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扫了一眼, 不待他再说什么,手腕微抖,半截枯草在空中簌簌作响。
一人以细绳做鞭, 一人以枯草做剑, 将院中的落叶都卷得四处飞舞。
说起来,这还是十七第一次同他交手。
她向来只要拔剑便会用上足够的认真, 此刻虽只是同储涧切磋,也未曾放松过, 一面留神观察着储涧的身法路子, 一面步步紧逼。
鞭欲缠住剑身将其扯下,但剑身却灵巧地顺着鞭子沿着同样的方向旋转, 不动声色中将其攻势化解。
再攻, 再解。
或见招拆招,或以攻代守。
进进退退中,十七能隐隐感觉到, 是储涧占了上风, 只是自己的剑法向来狠厉刁钻,才勉强维持住了这一刻的平衡。
但她一向都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且剑法一事,不进则退,能得到一次锻炼的机会也实属难得,因此,越打下来,十七眼中反而兴奋越浓,至于睡前的那点恼人的闷意, 早已溶解在挥剑的爽快之中。
十七惊讶于储涧的身法之巧妙, 储涧心中也在暗暗惊讶, 十七在武学一道的学习能力之强远超乎他的想象。
若是她如同自己一样从小受到的是武学大师的教导,此刻谁占上风倒是真不确定了。
那怕是此刻,她亦能凭借灵活躲过自己的招数,甚至于无声无息间化用了自己的招数为己用。
这场切磋结束时,已是满天繁星的时辰了。
十七手中的枯草断成数节,储涧手中的绳子也早已只剩下一半。
你赢了。
因为疲惫的缘故,十七嗓音略微有点沙哑,比平日倒是少了不少清冷。
院子中的凳子都已经收进了屋里面,储涧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抬眸看向十七,轻轻摇头,我赢不了。
十七也学着他那般坐下,闻言眉头微蹙,认真分析道,你可以赢,继续耗下去我的破绽只会越多。
储涧琢磨了下,将方才的话完善了下,我没法毫无损伤地赢了你。
这话倒是真的。
她到底从前是做暗卫的,受到的影响也不是一时半会便会消弥的。
暗卫的打法,首先当然是力求打赢,打不赢的时候便追求同归于尽,哪怕做不到同归于尽也要让对方多流些血。
但是,活着就是希望。
十七抬眸望着天上的星辰,缓缓开口道,一口气就是一线的生机。
嗯。
储涧轻声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从星辰上落到她的侧脸上来。
十七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有些好笑,转头看去,真不说?早在一起用晚饭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只是有所顾忌才没有开口。
储涧面上一派无辜,眼神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说什么?十七从他面上扫过,也不说旁的话,只作势要从地上起来进屋,但才刚刚站起了身子,就被一旁的人拉住了袖子。
她轻哼了声,以眼神无声问他,不是不说?储涧微微仰着头看她,眸中盈满真诚,我错了。
十七被他这迅速的认错态度弄得怔了下,但接着就在他的眼睛里失了下神。
储涧顺势将人重新拉着坐了下来,声音响在夜色中,你怀疑过真假么?他未说是什么的真假,但十七明白她说的是自己前十四年的经历。
她对自己前十四年经历的笃信来自于从前在储沉的书房里见到的那本册子,但那本册子会不会本就是假的。
一片寂静中,十七坦然点了点头,怀疑过。
从坠入悬崖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些,在她同储沉在太子府对峙时,她便将从前第一次见面时储沉落在她眼尾的温度都一并剜去了。
储沉在她眼中变成了陌生人,他从前呈现给自己的一切的真假十七都怀疑过。
但是——十七微微垂着头,眼睛落在院子中的砖缝上,可是也没有证据可以说明我就是卫怀瑜。
即使是在容貌相像一事上,也可以用储沉先知晓了卫夫人的样子,然后选定了和卫夫人长得最像的她来解释得通。
她不是个擅长自我欺骗的性格,虽从未说出口过,但是却早已将一切都仔细看得透彻。
说她软弱也好,矫情也罢,但她的确是不想放任期盼,然后又承受失望。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愿。
对比这些,她宁愿从未拥有过。
况且,她一直认为自己现在已经很好了。
即使从崖底重获新生后,十七也从未想过改名换姓。
她从不否认,从前那些年的经历,这些都是她真真切切在这个世间留下的痕迹。
她不知如何开口讲明这看起来并不复杂但是却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心思,但,储涧亦不需要她开口。
十七撞进他眸子中的瞬间,便知晓他明白了。
她轻轻弯了下唇角,储涧忍不住也同她一样弯了下。
他要的也从来都不是她如何积极地对待这件事,他想要的只是要知晓她是否排斥卫家。
剩下的,关于证据,只要存在,他便一定会捧到她面前来。
储涧先站起了身来,将十七从地上拉起来后,又细心将不知何时落在她发间的一颗碎叶捻去。
这时候都已是旁人睡熟的时辰了,两人适才切磋时又都出了汗,回去后还要重新洗漱,十七想到他明日定还有不少事情,便抬头看了眼院墙,示意他快些回去吧。
储涧却并未着急,看着十七的眼睛,忽然笑着道,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十七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储涧比她高了半个头,此刻微微弯了点身子,眼睛和十七处于用一个高度,轻声道,即使是,也是卫怀瑜是你,而不是你是卫怀瑜。
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你。
这晚是个好梦。
十七是。
储涧也是。
唯独卫怀瑾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想起十七来,辗转反侧直至天亮之时才浅浅眯了一会。
是以,第二日,储涧前往军营找他时,先被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
看着卫怀瑾不动声色先望了眼自己的身后,储涧慢悠悠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开口道,卫将军不必看了。
卫怀瑾抬头看他,世子知道什么?卫将军请坐。
储涧反客为主,推了一盏茶过去,本世子的确知道一些,但是卫将军需要先答应不去打扰她。
将不必要说的地方隐去,储涧简要将自己知晓的说了一遍,从前十七带的那枚玉佩也被他放在了桌子上,卫怀瑾早在听到一半时便变了脸色,此刻已经激动地站起了身子,就是阿瑜,一定是的——他起身就想去寻十七,直到储涧手中茶盏落在桌上的清脆响声将他惊醒,提示了一遍他才答应过的事情。
卫怀瑾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重新坐了下来,这如何好找证据,阿瑜走丢时还那样小……彼时,两人都还未想过转机来的如此之快。
冬伯带着阿袖到达之前,阳老先生和郑秋儿倒是先到了。
卫怀瑾自是不可能不见郑秋儿,只是他尚且未有什么反应前,郑秋儿倒是先吓得腿软倒在了地上,看着卫怀瑾喃喃出声,卫哥哥,你是卫哥哥——卫怀瑾听到这称呼不自觉皱起了眉头,眼神再落在郑秋儿脸上时,脑中精光一闪而过,脸色也陡然间沉了下来,你是齐月?这不是问句,而是笃定。
齐月,当初,和阿瑜在同一天走丢的那个小丫头。
齐月比卫怀瑜要大两三岁,家中只有一个酒鬼父亲,后来偶然遇见了,卫夫人怜惜她,便将人留在了府中做了个丫鬟,但实际上这么小的一个小孩,能做什么事?只是个名头而已罢了,借此给她些吃穿银钱,也让她少受些她父亲的虐待。
过去了这么多年,郑秋儿再一次听到了齐月这个名字,浑身都打了个寒颤。
一场美梦也瞬间醒了过来。
而且,还可能将要面临卫怀瑾的怒火。
十七对过去的事一点印象也无,但郑秋儿可不是,她还记得大部分的事情的,比如,她和卫怀瑜是怎样被人拐走的。
那日,丫鬟婆子带着卫怀瑜出门,她怂恿着卫怀瑜将自己也带上,在街上时,她躲在旁人身后逗卫怀瑜玩,惹得卫怀瑜迈着小步子去追她,两人越走越远,是以才被人贩子带走了。
那时的确没有恶意,但事实也的确到了这一步。
卫怀瑾现在先顾不上这些,只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郑秋儿回想了一阵,虽有些重复颠倒,但已知的部分又多了点。
齐月和卫怀瑜一起被带走后,辗转了两三人之人,直到最后一人手里时,卫怀瑜被一个男子买走,而齐悦则被郑婆子买回来了家,改名郑秋儿。
郑秋儿说着说着,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阿瑜那时夜里不肯睡觉,被——被人贩子踢了下,右手的小拇指折了……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在静默之下,是无法找到突破口的怒火。
卫怀瑾是因为自己的妹妹曾被这样对待过,储涧则是因为郑秋口中的阿瑜的经历有可能就是十七的经历。
十七推门进来时,倒是被其中的气氛惊了下。
她手中还抱着一捧从街上带回来的鲜花,眼睛澄澈又干净。
储涧勉强笑了下,冲着十七招了招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十七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想把这个放在家里面。
不然,在太阳下晒一上午,怕是都要蔫了。
储涧感觉自己的心因为她口中的家字而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将人带到一边,柔声先将事情都对她讲了一遍,才继续道,你若是不愿,就不用伸出手。
十七失笑,主动对着阳老先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她记忆中从未有过折了手指的记忆。
虽已过去许多年,但阳老先生痴迷医术大半辈子,对人体了如指掌,只微微捻了下,便已经有了结果。
——断过。
不止如此,阳春生这次再见到十七把脉时也有了新发现。
十七曾被喂过足以导致部分记忆混乱的药物。
应是她刚进暗卫营时便被喂下了。
或者说,每个进入暗卫营的孩子都需要服用此类的药物。
上次在世子府时,因为十七身上有其他的药效占了主要部分,他才没有发现这点,应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只还有一点点的药效残余,要解了也不麻烦,我给你开个方子,你服下后,再小心用着内力将药逼出,残余的那点药效就跟着一起逼出来了。
药方从写好到煎好总共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十七从饮下到打开房门出来也只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眼中罕见地有些迷茫。
她走丢时虽小,但是却也不至于每次回想起来都是一片空白的,现在虽不能像郑秋儿那样记得那样多的事情,但是却也能忆起一些片段来。
十七饮药时只有储涧一人陪着他,现在亦只有他一人等在门外。
他知晓旁人也都在等着,但是却不想所有人都留在这里让她有压力。
院门外,卫怀瑾一直没有离开,听到院里的动静后身子紧绷了起来,隔着紧闭的院门,望向里面。
十七顺着记忆中的片段,从里面看向院门,轻声道,阿兄,小黑斑不想睡觉。
小黑斑是从前她养得那只兔子的名字。
小黑斑不想睡觉,是她和阿兄的暗号。
小黑斑不想睡觉,阿兄带她玩一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