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天色也逐渐明朗了起来, 细碎阳光洒落在回廊中,十七看着光斑在地上跳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宁静。
看着在一旁坐着的储涧, 十七忽然想, 这大概就是岁月静好吧。
她抬起手,但才刚刚动了动指尖, 储涧便已经先一步牵住了她。
即使捧了这么久的暖炉,十七的手也仍是没有他的手那样热, 但慢慢的, 便被一点点染上了他手心的温度。
……滇南王妃的生辰过后,递到十七手中的各种帖子陡然间多了起来。
但十七只赴了燕晴儿的几次约, 其他的都以最近脱不开身推脱了。
旁人倒是也能理解, 毕竟眼看着亲事将近,她的确应是忙不过来的。
但实际上,卫府中, 十七缓缓将手中医书翻了一页, 不经意往旁边看时,却发现储涧已经又睡着了。
自家好好的床不睡,每日跑到卫府来睡在椅子上?十七眉头微拧,索性将手中的书放在了一旁,放轻了步子向着储涧靠近。
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且滇南今年的冬日比往年还都要冷,外面已经接连下了一夜的雪,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屋中虽说烧了炭,但十七不喜欢太过闷的空气, 是以待屋中暖和了之后便将炭火熄了, 此刻虽暖意仍在, 却是已经消散去了大半。
十七从一旁取了一件厚实的毯子过来,小心从一旁盖在了他身上。
起身时,却突然发现他有根细碎的睫毛掉落在眼角,在白皙的皮肤上甚是明显。
十七脚下顿了下,总觉得不大顺眼,便随着自己的心意再次俯下了身来,试图用指尖将其勾掉。
只是她还没碰到呢,便看见储涧的睫羽轻颤了下。
十七疑惑,怎么不继续装睡了?储涧虽未立刻睁开眼,但是因着十七呼吸扫过他的脸上,让他睫毛忍不住又连连颤了两下,语气中满是无奈,这样我怎么忍得住?她早在盖毯子时便知晓他应是已经有了几分清醒的意识,只是见他不动,便只当他还想继续睡,此刻听他声音里半点睡意也无,便也没了顾忌,轻声道,别动。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从眼角一触便已经离开了。
但十七才刚站直了身子,便对上储涧略有些失望的眼神。
她滞了下,许是这一阵子和储涧相处的时间太多,竟第一时间明白了他失望的原因,忍不住脱口而出,世子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四目相对,储涧先笑开了,含着几分戏谑,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十七转身重新拿起了医书,闻言淡淡道,我不想知道。
储涧起身过来将她手中的医书抽走,别看了,看久了伤眼。
十七斜了他一眼,你还是继续睡觉去吧。
说罢,伸手就要去捞被储涧拿走的医书。
转眼间而已,两人手下便已经过了十余招。
十七擅长用剑,如今在剑术一道上已经比储涧高出一筹,但近身功夫上却仍是略有些逊色。
更何况,如今两人的姿势是十七坐在椅子上,处于相对来说更不方便的位置。
几次三番探手都被他巧妙躲过,十七也并不急躁,只一边试探,一边找寻他的漏洞——然后,手上速度陡然加快,储涧被她的动作迷惑住,注意力也跟着全部放在十七的手上,然而下一瞬,脚腕处便被十七灵巧勾住,一个用力,待储涧反应过来时,已经站不稳了身子。
十七将医书拿到手中,赶在他扑在椅子上之前,想要从他胳膊下的空隙中抽出身来,但才刚动,便突然发现自己的衣角夹在了椅缝中。
迟疑这一下的功夫,她便已经被储涧拦住了去路。
然后两个人一起倒在了椅子上。
储涧及时用胳膊撑在了椅子两侧,才没有压在十七身上,然后在十七松了一口气的目光中,突然冲着十七笑了笑。
一股不妙的预感传来,十七望着他欲松开的手,立马抢先道,世子说得对,看久了伤眼。
她眉眼间一派认真,但储涧却仍是无动于衷,十七再接再厉,世子这么弯着腰不累吗?储涧答得很快,不累。
十七默了默,继续开口,储涧哥哥这么弯着腰不累么?储涧很想继续没有反应,但十七却突然微微抬了抬头,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样一来,十七的鼻尖便像是已经碰到了他的鼻尖。
偏偏她还故意在这时开口,嗯?只一个音而已,便足以勾出了他心里的一大片妄想。
储涧没由来脑中空白了一瞬,忍不住想顺着她的意思来。
但是他才刚张了张口,声音便卡在了嗓子尖上,然后转瞬化成了止不住的笑声。
十七早已趁机从椅子上起了身来,还有空闲将衣摆都理了理。
冲着被点了笑穴的储涧扬了扬手中的医术,书名正是《穴位经脉图注》。
十七出去时,正逢上阿袖过来,阿袖听见房间里储涧的笑声,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小声问十七,姑娘,世子怎么了?十七回头扫了一眼阖上的房门,随意道,许是开心吧。
虽然这笑声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劲,但姑娘是不会说谎的。
阿袖歪了歪脑袋,心中疑惑,就是不知世子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了。
……今年即使是年关时节雪也未曾停过,十天里倒是有五天都在下雪。
眼看着年关一过,十七的亲事就已经近在眼前了,十七自己倒是没什么感受,但是储涧和卫怀瑾二人就多多少少都有点异常。
储涧时常和她说着话说着话便突然冒出来一句十七,我们要成亲了,说这话时还一定附带着有点难以置信的语气,第一次听到时十七还同他一样有些感慨,但耐不住后面储涧说了一次又一次。
十七每每听得烦了时,便会遗憾,为何滇南没有云京那样成亲前不准见面的规矩呢?除此之外,她有次在储涧的书房里意外发现了一本小册子,里面竟还记述了他们的成亲时间倒计时,以及成亲前的各项事宜,详细到了那日他扶着自己下轿子时要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十七看得惊讶,追问他这难道还有什么根据不成,储涧一本正经道,我听别人说,若是先迈左脚,来生便还能遇见。
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十七疑惑。
储涧不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边提笔在那本小册子上又添了几笔,一边回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骗人!他明明一向都是不信什么往生之说的。
但他的神色太认真了,以至于让十七忍不住继续问道,若是那天迈错了脚怎么办?储涧抬眸扫了她一眼,若是先迈右脚,来生也能遇见。
啊?十七愣了下,这又是什么说法?储涧淡定道,这是我的说法。
无论迈那只脚,我们来生都应该遇见,然后继续相爱。
十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直接将那本小册子糊在了他脸上。
至于卫怀瑾的异常,便体现在经常会看着十七发呆,比如用膳的时候,一起散步消食的时候,甚至是兄妹二人互相切磋的时候。
有那么一两次,十七都要睡了,突然隐隐之间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出了院门一看,果真卫怀瑾还未睡觉,而是在院门口无目的的徘徊。
十七甚至怀疑,自己院门口的石砖这些时日都被自家阿兄的鞋底磨平了不少。
卫怀瑾如此,本来很正常的阿袖也被他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
阿袖本来也还算冷静的,跟着陈英一起学算账时偶尔也会有偷个小懒的时候,但现在却每每天还没亮便向着陈英那里跑,学了大半天的算账回来后,还操心十七成亲的大事小事,最后一个没留神,自己先累倒了。
眼看着她人都起了热还要挣扎着起床来忙活,十七忙将人按住了,眉头紧紧皱起一起,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她本是担心阿袖再这样下去将身子都累得亏损了,却没想到,这话不知是何处碰了阿袖的伤心事,当场便哭了出来。
她一哭,倒将十七也弄得手足无措起来,别哭了,到底是遇着了何事,你先说出来。
在十七鼓励的目光下,阿袖才哽咽着将缘由说了出来,姑娘往后到了王府后,身边有更多的丫鬟了,会不会就亲近我了?十七:……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
且若是真论起来,阿袖其实也不算她的丫鬟,她曾是世子府的人,如今到了滇南,也理应是滇南王府的人。
但若是这话说出来,这丫头指定哭得更厉害。
十七缓了缓,安慰道,不会的。
阿袖用泪眼看着她,犹犹豫豫半晌,才小声开口道,姑娘得保证一下。
十七,……我保证,即使到了滇南王府,阿袖也是我最亲近的丫鬟。
见阿袖终于愿意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病了,十七本以为这就结束了,结果阿袖退了热的第二天又是天还没亮便起床去了陈英那里。
十七不用自己动手绣嫁衣这些,其他的事情也都有旁人去操心,但这些时日却也着实体验了一把心累是什么感觉。
就这样,时间终于到了三月。
十七睁开眼时,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这难以言说的待嫁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滇南王府的世子成亲,整个滇南城都跟着焕然一新。
毕竟若论财大气粗,谁还能比得过滇南王府去?滇南城作为滇南最富庶的城池,周边根本没有乞丐难民,施粥不成,滇南王府便索性将城外的官道都整修了一遍,又出资将附近一带的民居都修葺了一遍……至于城内,已是一片红。
红灯笼,红毯子,连小孩子的头上都别着红花朵。
妆发娘子是滇南王妃找的,早在前一日便住在了卫府中,此刻见十七沐浴完出来后,便忙拿起了银梳子过来要为十七盘发。
阿袖端了一碗银耳羹拦在她面前,还未开口先湿了眼眶,姑娘,先吃点东西吧?十七这些日子也算是找到了如何应对阿袖的眼泪的办法,一边将银耳羹接过来,一边道,掉眼泪可是不吉祥的。
果真,阿袖一听了这话,忙用帕子将那点湿意沾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时辰还吃东西是不合规矩的,但妆发娘子早在过来之前,便先后被滇南王妃和储涧都嘱咐过,万事都要以十七为重,是以这会儿也不敢说什么,只静静等着十七吃完了才重新过来给她盘发。
她一动,旁边搭手的婆子们也都忙活了起来,一时间,往日里还算宽敞的房间里竟有种站不开脚的感觉。
十七余光看了一会,不明白她们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比如,那位银发的老婆婆,刚刚仔细将一个琉璃瓶子从西边架上捧到了东边架子上,但才半盏茶功夫不到,便见她又将那个瓶子捧了回去。
妆容只到一半时,便足以惊艳了满屋人。
及至妆容既成时,妆发娘子已是先愣住了。
未上妆时,她便觉得这位卫姑娘眉眼可真看好。
如今上了妆,她才知晓什么叫淡妆浓抹总相宜。
卫家也没有旁的族人了,便请了燕家的老太太来给十七抿发。
老太太今年已经七十余岁,但精神却仍是很好,接过喜梳来,在十七已经盘好的发上一边虚虚碰了几下,一边又说了遍吉祥的话。
直到拜过阿爹阿娘的灵牌后盖上喜帕时,十七才生出了几分不舍来。
她虽只在卫府生活了两年,却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
卫怀瑾背着十七出门时,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有掉头回去的冲动。
旁观的人中也没人敢催促,最后还是燕家老太太开了口,卫家郎君,莫要耽搁了良辰!十七安心地将头靠在他背上,轻声道,阿兄。
卫怀瑾应了一声嗯,十七便忍不住微微勾了下唇角,我没事,就是想喊一下阿兄。
轿子内,一旁放着一个匣子,里面有阿娘留给她的那些书信,还有阿爹曾经刻给她的桃符,十七指尖轻轻拂过,春日的风吹进来了些许,似乎比昨日又暖了些。
下了轿子时,储涧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无声牵了牵十七的手。
十七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储涧压低了些的声音,小心脚下…………没人敢真来闹洞房,但却是有不少人借着几分酒意跟在储涧身后过来要瞧上一瞧的。
储涧自己身上也有几份酒味,虽有许多人在,但十七仍是能清晰地辨别出哪个是他的脚步声。
喜秤轻轻挑开,一室人都跟着静了一静。
这满屋亮堂的红色,都比过新娘子的一个抬眸。
不知是谁嚷了一声,怪道世子都无心饮酒呢!十七抬眸向着发声处看去,却被储涧挡住了视线,只准看我。
他的眸中含着滚烫的热意,十七忍不住失神了刹那,再回神时,满屋子的人已不知何时都散去了。
饮下合卺酒,储涧陪着十七又用了些膳,阿袖过来说热水已经备好了,十七动身过去时,储涧有些想要也跟着过去的冲动,然后被十七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装作委屈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十七沐浴回来时,储涧早已沐浴完等着她了。
她一踏进来对上储涧的目光时,便有种要不还是再多洗一会儿的冲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储涧身上的温度隔着衣衫燃到了她身上来。
红烛昏罗帐。
她眉梢眼尾都染上了红意,让储涧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十七记不清最后储涧胡闹了几通,只记得她先耐不住了后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因为窗户帐子都紧紧闭着的缘故,十七一时没法辨别是什么时辰了。
她浑身都有点酸痛,眼睛也沉重有些睁不开。
储涧从背后将人拥紧了些,下巴在十七头顶蹭了蹭,含糊道,再睡一会儿。
十七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残留着半分理智去琢磨,储涧继续道,父王母妃那里来传过话了,不必过去的。
是这件事么?十七勉强睁了睁眼,开口时嗓子已经有些沙哑,我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储涧低头吻了吻十七的头发,顺着她道,什么事?十七愣愣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她今早没练剑!她下意识就要起床穿衣去练剑,但才刚坐起了身子便被人一把捞了回去,要么睡觉,要么咱们做点其他的事?十七:……对上储涧炯炯的目光,她立马闭上了眼睛,选择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