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昏黄的灯,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陶靖衣用手支着下巴, 如小鸡啄米般, 脑袋一点一点着, 每次快要挨到桌面时, 又猛地抬起头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灯油在一点点的耗尽, 纸也一张张的堆满字……在陶靖衣的脑袋再一次垂下去前, 段飞白放下笔, 屈指弹出一道指风,落在她的睡穴上。
陶靖衣往桌子上趴去。
段飞白伸出手,垫在桌子上,这样一来,陶靖衣就倒在了他的怀中。
段飞白抱着她,垂眸盯着她映在灯光里的脸颊。
他是故意的。
客栈中的安神香是他点的, 他知道一旦被东方玥抓住,他们就会被关在一起罚抄门规。
只要能和她独处, 抄这些门规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他是个胆小鬼, 至今也只敢顶着段无双的脸, 在她面前晃悠。
他不知道,恢复段飞白的身份后,她还会不会这样对他笑。
他不敢赌。
他只能卑微又贪婪的用这种方式靠近她。
段飞白低头,合眸,在陶靖衣的额头印下深深的一吻。
陶靖衣这一觉睡到天亮, 桌上的油灯已经燃尽,天光从窗户中漏进来,罩在段飞白的面颊上。
砚台里的墨已耗尽,在他的面前摞着两沓厚厚的纸,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工整的字。
陶靖衣揉揉眼睛,面露歉意:对不起,小师叔,我睡着了。
觉得困的话,再回去补一觉。
段飞白神色温柔地说道。
东方玥翻着面前两沓厚厚的纸时,陶靖衣因为心虚,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反观段飞白,却是神色镇定,满腔的自信。
东方玥翻得很仔细,一页一页地看过去,照他这个仔细程度,哪怕错一个字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陶靖衣指着段飞白用左手写的那沓门规,低声道:大师兄,这是我的。
东方玥的眼底透出赞赏之色:字迹温和端正,不错。
陶靖衣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段飞白看着她,一脸笑吟吟的:那么请问东方师侄,我写的如何?笔锋气势虽足,却过于锋芒外露,稍显浮躁。
段飞白眼底笑意更深。
陶靖衣自是知道他在拿东方玥找乐子,连忙对他使眼色,可别玩着玩着就翻车了。
东方玥此人心细如毛,只怕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等他反应过来,倒霉得还是他们。
幸好东方玥并未深究,他抬起头来,对二人道:这回放过你们,下不为例。
保证下不为例!陶靖衣拍着胸脯道。
知道了。
段飞白无聊地掏了掏耳朵。
再过一个月,就是夏明渊所说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每五年举行一次,秦盟主自十五年前在武林大会中脱颖而出,至今已经连任三届。
今年的武林大会在君子山举办,秦盟主有意选出年轻俊秀接替自己的盟主之位,因此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的江湖侠士参加。
这张英雄帖很快就送到了洗剑阁。
既是广邀天下的青年才俊,作为天山派掌门的段飞白,自然会出席这次武林大会,而且还是作为武林盟主的热门人选出席的。
他号称琴剑双绝,据闻一琴一剑从不离身,也就是说,这次出席武林大会,他一定会带着他的琴和剑。
若是要偷他的琴和剑,这是最好的机会。
陶靖衣作为新弟子,而且在入门考核中还未取得前三的成绩,想要代表洗剑阁参加这次武林大会,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她权衡再三,决定找小师叔,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一向神通广大的小师叔,这次却对她说道:参加武林大会的名额,阁主已全权交给东方玥拟定,我也没有办法。
东方师侄倒是一直对你另眼相待,不如你找他说说情。
小师叔的语气有些许酸溜溜。
陶靖衣蹙起眉头,要是东方玥真那么好说话,她就不必来找小师叔了。
陶陶怎么会想着参加武林大会,莫不是也想去一展拳脚?他知道她躲在洗剑阁,是为避着自己的仇家。
这次武林大会,不用打听也该知晓,她的这个仇家一定会参加,她却主动要求出席,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这回连段飞白也摸不清她的想法了。
听闻武林大会齐聚天下英雄,我自是想一睹他们的风采。
陶靖衣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皓月当空,月色如霜,望月阁内灯火通明。
时间还早,这个时候东方玥一般还在书房里看书。
陶靖衣捧着一碟子红豆糕,敲开东方玥的屋门。
看见是她,东方玥略显惊讶:这么晚了,有事?我给大师兄送些夜宵。
陶靖衣将糕点放在他跟前。
东方玥颔首:师妹有心了。
陶靖衣放下糕点后,却没走。
东方玥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陶靖衣眉眼弯弯,讨好地笑道:我陪大师兄看书,大师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东方玥一怔,道:不必,你回去歇着罢。
我替大师兄磨墨。
陶靖衣拿起墨锭。
东方玥无奈,也没管她,铺开一张纸,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紫毫。
陶靖衣偷瞟一眼,小声道:大师兄可是在拟参加武林大会的名单?嗯。
东方玥淡淡应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陷入沉思中。
不知大师兄心中可有了人选?参选的名单,一般分为陪侍和参会者,陪侍,顾名思义是陪同伺候,而参会者则是直接参加武林盟主的角逐,要求更高一些。
东方玥拿笔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陶靖衣放下墨锭,指了指自己:大师兄瞧我如何。
不等东方玥开口,陶靖衣开始列举起自己的好处,我会洗衣、铺床、叠被子、做饭,武功虽然不济,但给大师兄当个护卫绰绰有余,大师兄不如选我做陪侍,我保证不给洗剑阁丢脸。
东方玥将笔放了下来:为何想参加武林大会?你要知道,这次武林大会不止洗剑阁会出席,就连天山派也……大师兄?陶靖衣心中一凛,不明白东方玥为何提起天山派,他的样子像是知道自己的忌讳。
你来洗剑阁的第一天,我便已经认出你。
即便你蒙着面纱,将自己扮丑,但我相信,若那个人见着你,也会如我一般,一眼就能将你认出。
既然千辛万苦进入洗剑阁躲着他,为何又要将自己暴露在他的面前?东方玥语出惊人。
陶靖衣满心满眼都是惊讶,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清楚了吗?还是坚持要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过了一会儿,东方玥又问道。
从第一天起,他就认出陶靖衣便是红枫山庄之变中死去的苏夕颜,不管她是怎么活过来的,既然已经改名换姓获得新生,他便没有揭破她,反而因当年在龙泉客栈的一箭,对她心存几分愧疚,让她入了望月阁,暗中庇护她,也算是偿他当年的亏欠。
但是他和段飞白一样想不通,明明她对段飞白避之不及,为何执意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
陶靖衣脑海中转了许多念头,挥之不去的始终是回家二字,她深吸一口气,颔首:想清楚了,请大师兄行个方便。
东方玥再次拿起笔,这次在名单上添了陶靖衣三个字。
谢谢大师兄!陶靖衣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一时激动不已,捏起小拳头,绕到东方玥身后,大师兄,你辛苦了,我替你捶背。
谁知东方玥跟触电似的,猛地站起来,撞到桌角,啪的一声,连桌上的墨都给打翻了。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是极为不适应,扭过头去,隐藏着自己的狼狈,疾声说道:不必了,师妹。
陶靖衣虽打着盗取琴剑的主意,死皮赖脸地跟着洗剑阁一众俊秀参加武林大会,可真到了君子山,却又踌躇起来,连设在大堂的晚宴都没敢参加。
这次晚宴齐聚各派精英,以段飞白的名气,定会成为众人的焦点。
陶靖衣就算去了,恐怕也没办法近他的身。
暮色一点点笼罩下来,山庄内,灯笼次第亮起,不多时,浩瀚长空中升起一轮皎月。
皎月的清辉洒落在莫离山庄的每个角落,屋子的窗户半开着,陶靖衣坐在窗前,浑身沐浴着清冷月色。
一阵叩门声响起,陶靖衣回神,转头问:谁?陶姑娘,小的是给您送晚饭的。
进来。
屋门被人推开,一名少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身后屋门合上。
陶靖衣对上他的眸光,惊讶道:夏明渊,怎么是你?我说过,我会想办法混进来的,怎么,没骗你吧。
少年面露得色,将手中饭食放下。
你怎么混进来的?这么大的山庄,这么多张嘴,总要吃饭的吧,我不过花了点钱,就混进了厨房。
夏明渊压低了声音,皱皱眉,本来想下点药,不过想想,这里高手如云,哪里瞒得过他们,就算了。
快点吃吧,吃饱好办事。
陶靖衣走到桌前,拿起筷子。
夏明渊行至窗边,将窗门合上,小声道:我已经打听到了,段飞白就住在揽月小筑,他们这会儿在大厅里喝酒,我去看过了,他的琴和剑都没带在身边,一定是放在揽月小筑了。
陶靖衣扒了几口饭,将碗放下,起身道:走。
夏明渊说得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既不用跟段飞白撞上,还能偷到琴剑。
至于取血,先拿到东西再说吧。
二人借着树影的遮掩,一路偷偷摸摸到了揽月小筑。
各门各派都齐聚前院,这个时候的揽月小筑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倒是非常方便他们行事。
这次天山派来的人不多,段飞白是天山派掌门,住的自然是最好的房间。
就这间了。
夏明渊道。
门上锁着一把铜锁,陶靖衣拨了拨,道:没有钥匙,怎么办?看这是什么。
夏明渊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串钥匙。
你从哪弄这么多钥匙?陶靖衣惊讶。
有钱能使鬼推磨。
夏明渊从一串钥匙中找到自己要的那把,弯身开锁,我花了点钱,找莫离山庄的管事买的备用钥匙。
陶靖衣脸黑了一黑。
果然到了哪里,都是有钱能办事。
两人说话间,咔哒一声,铜锁被捅开了。
陶靖衣和夏明渊闪身进入屋内,将屋门合起。
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没过多久,一盏烛火在眼前亮起,原来是夏明渊将桌子上的残烛给点亮了。
没多少时间,快点找吧。
他说。
陶靖衣颔首,转身在屋子里搜寻。
段飞白的那把桐木琴很大,放在屋子里的话,应该很显眼,他的剑平常就藏在琴身里,找到了琴,也能找到剑。
她先是摸到了床边,掀开被子,翻了一翻,琴是没翻到,倒是让她从枕头底下翻出了一根断裂的桃木簪子。
这桃木簪子的断成两截,断口处参差不齐,泛着暗红的色泽。
陶靖衣将这根簪子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只觉得有些眼熟。
应该是个半成品,还没雕完,式样倒是和段飞白送给苏夕颜的那根相似。
床上有吗?夏明渊在她身后问。
陶靖衣回神,将簪子重新塞回枕头下,摇头:没有。
奇怪,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有。
夏明渊疑惑道。
柜子看过了吗?陶靖衣道。
屋子里只有一个柜子,贴着墙放的,柜子上了锁。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柜子上,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柜子了。
柜子上的锁自然是没有备用钥匙的,陶靖衣拿出匕首,手中凝着一股内力,用力朝着锁斩下。
有人来了,快走。
夏明渊忽然道,说完转身朝着窗户跑去。
这个时候想要从正门出去,已然不可能。
陶靖衣也往窗户边跑去。
窗户下方是一条河,噗通一声,夏明渊跳进了河里,水花四溅中,他的身影消失无踪。
陶靖衣站在窗台前,犹豫了。
她不会水。
下方的河水在夜色里看来黑漆漆的,不知深浅。
就是她这一犹豫,屋门猛地被人推开。
陶靖衣抬头,与站在门边的段飞白目光对上,一时间僵住,竟忘记了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