可以明显看见,太阳正直直悬挂在头顶正上方。
十七抬手略微遮挡了下,看向十几步外的几人。
储涧身后只带着陈从一人,另外一边则是储沉和宋寒竹。
只是没想到的是,骄阳郡主竟然也在。
……时间回溯片刻。
储涧晃了晃手中折扇,目光扫过四周围着的弓箭手,上一刻还是闲适自在,但下一刻却陡然发力,不过眨眼间围在他侧后方的一人便已经没了声息。
掂量了下刚到了自己手中的弓箭,储涧垂眸重新搭上箭,缓缓抬起对准了储沉,眼中仍是平常那般恣意,太子殿下以为这些人留得住我?随着他手中弓箭的举起,周边人连带着宋寒竹在内都紧张了几分。
储沉站在原地没有动,直面着箭矢,面带温和,孤知晓留不住,但总有人留得住。
储涧暗中皱了下眉头,从今早便隐隐存在的不安又重了些,但面上却仍是让人看不出变化来,只持着手中弓箭作势调整了位置,大有一箭必中的气势。
其他人都还未说话,站在储沉身边的骄阳先被吓了一跳。
她是跟在储沉后面偷偷溜出来的,原只是想要跟着看看太子哥哥出来是想要去哪儿,开始时只看到了太子哥哥和储涧在说话,却没想到现在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
此刻,见储涧引弓,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隐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顿时感觉自己手臂上曾经被储涧一箭射伤的地方又在作痛,骄阳忍不住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跟过来,她虽喜欢太子哥哥,也想要当皇后,但是还是更想要活着的。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是自己一味的害怕才真是丢尽了面子,反正都已经陷入了险境之中,总要得到一点东西,她深吸了一口气,小步向着储沉身前踱了踱,鼓起勇气看向储涧,储涧,你最好看清局势,你伤了太子哥哥,自己也活不了!说罢,又小心压低了声音对储沉道,太子哥哥,我,我会一直站在你前面的!骄阳身后,储沉眸光轻闪了下,本来对骄阳擅自跟过来的不满也随之减轻了些许,仿佛多年前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又重新出现在了眼前,不由得将声音也略微放柔了些,骄阳,让开。
但骄阳仍是固执地不肯让开,虽然张开的手都已经害怕到略微发抖,却仍在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害怕。
看到这一幕,储涧眼中戏谑一闪而过,没忍住哼笑了一声,骄阳,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骄阳不知他这是何意,但却料到不会是好意,正想开口打断,储涧便已经挑了下眉头,继续道,和以前一样蠢。
这样的戏码,低劣到他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他话中的嘲讽意味过于明显,让在场的人都窒了一瞬。
在这片寂静中,一声蓦然响起的轻笑便格外明显了。
储涧手中僵硬了一瞬,侧眸看去,刚被带出来的十七也正向着他看过来。
其实十七并不能看清他的脸色,即使在一步步走近,眼前也仍是模糊不清的,但她却发现自己已经自动在脑子里勾画出了他说这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不屑的,微微垂着眼,嘴角微微上扬。
她看不清,但储涧却是能够清清楚楚看见她。
以及,那柄时刻抵在她身上的长剑。
他眸色逐渐沉了下去,再不见丝毫的笑意。
储沉也听见了方才十七的那声轻笑,忍住转头看去的冲动,只继续看向储涧,不知现在能不能留住世子?十七被带到了储沉身侧的位置,周围的人都无声向她身边拢了拢。
这些弓箭与其说是在对着储涧,倒不如说都是在对着十七。
十七虽没了武艺,但是也知晓这样的距离任谁也没有办法。
她缓缓抬眸看向储涧,世子今日回去后,别忘记将长生取回去。
长生是那柄储涧挂在她床边软剑的名字。
他一直未曾告诉过自己那柄剑到底叫什么名字,长生二字还是十七从冬伯口中得知的。
十七还想说些其他的话,比如让储涧代她向阿袖说声抱歉,向冬伯道声别,但终究没有继续再开口,只用眸子无声道,活着回去。
储涧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却并没有给予回应,只无声打量了十七浑身上下一眼,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些,身上并无其他的伤痕才松了一口气。
面对十七,他脸上虽仍是冷着的,但眼神却不由自主柔和了些许,本世子送出去的东西可从来不会收回。
他并没打算试图在储沉面前掩饰自己对十七的心意,储沉今日既然能费了心力将十七从世子府中带出来,便肯定已是笃定了自己不可能轻易放弃十七。
见十七无恙,储涧才重新看向储沉,太子殿下没有其他想说的么?储沉自十七开口时脸上的温和便已经消失不见,闻言,淡淡道,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自己的命,或者十七的命,只能留下一个。
他没有说明,但在场的关键几人都心知肚明。
唯独骄阳还有些懵懂。
她虽信储涧是真的喜欢这位卫姑娘,但是却不信储涧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命,当下便忍不住看向十七。
她本以为会从十七脸上看到惊恐和害怕,但是看到的却只有平静。
十七察觉到她的诧异,侧过脸来向她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微微上移,最后落在了储沉脸上。
储沉嘴唇微微阖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仍是忍住了没有看她,只看着储涧道,孤没有那么多耐心。
抵在十七身后的剑又逼近了一份,剑尖甚至已经刺破了她腰间的衣衫。
隔着春衫,十七感受到了剑尖带来的寒意。
她很想再看储涧一眼的,却又觉得也没什么意义了,也怕被他看出不对来。
谁都没有想到,十七脚尖会陡然向后退,用身体不顾一切向着剑上撞去。
用余光一直紧紧关注着十七的储涧在她低头时便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但此刻也已经来不及阻止。
手中的箭脱弓而出,试图将那柄剑击向一边。
但在骄阳的角度里,这支箭便是直冲冲奔着她而来的,她吓得惊叫了一声,慌慌乱乱想要向后退,却反而不小心真正踏入了箭支将要划入的轨迹中。
在这刹那,十七稳住了身子。
她等得不是十四手中的剑,十四会武艺,依着自己如今虚弱的样子,再如何,也快不过十四收回剑的手的,她刚刚故意撞上去只是想要逼退十四的束缚而已。
她真正要等的是储涧搭在弓上的箭。
严格来说,是这一箭引起的慌乱。
在骄阳的尖叫声中,十七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储沉用身体迅速将人护住了。
她有些想笑,也就真的笑了。
储沉的衣袖被骄阳紧紧攥住,他顾不上挣脱开,只第一反应向着十七看去,正对上十七眼中的笑意。
在他怔愣的这一息间,一股力气将他向后推开了,推他的人则因为站不稳而向着后面趔趄了几步。
不!储沉伸手想要拉住十七,但十七却已经不愿再看他,更不会再主动向他伸出手了。
十七本可以用身体将箭也一并接住的,但那样对储涧未免太残忍了些,这样高的悬崖,便已经足够了。
她今日穿的是件白色衣裳,跌撞着一脚踏空向下坠去时衣衫被风鼓起,如同翩飞的蝴蝶般。
十七想,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曾经是个暗卫,后面是个叛变的暗卫,是个棋子,是个被用来威胁别人的工具,现在终于不必如此了。
这一局,这几年,终于都有了了结。
适才那一箭不会要了储沉的命,但伤人还是可以的,自己将他推开虽是为了借助他的力气,但也算是免了一次血光之灾,就当是偿还了那日在山上时他为自己挡下的那一剑。
反正彼此都不纯粹,那也就不亏欠了吧。
储涧早在箭离弓的同时,便已经同时纵身奔着十七而来,但这些看似漫长,实则不过一瞬而已,任他再如何快,向着悬边伸出的手最近时也距离十七还差至少一丈的距离。
包括陈从也没有想到,储涧会在未能将人救下来后,毫不犹豫跟着纵身向下跃去。
白茫茫间,两道人影都瞬间没了踪迹。
宋寒竹眸色有些复杂,但无论如何,虽曲折了些,结果总还算是如愿。
这样高的悬崖,储涧应是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至于十七——宋寒竹看向储沉,还未开口,却先被储沉的眼神惊到,他忍不住回想起狩猎时在山上储沉吐出的那口鲜血,当下面上便染上了忧色,殿下——储沉试图拉住十七的手还僵持在空中,闻言,指尖轻轻颤动了下,一步一步向着来时路走去,连声音乍听之下都和平常时没有什么两样,让人去找,活要见人,死——后面几字碎在齿间,一字一顿,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