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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2025-03-22 08:35:44

花向晚一觉醒来,灵北便抱着一大堆文牒走了进来,忙道:少主,这是今天的菜谱,您再核对一遍……这是今日坐席位置,您再看看……这是今日各处人手安排……花向晚听着,点头将文牒拉过来,一一核对。

等做完这些,她起身,去盯了细节。

到了黄昏开席,合欢宫几万弟子齐聚广场,高阶弟子在大殿,低阶弟子露天开宴。

花向晚站在高处,看着灯火绚烂的合欢宫盛景,神色平静。

后来合欢宫再没有过这种盛况,宗门凋零,虽为三宫,但弟子不过几千,甚至还比不上阴阳宗、巫蛊宗这样的大宗门。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琴吟雨由萧闻风搀扶着走进来,见花向晚站在大殿长廊,有些奇怪:阿晚不进去吗?师兄,师姐,花向晚笑着回头,我不是在等大家吗?你们先入座。

你也别太忙,琴吟雨走上前来,给花向晚整理了一下衣服,神色温柔,身体为重,今晚少喝些酒。

知道。

花向晚说着,转头看旁边萧闻风:大师兄,带师姐进去吧。

萧闻风点点头,扶着琴吟雨,进门之前,又看了一眼花向晚,只道:若明日还没有谢长寂的消息,我出去找。

花向晚一愣,随后便笑了起来,萧闻风惯来是这样的,虽然话说得不多,却会把每个人都放在心里。

她点了点头,只道:谢师兄。

合欢宫内门弟子一共一百零三人,基本都在元婴期以上,这也是合欢宫的未来和支柱。

这些人陆陆续续进了大殿,还有二十人留在外宫,领着人巡查守卫,要等夜里换班才能过来。

人都来得差不多,程望秀才姗姗而来,花向晚看了他一眼,挑眉道:二师兄,你也来得太晚了。

嗨,程望秀摆手,还不是秦云裳话多。

她不是被轮到边境去守关了吗,现下和我说感觉不太对,问她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就拖着我说话。

说着,程望秀似乎想到什么,轻咳了一声:那个……宫主……什么时候出关你知道吗?做什么?花向晚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程望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和花向晚并肩站着,支支吾吾:就……鸣鸾宫这些年和咱们关系不好,那云裳每次都来得偷偷摸摸的,我和她也……也好几年了是吧,那现在狐眠都有着落了……我就想宫主出面,程望秀转头,朝着花向晚挤眉弄眼,帮我说说。

当初云裳还在合欢宫求学我就让你直接向我娘说,让她留下来,现在知道后悔了?花向晚瞥他一眼,程望秀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她那时候年纪还小,我……我不也是想让她多看看。

我活了几百岁,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过了,她见过几个人?程望秀说着,语气里带了些不安:要是和我早早在一起结成道侣,后面又见到了其他人,他低声嘀咕,还不如没在一起过呢。

现在她年纪也不大,花向晚听不明白,你又觉得可以了?那几年前我是这么想,现在……现在我改主意了,程望秀语气笃定,他转头看她,管她未来如何,我总得试试不是?花向晚听着,片刻后,她轻笑一声:行,等我娘出来,我同她说。

行嘞。

程望秀放下心来,摆手:那我走了。

程望秀进了大殿,花向晚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时候,便转头走了进去。

一进殿里,大家已经自己先热闹着开始聊起来。

高处坐着白竹悦,花向晚到她旁边下面一点的位置落座,让旁边人宣布宴席开始,白竹悦率先举酒,宣布了狐眠和秦悯生的婚讯,两人一起站起来朝众人行礼。

之后大家便轮流给两人祝酒,酒过三巡,狐眠站起来,高兴道:诸位,半年前我亲手酿了一批酒,就想着今日和大家伙一起喝了它!来!狐眠取了酒坛,同秦悯生一起上前,给所有人倒酒:来试试我的手艺。

众人不疑有他,花向晚坐在高处,看着狐眠高高兴兴给大家一碗一碗倒酒。

等到她面前时,琴吟雨开口:阿晚就不必了,她身上还有伤。

哟,狐眠笑起来,可惜了,你尝不到我手艺。

还是给一碗吧,花向晚端起酒碗,笑着开口,喝几口,无妨。

豪气!狐眠给她倒了酒,花向晚看着晶莹的酒水,面色平淡,等狐眠走后,她低头抿了一口。

二十一岁的时候,她不擅长用毒,可后来在药宗,跟着薛子丹学了许久,薛子丹的手艺,她一口就尝了出来。

极乐,不是毒,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酒。

只是对于修士而言太过烈性,会造成修士灵力运转不畅。

沈逸尘是顶尖的医者,薛子丹则是炼毒的天才。

用的不是毒,琴吟雨察觉不出来,倒也正常。

花向晚放下酒碗,看着大家热热闹闹,闹腾半夜,大家都醉得厉害,花向晚招呼弟子进来,把所有人扶着离开。

在场没喝酒的就她和琴吟雨,萧闻风醉得厉害,琴吟雨过去照看,花向晚便一个人提着灯,又去了冰河。

一切和记忆中没有两样,到了子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道天雷从天而降,直直劈在合欢宫最高的云浮塔上!花向晚母亲就在云浮塔闭关,这一下地动山摇,所有人仰头看去,随后就见天雷一道道劈下来!花向晚静静仰头看着天雷,身边是冰河下的沈逸尘相伴,没一会儿,琴吟雨便带着人跑了过来。

阿晚,琴吟雨轻喘着粗气,宫主突破,怕是要渡劫了。

嗯,花向晚点头,只道,让诸位师兄师姐去布阵,师父呢?白长老已经赶过去护法,但渡劫期的天雷……琴吟雨抿唇,我们怕也帮不了什么。

花染颜虽然不是魔主,却也是西境多年来的第一高手,碧血神君当年上位,也是在花染颜许可之下,两人从未正式交手。

她的天雷,合欢宫无人能帮,西境怕也没谁能做什么。

花向晚仰头看着云浮塔,白竹悦应该带着其他弟子赶到,开了结界之后,天雷的动静便不再影响旁边人。

琴吟雨见她平静,也受她感染,慢慢冷静下来。

等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师妹的引导下平复,她忍不住笑起来:去云莱这三年,你倒磨炼了不少。

花向晚听这话,转头看过去,琴吟雨眼中带了几分心疼:以前你师兄常说,你脾气太傲,没有受过什么打磨,日后继承合欢宫,怕你压不住。

如今在云莱,也不知你是遇到了什么,倒是有些少宫主的样子,宫主也就放心了。

人总会长大嘛。

花向晚轻笑:以前总是你们替我撑着,是我不懂事。

你不懂事,你大师兄其实也高兴。

琴吟雨摇摇头,面上温和,闻风以前同我说,盼着你懂事,但又希望你别懂事。

人一辈子,要长大总得付出代价。

花向晚听着琴吟雨的话,喉头微哽,她想说些什么,就感觉地面微微震动。

这种震动仿佛是大军来袭,琴吟雨直觉不对,随后就听城楼上传来鼓声。

这是召集弟子集结之声,花向晚立刻抬手划开传音玉牌,就听灵东急道:少主,十里之外,有大批魔兽朝着合欢宫过来了!有多少?花向晚冷静询问。

数不清,灵东语气急迫,至少十万。

听到这话,琴吟雨睁大了眼。

魔兽是在西境边境异族,他们没有人这样的神智,纯粹是兽类,但十分凶猛。

边境早就以大量法阵修筑高墙设防,而且层层关卡,如此多数量的魔兽,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直接来到合欢宫宫门十里之外?!让狐眠过去,将现在还清醒的弟子都召集起来,法修都到城楼上集结,体修全部到城外。

花向晚直接下令:我这就过来。

阿晚!听到花向晚的话,琴吟雨一把抓住她,急道:现下还清醒的弟子最多不过金丹期,你让他们直接去城门外他们不一定……琴吟雨不忍心将后面的话说出来,花向晚平静抬眼,只道:法修很难一下诛杀所有魔兽,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他们一旦靠近城墙,对法修是极大的威胁。

师姐,你现在想办法去叫醒醉了的师兄师姐,同时通知合欢宫后面主城的普通人立刻离开。

说完,花向晚便拉开琴吟雨的手,转身朝着城墙御剑过去。

一到城门,她便看见弟子已经结阵在城门前,法修在高处一派战列,远处兽群狂奔而来,越来越近,巨大的如鸟的兽类缓慢振翅,跟随着兽群而来。

狐眠安排好人,见花向晚过来,立刻道:沿路驻点弟子呢?就算边境的人不通知我们,我们自己的人呢?怎么一点通知都没有?!现下说这些没有意义。

花向晚从乾坤袋中将寻情抽了出来,狐眠一愣,就看花向晚冷静道:我带弟子守住城门,你保证城楼上弟子灵气不要用到枯竭,影响金丹运转。

说着,花向晚便往前去,狐眠一把抓住她,大喝:你回去!花向晚回头,就看狐眠似是反应过来:你是少宫主,你冲在最前面算什么事?去联系各宗各门,立刻求援。

花向晚不说话,狐眠甩出鞭子,情绪稍作镇定,认真道:我下去。

说着,她二话不说,从城楼上纵身跃下。

花向晚提着寻情,想起当年也是这样。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结果,所以她觉得狐眠说得没错,她当务之急是求援,是叫醒所有精锐弟子,是等待她母亲成功飞升,在前往上界之前,救合欢宫于水火。

那时候她充满希望,觉得有无数人能救她。

她抿紧唇,悄无声息捏起拳头,看着魔兽越来越近,眼看着到达法修能够攻击的范围,她立刻抬手,提高了声:动手!话音刚落,无数法阵瞬间展开,那些魔兽一头头狠狠撞在法阵之上,法阵中千万火球轰然而下,落到兽群后方炸开。

与此同时,飞在高空中的鸟兽朝着城楼俯冲而来,火焰从他们嘴中喷射横扫向整个合欢宫,花向晚身边高阶弟子足尖一点,便跃到高处,同那些飞兽打斗起来。

花向晚一面观察着局势,一面联系各宗。

面对这些没有神智的东西,法修守到清晨,终于还是有漏网之鱼冲破法阵,守在城门前的弟子立刻涌上,斩杀这些单独突破进来的兽类。

天一点点亮起来,一条白骨龙狠狠撞在结界之上,一瞬之间,结界裂开一条大缝,花向晚正要拔剑,就看一道法光从合欢宫后方猛地轰来,在白骨龙第二次袭击之前,将白骨龙猛地轰飞开去!法光落在结界之上,结界立刻被修补好,花向晚抬头看去,就见萧闻风立在高处,平静道:狐眠。

战场上厮杀着的狐眠回头,就看萧闻风看着她,声音微冷:你和阿晚回去找你二师姐,她有事要和你们商量,这里我来。

说着,萧闻风抬手一挥,滔天一般的火焰朝着兽群猛地袭去。

这是最精纯的三昧真火,只有修炼到顶尖的纯火系修士才能拥有,兽群瞬间哀嚎出声,萧闻风催促:走。

狐眠也不再停留,足尖一点跃上城门,同花向晚一起赶回后院。

灵北等在后面,见他们过来,便立刻领着她们去了大殿。

二师姐什么事?狐眠喘息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灵北抿唇摇头,什么都不说。

花向晚到什么都没问,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三人走到大殿,狐眠急急打开殿门,只是刚一打开,刀风迎面而来,狐眠尚未来得及闪躲,就被利刃猛地架在脖子上!狐眠惊得往后一退,抵在门上,就看程望秀举着双刀,神色中全是恨意。

二师兄?狐眠愣愣开口,花向晚走进门来,看着程望秀的动作,抬手按住他的刀,淡道:二师兄,先说事。

是不是你?!程望秀不理会花向晚,死死盯着狐眠,狐眠满脸茫然:什么?还装?!程望秀激动出声:是不是你在酒里……望秀!琴吟雨终于出声,叫住程望秀。

程望秀捏紧了刀,花向晚拉开他,可他就是盯着狐眠,狐眠满脸茫然,看了一眼大殿,就见所有内门弟子都在此处,有的还晕着,有的坐着打坐,花向晚转头看向琴吟雨,平静道:二师姐,怎么回事?昨晚吃的东西有毒。

琴吟雨声音微冷:现下所有内门弟子灵力无法运转,修为低的甚至还在昏迷。

阿晚,昨夜的饮食都是你负责。

是。

花向晚平静道:也都交给二师姐验过。

可狐眠的酒水我没验,你交给了药堂的弟子,什么理由?狐眠师姐酒水给得太晚,你怀着孕,我怕你辛苦。

花向晚垂下眼眸,说着这些话,她莫名觉得有些难受。

虽然她清楚知道,薛子丹的极乐,就算给琴吟雨验她也验不出来,可她却始终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琴吟雨验得出来呢?她怎么会觉得,狐眠给的,就一定没问题呢?你们是说酒有问题?狐眠终于听明白,她满脸震惊:不可能,这酒是我亲手所酿,是悯生交给我,我给你们到的,没有第三……话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旁边程望秀冷着声:秦悯生呢?狐眠呆呆回头,她看着面带嘲讽的程望秀,对方又问了一遍:秦悯生呢?狐眠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琴吟雨叫住她:不用找了,他不见了。

狐眠愣在原地,她下意识喃喃:不可能的……有什么不可能?听着狐眠的话,程望秀激动起来,外门弟子都没事,只有喝了你的酒的内门弟子出事,你还说不可能?!狐眠你瞎了眼!你是不是和他串通好了?你是不是为了个男人连师门都不要……我没有!狐眠猛地出声,她捏着拳头,一只眼微红,她盯着程望秀,只道:不可能是他,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她拿出传音玉牌,一次次传音。

而对方了无音讯。

只有断肠村坟头,一缕柔光,消无声息从突然中漂浮而出。

琴吟雨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只道:我叫你们过来,就是想和你们商议,现下我们有三条路。

其一,我帮着众位师兄弟妹恢复,但我不确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们能上就上,熬到救援,但,死伤不知。

其二,彻查此事,找到解药,再让内门弟子上去,等到救援。

这样一来,外门弟子……怕是死伤惨重。

最后一条路,琴吟雨看着众人,抿了抿唇,弃宫离开。

如果此时弃宫逃走,这里的内门弟子或许都能保全性命,但外门弟子绝对来不及逃脱,而花向晚母亲的天劫也必定被打扰,难以飞升,最重要的是,合欢宫之后,一座又一座凡人城池,必然遭难。

以这些兽类迁徙的速度,没有任何城池能够及时逃难。

在场众人没有说话,琴吟雨低下头:现下,宫主渡劫,白长老也在云浮塔上,另外三位长老在外,我和你们大师兄的意思是,你们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带着想走的弟子离开。

说着,琴吟雨抬头:你们意下如何?没有人应答,片刻后,程望秀直接道:师姐,我先去城楼了,你帮其他弟子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

琴吟雨看向旁边狐眠,狐眠稍稍冷静,她提着手中鞭子,咬牙道:秦悯生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去守城,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把他抓回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完,她跪在地上,给众人叩了三个响头,起身走了出去。

琴吟雨看向花向晚,花向晚平静道:合欢宫不能弃宫,秦悯生找到几率太小,若师姐这里不需要我帮忙,我就去城楼了。

说着,她跟着走出去。

回到城楼后,她拔出剑来,从城楼一跃而下,挥剑直接砍向兽群。

和记忆里一样,接下来就是无尽的厮杀与挥砍,这些魔兽根本不像以前在边境见过那样,他们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异常凶猛,每一只都几乎是金丹期以上,要好几个外门弟子才能围剿一只。

花向晚不断挥剑砍杀在兽群中,慢慢都快忘记了,这是个幻境。

她好像回到当年,和师兄姐弟们奋战在侧,周边全是兽类嚎叫,漫天血液飞溅。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浮塔上,渡劫期法光猛地轰了出来!那道法光带着威压,一瞬之间横扫兽群,一只只魔兽在法光中灰飞烟灭,有人激动出声:是宫主!说着,所有人回头看向云浮塔,就看见塔顶天雷渐消。

高处萧闻风脸上也带了一份喜色,所有弟子都欢喜起来:宫主!宫主渡劫成功出关了!花向晚遥遥看着远处,她有些恍惚。

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退缩着的人群,清楚知道,不是,不是渡劫成功。

这才是开始。

她微微闭眼。

花向晚。

云浮塔上,她母亲冰冷的声音传来:你过来。

少主,灵北站在她旁边,喘息着回头,宫主让你过去。

花向晚点点头,她看着所有人满脸喜色,提着剑转身。

等路过赶上城楼的琴吟雨时,看着对方满脸欣喜之色,她步子微顿。

她迟疑片刻,终于道:师姐。

琴吟雨回头,花向晚带了几分不忍:你休息吧,别上城楼了。

不碍事,琴吟雨摆手,我虽然是医修,也没这么脆弱。

说着,琴吟雨转身急切往城楼赶去。

花向晚捏着拳,她深吸了一口气,像当年一样走向云浮塔。

那时候她很急切,她御剑过去,奔跑着上了塔顶。

可这一次,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她像是走在刀刃上,每一道台阶,每一次抬头,都有痛楚剧烈传来。

等她走到云浮塔时,她整个人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她推开塔门,就看花染颜坐在法阵中间。

她满头白发,神色平静,白竹悦跪爬在地上,低低喘息,明显是受了很重的伤。

花向晚和花染颜平静对视,过了片刻,花向晚沙哑出声:母亲。

回来了。

花染颜笑起来,花向晚眼中盈起眼泪,又叫了一声:母亲。

说着,她走上前,来到花染颜面前,半蹲下身,遥望着这个两百年前的人。

花染颜笑了笑,温和道:如你所见,我渡劫不成,无法飞升了。

没事。

花向晚安慰着面前人,我给您找灵丹妙药续命,我们还有时间,再来一次。

没有时间了。

花染颜摇头,我已在天雷中看见未来。

花向晚动作一顿,花染颜平静开口:这是天道给我的一线生机,合欢宫注定要覆灭,成他人鱼肉,我的修为也会被一个人吸食,而那个人对你有所图,他不会杀你,未来修真界生灵涂炭,合欢宫,万劫不复。

而你——花染颜抬头,看着她,微微皱眉:阿晚,我看不见你。

她看到了整个合欢宫,独独看不见花向晚。

要么花向晚已死,要么……花向晚脱离天道。

花向晚听着花染颜的话,她勉强维持着笑容:所以,母亲打算做什么?方才我已经在所有内门弟子魂魄上打上魂印,若日后他们身死,你还可以寻着魂印,将他们魂魄找回来。

说着,花向晚神色中带了几分怜悯:而我的修为不能给那个人,所以,花染颜抬眼,将花向晚的手拉到自己腹间,我的修为,你取走吧。

一个修士大多有百年千年寿命,这样漫长寿命的维系,基本靠灵力修为。

一旦修为尽散,便是寿命尽时。

花向晚看着面前人,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

明明已经在当年跪地乞求,嚎啕大哭过一次。

明明已经质问过一次,有没有其他办法,她不想,她不要。

她可以和合欢宫一起埋在土里,可她不想亲手杀了最重要的人。

你让我杀了你。

花向晚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

花染颜不说话,她只是看着她。

你是合欢宫的少宫主。

她提醒她,一字一句:你负担着整个合欢宫的兴盛荣辱,杀了我,又如何?花向晚不动,她的手微微打颤,面前人看着她:修道之路本就有舍有得,修士千万年寿命,得道飞升,若非异于常人之坚定,上天又为何要予你天厚不同?动手。

花向晚说不出话,她眼泪扑簌,低哑出声:娘……听到这个称呼,花染颜眼眶微红,她眼前好像是花向晚小时候的模样。

她牵着自己的手,软软糯糯喊娘。

这是凡间的称呼,她是少宫主,不该这么叫她,她不知道花向晚是哪里学的,便冷眼纠正:叫母亲。

可小孩子还是固执,继续叫:娘。

从小到大,她每次求她做什么,就叫她娘。

她总心软,可这一次,她还是坚持:动手啊!花向晚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这是幻影,知道这是过去。

她已经动过一次手了,那时候她哭着将手插入对方腹间,握住那颗金丹。

她一辈子记得那种触感,也记得当时的痛苦与恶心。

她太清楚了,以至于此刻她根本不敢将指尖往前一点点。

然而花染颜死死抓着她,犹如这一场命运死死抓着她。

她的手拼命颤抖,眼泪模糊了眼前。

旁边白竹悦也开口出声,声音有些急切:阿晚,别耽搁了,快些动手吧!她与花染颜僵持不下时,谢长寂终于赶到合欢宫。

他御剑到高处,便看见魔兽浪潮一般涌向合欢宫,密密麻麻,犹如当年百宗共犯天剑宗的时刻。

他一眼就看出此处不对,隐约有诡异的灵力流转,似乎在操控这些魔兽,便清楚周边一定是有其他修士在布阵帮助这些魔兽。

可他来不及管其他许多,急急俯冲下去,落到合欢宫前,狐眠正大声询问着程望秀:这些东西怎么回事?怎么又来了?!他们不要命了吗?!晚晚呢?谢长寂踉跄着冲进人群,一把抓住狐眠。

狐眠看见谢长寂就是一愣,谢长寂大喝出声:花向晚呢?!云浮塔,狐眠反应过来,抬手指了远处,宫主叫她……话没说完,她就看这个青年御剑疾驰而去。

云浮塔有结界禁止御剑。

他只能从一楼一路往上攀爬,高塔台阶旋转而上,白光从上方漏下来,他身上带着伤,血一路沿着台阶而落,上方传来争吵声,他离花向晚越来越近。

娘……动手啊!母亲……阿晚,白竹悦劝说着,动手吧,你母亲修为给你比给其他人要好。

有什么舍不得?花向晚,动手……话没说完,门口砰的一声响,所有人一起回头,就看见光芒倾贯而入,一位青年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看向房中花向晚。

他发冠歪斜,身上带血,满脸风霜,一身狼狈兼尘,似是连夜赶来。

他剑早已砍出豁口,逆光站在门口,看着房间三个人。

花向晚脸上全是眼泪,她的手被花染颜抓着,愣愣看着站在门前的人。

谢长寂?白竹悦最先反应过来,她撑着自己起身:你……谢长寂没说话,他径直走进房中,如落尘的神佛,斩开凡人与仙界的天阙,于罡风中刮过一身血肉,带着光与救赎而临。

他疾步走到花向晚身前,一把拽开花向晚的手,将她猛地抱进怀中。

花向晚僵直了身子,呆呆靠在他怀中,听他沙哑出声:过去了。

谢长寂,白竹悦喘息着,此事乃我合欢宫内务,你……这是幻境,谢长寂根本不理会白竹悦,只哑着声告诉花向晚,不想经历,就不要经历一次了。

这是幻境,这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她可以不再经历一次,可以有新的选择,可以摆脱过去桎梏,走向一个全新的结局。

她感觉是空气重新灌入肺腔,她好像是从葬人的冰河中攀爬而出,疼痛和冷骤然袭来,一直压在身体中的情绪猛地爆发。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忍不住死死抓住谢长寂。

谢长寂……她声音在抖,她好像是回到两百年前,那一刻,而这一次谢长寂来了,他抱着她,听她开口颤抖着、哑着声、语气中满是惶恐:我把我娘杀了……听着之前的话,看着面前的场景,他还有什么不明了?他闭上眼睛,好像是感受到她所有的情绪。

过去他永远只在观望,他能理解,却不能体会。

而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花向晚连在一起,她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眼前的画面。

我剖了她的金丹……吸食了她的修为……她死了……是我亲手杀了她……他抱紧这个人,感觉对方蜷缩起来,她抓紧了他的袖子,哽咽出声:是我杀了她。

这话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住,花向晚一声一声加大了声音,嚎啕出声:是我杀了她!杀了她!我杀了她啊……花向晚整个人趴在谢长寂臂弯,哭得根本喘不上气。

我拿了她的修为……可我却成不了她,我什么都拦不住,两百年我伏低做小,我什么都只能忍。

她说这是合欢宫唯一的生机,她本来可以飞升,可以离开,可她留了下来。

可哪里来的生机?都死了!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算什么生机?!阿晚……花染颜听着这些话,喃喃出声,花向晚抬起头,她看着不远处的母亲。

花染颜神色平静,她似是明白所有的事情,只答:于我而言,你活着,就是生机。

这是当年花染颜没告诉过她的话。

花向晚猛地睁大眼。

她呆呆看着花染颜,花染颜却将目光抬眸看向谢长寂:一切已经发生过了?谢长寂恭敬低头:是,这只是一个幻境,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她已经如您所愿。

合欢宫留存下来,她当上少宫主,我与她成婚,一切都很好。

日后,你会陪着她?花染颜看着谢长寂,似在审视,谢长寂应声:是,我会一直陪着她。

那就好。

花染颜笑起来,她转过头,看着旁边愣愣看着自己的花向晚,好久后,她伸出手,抱了抱花向晚。

幻境不可沉溺太久,容易动摇心智。

花染颜声音温和,该做什么去做什么,走吧,一会儿那人过来,你在幻境中或许也会有危险。

真人若死于幻境,亦会丧命。

说着,花染颜放开花向晚,抬眼看向谢长寂:带她走吧。

谢长寂点头,他伸手去拉花向晚,然而花向晚却突然惊醒,她疯了一般拽着花染颜:我不走,让我留下来,我永远留在这里,娘我不走……我不想走……死在这里也比独生两百年要好。

白竹悦见状,上前来拉她:阿晚,不要任性,听你母亲的。

我不要!花向晚挣开白竹悦,扑过去,死死抓着花染颜:娘,让我留下来,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和你一起死。

阿晚……花染颜眼眶微红,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孩子,看着她满脸是泪祈求,她抬起手,抹过她的眼泪:我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

花向晚呆呆看着花染颜,花染颜又提醒了一遍:你活着。

花向晚没说话,外面喊杀声不断,花染颜看着谢长寂:走吧。

谢长寂垂眸,他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花向晚目光穿过他的肩头,看着花染颜和白竹悦站在原地目送她。

等谢长寂走出大殿,她眼前的两人终于消失,她靠在谢长寂的怀中,有些茫然。

她感觉他带着她一步一步远离过去,等走到台阶之下,她终于开口。

这次她的语气平静许多,带了疲惫。

我当年亲手杀了她。

不是你杀了她,谢长寂语气温和,是她把她的爱和所有给了你。

说着,他抱着她走出云浮塔大门,光线骤然落入眼中,刺得她微微眯眼。

晚晚,谢长寂声音似是这柔软,洒在她心上,你娘爱你。

她要你活下来,不仅仅因为你是少宫主,你要负担这个合欢宫。

还因为,她爱你。

花向晚听到这话,感觉像温水浸泡她已经被冷得紧缩的心脏。

那是她当年没有的感觉。

她不由得想,如果当年他在,那一段时光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熬?清风拂过,她于阳光中微微仰头。

青年满身带伤、却犹如高山一般巍峨安定的身影倒映入她的眼。

她忍不住开口:如果你当年在,你也会带我走吗?会。

谢长寂听到这话,他声音微涩:如果我在,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走到这一步。

当年的谢长寂拼死守住了天剑宗。

他也会拼死守护花向晚。

只要他活着。

花向晚看着他,她没说话,过了好久,她伸出手,挽住他的脖子,轻轻抱住他。

你来就好了。

他来就好了,可他没来。

谢长寂忍不住将怀中抱紧几分,克制着内心的酸涩,低低应声:我在就好了。

两人相拥片刻,谢长寂想起正事:我跟着秦悯生到了他母亲坟前,他被巫蛊宗的人抓住,巫蛊宗带了一个很强的人过来,对方将秦悯生爱魄抽走,他没有了对人世间美好之情的理解,如今只有三魂六魄,所以答应在酒水中投毒。

我被对方发现,一路追杀。

我不是让你不要回来吗?花向晚笑起来。

谢长寂诚实应答:可我想回来。

说着,谢长寂抬眼:开溯光镜离开吗?花向晚已经平静下来,她靠着他不说话,过了好久,她才出声。

我还有一件事要知道,等我知道了,我们就走。

好。

这一次,花向晚闭上眼睛,你陪着我。

我们改变了这么多事,还能看到真正的过去吗?该知道的已经知道,剩下的,花向晚轻声开口,一定会知道。

只要合欢宫依旧是覆灭的结局,她就一定会知道。

两人没有开溯光镜,直接赶往城楼。

刚到城楼,花向晚就看见萧闻风被一只巨兽一爪按在地上。

琴吟雨见状,挺着肚子从城楼一跃而下,急喝出声:闻风!花向晚一把抓住琴吟雨,谢长寂拔剑一跃而下,长剑从那只巨兽身上贯穿,径直将巨兽劈成两半,而后他回身扛起萧闻风,足尖一点便急奔回城楼。

琴吟雨立刻刚上来,谢长寂和花向晚一对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照顾人,我过去。

萧闻风虽然被抢回来,却受了致命伤,琴吟雨快速用灵力想堵住萧闻风伤口,眼泪不断落下,花向晚看着喘息着的萧闻风,他看着花向晚,似是想说点什么。

花向晚明白她的意思,她握住萧闻风的手,冷静开口:师兄,我在。

照顾……照顾……我知道。

花向晚点头,我会照顾你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萧闻风目光微顿,花向晚给他注入灵力,只问:师兄,你为何会被偷袭。

上一世,她从云浮塔下来时,萧闻风已亡故,他在战场直接被撕成两半,琴吟雨亲眼所见,怒急攻心,临时早产。

她不明白,以萧闻风的修为,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

萧闻风得了灵力,他喘息着:有……有修士……在帮忙……这里不仅是魔兽,还有修士埋伏在周边。

哪个宗门?清乐宫……音修单独干扰心智,也难怪其他人察觉不出来。

花向晚点点头:我知道了。

吟雨……萧闻风感觉生命力逐渐衰竭,他转过头,喘息着看着琴吟雨:走吧。

他满眼哀求:带着孩子,走……琴吟雨不说话,她拼命摇头,努力给萧闻风输送灵力。

萧闻风目光慢慢黯淡,他眼皮不断颤动,似是挣扎,琴吟雨感知到什么,死死抓住他的手,似乎是想抓住面前即将离开的人:不要走,闻风,你不能留下我,不要走!然而不管她怎么哭求,面前人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琴吟雨急促喘息起来,没了一会儿,她突然感觉腹间剧痛。

她惊慌抬头,花向晚握住她的手,冷静道:我知道,我立刻让药堂弟子过来。

不……琴吟雨闭上眼睛,她喘息着,我不需要,让药堂弟子照顾伤员。

花向晚动作一顿,琴吟雨缓了缓,只道:把我带到城楼去,你不必管我,去救人,救一个算一个!好。

花向晚抱着琴吟雨去了城楼房中,她一直很平静,等把琴吟雨放到床上,花向晚玉牌亮起来。

她划开玉牌,里面响起秦云裳刻意压低的声音:花向晚,你带着望秀快走。

合欢宫别守了,魔兽不会完的。

为什么?花向晚反问,秦云裳咬牙: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我在边境,他们把边境的法阵全破坏了,现在沿路把魔兽往合欢宫的方向赶,没人会增援也没人会管你们,跑吧!花向晚不说话,秦云裳似乎是明白什么,她红了眼,声音带哑:花向晚你们别犯轴。

你把望秀打昏了给我带走!之后我保你们,能活下来就活着!我会和他说。

花向晚……云裳,花向晚打断她,我们的宗门在这里。

听到这话,秦云裳许久不言,她似是抬手,狠狠砸了一下什么东西。

她缓了好久,声音里带着抖:我很快可能会调回来,到时候不要怪我。

我知道。

花向晚笑起来:云裳,你说过,你会当上鸣鸾宫主,所以你得好好活着。

你放心,之后不管你做什么——你永远我朋友。

之后不要再联系,你和合欢宫,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着,花向晚切断了传音。

旁边琴吟雨看着她,她喘息着,朝着花向晚伸出手:阿晚……师姐。

花向晚抬起手,握住琴吟雨,琴吟雨眼中带着眼泪:你到底是谁?我是阿晚。

琴吟雨摇头:你不是阿晚,三年……你不会变这么多。

花向晚听着这话,红着眼:师姐,不是三年,是两百年。

琴吟雨愣愣看着她,花向晚笑起来:师姐,这里是过去,一切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我回来看看你们。

两百年……琴吟雨茫然,那……我死了吗?花向晚不说话,琴吟雨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腹间:那这个孩子……她活得很好。

花向晚笑起来,她神色温柔:你把灵力都给了她,合欢宫那时太乱了,她又早产,身体不好。

我将她暂时滋养在水中,等我有能力保护她了,才让她出世。

她很厉害的,十几岁就快元婴了,脾气又大,话又多,比我活得还快活。

这样啊……听到这话,琴吟雨放下心来,她喘息着:那她……她的名字……叫灵南。

花向晚温和开口:萧灵南。

萧灵南……琴吟雨眼中浮现几分温和,她闭上眼睛,轻轻笑起来。

知道真相,她也不再催花向晚,她们在屋中,她细细问着花向晚之后的事。

外面厮杀声震天,她生了两天,终于在把修为都给这个孩子后,精疲力尽闭上眼睛。

她闭眼的消息传出去,程望秀和谢长寂都赶了回来。

花向晚已经给她处理好尸体,程望秀进来,他通红着眼,看着花向晚手中抱着的孩子,还有些不可置信,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花向晚便打断他:云裳想让你走。

程望秀动作一顿,花向晚看着他:你走了,她会想办法保住你,你走吧。

程望秀不说话,他看着花向晚怀中婴儿,好久,他笑起来。

我走个屁。

告诉秦云裳,他扭头,老子没喜欢过她,程望秀就是个骗子,找下一个吧。

说着,程望秀提着已经砍出豁口的双刀,又走了出去。

谢长寂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孩子。

看了一会儿后,他轻声询问:是灵南吗?花向晚闻言一顿,她抬眼看他,见谢长寂看着孩子,神色温和。

好久,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应了一声。

嗯。

花向晚抬手摸了摸婴孩的脸颊,是这个孩子。

说着,花向晚去找了一个琉璃瓶,将这个还在睡觉的孩子放了进去,随后封进合欢宫地宫。

等回来时,他们就听到白竹悦和花染颜死在云浮塔的消息。

两人修为尽失,现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两人查看了云浮塔,谢长寂冷静分析着:对方并不想把合欢宫赶尽杀绝,他想留下谁,所以吸取了你母亲和师父的修为,却始终没有露面。

花向晚不说话。

谢长寂扭头:你还想知道的是什么?其实,当年我没守到最后,花向晚看着空荡荡的云浮塔,当时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已经被温少清救了,后来我回去找合欢宫人的尸体,一具都不见了。

谢长寂动作一顿,他眉头微皱:我听那些人说,他们想要合欢宫弟子的修为。

吸取修为也会留下尸体,我只是想找他们,让他们,入土为安。

花向晚神色有些冷淡,谢长寂看着她,他敏锐察觉什么,却没有多言。

后面的时日,就是苦守。

没有增援,没有了长辈,只有一个个弟子抬回来。

程望秀在半月后也被送回来,内门弟子除了花向晚和狐眠,几乎不剩下其他人。

魔兽好像无穷无尽,他们一直死守到最后一刻。

花向晚如期倒下,黄土被血沁满,带着粘腻的血腥气。

合欢宫宫旗猎猎,她睁着眼,看见谢长寂站在他前面。

他一身白衣早就被血浸成红色,分不清到底是他身上的伤还是敌人的血,一袭血色早就没了过去的样子,宛若杀神临世,不带半点仙者气息。

他手中剑早已换了无数把,这一把也已满是豁口,没有问心剑,用不了问心剑最后一式,他和她当年,也无甚区别。

看着他狼狈又坚毅的背影,花向晚终于意识到,如果再来一次,如果还有机会,她不会让谢长寂过来。

其实不是没有埋怨过,她是人,在她听说他一剑灭宗,听说他守住了天剑宗,听说他一人屠尽一界时,她也会侥幸想——如果他在这里,如果他在就好了。

而此时此刻,这种侥幸飞灰湮灭,她看着前方人,莫名就想同他说一句。

回去吧。

回到死生之界,高坐神坛,庇护苍生。

没有问心剑,用不了最后一式的谢长寂,守不住天剑宗,也守不住合欢宫,他来这里,只是陪她一起沉沦在这无尽地狱里。

她不希望他真的来,在这场幻境里,他曾经来过,知道他愿意来,她的心就满了。

她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永远不要体会她的人生。

她看着狐眠也倒下,维持着仅有清醒的神智,悄无声息将一道法印打到旁边弟子的身体上。

她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法印,这样她就可以清晰知道,这些尸体去了哪里。

一切如记忆中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多了一个不肯让步的谢长寂。

他始终守在她前方,始终没有倒下,等到最后一只魔兽斩尽,他才猛地跪到在地。

周边是漫漫黄沙,血早已浸染整片土地,他喘息着,过了一会儿,就感觉周边有人出现。

一个个修士悄无声息出现在平原之上,谢长寂缓慢抬头,前方的人,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

秦风烈、秦云衣、温容、温少清、巫楚、巫媚、冥惑……两宫九宗,几乎每一个门派都来了人,他一一记下这些人的面容,直到最后,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

他抬起头,看见神色平静的秦悯生,他冷淡看着他,只道:让开。

谢长寂不动,秦悯生猛地拔剑,周边无数法光一起袭来,花向晚再也不能伪装,一把抓住谢长寂,化作一道华光,猛地蹿了出去!也就是这一刻,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虚影,扛起狐眠,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路狂奔。

秦悯生意识到那是什么,骤然睁大眼睛,众人想要去追,然而突然又想起什么,所有人停下来,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动静。

花向晚和谢长寂逃入密林之中,意识到没有人追来,两人才缓了口气。

刚才是谁?谢长寂喘息着出声,花向晚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了法印,可以看到他们周边,狐眠也不例外。

花向晚皱着眉头用法印看了一圈,随后有些错愕,抬眼看向谢长寂:是秦悯生。

听到这话,谢长寂也是一愣。

片刻后,花向晚立刻道:去追。

说着,她调转了方向,朝着秦悯生带着狐眠逃开的方向赶过去。

她一面赶,一面从法印中看见许多人围在她师门众人身体旁边,他们像是贪婪进食的恶兽,饥不择食吸食着这些亡人残存的修为。

没有人愿意离开,所有没有人追他们。

两人很快追到秦悯生,秦悯生已经力竭,他坐在狐眠身边,低低喘着粗气。

他身体接近透明,只是一道柔光。

花向晚和谢长寂看着他,好久,谢长寂才出声:你只是一魄?秦悯生闻言,他缓缓抬头,看着两人:是。

三魂七魄向来共存,一魄独立成人,闻所未闻。

花向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皱起眉头:你怎么能成人形呢?我不知道,秦悯生摇头,可我知道眠眠会出事,所以我想来救她,如今我已没有余力,好在你们赶来了。

秦悯生抬头,虚弱笑了笑:有你们在,我也就放心了。

那你呢?花向晚看着面前人,有些不明白,秦悯生转头,他看着狐眠,神色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我欠她一只眼睛,便还了她吧。

他抬手抚向她眼睛,取出里面的琉璃珠,将它放在狐眠手中:日后我是她的眼睛,我陪她看过千山万水,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说着,秦悯生眼中满是圆满,他想了想,抬起头来:还有,能否拜托二位一件事?什么?告诉狐眠,巫生不是秦悯生,秦悯生低喃,巫生心中无爱,他不懂人世之美,人情之善,可我懂。

她没有喜欢错人,秦悯生,他低下头,吻在她眼睛上,爱她到最后一刻。

说着,他身形慢慢消失,化作一颗眼珠,凝在狐眠眼眶之中。

而这一刻,花向晚从法印中看到,另一边的巫生在众人吸食完合欢宫众人修为之后,朝着巫楚恭敬道:父亲,这些尸体都是顶好练尸材料,父亲不如求一求魔主,将尸体留给巫蛊宗?此事我早已和魔主说过,等他们吸完修为,巫楚淡淡看了一眼旁边人,冷淡道,你带人把尸体抬回去。

是。

巫生从一具尸体旁边恭敬离开,巫楚脸色瞬间变冷:什么东西!花向晚看着巫生带着人将尸体一具一具运走,送到巫蛊宗,等到半夜,她确认好尸体最终地点,终于出声:回去吧。

谢长寂点了点头,他取出溯光镜,交给花向晚。

两人握着镜子,花向晚突然出声:其实你想起来了吧?嗯。

谢长寂应声。

花向晚看着他,好久后,她笑起来:其实有时候,我会羡慕你。

羡慕什么?我听说,修问心剑,会让人所有感情都变得迟钝,痛也好,爱也好,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如果我修问心剑,这两百年,花向晚抬头,或许就没这么难过了。

谢长寂没有说话,他垂眸静了好久,终于道:出去吧。

花向晚笑笑,将灵力注入溯光镜,溯光镜亮起来,两人一起坠落而下。

黑暗的虚空星光点点,花向晚手上一偏,溯光镜照到谢长寂身上,一时之间,虚空中顿时出现了无数幻影。

白雪中被昆虚子捡回去的婴孩;五岁尚不能完整说话的孩童;十八岁悄悄跟在她和沈逸尘身后、在她回头时假作偶遇转头的少年;成婚当日,跟着昆虚子去死生之界时,询问要如何正式举办婚礼的青年……然后是她不在的两百年,他种下满山桃花;他用幻梦蝶一次次沉溺幻境,一次次又清醒;他去异界杀了无数邪魔,剖开他们的五脏六腑,然后拼凑出一块衣角、一颗珍珠;他每日一粒绝情丹,每日诵念清心咒,每日都渴求着,如果问心剑再进一步,他就能远离这样的绝望和痛苦;她愣愣看着这几近疯魔的谢长寂,直到最后,他化作谢无霜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花向晚睁大眼,看向对面眼中带了几分惊慌的谢长寂。

谢长寂……她不可思议出声,谢长寂闻言,反而放松下来,他看着她,目光微动。

一样的。

他哑声开口。

就算修问心剑,从她离开,这人间便是炼狱。

并无不同。

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