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废弃的东西物件都有专门负责料理的人, 每日一清,绝不久留在府中。
今晚扔出去的东西也早已运到了府外面去焚烧摧毁,尤其是太子的东西, 更是力求不能留下一点儿痕迹来。
侍卫送来的那一包骨头残裳, 下人虽不知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但是却记得这是从太子院中扔出来的, 自是放在需要处理的第一位。
储沉到时,铁桶中早已烧成了一团。
一路奔过来的曹公公见储沉竟欲伸出手去碰那烧的火燎通红的铁桶, 当即吓得跪在地上将人拖住了, 旁人一见,哪里还敢怠慢, 忙用水将铁桶中的火苗都浇灭, 颤颤巍巍跟着在地上跪成一片。
热气还未散去,将空气灼烧得变了形。
储沉闭了闭眼,不知晓自己怎么就站在了这里。
还有, 好生生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一堆破碎的骨头。
她还没有向自己认错。
……十七的生辰一过, 一行人开始继续前往滇南。
卫怀瑾放心不下十七,恰好现在临朝水的布防已经逐渐完善起来,即使敌袭也能有完整的应对法子,且云京传来消息,储沉竟拖着迟迟未登基……种种情况结合起来,他此番已经决定和十七一起回一趟滇南。
总要,总要到阿爹和阿娘的墓前说一句,阿瑜回来了。
一路上,阳老先生和冬伯没有一日没有一时不吵嘴的, 十七有时在马车中坐得烦了, 便索性到外面骑马, 储涧倒是不嫌弃,半躺在马车中,将车帘子撩开时不时找十七说几句话。
十七不愿进去,他便摆好了棋局,由十七口述要下在何处,他在车中持着的十七的棋子帮忙落子。
眼看着这一局已经接近尾声,储涧报出自己刚刚落下的白子的位置,刚从棋盒中捡起了一枚黑衣,正等待十七开口,却先听到了卫怀瑾的声音,世子好雅兴。
储涧抬头看去,十七早已偷偷避到了一旁,此刻停在他窗前的不是卫怀瑾是谁。
卫怀瑾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看着车内的储涧,不若我陪世子下一局?未来妻兄开口了,储涧自然是不能不应。
且他看卫怀瑾也已经不爽好久了。
别看这厮瞧着一副气质沉稳、端方君子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心比脸黑的。
他余光瞧见十七骑马去了前面,果不其然,下一刻便看见卫怀瑾的脸色比方才冷了不少,哪还有十七在旁边时的温和有礼。
储涧只当做未发现他的变化,仍旧带着浅笑,卫将军先请。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棋子一颗颗落下,只是——世子回到滇南应是有不少事要忙吧?时间总还是有的。
世子还是专心处理事情比较好。
储涧手下不停,笑意反倒更深了点,说起来,本世子也该称卫将军一声兄长。
这在下可就当不起了。
卫怀瑾淡淡看过去一眼。
储涧不接他这话,只继续道,毕竟我和十七也是婚约在身上的。
这话一出,外边卫怀瑾周身都跟着冷了一瞬,从前的玩笑话而已,世子就不要再拿出来惹人笑了。
是不是玩笑话,可不是卫将军说了算。
……十七溜了一圈马回来,远远便瞧见两人都下棋下得极为认真的模样,连储涧都敛了神色,像是在思考下一步落在哪里。
她打马靠近了些,听见二人都在报落棋的位置,向着里面一看,棋盘上黑白二棋正纠缠不清,难分高低,不由得开口,原来阿兄也这般爱棋,那往后你们二人倒是可以经常一起下。
她其实不大爱下棋,只是每日无聊,再加上储涧总是时不时没话找话,与其每每被他气到无话可说,还不如陪他下棋好些。
不过现在好了,储涧若再想下棋,便让阿兄陪他下好了。
但她这话才刚落,便听见储涧和卫怀瑾几乎是同时开口,不必了。
十七愣了瞬,疑惑从眼底浮现。
卫怀瑾先轻咳了一声,温和道,世子每日劳累公务,我还是不打扰世子了。
劳累公务?十七眨了眨眼,劳累公务便是每日在马车中看各种杂记,看乏了便随心地睡上一觉么?她觉得阿兄可能是对储涧有什么误解,或者说,阿兄总是这般将人向着好处想?储涧一看十七这神色便知晓她在想什么,当下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面上却不动神色应道,是我棋艺不如卫将军,耽误卫将军的时间了。
所以人家看不上我,并不愿意和我一起下。
他略微低垂的眉眼中还真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十七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但就是感觉这气氛十分怪异,蹙着眉头想了半晌也没想通。
直到她回到了马车中时,阿袖得知她的疑惑,歪着脑袋想了半晌,笃定道,肯定是因为世子和卫将军太看重对方的缘故!怕十七不信,阿袖忙将自己从前见到的那些好姐妹们相处的例子举了出来,论证道,卫将军误会世子太忙,世子也误会了卫将军嫌弃他,就是很投缘才会生出这样的误会来嘛,若不对头,肯定恨不能不说话不见面才好,哪里还会多想这么多?十七:好像……有点道理?……严格来说,滇南并非单指某一座城池,而是紧紧靠着大祈东南边境的十三座城池合在一起统称为滇南。
十三座城池呈花瓣状分布,其中位于花蕊部分的城池从前叫望日城,后来因为滇南王府修建于此,南来北往的商人总是习惯以滇南二字代指望日城,久而久之,连滇南本土的百姓们也习惯称呼望日城为滇南,望日城这个最初的名字反而渐渐被人忘却了。
即使是在云京时,十七在女子中也是属于高挑的,如今一到了滇南与旁人比起来,便好似更高出了一截来。
她身上衣衫是方便赶路的常服,袖口利索束起,长发也尽数束在脑后,牵马走过,惹得不少人频频看来,且其中竟还是女子居多。
街角,一座以竹子建成的茶楼里,二楼一间房内竹帘被人微微抬起来一道缝,帘后的女子虽眼尾已经集聚丝丝纹路,但是眼中神采却不输年轻人,她身上一身滇南女子常见的服饰,眉毛轻挑带出了几分爽快的笑意来,向着坐在屋内淡定饮茶的中年男子扬声道,你儿子这次可是丢人了,你看看这满街的小姑娘的眼睛可都黏在了儿媳妇身上。
屋内男子闻言,眉头皱起,不满道,难道就不是你儿子?卫凌羽闻言,嗤笑一声,爱是谁儿子是谁儿子。
你——储文安哑口无言了一瞬,不肯再说话,起身将衣袖抚平,直接走向了楼梯的方向。
但下一瞬,卫凌羽已经直接从二楼围栏上一跃而下,抢在了他前面,回眸得意道,王爷这步子还是太慢了点。
从前在云京时,十七听到的大都是滇南王和滇南王妃并不和的消息。
其中夹杂着不少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譬如,滇南王妃善妒,滇南王风流,前者不准后者纳妾,连侧妃都不准进府,后者忌讳着前者手中握有兵权,不得不忍气吞声,但是在府外却有数不清的红颜知己。
但如今一见了面,十七倒觉得无论是滇南王还是滇南王妃都和传言中大不相同。
滇南王妃卫凌羽已经换了身衣裳,一见十七一行人进来,当即便向前迎了几步,十七本以为她是思念儿子,于是不动声色故意慢了点步子,给这母子二人多点空间,但是却见滇南王妃径直略过了储涧,快步到了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许是她眼中盛满了柔光,因此并不惹人讨厌。
适才在茶楼上隔着人群看时,卫凌羽便已觉得十七气质清清冷冷异常独特,如今人站在自己跟前,看清样貌后,她也没了适才的淡定。
这孩子,太像她阿娘了。
只是,簌簌的气质要柔和上许多,像是春日的煦阳,这孩子则像是冬日的寒霜。
像寒霜好,如此便能不宜摧折。
卫凌羽脸上笑着,眼中却逐渐沾了湿气。
十七有些手足无措,她从前接触过的人中,还未曾有过如滇南王妃这般的人。
她下意识向着储涧投去求救的目光。
储涧难得见到她这幅模样,虽想让她再多看自己两眼,但到底不忍看她为难,脚下步子略微错了下,不动声色将滇南王妃隔开了点,母妃这些日子可还好?卫凌羽斜了他一眼,心中了然他这是什么意思,以眼神无声揶揄道,这就护上了?储涧无奈,暗示道,时辰也不早了——滇南王妃暗中将眼中湿意蘸去,面向十七时素来透亮的嗓音忍不住放柔了些,莫要见外,这些日子就在府里安心住下就好,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在滇南,还没我找不到的东西!说罢,又看向卫怀瑾道,阿瑾也是,一起住在府中好了。
卫怀瑾笑了下,推拒道,多谢王妃好意,只是卫府里也早已打点好了——人家坚持要回自己家,那怕她是滇南王妃也拦不住。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一旁侍女捧了个盘子过来,上面托着一个两个巴掌那么大的匣子。
卫凌羽单手将匣子拿过来,放到十七手中,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随意准备了点见面礼,你先收着!这匣子沉甸甸的,让十七怀疑里面是不是装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旁边储涧瞧见,眼中闪烁了一下,到底是自己的亲娘,他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压着声音对十七道,我母妃素日里最爱收集石头,估计里面装的应是此类。
他说得认真,十七倒也没怀疑。
只是她没想到,滇南王妃送了见面礼后,滇南王竟然还单独送了一件,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滇南王气质儒雅,看得出来年轻时应也是个翩翩公子,虽未说过几句话,但眼神却同样很是慈和。
十七看向自家阿兄,卫怀瑾轻轻冲她点了点头,示意不必客气。
倒是滇南王妃瞧见了那套笔墨纸砚后,眼里闪过一丝嫌弃,哼,阿瑜肯定更喜欢她送的东西!及至十七回到卫府后,打开滇南王妃送的匣子一看,才知晓储涧口中的石头尽是珍珠玉石,颗颗圆润饱满,琳琅满足一匣子,潋滟光彩险些闪得她睁不开眼。
她忽然想起,以前在云京时,曾见过某位贵族女子隐晦炫耀发间珠钗上的南珠,那颗南珠好似还没有这里面的任何一颗大。
若是赵宝娇见了,定是很欢喜…………卫府离着滇南王府倒也不远,往日卫家只有卫怀瑾一人,且他又多数时间住在军营中,是以府中不少地方都荒废了不少。
但此番早在见到十七后,他便已经来信让人将府里完完全全收拾了一遍。
其中十七的院子,这些年里其实一直都有打扫,如今更是再添了不少东西进去。
府中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却像是瞬间多了无限的生机来,整个卫府都随之焕然一新。
十七边跟在卫怀瑾后面走,边打量着这座府邸,在其中的一些些角角落落里,她还能有些模糊的记忆闪现出来。
她的院子没有名字。
见十七抬头看去,卫怀瑾也停住了脚步,不由得想起了从前一家四口的模样,怕惹得十七跟着伤心,便故作轻松道,你小时便说往后要亲自给这院子写名字,这院子可一直都等着呢。
一路上,卫怀瑾从未在十七面前提起过阿爹阿娘,十七也从未主动问过。
但这一刻,阿爹阿娘的影子在府中无处不在。
十七眼中恍惚了一瞬,开口道,阿兄,和我说一说从前吧。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又要如何说,才能尽量将岁月的痕迹加重些,借此掩饰住遗憾。
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在恰当正好的年龄成亲,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孩子,长子唤作卫怀瑾,小女儿则起名卫怀瑜。
男子谋略过人,在军中当差。
女子虽生来便体弱多病,但性子谦顺柔和。
若非变故横生,这将是简单的一家四口,却亦是惹人羡慕的一家四口。
多好啊,许是会有磕绊,但却足够相爱。
阿娘身子本就不大好,自那年后,每况愈下,连阳老先生也没了法子,后面没能撑过次年冬日。
卫怀瑾的声音飘在空中,十七觉得像是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阿娘去后的第七年,阿爹在军中意外受了箭伤,本不严重,谁知后面箭伤复发,阿爹竟未告知任何人,一拖再拖,拖成——拖成不治之症。
十七眼睛涩涩的,没有眼泪,却觉得一端的牙齿在泛着酸疼,疼到她咬紧了牙关才止住了颤抖。
卫怀瑾拉住了十七的手,一如小时候那般,阿娘去世前那最后一月中,阳老先生给用了药,阿娘,阿娘便总以为你回来了。
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像是释怀,又像是要说服自己释怀,所以,十七,不要难过,阿娘走时是带着笑走的。
寥寥数言而已,便将故事说完了。
十七没有哭,只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兄和我往后都要好好的。
卫怀瑾握着十七的手紧了些,无声重复了一遍,我们都要好好的。
如此才不负阿爹阿娘的惦念。
晚膳过后,卫怀瑾又同十七多说几句话,多是些儿时的趣事,见十七被逗笑了多次才放下心来回去。
他走后,院子里便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阿袖向来是十七在哪里,她便能在哪里睡得安稳,洗漱过后,没多大会便睡熟了。
十七躺在这张床上,感觉陌生又熟悉。
她指尖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果真在床头一处隐蔽的地方摸到了划痕,嘴角不自觉微微弯了起来。
这是她小时候和阿兄起了争执时,偷偷记仇用的。
她指尖点点滑过,却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缓缓下移,摸到了一处陌生的纸角。
然后,是一沓厚厚的信。
阿瑜亲启——经年已久,纸张已经变得酥脆。
十七一直未曾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忽然砸落了一滴下来,接着便再也拦不住。
外面,卫怀瑾去而复返,望着十七得窗口,舍不得睡去。
一墙之隔,储涧听见里面压抑住的抽泣声,脚下动了几下,到底还是停在了原地,能哭出来也好。
总好过闷在心里不得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