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大的雪花有几片钻进了她脖子处, 瞬间融成了冰水,骄阳被冰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在这瞬间, 脑中有道难以置信的光芒一闪而过。
卫怀瑜——这个她记得最清楚但是却从未细想过的人。
别院, 醉月,还有那日她邀人在太子府赏花, 卫怀瑜却中途就不见了人影,后来才由人来说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那时只顾得想卫怀瑜那日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 但现在想想,再如何不舒服也不至于连来见自己一面都顾不上吧?而且, 她出府时, 又是由谁带着出去的?骄阳蓦得感觉浑身都被冷水侵了一遍,让她的牙齿都在上下打颤,她僵着身子看向紧闭的房门, 字字艰涩, 却也字字清晰,太子哥哥,你,你是不是喜欢那卫怀瑜?旁边十四的一直垂着的眉眼略微抬起了一瞬,但骄阳只狠狠盯着房门没注意到。
里面仍旧没人应声。
被逼了这么些时日,骄阳觉得自己早就被逼疯了,压抑到了极致在这一刻反而有了反弹的力量,怎么,太子哥哥是不敢承认么?可惜了, 就是再喜欢也没什么法子了, 卫怀瑜早就掉下悬崖下面摔死了!愤怒到了后面却已是又带上了哭腔。
骄阳起初不知晓自己为什么哭, 及至看到房门在她提到卫怀瑜后才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储沉眉眼略微垂下,冷冷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她。
这时,骄阳才明白自己哭的是什么。
即使受了这样长时间的冷待和折磨,骄阳心里其实还是隐隐存在着一点点希望的火苗的。
她看的那些话本子中,不就常有这样经历了些磨难才最终成了眷侣的故事么?既然太子哥哥没杀她,许是她再熬上一阵,太子哥哥就明白她的好了。
这整个云京,除了她,还有谁更适合做这本话本子中的女主人公。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隐隐感觉到自己做了多年的皇后梦到底还是一场空了。
她其实不懂情爱是什么。
她爱她的太子哥哥,但她更爱皇后的位置,也更爱自己的命,爱荣华富贵,爱至高的权力。
换个方向来看,她甚至有些害怕情爱。
她还记得她阿爹死后,她阿娘未到三日就在屋中悬一根白绫跟着去了。
多可怕啊,情爱让人什么都顾不上了,四五岁的女儿不要了,偌大的一个家族不顾了……她阿娘去时,甚至都没有去看她一眼。
若非后面太后娘娘把她接了过来,又给她讨了个郡主的封号,骄阳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她抬眸看着这一瞬的储沉,却恍惚间觉得他和她阿娘的面容有了片刻的重合。
骄阳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最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自己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伏在了地上,然后硬挺着撑起前身,一字一顿道,储沉,你完了。
你迟早会溺死在这种无用的情爱中。
你比我阿娘还不如,我阿娘死了一了百了,也好过你行尸走肉。
她转瞬间就找到了更锋利的话柄,哦,我差点忘了,储涧当时可是跟着卫怀瑜一起跳下去的,他们俩生前就是两情相悦,这般到了阴曹地府,也还是一对伴侣——她还想继续,却已经被人钳制住了下巴,储沉的手上鼓起的青筋暴露出了他所用的力气,但是表情却丝毫未有变化,声音如同冰雪,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孤和十七经历过的远远要比储涧多的多,她只是暂时迷了路,迟早都会回到孤的身边的。
明明是孤先看到她的。
骄阳走后,十四让人将门前的一片狼藉收拾好后,才敲门进去了书房。
书房中,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醉月被挂在书架的一边。
十四是自黄庙祈福之后便被从暗卫调到了明面上来,她不敢多看,只低着头道,殿下,这月的信被人拦住了。
面向窗口的身影静默良久,方继续道,再多派一倍的人。
是。
宋寒竹来时,和十四打了个照面,十四主动避开,却听宋寒竹低声问,殿下还没放弃?十四不知如何回答,但沉默便已经代表了答案。
宋寒竹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自从听闻滇南有储涧的消息后,这两个月以来,殿下不知向着滇南派了多少人手过去。
若殿下真只是单纯地想要判断储涧是否还活着就好了。
……滇南的雪不多,第一场雪过后,等来第二场雪之前,倒是先等到了年关。
初雪那日和储涧一同上山去见阿爹阿娘后,十七回来的当天晚上再摸剑时便已经突破了那层隐隐的剑意屏障。
她为此高兴了好些天,一连几日只待在自己院子中不愿去旁处,后面储涧自己耐不住了,索性将公务都搬到了卫府中来处理。
那日在山脚下时,储涧说要写信给卫怀瑾,这事倒是也没有耽搁。
只是,他的信是送过去了,但耐不住卫怀瑾装作未收到,迟迟不给回信。
储涧来寻十七告状,十七认真思索了一会,在储涧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开口,许是信件在中途丢失了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年关前,卫怀瑾便加急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干净,然后快马加鞭赶回了滇南。
只是回来前,他看着那一堆储涧寄过来的信,扬扬手直接都扔进了火盆里。
不过回来后,卫怀瑾倒是没忘了找到储涧友好交流了一番。
年关过后,转瞬便又到了元宵节。
当日一早,街上便已经开始在各处都布置起了花灯,到了晚间时,整条街变成了灯的海洋。
十七和卫怀瑾一同出门,门口,储涧早已在等着了。
同行的还有陈从陈良,以及陈良的姐姐陈英,姐夫于善。
陈英的手中牵着三岁的女儿厘宝,厘宝一见了阿袖便扑了上去,但扑到半截才看见还有旁人在,她歪着脑袋睁着大眼睛看着十七,突然开口道,姐姐,我可以和你一起吗?十七愣了下,弯腰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当然可以。
后面,陈英不好意思地将自己女儿向后拉了拉,笑着看向十七,卫姑娘别介意,这孩子有些太顽皮了。
厘宝不满她娘亲的话,反驳道,才不是,我只是喜欢漂亮姐姐,我能有什么错!众人都跟着窒了一窒,但厘宝却还没说完呢,她的声音很稚嫩,但是在吐字上却已经很清晰了,就像阿爹喜欢阿娘,二舅舅喜欢阿袖姐姐一样,我也不一样哇。
且不说这辈分乱成一团的称呼,只说她这话落了地后,在场的人有一半都红了脸。
阿袖见十七也笑,暗中扯了扯十七的衣裳,姑娘!厘宝最后还是如愿牵上了十七的手,她人小小的一团,却格外灵活,还会体贴人,十七要将她抱起来,她却有理有据道,我已经会走路了,如果让姐姐抱着,会累着姐姐的!十七牵着她,储涧在十七的另一边,时刻注意着旁人不要撞到了十七。
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时,十七见厘宝眼睛都要黏在上面了,便干脆停下了脚步,让厘宝自己去挑。
没想到小姑娘自己挑个一个小羊羔的面具后,还给十七也挑了一个小狐狸的。
她踮着脚尖要给十七戴上,但才刚刚举起便被旁人接过去了。
储涧仔细将面具后面的系带系好,看向十七眼中落满的花灯,声音带上了笑意,好看。
如何能不好看,这一路走来,不知多少人都在偷偷地看她。
即使如今被有点憨憨的面具遮去了半张脸,亦有人望着这边驻足。
摊贩的老板是对头发花白的夫妇,老婆婆笑起来时牙齿都缺了一半,向着自家老伴道,这一家三口可真好看!元宵节怎能不猜灯谜?只是,因着猜灯谜而被人缠上的,卫怀瑾怕还是第一人。
许是因为佳节且还有夜色做掩护的缘故,城中的女子也都比往日还要大胆了些,卫怀瑾本就长得极为好看,往日里也有不少女子暗送秋波,奈何卫怀瑾一直无心此事,徒惹得别人伤心。
现在同他说话的人十七倒是也曾见过一两面,是个爽快热情的人,但眼见着自家阿兄面上已经露出了不悦来,十七正要上前去解围,却被储涧拦住了,有人去了。
十七打眼望去,不由得不满地看了储涧一眼,这算什么有人去了。
过去的是严家的女儿,但阿兄不喜欢那女子,也不喜欢严家的这位姑娘啊。
储涧却已经牵着十七向着人群外而去,边走边解释道,你阿兄要走,旁人能拦住吗?反正,等到卫怀瑾将这些不相干的人都摆脱开后,一转眼就看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了。
阿袖和陈良不知去了何处,陈英和卫善也是,陈从思索了下,宁愿寻个高处去看风景,至于十七和储涧——厘宝还和她在一起,小姑娘走了一会终于累了,手中拿着冰糖葫芦,老老实实站在地上紧紧抓着十七的衣角。
这一带是靠近河水的地方,从这里能看见河面上飘着的花灯,伴着河水,恍惚间让人觉得是天上的银河。
储涧牵着十七的手还没有松开,示意她看向天上。
几乎在十七抬眸的瞬间,一丛烟花在空中炸开。
借着便是一朵又一朵,将半边天际都染上了颜色。
十七将面具向上推起,微微仰着头,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看得认真又满足。
不远处,源恒被人群挤散,寻了半晌都没有寻到卫怀瑾。
此刻见到了储涧和十七,本是打算过来问问卫怀瑾在何处的,但在十七抬起面具的瞬间却又止住了步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怔怔过后,又化成了无奈地笑。
算了,还是他自己去寻人吧。
中途,厘宝睡熟了,被陈从来接了回去。
储涧和十七等烟花过后,又逛了一会儿灯会才慢悠悠地回去。
到了卫府门口时,十七正要进去,却被储涧拉住了手。
他另一只手从背后虚晃了下,某种写尽温柔,转瞬间一束鲜花在他指尖绽放出来。
去年元宵时,十七才刚刚到了世子府,那日两人也一起去了灯会。
在回去的路上,十七耐不住储涧要求,就着路边阿婆的花篮变出了一束花给他看。
后来,那束花在储涧的书房里放至干枯也未舍得扔掉。
如今不一样了,他也变了一束送给十七。
花不会日日新鲜,但他可以日日变。
……十七本以为卫怀瑾还没回来,但进去后才发现府里的灯光已经点亮了。
卫怀瑾正在院子里等她。
十七罕见地有些局促,抿了抿唇,轻轻喊了一声阿兄。
若说卫怀瑾本来确实有些生气十七偷偷溜走了,但如今一看见她,哪里还能气得起来,只转而问道,可累着了?十七摇摇头,只是随便走了走而已,并不累的。
她手中拿着那束储涧递过来的花,忘记了放下,随着她的动作,花朵也微微颤了颤。
卫怀瑾瞧见,暗中叹了口气,语气又是酸涩又是无奈,认定他了么?十七起初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及至抬眸看见卫怀瑾的眼神时才明白过来。
她未曾犹豫,点了点头。
卫怀瑾这次才是真真切切当着十七的面叹了一口气。
十七上前轻轻扯了下卫怀瑾的袖子,许多人都会因为长大后遇见越多越来的事后,眼睛中逐渐慢慢沉淀了许多东西,但十七的眼睛中却一如小时候那样纯净,阿兄,这世间什么事都不能是十全十美的,也永远都没有可以预见的未来,但倘若我在此处踌躇犹豫不敢动,那也便不是我了。
十七从未在卫怀瑾面前多提过过去的经历,偶尔说起的一两点也只说些欢愉的时刻,但卫怀瑾怎么可能不去了解她的过去。
许是兄妹之间也有冥冥的感应吧,卫怀瑾仅从十七不经意提起的两次储沉中便猜到了几分真相。
他心酸也欣慰,自己妹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依旧成长得如此优秀。
将十七身上的披风理了理,卫怀瑾的声音跟着飘散在夜色中,好,阿兄听你的。
十七就着他伸过来的胳膊轻轻蹭了下,像小时候那样的依赖,从前我便不害怕,如今有阿兄在,就更不会怕了。
……直至当年的九月份,云京都一直未传来储沉登基的消息,倒是安顺一带,安顺王世子在云京的支持下,成功挤掉了安顺王的其他儿子成为了新一任的安顺王。
云京和滇南的局势也越发紧张了起来。
临朝水如今已经禁止百姓横渡,战事时不时便会触动,所幸两边的将领都足够谨慎,小打小闹有过十余次,但并未造成什么大伤亡。
滇南的强势远远超过云京的想象,而云京的外强中干也已经一步步显现了出来。
起初先处理好安顺,再一步步解决滇南的计划已经没法实施下去。
储沉的确有帝王谋略,但大祈的接连两任的皇帝沉迷修炼成仙之道,早已将大祈的国库掏得血空。
相比之下,滇南则在滇南王和滇南王妃的治理之下,百姓安居乐业,家有余粮,生活富足。
云京的朝堂上每日都在争来争取,但主和一派已经占领了绝对的上风。
至于滇南,则采取以不变应万变。
在这些事情之外,十七和储涧的亲事定在了次年的三月。
正是草长莺飞、纸鸢满天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