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和阿娘的墓都修建在山坡上。
阿娘喜欢花花草草, 从前便最爱来这里。
回去的路上,卫怀瑾边走边温言道。
兄妹两人没有乘轿子,也没有带旁人, 只如同寻常人家那般一脚一脚踏在山路上。
如今已经是六月下旬, 但山间林木繁盛,倒是并不觉得热。
反倒是云层阴影越来越重, 大有落雨的趋势。
果真还未走到一半路时,斗大的雨滴子便突然砸了下来。
这样冒着雨回去, 非淋湿个通透不成。
卫怀瑾从前常来这里, 对这一带很是熟悉,带着十七沿着一个分叉口走了十数步, 绕过两颗矮树, 便寻着了一个小木亭子。
夏天的雨一向来的急去的也急,等下过这一阵再下山也不迟。
亭子应是许多年建的了,但许是每年都有人修缮, 十七仔细瞧了一眼, 看出木梁上的桐油很像是不久前才重涂的。
卫怀瑾瞧见了,解释道,这山腰处也住了不少户人家,山上没有学堂,都需要绕过这里到山下去,这类亭子便是王爷安排人修建的,以备学子们不时之需——他话还未说完,外面倒是忽传来一道声音,怀瑾兄?十七抬头看去, 只瞧见一男子背着竹编的背篓匆匆向着亭子这边奔来, 身上衣裳已经被雨打湿了一层。
他对于卫怀瑾在此明显有些惊讶的模样, 你不是去了临朝水么?何时归来的?遇见了旧友,卫怀瑾脸上笑意也多了些,两三日了,怪我,竟忘记让人去告诉你了。
说罢,又主动介绍十七,这是舍妹。
源恒方才隔着老远便已经看见了卫怀瑾旁边还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还当是好友已经心有所属,此刻听见舍妹二字,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良久方难以置信道,阿瑜?卫怀瑾含笑点了点头,又看向十七,这是源恒,还记得吗?十七一时回想不起这个名字,只看向源恒道,源公子好。
她这话一落,源恒还没有反应,卫怀瑾倒是先笑开了,看来果真是不记得了。
源恒眼中惊诧还未散去,闻言,暗中责怪地看了眼好友,这样大的事竟连自己都未去告知。
目光重新落回到十七这边时,许是因为记忆中总是被卫怀瑾牵着的小丫头一转眼就变成了眼前容色娇艳的少女,源恒罕见地有点局促,偏偏这时卫怀瑾在旁边对着十七继续道,你小时都是喊他源恒哥哥的。
被十七一双清澈的眸子一扫,源恒感觉浑身都更加不自在了,无奈道,你别打趣了。
十七倒是没注意到源恒的不自在,她只是想到阿兄和这位源公子关系果真不错,她很少见到阿兄在旁人面前这般放松的模样。
卫怀瑾这才好心放过好友,转而问道,你这是从何处过来?源恒一边将身上的背篓取下,一边道,有个小童的祖母病了,我去瞧瞧。
可严重?老人家的病痛,我留了药,养几日应就没事了。
通过二人的对话,十七了解到源恒是在学堂里做先生的,但也懂些医术,时常上山来帮着这一带的百姓免费看病,此次便是给人看诊回来顺便又去采了些草药,结果如同她和阿兄一样被这雨拦住了下山的脚步。
他身上湿了不少,但背篓上却是罩着一块雨布,将里面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的。
十七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却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背篓中似是有活物?卫怀瑾早习惯了只要十七在便时时刻刻不会忽略过她去,见状问道,怎么了?十七迟疑了下,源恒却先明白了过来,弯腰将背篓上雨布揭开,今早出门时,它偏要赶着出来——随着他的动作,背篓里一只橘猫缓缓探出了圆滚滚的脑袋,左右看了两眼,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格外可爱。
它倒是乖巧,难得在背篓里待了这么久竟一声也未叫,若非十七耳力过人,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呼吸声,怕也是发现不了。
源恒伸手摸了摸橘猫的脑袋,将它从背篓里抱了出来,在里面时只瞧着脑袋不甚大的样子,但一抱出来,便显出了胖乎乎的身子,连卫怀瑾都愣了下,这是你去年冬日捡的那只猫仔?源恒点点头,脸上也有点讪讪,我也没想到它会长得这样快。
何止是快,简直完全看不出曾经只有巴掌大小时瘦弱的样子,体型不知翻了多少倍去。
十七突然想起了从前在云京里和储涧一同去过的那家柳氏烧鱼,那一带倒是也有许许多多的猫。
见十七盯着猫咪看,源恒以为十七很是喜欢,于是便将手中的橘猫抬高了点,它很乖的,还从未主动抓过人,要抱一下么?像是为了验证他这话似的,一直未曾出声的猫咪小小地喵呜了一声。
十七小心伸出手先让它闻了闻味道,见它并不排斥的模样,才将它接了过来,很有份量,但同时也软绵绵的。
——手感很奇特。
它叫什么名字?十七轻轻问道。
源恒生怕猫咪认生,一直用手在安抚猫咪的头顶,闻言手下不自然地顿了下,才继续道,橘猫。
橘猫?这——也算名字?卫怀瑾在一旁见了,忍着笑道,真不愧是你。
说罢,又看向十七道,他从前养过一只白貂,名字也就叫白貂。
原是如此,十七轻抿了下唇,眼里也忍不住闪过几丝笑意。
储涧到时,隔着数十步远便瞧见了这一幕。
少女抱着猫咪浅笑的模样即使隔着雨幕惊艳也不会减少一分,但就是旁边的人有些太碍眼了。
他眉眼微垂,手下伞却似是不经意间倾斜了一瞬,现在雨势还正急,这一瞬便已经足够让他被雨淋出了几分湿意来。
十七若有所觉,抬眸望去,一眼便看见储涧连发间都湿了几分。
在外面,眼中带着笑意地望向她。
她愣了一瞬,下意识将手中的橘猫重新放回了源恒手中,忘记了自己没有伞的事情,抬脚就要踏入雨幕中,连卫怀瑾都拦她不及。
储涧一见十七动时,便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伞檐恰好和亭子相接,没有一滴雨落在十七身上。
他身上湿意浓浓,但声音却一日既往带着暖意,不用着急。
着急什么?十七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会那般着急想要将人从雨中拉入亭子中来。
后面,卫怀瑾将十七向着亭子中间拉了拉,防止周边的雨滴溅落到她的裙摆上,抬眸看向储涧,颇有点皮笑肉不笑,世子也上山来?可真是巧了。
陈从适时地出现,怀里抱着两把雨伞,储涧转身接了过来,眸色不变,不巧,我过来给十七和卫将军送伞。
十七被卫怀瑾挡在身后,没看见卫怀瑾和储涧无声地眼神交接,站在正前方的源恒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先是惊讶于好友还有这般挑刺的时候,但转念想到刚刚十七和储涧的对话,倒也有几分理解了。
大抵天下的所有的兄长都看不惯欢喜自己妹妹的人。
况且,这一遭可是自己好友落了下风。
他忙上去打了个圆场,草民源恒见过世子。
源恒?储涧这才想起自己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原家也是滇南的一大世家,原恒便是原家这一代中曾最被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
只是几年前不知何故,原恒公开宣称从此与原家断绝关系,舍弃族姓,改名为源恒,甘愿做了个小学堂的教书先生。
储涧眼中深思一闪而过,面上却依旧淡淡,源公子多礼了。
寒暄过后,气氛便僵硬了下来。
源恒起了几次话头,但没能缓解一两分,最后索性趁着十七和储涧说话的时机,将卫怀瑾拉到了一旁去。
你这又是何必?源恒看了眼卫怀瑾还僵着的眉眼,皱眉道。
他虽不知滇南王世子为何从云京回来了,也不知十七和滇南王世子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滇南王无论如何都还是王爷,卫怀瑾虽是个将军,如何能硬得过储家?卫怀瑾也跟着皱眉。
他不是不明白这些事情,只是心里总是忍不住担忧。
相比较储涧,他还是更希望阿瑜能和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共度一生,这般,倘若对方有什么不好的,他也能将阿瑜护住。
虽说滇南王妃是他阿娘的旧友,阿爹也曾和滇南王交好,但那些都毕竟是曾经的事了,谁能料得准以后呢?源恒和卫怀瑾相识多年,自是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暗叹了声果真是关心则乱。
他放缓了点口气,世家子弟便都是顶用的?你即使护着阿瑜,还能永远护着不成?看看这滇南城,你也未必能寻出来个合适的人来。
这倒也是。
卫怀瑾脸上多了丝自豪,这滇南城还真没人配得上阿瑜。
源恒不知想起了何事,脸上难过一闪而过,况且,这世道女子本就鲜少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亲事,依我看,你若是真疼惜阿瑜,不若多听听阿瑜的想法。
卫怀瑾向着十七和储涧的方向扫了一眼,顿时感觉有点心酸。
十七喜不喜欢储涧他不知晓,但是能隐隐感觉到十七信任储涧其实是比信任他要多一些的。
他倒是从来没有因为此事责怪十七的意思,反倒因此心疼更多了点,若是自己早些时候找到阿瑜就好了。
源恒见状轻轻拍了下好友的肩头,只能说造化弄人。
他也是见证了卫怀瑾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放弃过找人,前前后后不知派出过多少波人去寻,军务不忙时,还亲自到各处去……另外一边,适才源恒将橘猫放在了地上,此刻它倒是主动跳到了十七臂弯中来,舒服地呼噜了两声。
十七边用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边看向储涧道,雨一会就停了,不必特意来送伞的。
储涧却轻轻摇了摇头,压着声音道,送伞不是主要的。
嗯?想见你才是更重要的。
外面的雨声小了,但十七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这一瞬似乎太大了点。
她别过了眼神,一时忘记了自己本是要说什么。
停顿了下,方重新找回了思绪,你前日晚上到了为何没敲窗?前日,便是他们刚到云京城的那日。
储涧无辜否认,那日我早早睡了。
十七定定看了他一眼,淡定道,我屋后的两盆花在一夜之间被人揪光了叶子,阿兄还以为是进了贼人,要多安排些人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