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推移, 云京的消息想要传递到滇南来已经越来越艰难,云京想要得到滇南的消息同样如此。
其中,这条横贯东西的临朝水起了阻断消息的绝大多数作用。
花朝城和花期城都不约而同对在城中的百姓们重新进行了查验, 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人都必须登记在册。
临朝水南岸, 那个街头上卖了几十年豆腐的老伯不知何时收拾了摊子不见了踪影,临江水北岸, 离岸不远处的简陋的小茶寮中再不见了每日烧茶水的婆媳俩……滇南。
滇南王妃终于等到了储涧和十七的亲事定了下来,她因此一连好些日子脸上都挂着笑, 连滇南王在她面前吟诗作对时, 她都还颇有兴致的应上了一两句。
而且还对得颇为工整。
下人们都以为这下王爷该满意了,要知道从前时, 王爷一说起这些, 王妃立马人就没影了,但是谁都没想到,滇南王第一反应却是怀疑,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滇南王妃边嗑着瓜子边白了他一眼, 我这样聪明的人,这些东西还用得着专门学?她旁边,贴身侍女忍不住借着低头来遮掩住笑。
她家王妃出嫁前可是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的了,但嫁给王爷后,可是暗中偷偷学了好一阵子,夜里将双眼都熬红了,回娘家时,险些被误认为是在王府受了欺负,老爷子带着几位公子当天就要杀到王府来问罪……就是王妃总爱和王爷两个人别气, 这世子都快成亲了, 她家王妃和王爷还是谁都不服谁。
一个嘲笑对方不通诗文, 一个嘲笑对方文弱书生。
果不其然,下一刻,侍女便瞧见她家王妃眼中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看向滇南王,王爷向来自诩为聪明人,这骑个马打个猎王爷想必也是看一眼就能会吧?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想笑,但瞧见滇南王的脸色后忙都又收敛住了。
滇南王脸色变幻了几番,但人却没拂袖而去,只看着滇南王妃冷哼道,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本王不和你一般见识。
十七和储涧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见过了这许多次,十七也早已习惯了滇南王和滇南王妃的相处方式,这二人爱逗些嘴倒是真的,但外面传言的什么红颜蓝颜的却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了。
甚至,外面的传言中有些还是滇南王府主动放出去的,毕竟,这般才能云京对滇南少些戒备心。
一见了十七过来,滇南王妃立马将手中的瓜子扔回了盘子里,上前牵过十七的手,摸到有些凉意后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怎么还没我的手热?说罢,转头看向侍女道,你去把我今年秋猎到的那几只红狐皮找出来——十七忙将人拦住了。
她来时是带了披风的,只是见厅中烧了炭火暖暖的,便将披风交给旁人先放到一边去了。
而且,她今年的披风已经有好多件了。
卫凌羽闻言,不在乎地抬了抬手,那有什么,既然已经这么多件了,也不差再多这一件,就是摆在箱子里看着好看也行,本王妃乐意。
十七默了默,她总算知晓储涧的性子随了谁了。
时间回溯到前几日——自从她和储涧定了亲后,储涧便十天里有九天都要到卫府去找她,且每次去都会带点东西,连阿袖都开始怀疑了,世子会不会将王府都搬空了?十七看了眼她院子里越来越多的东西,连院门口的灯盏都是难得一见的彩色琉璃灯,院子里石凳上铺的是兔毛毡子,石桌上的棋盘是白玉的……这日,储涧又带了新的披风过来,十七看着几乎每日都在增多的箱子,忍不住皱眉道,用不到这么多的。
储涧将披风交给阿袖,自己动手倒了一盏茶,还不忘递出去一杯给十七暖暖手,满不在意道,再多一件也没什么的。
十七忍住了脾气,同他解释耐心道,你送来也只是闲置着。
闻言,储涧脸上却毫无变化,闲置着我也乐意。
他其实不是个铺张浪费的性子,但就是喜欢她屋里都是他送的东西。
看着就开心。
十七和他理论不了,是以,那天,陈从便看见他家世子进去了卫府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被人赶出来了。
……十七能赶储涧出去,但是却没法用同样的方式对滇南王妃。
她生怕滇南王妃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旁的事,忙岔开了话题,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了上来,娘娘生辰安康。
今日虽已经听了许多吉祥话,但滇南王妃仍因这一句笑开了眼。
看着眼前的十七,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已经故去多年的好友站在自己面前温柔道,凌羽,生辰快乐。
旁边滇南王瞧见她有些恍惚的神色,暗中轻咳一声,成功换来了滇南王妃暗中的一个白眼,但滇南王妃也因此从刚刚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轻轻拍了拍十七的手,好孩子,你先去后面歇一会儿。
说罢,因着方才对滇南王的不满还在,连带着储涧也被她瞪了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储涧无奈,暗中冲着十七眨了眨了眼,以示求救。
明知晓他有法子应对,但十七在他装得有些可怜兮兮的目光下,仍是忍不住开口道,娘娘,我想同世子——她还未说完,滇南王妃便已经露出了一副我明白的笑来,反而让十七没法说下去了。
瞧着十七先走,储涧忙跟了上去的身影,滇南王妃忍不住冲着另一边的滇南王挑眉道,也就阿瑜心软,不然你儿子找到老婆都难。
滇南王将茶盏放下,整日我儿子,我儿子,这难道就不是你儿子了?我就不能不想生吗?又被她呛了一下,滇南王也有些脑子发热,脱口而出,你不想生,难道是我一个人生的?这话一出,厅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滇南王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涌起了一阵烫意,竟一直没有找到反击的话。
反倒是滇南王在这话出口后便忍不住抚了抚额,满脑子的懊恼之意,但看见滇南王妃哑口无言的样子,顿时又觉得心里痛快了,主动开口找了个台阶,咳咳,今日的茶倒是不错。
滇南王妃扫了他一眼,什么今日的茶,这茶明明就是府中冬日常用的茶,一直都没有换过。
……往日滇南王妃很少在府中设宴,但这次生辰却是很多人来祝寿。
毕竟照着目前云京和滇南这局势来看,现在若是还不来滇南王府表忠心,还要待到何时?十七名义上是滇南王妃请来帮忙料理些事情的,但实际上,在场的夫人们也都明白,这是滇南王妃特意给卫府里这位姑娘造势呢。
满厅的夫人姑娘中,唯独十七坐在了滇南王妃的旁边。
有看得通透的夫人笑着道,这乍一看,娘娘和卫姑娘倒像是母女两个一样。
滇南王妃闻言,眼里笑意更浓,但表面上却是叹了一口气,唉,我倒是想认阿瑜做个干女儿呢,但这府里他还有人不同意呢。
一句话,便将关键的两点挑了个明白,第一,她很喜欢十七;第二,世子也很喜欢十七。
众夫人眼色转了转,还是适才那位夫人开口道,娘娘也莫要叹气了,这虽不能是干女儿,但也不比干女儿差不是?做了儿媳,往后也是一家人。
这话一落,有应声附和的,也有假笑着打着哈哈的,滇南王妃扫了一眼,虽未说话,但却明显默认了这话的。
过了会儿,滇南王妃才重起了其他的话头,她看了看在场的年轻姑娘们道,院里的那些梅花都开了,让阿瑜带着你们去瞧瞧,这离着用膳可还差一会儿呢,不必在这里干坐着等。
几乎整个滇南能数得上名号的闺秀们都在这里了,顿时,便响起了一阵谢谢王妃娘娘的声音。
见十七也跟着站起了身子,滇南王妃将人拉住,当着众人的面轻声嘱咐了两句,别累着了,若有什么事,让人来喊我就行了。
带着一群姑娘们参观园子能遇见什么事?这不是说是十七听的,这是说给在场的旁人们听的。
十七轻声回应,我知晓了。
……滇南的人早就知晓了十七的存在,但滇南王府今年十月份向着卫府提亲一事,才算是真正将十七放到了明面上来。
早已不知有多少闺秀对她好奇,但可惜的是十七往日很少去参加各种宴席,是以在场的有不少人这才算是第一次见到十七。
在初进了滇南王妃的待客厅时,便已有不少人被她的眉眼惊艳住,此刻滇南王妃不在,众人也少了许多压力,到了院子里,哪有几人是认真看花的,都明里暗中冲着十七瞧。
十七是习武之人,怎可能察觉不到,但也只当不知晓,她声音清凌凌的,和这冬日的梅花甚是相配,这一带都是白梅,那边还有几株红梅……旁人摸不清她的脾气,忍了一会了,到底有人先忍不住了,试探道,卫姑娘平日爱做些什么?看看书,练练剑。
滇南的女儿家们大都也会学些武艺,能骑马打猎,但一般也不会太过于深研此道,是以旁人便只以为十七口中的练练剑也如同她们那般,有个鹅蛋脸的姑娘当即欢快接道,那等到春日到了,倒是可以约着卫姑娘一起去南山打猎去。
这个姑娘姓燕,名唤燕晴儿,说起来和滇南王妃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长姐嫁的是滇南王妃的侄子,来之前,燕晴儿的母亲便嘱咐过她要和十七亲近。
她在这一群人算是年龄最小的,过了年满打满算才十五,十七曾见过她一面,闻言便点了点头,好。
她话音刚落,便另有一位湖蓝色衣衫的姑娘开口道,从前倒是从未见过卫姑娘,不知卫姑娘是在哪里长大的?适才在客厅里时十七便觉得她有些面熟,此刻一听她开口,顿时想起了自己的那股的熟悉感从哪里而来了。
这位姑娘眉眼间和那位原夫人可不就是有六七分像么?就是不知是原家几姑娘了。
她脸色不变,只礼貌回应道,我从前是在云京长大的,去年才回了滇南。
这样啊,原来卫姑娘在云京还有亲人?这次十七还未说话,燕晴儿先一顿抢白道,原姐姐怎么对什么都好奇,谁家的亲戚都非得在滇南不成,我家还有亲戚在临朝水呢!她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说这话几乎可以归到童言无忌上去,旁人都比她要大了两三岁去,倒是不好和她计较。
见原家姑娘被她这一通呛红了脸,十七主动开口递了个台阶,原姑娘今日头上那枝蝴蝶簪子倒是好看。
旁人中虽也有想看戏的人,但见十七如此了,也都主动开始递话,但谁也没想到,原书宜闻言后却撇了撇嘴,瞅了一眼十七的发间的钗饰,反正比不上你的。
莫说旁人,就连十七都因她这话中的耿直愣了一瞬。
见别人都不说话,原书宜反倒先不满了,你们看什么看,你们头上有哪一只比得上她的?众人被她带偏了,目光竟都忍不住暗中向着十七的头上打量了眼。
虽说初见时都已经暗中瞧了不知多少眼,但每次总是能被这位卫姑娘的容色吸引去了重点,其他的反倒还真没有仔细看过,如今再一细看,众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重新掂量了下滇南王妃对这位准儿媳的欢喜程度。
且不说那簪子,只说这浑身上下,哪一样不是稀罕物?见旁人的心思都跟着跑偏了,十七眨了眨眼,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只继续带着人在园子里走,那边还有一处暖房,各位可要去看看?她话还未说完时,余光便瞧见那位原姑娘似是又有话要说,果不其然,下一瞬,原书宜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经又响起了,谁府里没有暖房?若她是略带些心机的挑衅也便罢了,但这么小半日下来,十七算是看清楚了,这位原姑娘倒也不是对她不满,而是单纯的嘴欠,见着谁说话都要上去怼上一两句。
你若和她计较,她反而听不出来,若不和她计较,她便还有些洋洋得意。
连燕晴儿最后都没了脾气,悄悄附在十七耳边压着声音道,卫姑娘别理会她就好了,她就是缺了一根筋,人其实也没坏心思的。
这倒也是的,方才在转角处,有位姑娘脚下滑了下,险些跌倒,还是这位原姑娘及时将人扶住了。
十七暗暗心累地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那位原姑娘却忽又瞧见了旁的新奇东西,咦,这里怎么有只猫?十七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原书宜便已经快速上前了几步,试图用手去摸一下。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被吓得收回了手。
十七过去看了眼,幸好没有真的抓伤。
这只猫是她和储涧一同上山时捡到的,如今才刚刚六七个月大,便已经成了滇南王府的一霸了。
它一向认人,虽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也不允许生人摸它。
猫咪一见到了十七,便主动上前蹭了蹭十七的鞋子,十七还未有动作,一旁被吓得退后了几步的原书宜便先开口了,你别怪它,是我先没问问你便去主动碰它的。
十七默了默,看向冲自己撒娇的猫咪。
——自己本也没打算怪它吧?但直到听见她嗯了声,原书宜紧紧盯着她的目光才放松了些。
园子还没逛完,滇南王妃身边的嬷嬷便寻来了,卫姑娘,王妃有事找您呢,您先过去吧,这儿老奴陪着。
十七初时还未觉得奇怪,但走了几步便感觉到了不对,果真,才刚刚过了回廊,便瞧见储涧正含笑等着她。
眼看人脚下顿了顿,转头就要回去,储涧忙跟了几步将人拉住了,将手中的暖炉递到十七手里,别走,我同母妃说过了的。
见十七眼中还不大信的样子,储涧无奈叹气,不信我,母妃身边的嬷嬷你也不信?……虽然十七走了,但原书宜却还没消停下来,某些人可收敛收敛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斤两,竟想着做世子妃的白日梦去了。
这话一落,有几个姑娘眼中一急就要呛回去,偏偏原书宜嘴比旁人都要快,我可没点名道姓说是谁,谁要是应了谁就是心虚。
她站的位置本就比旁人都靠前些,此刻向着回廊的位置扬了扬下巴,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做梦!众人随着她的示意向着回廊中看去,隐约可以窥见其中的一两分情形。
女子侧脸恬静,手中捧着暖炉,男子则垂眸帮她理着披风的兜帽,男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女子不满,但转瞬间眼中又盈满了笑意。
男子见她笑,也跟着弯了唇角。
郎才女貌,也便是如此了。
众人都看痴了一瞬,心中却也清醒了许多。
另外一边,十七喝了口热茶,也说起了原书宜,这姑娘性子倒也是奇特。
储涧想了想,回道,这位应是源恒的亲妹妹。
见十七面露惊讶,储涧笑了笑,不信?十七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不信,只是没想到而已,毕竟源恒的性子稳重有礼,和这位原姑娘实在不像。
储涧怕她还想着回去带着那群姑娘逛园子,大冷天的,她就是愿意,他也不想她因为此事累着了,便索性将多讲了几句原家的事,原夫人共有三个亲生的孩子,源恒除这个妹妹外,还曾有一个姐姐……说是曾,便是这个姐姐如今已经去世了。
事情倒也没那么复杂,原夫人是个势力的人,当初逼着自己的大女儿原书嘉联姻到了顾家,但顾家的公子却不是个良人,在成亲前便已经先有了若干妾室,原书嘉在成亲后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后面不堪提出了和离,却硬生生被原夫人以命威逼不准,后来悬梁自尽了。
而原家家主,在这个过程中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到了好处便罢了。
后来,源恒要去顾家为长姐讨回公道,被原家家主和原夫人派人拦住,源恒自那以后便和原家决裂了。
至于原书宜,还是当初源恒求到了原家族长的面前,才将她交给了原家的三夫人抚养。
原家三夫人十七倒是知晓,今日在厅中坐在左边中间位置的那位面如满月的夫人便是。
听完后,十七面上也露出了些可惜。
即使滇南和云京相比已是好上了许多,但在这个世道中,一个女子一生中的大事还是在父亲母亲的手中掌控着。
若是同赵宝娇徐清露这般有一双真心疼爱自己的阿爹阿娘便是幸事,但若是遇到了原夫人和原家家主这般的,那便是足足后半辈子的苦难了。
见她神色间有几分低落,储涧虽想开解她,但亦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能转而先提起了旁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二妞?十七顿了下,她只遇见过一个叫二妞的,便是当时从安顺回云京去的船上的那个长工的女儿。
一个会在她上船时拉着她问姐姐有糖吗的小女孩。
她有些不敢相信,但储涧却已经用眼神肯定了她的猜测,且继续道,你还记得自己丢入神女江底的包袱吗?几乎是瞬间,十七便已经明白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不是二妞,也不是包袱,而是她的剑。
她曾丢在神女江底的那把剑。
那把剑不是暗卫营的,亦不是太子府的,而是她很久之前偶然得到的。
虽是一把没有名姓的剑,但是却是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剑。
如今长生虽仍在她床前挂着,十七偶尔练剑时也会用用,但总归都不是她的那一把。
她也曾找过工匠师傅试图重铸一把,但每每总觉得不大顺手。
当初你丢下的包袱被涂老大重新捞了起来,那把剑本是也交给了涂老大保管,但后面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东西便又到了长工手中……他说得如此平淡,但其中寻找的周折却绝非这么只言片语能说得清的。
——我的剑丢了。
——会找回来的。
他从未负过对她说得每一句话。
却还在此刻对她道,其实,我后面总是后悔,为何当初下船时没有把剑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