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不断,本是病酒天气。
山抹微云,冷漠翠峰,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只胖鹁鸪不顾雨水,亲昵着初开朱槿花的芳泽,人间生灵,终是有情。
上官不见他。
阿宙等了两个时辰,我心里渐渐有些焦急,不知为了阿宙,还是上官。
阿宙站在廊下,笑靥明润:小虾,鹁鸪的叫声,像是什么?我当然知道,但故意说:听不出来……阿宙的额头上都沾了雨丝,剑眉越加显黑:小虾你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不好意思说罢了。
它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我情不自禁的笑:哥哥要走总是走的……难道留得住?阿宙说: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人的心苦都怨旁人。
可是许多心魔却是自己的沉默闹出来的。
我回敬道:若是都开诚公布,还有什么趣味?倒是有朝一日一语惊人,才叫真痛快。
他吐舌道:没想到你还有几分阴险……。
这句话可给我提了醒儿,你将来便不能伤我的心。
我将一把油布伞撑到他的头上:阿宙你记得了,就别来惹我这种女人。
伞下阴影,罩着青春,只够两个人。
名利场,尘世恨,都挤不进来。
此情似画,可以卷也。
他少有如此恬静,低头望我,凤目潋滟,意义深长,我若忘记这美丽少年是阿宙,只怕也要被他瞧得痴了。
我盯着他的襟扣说:只怕……先生还不会见你。
他好像魂游天外,而后才说:我和你正好,哪有先生什么事?我现忙,他不见我是助我。
他忙,便是这样看着我?……我无暇思考,此人明艳绝伦,让我宛若在梦里。
他狂歌肆意,走马使剑,我从未觉得他比得上这刻,待在伞下安安静静,来得动人心弦。
五月天山,便是你?上官的声音在我们耳边炸开了,我手一抖。
回头去,原来他离我们还有好一段距离。
他目光炯炯,只瞧着阿宙,算不得温和,还有几分冷傲。
我记起东方说上官温和是表,冷傲是里。
阿宙也对他瞧,毫不张狂桀骜,倒不像他了。
阿宙走出了伞:是,晚辈从十岁以来,三次造访,都不得瞻仰先生真颜。
不过成功了一事,令先生记住了我。
上官道:你十岁时,夏末来终南山找我,我正去家师元石那边求教。
家母已在病中,怜你幼小可爱,与你谈论古今,她对你赞不绝口。
临走你吃完了我们家所藏的好酒好菜。
过了两年之谷雨,你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到衡山来见我。
我收到了东方师兄的邀请,与他一起去赏洛阳牡丹。
家师让你对联,你的五月天山,教家师刮目相看。
等我回来,我们培育的名花被你讨得去。
前年之重阳,我在长安名医吴子毓那里求缓解腿疾之策。
我去始皇帝之高陵游玩的那天,吴子毓遇到了你。
子毓先生驯成一匹千里白驹,他至为喜爱。
却被你一盘棋赢了去。
于是我看到你留下的五月天山四字,就连夜出都。
因为我怕有了什么好东西,又让你拿去。
没想到而今你居然能从悬崖求得生路。
你这次又来,到底要什么?阿宙严肃的说:当然是问天下的事。
上官道:你问我,我便要回答?天下的事,不该你问。
他说着径直走到了灶间,我跟了进去,上官正在亲自烹煮羹汤,汤里有泥鳅,还有野菜,他望我一眼:山野村夫,只能炮龙煮凤。
夏初,你说呢?我想我最好闭嘴。
只见阿宙抖落身上的雨珠,长跪在屋檐下,朗声道:上官先生之母,是当时女杰。
我那时候从家中偷跑而出,求见先生,老夫人每日给我吃酒吃菜,我也未知她是倾囊而出。
夫人去世以后,我亲手在坟冢旁栽上了珍品菊花,但未有一字留名。
先生之师元石先生,我曾听大哥谈过,神往已久。
元石先生说,若能回答他所有的问题,便允许我求取一样宝贝。
我没有求取兵书,也没有要求策谋,只是带走了我心怡之花。
名花藏在幽谷,到底没许多人赏识。
后来到我的庭院里,被我种活了。
如今它已经不再孤独,且我的园丁大量栽种它们,使它能流芳百世。
子毓先生和我的赌注,却不是我所求,他主动说,若他输掉了,那么白马归于我,才是白马的幸福。
先生不喜我这人,可以,但若要求得安宁,也只有回答我的问题。
上官默默的听着,像在思考,回首对他道:你跟我来。
阿宙和他一起到了他的房间,我不想错过,也跟着去,只听上官说:你这次来问我,我便答复你三个问题,此后你不要再跟着我,你也不要请我出山。
阿宙抚摸着剑上的花纹,只用了瞬间,就大声道:好,我答应。
上官坐在榻上,行了一个古时君子之礼:请讲。
阿宙跪在廊下,对他郑重的拜了一拜,那样子活像个求知若渴的学子。
第一,当今天下,何谓最强?上官说:兵道。
天下分治久矣,分久必合,本是天道。
用兵者,能集合天时地利人和。
古代畅行仁事,周公让天下归心,那是在一统江山后。
在当今,豺狼横行,逐鹿九州。
仁者在强兵面前,若不能克敌制胜,只能束手就擒。
而强兵攻取城池之后,只要用几个有善德之人,便可平息物议。
阿宙道:然。
春秋中的霸主,实际都是弱肉强食,若宋襄公,则蠢笨之仁。
那么兵道关键,是选择攻,还是守。
晚辈以为,唯有强攻,不断强攻。
先生有何高见。
上官的面上肃穆,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气:若在早年,强攻尚不可取。
而今群雄并起,那光是强攻,只占有一时之高,却成为群矢之的。
若行军多在大漠草原之上。
只能强攻。
而当今天下要害,蔚为复杂。
守可以为攻,攻也可谓守,潜移默化。
阿宙点头,眸子亮晶晶的:若先生是当今的皇帝,那么如何才可以求取天下?上官道:若是南帝,则远小人,亲君子,善抚百姓,同仇敌忾。
两湖之王绍,扬州刺史萧植,都乃罕见将才。
用此二人,可以确保南朝,但依旧不可平天下。
能拖延气数,不在自己百年内亡国。
之后的天命,又如何能料之?我听了,只觉眼睛都湿润了,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但沉疴至此,风流成为绝唱么?阿宙追问:如此说来,竟是天降大任于北朝,势不可挡?那今上该如何办呢?上官快速起身,根本不见他的腿有不便。
他到枕边取出一卷轴,向阿宙洒来。
我踮起脚尖,发现此图与我竹囊那张,倒差不多少。
原来是天下的地图。
阿宙抓了图,对上官说:先生此图,从何而来?上官道:这是第四个问题,我不会答。
再说方才之论,若是元天寰,只有三策定天下。
无非上中下三策而已。
先生请讲。
天下虽然无义战,但周王以来,国有王统。
胡乱中华,北朝名誉就不利。
南朝的手里,有传国玉玺。
因此南朝才是汉之正统。
虽然北强南弱,犹不可轻举妄动。
今上少年之时,与武献帝会战山东,不是因大义而败退?北朝四周,有各部落,表面臣服,但北帝若出师未捷,长安又起不测,他们就会起取而代之之心。
西方河西四郡,又有土豪混战。
若不彻底征服西域,则后顾之忧不可解。
北帝无子,晋王之势,对其已如芒刺在背,不可不除。
先平定蓝羽军,而后借机软禁元廷宇。
分裂南朝君臣,逼反王绍。
而以说客结好南朝。
先伐北,后征西。
此后瓦解蚕食王绍之军。
再从两湖顺长江,与长安分两路夹击。
纵然南朝有大将萧植,北依然可胜。
此上策,智也。
假蓝羽军灭晋王元廷宇,弃四川。
蓝羽军目前与王绍通,若北军撤离,则他们必攻王绍。
就此牵制王绍,混乱南军之心。
此后以北方臣服部落先攻南朝,待众人疲乏,再歼灭西北之敌,收取东南之残局。
此中策,巧也。
若悬而不绝,四川始终战和不定,拖拉多年。
又以余力攻击南朝,苦战连连。
以元天寰之勇,未必不可。
但其中暗河无数,难以揣测。
此下策,乱也。
阿宙听了,和我都啊了一声,仿佛醍醐灌顶,又一时不可理解。
阿宙赞道:国士无双,今日我已经闻道可死,但将来恐怕先生依然会出山谋划。
上官道:你话语问完了。
我不留你饭,也不留你住,夏初,你送他下山去,树林之解法,我已经放在羹汤碗旁。
他叫我,也就是猜到我在偷听,我应了,拉一下阿宙。
他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称的老到冷淡表情,他会意,短促的叹息一声,道:晚辈已得偿夙愿,与先生后会有期。
上官也不客套,只淡淡拱手。
我与阿宙回到灶间,他的眉宇之间,还是有一种阴暗而明亮交织的光。
我拍他:吃吧,你把这汤都喝了吧。
我给先生等下另做。
他接过汤碗,一骨碌都喝下去,。
等他喝完,少年的笑容又跑回他的脸,他眸子转动,好像在打什么主意。
送我下山,跟我一起走?我笑了:那怎么行?那么我们都江堰之约,你一定来?我……我犹豫着,我本当回绝,但他的气息太近,我开不了口。
他忽然抱住了我,不由分说就将我的外衣拖到肩膀下。
我啊了一声,他把我压倒在自己的大腿之上:别怕,我又不是童男,哪有如此急色?原来这里就是伤啊……还好结疤了。
怎么回事呢……?他皱起眉。
我火急:你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要喊了?他这才转笑:喊那个上官先生吗?他这种人,想必一辈子都没有看过多少春宫画,你不是吓到了他?我方才见到他,算是放心了。
小虾你是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因为我们才是一路人。
他那种人就是供人瞻仰的,亲近不得。
他不会给你彻骨的颤栗,不会给你流火的热情。
若是与他举案齐眉,你最多让他给你画画眉,听他花前月下弹琴给你听。
他是有国策,可是你不问,他不会说。
他若不出山,你跟他只好老死在山野里,他若出山,你只能成为家里的怨妇。
我说:他什么地方不超过你呢?我想若是正常的女人,都会选他不选你。
阿宙不语,只捉住了我脖子上的黄金凤:啊,原来是这个……这个雕刻样子,我小时候也看到过。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带着什么宝贝,连我们在山谷里那天早晨,我先离开的时候看到你的手都放在那里……给我了。
你来见我那天,我再还给你。
我低头看,自己肩膀在微风里都泛了红色,掐他一下,缩到角落里,把衣服扣好:阿宙,你把黄金凤还给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他笑道:我会好好保护的。
你放心好了。
都江堰你来么?我恨恨得白了他一眼:你逼我,我讨厌别人逼我!你为什么拉我的衣服,我再也不想理睬你了!我说完,猛扑过去抓金风,他却从脖子直放进胸口去。
我将灶上水盛了一瓢泼过去,他也不躲:反正都成落汤龙啦。
我,不,怕。
我气呼呼说:你也配当龙?要么是泥土里的地龙。
他眸子含笑,饶有兴致的看我发脾气:地龙好啊,每天都耙泥土,护花。
气成这样做什么,不就是衣服?我也可以脱给你看……我忙摆手:不要,不要看。
他凑近,笑着抚摸我的头:真不想?我忽然想起他说自己许多侍女的那话,啐一口道:不希罕,不知道多少人看过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正色说:才不是你想得那样。
听好了,我的眼界高,最近更是只想一个了。
哗哗大雨冲击着窗扉,炉灶里火苗渐弱,噼啪作响。
树梢的风声伴着我们怦怦心跳。
他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好了,不得不下山了。
还好你陪着我,不然上官那小子必定将我困死在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