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2025-03-22 08:35:20

宋寒竹忙追了上去, 又暗中嘱咐了人让太医过来候命。

至于陈从,早在见他家主子跟着跳崖之际便趁机溜走了。

他并非不慌乱,只是现在乱也解决不了事情。

溜走之际, 陈从忍不住又回看了一眼悬崖, 暗自祈祷卫姑娘可千万要没事。

他早就看明白了,卫姑娘若是活着, 他家主子便也还能有生的希望,卫姑娘若是死了, 他家的主子的命怕也是跟着没了。

人去崖空, 唯余骄阳还瘫坐在地上。

浑身颤抖之下,骄阳忍不住喃喃自语,我是要做皇后的, 我的儿子以后是做皇上的,太子哥哥肯定不会怪我的,我不是故意将太子哥哥拉到我面前去的, 对, 我喜欢太子哥哥的,我刚刚只是太害怕了…………悬崖之外。

十七快速下沉,本就只是简单束起的长发已经散落下来,被风拥簇着在空中飘舞。

她想,倘若有来生,就成为这山间的一缕风也好。

不会再期盼归途,也不会再有繁杂的心事和顾忌。

但储涧从来都不是期盼来生的人,即使有来生,他也不愿放弃此刻。

一次够不到, 那就两次, 两次不行, 就三次……终于,在已不知坠落到了何等高度之时,他指尖终于碰到了十七。

扇骨在山壁上碰撞处火花来,但到底还是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储涧一手紧紧揽住十七,另一手不停地试图将扇骨插入山体的缝隙之中。

刺耳的刮擦声被风声淹没,十七被他紧紧护着,只能感受到储涧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被迫撞在山壁上时的沉重。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时刻,嘴角沁出的血丝染红了衣衫,十七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说什么呢?何必用自己的命冒险?何必为了跟着跳下来?何必——不值得的。

话说不出口,她的身体被储涧的手臂紧紧禁锢着动惮不得,酸涩一路上涌到了眼底,慢慢凝聚成湿漉漉一片。

在一个终于险险悬停住的时刻,储涧本是想要对十七说不要害怕,但一低头就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这滴泪不是滴落后向下坠去,而是落在了他心上,烫得他也跟着眼睛发酸。

他见过的眼泪太多了,但从未有这样一滴泪能让他如同心被人提起又扭转在一起的疼。

与这滴泪比起来,身上的疼都仿佛不疼了。

他这一刻什么都不想,只想她别哭了。

咽下涌到喉咙处的一口甜腥,再开口时嗓子已经沙哑,别哭了,你的眼泪把本世子淹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仿佛有些不合时宜,但十七却仍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时刻被他逗笑了。

眼睛是笑的,眼泪却恍若断了线的珍珠般瞬间滚落得更急了。

但这些眼泪尚来不及坠落,便被人轻轻地吻去。

像是要吻去她的不安,又像是要赋予她力量和决心。

风呼啸而过,长发自由却又任性地纠缠在一起。

扇骨从未停止过晃动,储涧一手紧紧握住扇骨,一手紧紧抱住十七,如同二人脚下不是深不见底的崖底,而只是一场大胆地奔赴。

可惜,他咽下去的那口腥甜已经再度涌上了喉间。

十七挣脱不了他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坠落感再次袭来时,储涧又一次再一次不知多少次地用身体垫在她和崖壁之间。

不。

她不要这样。

她不喜欢这样的储涧。

她喜欢他恣意自在的样子,喜欢他笑时水波在眼间流动的样子。

喜欢他站在阳光之下,比阳光还要耀眼的样子。

若是她有内力就好了,若是她还和从前一样就好了……气力在一点点积聚,十七抓住了这一丝久违的感觉,不顾身体叫嚣着的抗拒,硬生生将内力从被禁锢着的地方放出来。

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痛到仿佛麻木了。

储涧的手已经没了将扇骨再度向着崖壁插去的力气,坠落速度瞬间加快。

这一处悬崖从未有人来过,崖底是怎样的也从未有人知晓。

储涧用尽了力气让自己垫在下方,试图减少十七所受的冲击力,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最后一刻,十七猛然用力,将二人重新调换了位置。

然后没入了水花之中。

纵是内力全在的十七,也难以在如此之大的冲击之下安然无恙,更何况,她只是违抗着身体的本能强硬地打开了内力的开关,反噬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

几乎一入了水,她便已经再度失去了所有力气。

水流的冲击之下,储涧握着十七的衣角已经出现了裂痕。

两个都只剩下的一口气的人,只还有着这最后一丝的联系。

感受到又一波水流到来之前,储涧指尖试图紧了又紧,但都是徒然,水流将两人冲刷开了。

最后一刻,储涧张了张嘴,在水中无声说道,十七,等我。

……太子府中。

宋寒竹到了书房外,未进去,反倒是先向着候在门外的曹公公开口问道,殿下几时过来的?曹公公脸上有些为难,这,这殿下又不肯让他随身伺候着,他其实也不大清楚殿下是什么时辰来的书房,但——他琢磨了下,勉强找到了个可以糊弄过去的答案,约是今早一醒便来了。

闻言,宋寒竹略微松了一口气,不论休息多久,但只要殿下夜间肯休息便是好事的。

储沉在书房中早已听见了他的动静,见他进来,头也未抬,只垂眸看向案上摆的整整齐齐的折子,你看下吧,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宋寒竹愣了下,这些折子可都是昨晚才送过来的。

他连着翻了几本,最后索性直接从最底部抽出了一本来,无一例外,全部都已经批改完毕。

宋寒竹眉头忍不住紧紧皱了起来,储沉却仿佛丝毫未察觉般,随手又取了今早送过来的折子,还抽空抬头对着宋寒竹点了点头,随意坐吧。

宋寒竹站着并未动,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殿下又是一夜未睡?储沉目光仍旧落在折子上,闻言持笔的手顿了顿,淡淡道,最近事多,难免多忙了些。

事情再多如何能多得过刚回京的时日?宋寒竹在太子府这样久,怎会猜不到储沉究竟在想什么,暗中不知叹了多少气,知晓如今劝也劝不动,只能盼着殿下能尽快想通。

宋寒竹如今也站到了明面上来,储沉不愿搬进宫中住,皇上又仍旧昏迷着,宋寒竹虽无官职在身,但已经被人默认为代表着太子府的脸面,每日周转于宫中和太子府之间。

直至他带了批好的折子离开后,储沉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在一堆折子背后,抽出了一卷卷轴。

许是这几日抽取的次数太多了,卷轴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这是大祈云京乃至周边几城的地图,他指尖滑过皇庙所在的山头,一路下移,最后落在一个空白的缝隙处。

悬崖之下是什么,连大祈的地图上也未有标志。

忘记熄灭的烛灯炸出了一个灯花,但案边人却仍是紧紧盯着地图一动未动。

若说云京城最近这两日最大的消息是什么,莫过于世子府一夜之间人去府空。

但朝廷都没有什么动静,云京城的百姓们虽是议论纷纷,却摸不着半点头脑。

徐府中,徐清露正低头认真绣着嫁衣,闻言,手下这一针不知不觉落偏了位置,看向外面日益热起来的天气,喃喃道,变天了么…………十七刚将捉来的鱼处理好放到了火上,便又听到了几声哞哞的牛叫,她抬眸望去,昨日来过的小童果真又来了。

小童见被她看见了,也不躲避,虽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但一个熟练地翻身便已经从大黄牛的背上滑了下来,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十七手中的烤鱼,姐姐,你怎么每天都能捉到鱼?见十七不回答,小童也不生气,反倒是在十七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拖着两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十七抬眸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昨天不是说过了么?小童眼中一副明显不信的模样,他才不相信有人的名字叫十七呢,他们村里人的名字都不是这样的,别以为他不知晓,十七肯定只是个假名字。

不肯说就还不肯说嘛!小童不满地嘟囔,又转而问道,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这四处都是渺茫的山迹,几乎见不到人烟。

十七将手中的鱼翻了个面,应道,等人。

等什么人?小童顿时更好奇了。

不知道。

啊?你又骗人!小童瞪圆了眸子,眼中都是对十七的谴责,但很快便被鱼肉逐渐被烤熟的香味吸引住了。

十七目光落在火苗上,总觉得自己身边应该还有个身影的,拿着烤好的鱼向她递过来,眉头轻挑,张口正在说着什么。

但当她去辨别究竟说了什么时,那道身影便已经又消散了,连带着面容也看不清。

自她醒来后,脑中记忆便总是这样一段一段的。

她记不清过往,也记不清自己从何而来,但她知道自己叫十七,还有,她要在这里等人。

她没骗人,她的确不知道要等的人是谁。

但十七并不着急,也不因为丢失的记忆而迷茫慌乱,甚至恰恰相反,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处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的环境之中。

似乎过往有很多压在她心头的事都已经被一扫而空。

小童成功地又蹭到了一条烤鱼之后也学着十七那般倚在石头上晒太阳,他嘴角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随手扯来的野草,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姐姐,要是你等的人不来找你怎么办?前面还说不信,如今却又主动开口这样问。

十七没拆穿他的没话找话,手指覆在眼上挡住阳光,轻声道,他会来的。

小童从地上翻身起来,盯着十七的脸瞧了许久,才露出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故作成熟道,姐姐,你肯定喜欢那个人。

喜欢吗?十七不知道,但心却因为小童的话而像是乱了一拍。

小童摸着自己光溜溜地下巴,煞有其事地继续道,不过,那个人肯定更喜欢姐姐你吧?十七失笑,为什么这样说?小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责怪她为何连这个都想不明白,若不是喜欢你,谁会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找你呀!十七愣了一瞬,竟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她正要说时间不早了,小童该回去了,却突然听到了旁的动静,随意从石头缝间摘下的草叶瞬间从指尖弹射出去,破开空气发出咻的一声,不远处的老黄牛肚子边上,一跳青黑花的毒蛇应声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失去了动静。

小童从一开始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到后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了老黄牛边上,弯着腰对着那毒蛇尸体观摩了半晌,张大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最后又重新跑回了十七身边,将十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见她一样。

十七被他傻乎乎地样子逗到,慢悠悠看过去一眼,看出什么了?我阿娘说得果真没错,小童迟疑地眨了眨眼,越是长得好看的女人越厉害……有了这个插曲,小童险些忘记了回家的事情,开始缠着十七问东问西,姐姐,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咻的一下就抓到鱼了?姐姐,那你是不是也会飞哇?姐姐,你还会别的吗?十七被他缠的没有办法了,从地上捡起了一段枯枝,迎着夕阳,顺从心意,以枝为剑练了一小段剑法。

枯枝看似轻飘飘的,却每一下都似乎将风也搅动了。

小童早已看呆了眼。

将小童托起放在黄牛上,见黄童驮着小牛沿着来时路归去后,十七才缓缓在地上坐下,闭目感受适才那股突然了悟到的剑意。

她不知自己从前的剑意是怎样的,但两日前醒来后便感觉内力在胸腔中冲撞,身上有不少淤青,她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应是受过重创,但由于这股突然出现的内力才保住了筋脉。

……第二日,小童来的足足比前两日早了一个时辰不止。

一见了十七,便立马从黄牛上滑了下来,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瓦罐小心捧到了十七面前。

他低着头将石头上的尘土都吹干净了才抬起头来,认真将瓦罐中的东西都倒在了石头上,姐姐,这些东西都送给你,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十七垂眸看去,从瓦罐中倒出来的东西中有几枚铜钱,几粒亮晶晶的石头,还有一个串着红绳的狗牙……小童一脸期盼地看着她,见十七并不开口后,脸上多了些急色,在十七拒绝之前,忙继续加大了筹码,我,我还有一颗果树,也可以送给姐姐!还有还有,我阿爹会盖房子,姐姐可以和我一起回去,我让我阿爹给姐姐盖一个新的房子怎么样?我阿娘还会做衣裳——他恨不能将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十七失笑,正要开口,另一道声音却已经先一步响起,她可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十七微微怔了下,顺着声音看去,你是什么人?储涧眼中只装得下她一个人,闻言,眸中泛起温柔笑意,轻声回道,接你回家的人。

伴着他的声音响起,十七脑中那些凌乱的飘忽不定的记忆都慢慢一点点重新归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过往。

散漫阳光下,她忍不住也轻轻弯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