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确有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 但是也算不上累。
和卫怀瑾一起在军营用过晚膳后,十七又亲自看了看卫怀瑾胳膊上的伤口,确认恢复的不错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胳膊上的伤说起来也算是意外。
自从临朝水两岸戒备逐渐森严后, 往日的渔民也被禁止下水捕鱼, 为了让渔民不至于陷入困境中,便由着朝廷发了些补贴银两, 有手艺的还可以在军营里伙房等位置打个下手谋生。
前些日子,一小童从城内偷偷跑到伙房去寻他爹爹, 正撞上了两岸动武, 流箭乱飞,卫怀瑾便是为了救那小童时被箭射中了胳膊。
射得不深, 但位置有些蹊跷, 是以才这么些时日了还没彻底恢复。
用完晚膳后,十七本是想要直接在军营住下,但卫怀瑾不放心, 且总觉得军营里环境也太粗糙了些, 无奈之下,十七只得继续住进上次在花朝城住的那个小院子中。
临走前,十七瞧见临朝水水面上到了这会儿都还是灯火通明,几艘大船停在上面,有扬着云京的旗帜的,也有扬着滇南旗帜的。
卫怀瑾见十七看向那里,解释道,云京派来谈判的大臣前两日便已经到了,约莫也就这几日就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说到这里, 卫怀瑾面上也有些感慨, 尽早谈完也好, 这样两岸的渔民们也便可以重新恢复从前的日子了。
十七跟着点了点头,倒是有些好奇,阿兄可知云京派来的是哪位大臣?姓竹,不过听说跟着过来的还有位世子。
姓竹?十七将这个姓氏在脑子里打了个转,一时之间倒时想不起云京什么时候有个竹姓的世家。
也许这位竹的大臣并非世家出身,而是这两年的朝中新秀吧。
至于卫怀瑾口中所说的世子,十七倒是略微想了想便猜到了是谁。
若真有位世子跟来了,那十之八九应是储随了,只是不知他跟过来干什么。
……回到城中,十七洗漱后时辰还早,便散着长发在灯下坐定,取出纸笔来打算给储涧写信。
——她来之前,储涧不知和她说过多少遍,一定要写信回去。
只是抬起笔后却又不知晓该写什么,墨都要凝住了纸上仍是一片空白。
外面不知发生了何事,隐隐有喧闹声传来,十七便索性先将纸笔放下,换了衣裳打算出去散散步。
滇南的四月已经有人开始换上了夏衫,但在花朝城这里,晚间穿着春衫都还带着些冷意。
她压了压披风的兜帽,挡住了大半的晚风,走出这边的巷子,才发现街道上竟还是人来人往。
问过人才得知,原来是她来的巧了,正赶上了花朝城每月一次的夜市。
夜市上,连小孩子们都还没有入睡,表演戏法的人群圈子处时不时便传来他们欢喜的惊叫声,十七抬头看过去一眼,一簇火苗正从圈子正中央猛得喷出,下一瞬便是阵阵的叫好声。
在这一刹那,十七几乎是下意识向着旁边看了一眼。
她身边是悠闲经过的路人,热情叫卖着的摊贩,熙熙攘攘,但是没有储涧的身影。
十七愣了一瞬,接着便忍不住感到有些好笑。
往常会被他吵得有些厌烦,如今他不在,自己竟还不习惯了。
她忽然想到了给储涧的信上要写什么。
就写今晚她在夜市上看到的这一切,她见过了,便想让他也知晓。
……花朝城内某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见人要外出,曹公公忙要嘱咐人过来打灯照明,但被眼前人一个眼风扫过,便立马不敢动了,脸上小心陪着笑,殿——主子,这天都黑了——所以,咱就别在这时候出去了,不然这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但眼前人明显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脚下未停直接向着外面而去。
曹公公如何敢拦人,只得在心里叫苦。
殿下暗中亲自来了临朝水不稀奇,但竹太尉和平康王世子可都在花期城里呢,殿下却执意先来了临朝水南岸来。
纵使知晓这四周定是布满了暗卫,曹公公这颗心也一刻也没有放松过,这才两天不到,便整个人都变得憔悴了许多。
毕竟这边可都是滇南王的地方了,殿下万一在这边出了什么事,自己可也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想到过来前,连竹太尉都拦不住殿下,曹公公在心里忍不住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怕人真走远了自己跟不上,他也不敢继续耽搁,忙先进去取了件厚衣裳便追了上去。
他追上时,储沉步子已经迈入了街市中。
曹公公被街上的灯光晃了下眼,却没半点心思欣赏,依他看,这花朝城的夜市虽的确有几分稀奇,但那岸的花期城内它也有啊,何必冒着这么大风险到了这边看?这万一要被人认出来了——哎呦,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对比他变来变去的神色,一旁的十四相对来说就显得沉稳许多。
一句话也不说,储沉走,她便走,储沉停,她便停。
这夜市的确没有几分看头。
储沉打眼扫过,眼底闪过一丝厌倦。
何处何时的街市都是一个模样。
但他也不知为何,在院子中听见外面的喧闹声中,便下意识向着外面看了一眼。
就如同很久之前被困在安顺时,每次外面响起街市的热闹声时,便有人对他说,殿下,你听外面。
曹公公见他站定了步子不再继续向前走,忙见缝插针上前压着声音道,主子,可是要回去了?见储沉虽然未开口,但脚下却明显是要回去的意思,曹公公心下一喜,忙伸手小心拦着人群,免得有人过来撞着了。
但就在这时,几步之外的小摊子边上传来一道女子声音,老板,这个还有么?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储沉便已经转头看去。
那女子容颜被披风兜帽挡得严严实实,本是连身形都看不出半分,但这夜市中却恰巧起了一阵风,将那女子风帽吹开了点,隐约有几分侧颜露了出来。
储沉身形都跟着晃了晃,难以抑制心中震惊,几乎是脱口而出,十七!十七手中捏着一枚手心大小的软陶猫咪,因看这形制应是有一对才对,便多问了老板一句,谁知老板自己也记不清了,忙低头去带来的箱子中翻找,十七便在这摊子前多等了一会儿。
街市上虽然喧闹,但人向来对自己的名字都会多些敏感。
是以一听到十七两个字,她便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尚未找到着落点,但却足以让别人来看清她。
纵使隔着不断流动的人群,储沉目光中却仍是紧紧地锁在她身上。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心里一直空缺的那块到底是什么了。
他就知道的,那些骸骨定不会是她的,不然他日日对着那些骸骨说话,她怎么会忍心一次都没有入过自己的梦。
上天终于对他仁慈了一回。
该属于他的,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会回到他手里。
他如今什么都有了,不用顾忌什么太后,也不用再去顾忌朝臣,她回来了,他可以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然后做自己的皇后。
她不会也没关系的,自己可以慢慢教她。
她那样聪慧,一定可以学得会。
在这几步远的距离中,储沉感觉自己每一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到过自己这样急促的心跳声,而现在,曾经唯一一个让自己乱了心跳的人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指间带着些微微地颤抖,想要碰一碰她眉梢真实的温度。
不然,他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十七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但也只是惊讶了一瞬便化成了平静,见人离自己越来越近,暗中皱了下眉头,正要向后退开一步时,身后陡然传来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护到了一旁。
她抬眸看去,忍不住怔愣了一瞬,你怎么来了?听到她的声音,储涧牵着她的那只手默默又紧了些,但却并未立即应她。
他另一只手中持着顺手从陈从腰间抽出来的利剑,剑锋正对着储沉,望见储沉还凝滞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时,眸子中寒光渐浓,声音也如同冰霜般,太子殿下,是想要对臣的妻子做什么?在他亮剑的一瞬,跟在储沉身边的暗卫也跟着陡然显了身形。
瞬间,以几人为中心,周围都布满了森森剑光。
在这里突然见到本应死去的滇南王世子,曹公公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他下意识向着自家太子殿下的脸上看去,但是却并未发现半点惊讶。
他愣了下,忍不住怀疑,殿下难道是早就知晓了滇南王世子没死?储沉从前的确是有几分怀疑储涧没死,但也只是怀疑而已。
直到刚刚看见十七时,他才确信储涧应该也没死。
不过,现在他没有心思理会这件事情。
将储涧刚刚口中的话反复在唇齿间琢磨了几遍,储沉到底还是没能忍住眼中对这话感到荒唐的笑意,再开口时已是带上了几分讥讽,你的妻子?许久不见,世子也会痴人说梦了。
话落,他便不在看向储涧,只慢慢移到了储涧身后半步的十七身上。
看见她熟悉的眉眼,储沉无论时眼眸还是声音都跟着柔和了下来,十七,过来。
一息,两息,三息——十七的步子仍是一动未动。
像是几年前,云京狩猎的那个夜里,他主动伸手去牵她,也没能等到她回应。
但这次,储沉的眸子却并未转凉,只仍是维持着柔和,轻轻重复了一遍,十七,到孤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