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出征, 让本来就不平静的长安更加人心惶惶。
这时候皇后娘娘自掏腰包,以冯家的名义,捐赠了好些金银珠宝,钱财直接送到了工部和户部去, 说是用来抚慰难民。
国母体恤民情, 一时间城内众人满是好评。
皇后娘娘此举一出, 城中各位夫人小姐也纷纷坐不住了,都赞皇后心系百姓,各家各户连夜翻了箱笼,找出一些值钱的家当,说是出一些绵薄之力。
此事却又犯了难, 皇后娘娘是直接让人送去的工部和户部, 可各家的零碎东西,却不能如此效仿, 募捐少了个牵头的人。
皇后娘娘这时便下旨,说大将军府上少夫人出身名门,又贤良淑德,此事便交由她来操办。
先有大将军出征为民打仗,皇后娘娘这时候下旨后自然没人有异议。
各家各户遣了府上下人来送东西, 也有的夫人闲来无事,便会亲自走一遭。
最先来的是张婉,兵部尚书家的少夫人, 她带着庄家小姐庄夕文,捐赠整整齐齐放了一辆马车。
徐云蓁和张婉本就是手帕之交, 亲自到了府门口迎接, 见到来人不免喜上眉梢。
两人手挽着手十分亲昵, 张婉上下打量了徐云蓁几眼:怎么瞧着又瘦了些?没等答话, 她便自顾自道:近来你们府上事多,长嫂如母,你难免操心些。
徐云蓁点点头,朝庄夕文打趣道:你看你嫂嫂,变着法儿地在夸你呢!庄夕文掩唇笑笑不语,徐云蓁便朝春迎道:你让人去将大小姐请来,就说庄小姐一人无趣,让她来作伴。
张婉这会儿便低声道:你家二弟呢?出府去了?他在院子里躺着呢,出去跑一趟伤口又裂了,这会儿起不来床。
张婉笑:大少爷回来了,他能治住你家二弟。
她微颦了眉头,朝徐云蓁道:对了,上回你是不是带你二弟和刘家那大小姐见过面?户部侍郎家的姑娘?刘惠然?是,就是她。
我们是一道从皇庄回来的,刘夫人给了我们好些糕点路上解闷,那刘家大小姐还和夕文一起坐了马车。
徐云蓁不知她要说什么,便没吭声侧耳听着。
张婉声音压得低低的:刘夫人知道我俩熟识,便朝我倒苦水,说惠然中意你家二弟,可你家二弟看起来是没那意思。
徐云蓁想起来那日几人在茶馆里喝茶,刘惠然眼里有人,孟行章却散漫懈怠,一瞧就是没有看对眼。
她解释道:我就是个牵线的,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家二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的便强求不来。
张婉认同这意思:就是听说惠然她茶不思饭不想,刘夫人没脸去找你,又碰上地动更是耽误了,便想托我问问你,你家二弟可有中意的姑娘?好让惠然死了这条心。
徐云蓁倒被这话问得犯了难:我倒是没听说二弟有喜欢的姑娘……当真?不妥不妥,下回我让行风好好问问他,都这个年纪了,还不成婚成何体统。
张婉又捏了捏她的手:话我是带到了,你得上心。
一行人到了厅堂,女婢们端上来瓜果茶水,待几人坐定后,徐云蓁便只留了几个心腹近前伺候。
张婉呷了一口茶水才开口问:皇后娘娘怎么把这差事交给你了?按理说,孟家和冯家的过节颇深,孟行章刚刚才伤了冯詹易,按皇后娘娘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举动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云蓁眼眸微沉:此事原本是我的提议,家爹说要让冯家出出血,便有了这一出。
张婉啧了一声:这样一来,皇后还顺手推舟得了个贤惠端庄的名声。
徐云蓁倒不计较这些,不过此次新梁扰乱大周边境,而皇上和冯家,却没有要将冯詹易的婚事终止的意思。
虽说圣旨已下,可毕竟那位是新梁的公主。
徐云蓁想到这便问道:兵部的粮草备了多少?不多,拨了好些去户部,救难民还来不及。
庄夕文本来在一旁安静听着,这会儿缓缓开口:新梁只是扰乱边境,怎么就要派大将军去呢?新梁过于猖狂,要是大将军不出马,周边邻国又该如何看待此事?徐云蓁叹了一口气,牵一发而动全身。
昨日爹爹回来,说是瞧着皇上的样子,并不慌张。
庄夕文说着有些脊背发凉,说句大不逆的话,此事就该绑了那位殿下一并送去边境。
庄夕文是大家闺秀,又自小聪慧过人,她向来在世家小姐中都是一副姐姐的模样,提起此事,却觉得有些荒唐。
爹爹是兵部尚书,近来大小事务压在肩上,愁得都白了发,而皇上作为一国之君不为所动,挑着这时候下了罪己诏,还让他赢了个好名声。
张婉看了一眼四周,还是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口:好了夕文,这话可不是你我能说的。
徐云蓁却不以为然:无妨,这是我孟府。
话音刚落,便听得小丫头的声音:少夫人,二小姐来了!徐云蓁和张婉对视一眼,她没记得自己叫了孟怜玉来。
让她进来吧。
孟怜玉打扮妥帖,步伐沉稳内敛,嘴角永远都挂着一抹笑意,她进屋便朝几人行礼,端的是大家之风。
不知道庄少夫人和庄姐姐在,怜玉鲁莽了,等嫂嫂得空了,我再来吧。
徐云蓁朝她招手,道:无碍的,都是自己人,你找嫂嫂有何事?孟怜玉也不扭捏,便道:姨娘一时走不开,让我来问问嫂嫂,府上下人的冬衣是不是可以找人做上了。
姨娘有心,此事我已经和春迎提过。
孟怜玉顿了顿又道:姨娘还说,募捐一事咱们也得出一份儿力。
她正说着,萍儿便将手里拎着的一只妆奁呈了上来。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嫂嫂莫要嫌弃。
徐云蓁当即便道:说什么嫌弃不嫌弃?我们是一家人,嫂嫂从库中已经拿了东西,姨娘又何苦见外。
你快拿回去吧,让姨娘自己留着穿戴。
张婉见此也劝:你嫂嫂说得对,你还未出嫁,这些钗饰留着另有用处。
孟怜玉被这么一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双手交付在身前,低垂着眸子的样子十分哀怜,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
徐云蓁轻轻皱了眉,想着自己是不是说话太直白,便又道:你姐姐还有你二哥,都没有拿私房银子出来的道理。
眼看着孟怜玉鼻尖有些微红,张婉便赶紧道:罢了罢了,也是她们母女的一份心意,你又何必如此,下回再补偿便是。
徐云蓁被这么一打岔,觉得心口堵得慌,也不再多说什么:那便先留着吧。
你倒是来得巧,正好你庄姐姐一人无趣,要不然你带着夕文去逛逛花园子?如同方才和张婉说的话,有些是不能让孟怜玉听的。
庄夕文也听出来了这意思,便率先起身:好啊,我上回来将军府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正好怜玉妹妹带我四处走走。
孟怜玉将手缩了缩,藏在衣袖中,不让人发觉她的手指尖都在发抖。
是,嫂嫂。
两个姑娘带着女婢携手出了屋子,徐云蓁赶紧捧着热茶喝了几口,这才舒坦了些。
张婉琢磨着孟怜玉的意思,也有些不解:各家按各户,你们府上又没分房,哪有庶出出头的道理?要是按这样算,传出去了还以为孟家亏待她们母女,这妆奁拿了不是,不拿也不是,就像是有人伸手来打你一巴掌,你还得把脸给送过去。
徐云蓁有一种吃了苍蝇还要努力往下咽的感觉,膈应得很。
我终于明白了,从前闻秋为何总是和她不对付。
张婉轻声咳了咳:我也算是见识了,你家这二姑娘,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精。
两人默了默,门外又想起来女婢的喊声:少夫人,大小姐到了。
孟闻秋进屋没看见庄夕文,有些疑惑:嫂嫂不是让我来和庄小姐作伴么?徐云蓁抚了扶额头:怜玉先来一步,便让她带着去走一走了。
两人不是走的同一条路,便恰好错过了。
孟闻秋身穿着梅色云雾烟罗裙,眉间点了花钿,是一朵细小的梅花,被本来就白皙的皮肤,使之更加明艳动人,头上的红宝石流苏发簪熠熠生辉,便是张婉作为女子见了都不免多看两眼。
闻秋,过来给我瞧瞧。
孟闻秋朝张婉走近,唇边露出一抹淡笑,眉目间婉转如水:见过张姐姐。
张婉从头上的发簪到脚上的绣鞋,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底是藏不住的欢喜:你这模样倒比从前还要出尘许多。
她说着又回头朝徐云蓁道:也不知道你家这大小姐,今后会便宜了哪个男儿。
徐云蓁却表情一滞,想起来当初太后娘娘有意撮合方珩舟和妹妹的事来,她抬眼看了一眼孟闻秋,见她神色如常,才道:急什么,她爹爹和兄长都还舍不得。
张婉附和道:的确,要是我也舍不得,你可得好好给闻秋相看,可不能随意许个人嫁了。
徐云蓁轻拍她的胳膊:哪里用得着你来说?我这个做嫂嫂的,还能落了你的口舌!你不如也上上心,替我家闻秋留意着,要是有合适的男儿,就把画像递上来我瞧瞧。
张婉也跟着笑起来:你打主意还打到了我身上,我家夕文都没许人,等会得说我胳膊肘朝外拐了。
气氛松快了些,孟闻秋虽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过听到孟怜玉,便能猜到三分。
她咬了下唇,忽然想起来什么。
-夜里,孟怜玉迟迟不睡,连钗环都未卸下。
呆坐了一会儿后,她让萍儿给她拿了一件靛色披风,往吴氏的屋子去了。
吴氏此时正要睡下,见到孟怜玉神色慌张,便问道:怎么了?孟怜玉将下人都屏退,双手捏着吴氏的手腕,故作轻松道:姨娘,爹爹书房的钥匙是不是在你这里?吴氏下意识缩了缩手:在我这里,怜玉你想做什么?姨娘,你不用紧张,我就是想去书房拿一样东西。
本来孟怜玉没想和吴氏交代,可这钥匙吴氏向来宝贝得紧,从来都是贴身放着。
吴氏直觉不对劲,她摇了摇头:怜玉,你知道的,你爹书房有两把钥匙,其中一把在我这放着,是他信任我,我不能随意给你。
孟怜玉眼底瞬间有些失望:姨娘,他不是信任你,是因为知道你善良本分,又从来都没有歪心思。
姨娘,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才是母女,你总是不替我着想。
吴氏见孟怜玉有些不耐,甚至脸上藏着些急迫,便问道:你要拿你爹什么东西?孟怜玉附耳嘀咕了两句,吴氏险些把她推开,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低声喊道:怜玉!我做此事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姨娘,姨娘若是不愿意,那今后便看着怜玉被她们嫁进不喜欢的人家,就这么郁郁寡欢地过一辈子。
孟怜玉脸色苍白,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吴氏小心翼翼地:姨娘只想你平安顺遂!姨娘,我不想要平安顺遂,我想要荣华富贵。
孟怜玉说着从袖口里拿出来一把匕首,她抵着自己的脖颈,神色淡然,人总归是要一死的,姨娘,你想今日看着我死在这里么?吴氏彻底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掉,她用手撑住绵软的身子:怜玉,你是姨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姨娘没有一日不希望你好。
你要真是为我好,便去把东西拿给我,姨娘。
吴氏只觉心如刀绞:可你这是在害你爹!害整个孟家!姨娘,我不会害爹爹,更不会害孟家,爹爹不是君是臣,辅佐哪一位君王又有什么区别?孟怜玉神情冷漠,嘴里吐出的话一字字都扎在吴氏心上:更何况我们母女在府上可有可无,他们可曾有一人为我们打算过,姨娘,我现在有机会为自己筹谋,你为何要拦我?吴氏有些冷静下来,问道:那你可曾想过后果,若是……没有若是,姨娘,方珩舟死了,他死得一文不值。
从前我还想过,他要是能看上我,我这辈子也算能飞上枝头了,可我是个庶女,他瞧不上我。
他现在死了,却也为我铺了路,今后我一定会去坟前给他烧一炷香。
孟怜玉见吴氏不为所动,匕首朝自己的方向轻轻送了送,细嫩的脖颈瞬间流出一丝血迹。
吴氏捂着嘴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她哑着嗓子道:你别做傻事,姨娘明日一早便去拿。
不,就今日,就现在去。
吴氏浑身都在发抖,她咬紧了牙齿,在孟怜玉期待的眼神里,道:好,我去。
-第二日一早,孟怜玉带着萍儿匆匆往城北去了。
城北边有一处桑林,林间有一凉亭,坐着一位风华正茂的男子,男子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任见谁都是一副深情的模样。
孟怜玉赶到的时候,江逸亭见了便问:东西拿到了么?殿下,你就不问问我?江逸亭轻咳一声,脸上又浮现了温柔的神色:怜玉近来可好?孟怜玉坐在石凳上,微风拂过脸颊,吹起一缕发丝,她脸上有写倔强,不答反问:殿下许我的话,可还记得?自然记得,一字不差都记在心中。
孟怜玉还是不放心:那殿下要是反悔,我又该如何自处?江逸亭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又顺着额头往下有意无意地轻抚:我又怎么会反悔?你是将军府二小姐,而我现在不过是小小质子,便是宫中太监都能对我甩脸子,我记得怜玉的恩情,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孟怜玉盯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才道:拿到手了,你如何打算的。
江逸亭明显神情激动,也少了一些防备:一半给新梁,一半我自己留着,算是有个退路。
孟怜玉点点头:此话倒是没错,可你敢保证,新梁会买你的账?怜玉,有了这东西我就能作为和他们谈判的筹码,即便我那好二弟阴险狡诈,可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城防图,便只能信我。
不管是我二弟,或者是皇上,还有你爹,都是我们这棋盘里的棋子,最后只要我们齐心,坐收渔翁之利的是我们。
江逸亭将今后的事描述得十分生动,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孟怜玉又道:你要是变心,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她的声音娇弱,说出来的话却是赤.裸.果的威胁,她自认为和江逸亭有些感情,但比起利益来一文不值。
更何况,江逸亭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要是利用自己,今后两人便都不要想好过。
江逸亭心底有些不耐,却面上不显:你放心,我们同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绑在一起同生共死。
孟怜玉勾起唇角,不知是嘲讽还是真的在笑,她拿出来一个布包,递给江逸亭: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此物你可验过真假?孟怜玉皱眉:我姨娘亲手从我爹书房里拿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她迟疑一瞬又道:你在怀疑我?江逸亭摇摇头:不是怀疑你,而是你府上众人,你爹并不是莽夫,这么重要的东西轻易到手,我自然要留一个心眼。
孟怜玉却对他的说辞十分不满:轻易?她扯开一点衣襟,露出还未愈合的伤口:殿下看看,这是我威胁我姨娘的证据。
若不是如此,我姨娘又怎么肯?江逸亭最后那一点儿怀疑也被打消了,他瞬间换上了一幅疼惜的神情:你吃苦了,怜玉。
孟怜玉紧了紧衣裳,道:殿下知道便好,此事你知我知还有我姨娘知,我冒着砍头的大罪做了此事,你心底应当有杆秤在。
江逸亭站起身,双臂将孟怜玉轻轻围住,下巴抵在她的头上: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快了,很快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孟怜玉埋着头,闷闷道:殿下,咱们也该柳暗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