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双走后,陶靖衣抬手, 将面纱的带子在脑后系好, 一转身, 却发现同门们俱是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便是当初合力排挤她的那几名少女,也躲闪着她的目光, 不敢与她对视。
陶靖衣回到原地坐下, 继续休息。
气氛逐渐恢复正常。
哎, 原来方才那位就是洗剑阁的小师叔。
有人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他是镇南王世子,钟爱武学,才跑到洗剑阁来的。
他看起来比大师兄还年轻。
谁叫人家地位高,阁主也只配做他的师兄。
他与段飞白齐名耶,你们觉得他和段飞白哪个厉害?当然是‘琴剑双绝’厉害!我看不一定, 搁在以前,肯定是段飞白厉害, 如今的段飞白……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听到段飞白的名字,陶靖衣的身体不由自主得僵了一下, 忍不住凝神细听起来。
你们没听说吗?半年前红枫山庄的那桩变故……八卦者压低了声音, 毕竟这件事牵扯到人偶山庄。
提到人偶山庄,大家又不由得叹气。
人偶山庄这几年行事越来越嚣张跋扈,江湖各大门派都笼罩在人偶山庄的阴影下,行事小心翼翼,就怕自己哪一天成为下一个红枫山庄。
可怜红颜薄命, 喜事变丧事。
听说苏大小姐死后,段少侠就沉迷鬼神之说,四处招揽方士,试图召回爱妻的亡灵。
说到此处,众人一阵唏嘘,便是陶靖衣也呆了一呆,面颊覆上一层雪色。
好在有面纱遮挡,无人察觉出她的异常。
她只听闻段飞白做了天山派的掌门,没听闻他沉迷鬼神之事。
她想起当年段飞白假扮风临止,扒出她真正的身份,虽然记不起那夜她到底抖出多少秘密,但从段飞白沉迷鬼神一事来看,他大抵知晓她是灵魂附身,也就是古人所认为的借尸还魂,否则成亲那夜,他也不会问出你是谁,从何而来这样的问题。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猜出,她并非这个世界里的人。
时间到了,起来,继续跑。
就在陶靖衣蹙眉沉思时,阮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众人沿着山道继续跑。
十圈下来,天色已经暗沉。
陶靖衣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地往望月阁走。
望月阁内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陶靖衣从院中的井里打了一盆凉水,将身上的脏衣服换掉,简单的梳洗一遍后,舒服得躺倒在床上。
累了一天,脑袋一沾枕头,黑暗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陶靖衣睡得香甜。
砰砰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窗门,那声音不绝于耳,想要忽视根本不可能。
陶靖衣气恼地翻了个身,从床上爬起来,揉着双眼打开窗户。
窗外一轮皎月,皎月下立着一名少年,少年身着玉色罗衫,腰间悬剑,眉目间镀上如霜月华,分外俊秀。
小师叔。
陶靖衣惊讶唤道。
少年微微颔首,面上似有几分不好意思,启唇道:小师侄,今日是我的不对,我来给你赔罪了。
今日的事?什么事……陶靖衣掩嘴打了个呵欠,一副倦怠的模样,眯起双眼看他。
段无双一怔,准备了一肚子道歉的话,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出口。
就在这时,陶靖衣的肚子适时地响起一阵咕咕声,这一声咕咕叫把她的瞌睡虫瞬时赶跑了。
她揉了揉肚子,问:小师叔,身上可带了吃的?跑完十圈后她实在太累,连晚饭都没兴趣吃,这会儿睡了一觉,倒是感觉极饿。
段无双在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一把核桃。
他将核桃塞入陶靖衣手中,道:你等着,我很快回来。
说着,身影消失在窗前。
陶靖衣捧着他给的核桃,坐回桌边,手握成拳头,将核桃一个个敲开。
等一把核桃都进了她的肚子,屋外忽然飘来一阵极为浓郁的香气。
陶靖衣眼睛一亮,打开屋门,奔了出去。
果不其然,院子里不知何时已升起一堆火,段无双坐在火堆前,拿着折扇轻扇火苗。
火上烤得不知是何物,滋滋地冒着油,一阵阵肉香直往陶靖衣的鼻腔里钻。
好香,好香。
陶靖衣用手招着香气,连连感叹。
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是谁烤的。
段无双合起折扇。
陶靖衣在段无双身边坐下,嗅着空气里的肉香:没想到堂堂世子爷,还有这等手艺。
段无双撕下一块肉,递给她,得意地说道:尝尝。
陶靖衣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反正段无双已经瞧过她的脸,她出门时也就没有戴面纱。
她拿着肉片便往口中送,边吃边夸赞了几句。
段无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被她夸得一阵轻飘飘的。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有肉怎能没有美酒,这里装的自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琼浆玉液。
陶靖衣盯着酒囊,一阵心动。
反正现在她身着洗剑阁,倒不必像在红枫山庄时那般时时刻刻警惕。
她没忍住,浅尝了一口。
酒水甘冽,入口绵长,仿佛连骨头都跟着醉了。
陶靖衣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再撒点盐。
段无双将烤肉翻转过来的时候,陶靖衣道。
这样够吗?再撒一点……够了,够了……段无双手巧,烤出来的肉喷香软烂,不油不腻。
到最后,竟有大半都入了陶靖衣的肚子。
既然他是来赔罪的,陶靖衣便心安理得受着。
酒酣时,段无双忍不住问道: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陶靖衣想到他的好手艺,借着醉意,编了一段身世凄苦的瞎话。
没想到那段无双居然也信了,握着她的手说道:小师侄,你放心,既入了这洗剑阁,以后有师叔罩着你,谁敢笑话你的脸,师叔第一个揍他。
小师叔,你真是好人。
陶靖衣热泪盈眶,我这一生,唯有两个心愿,第一,便是时时能吃到小师叔这般好手艺的美食。
段无双揉揉她的脑袋:那我便天天做给你吃。
第二个心愿呢?第二个……陶靖衣睁着迷蒙的双眼,眼中水光盈盈,粉拳紧握,龇了龇一口贝齿,锤爆段飞白的狗头!段无双:……你醉了,小师侄。
段无双神色复杂地说道。
锤爆段飞白狗头!陶靖衣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睛倒在了他的怀里。
现在就给你锤,好不好……良久之后,段无双歪了歪脑袋,轻声说道。
两个酒鬼在院子里絮絮叨叨大半夜,屋中的东方玥睁开眼,披衣下床,走到井边,打了一桶凉水,尽数泼在东倒西歪的二人身上。
下雨了!下雨了!陶靖衣猛地站起来,起身就跑,砰的一声撞进东方玥的怀里。
陶靖衣揉了揉额头,抬起头来,跌入视线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东方玥冷声道:别闹了,明日还要继续训练,早点睡。
段无双一手支着脑袋,歪躺在地上,抬手拂去额前水珠,笑道:东方师侄,我一直很好奇,你整日绷着一张脸,不累吗?东方玥淡淡道:也请小师叔早日回去歇息,莫要带坏新弟子。
陶靖衣想起自己还贴着半张假脸,唯恐这一泼,将假脸泼没了,连忙往屋中跑去。
幸好这张脸是防水的,并未露出丝毫端倪。
接下来在洗剑阁的日子无非就是跑跑步。
一个月跑下来,陶靖衣发现自己的身形轻盈了不少。
一个月后,东方玥在研武院内正式传授大家入门剑法。
这套入门剑法叫做燕杀,讲求的便是身轻如燕,到了正式修习剑法时,大家才理解东方玥的苦心。
陶靖衣因为有基础,修习得很快,但因她这具身体曾经受过伤,废了根基,修习剑法倒是可以,若是再练高深一点的内功,却十分困难。
东方玥也将此事告诉了她。
陶靖衣并不难过,反正她早就不奢求能成为顶尖高手。
她这辈子的愿望很简单,那就是吃好喝好,开开心心活到老。
如果再遇到段飞白,争取锤爆他的狗头,锤完就跑,叫他一辈子咬牙切齿。
山中岁月短,转眼又过去了半个月。
刚从研武院出来的陶靖衣,抱着衣服,踏着满地的月色往后山走去。
后山有一处清泉,正适合沐浴。
暑气还未散尽,空气里残留着闷热,即便是在山中,一路走来,也出了一身热汗。
陶靖衣将衣服放在一块干净的山石上,蹲在水边,拿手捧着凉水往身上泼了泼,热气才散了不少。
月色清亮,罩在水中波光粼粼。
岸边生着郁郁葱葱的林木,阴影罩下来,一片漆黑,看得不甚分明。
陶靖衣站起身来,四处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又蹲下来,对着水面,缓缓地将右脸的面具一点点撕扯下来。
这面具不透气,贴着脸颊紧巴巴的,十分不好受。
为了保险起见,她睡觉都是戴着这张假脸的,平日里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敢将面具撕下来,清洗一下脸颊。
这泉水清凉透骨,四处又无人,陶靖衣没忍住,便撕下面具透个气。
她并不知道,在树影笼罩的地方,一名少年坐在泉水中。
他背靠着一块矗立的山壁,双目微合,似在闭目养神。
陶靖衣的脚步声从岸边传来时,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底划过凌厉之色,直到陶靖衣的身影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这凌厉之色才渐渐褪去,转为温和。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忽然出现在月色里的少女。
少女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
她蹲在岸边,双手伸入水波,舀起泉水往身上泼。
夏日的衣衫本就单薄,经泉水一浸,更是透明了几分,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她很警惕,四处张望,观察有没有人。
可他的武功比她高,只要他收敛自己的气息,莫说陶靖衣,便是东方玥也未必能察觉。
陶靖衣如他所料,没有发现他。
她又蹲回水边,犹豫一阵,抬手,从右脸撕下一物。
他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张人/皮面具,只有半张脸,制作者的心血几乎都凝在这半张脸。
但从少年的角度来看,制作者的技艺一般,如果是他,他绝不会只做出半张脸。
真正的易容,精绝之处在于连眼睛都能伪装,而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