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初夏时光,同样是巴蜀山地,同样是王师大帐,同样是主帅幕后。
我却如坐针毡。
因为那个主帅,并非我的父皇,而是北帝之弟。
女人,对谁是父亲,无从选择。
对谁是男人,却可以选择。
我母亲曾说:人最难从一而终。
夏初不改初衷,只要自由。
况且,阿宙既然是元君宙,除非他肯放弃所有,不然我如何能作为弟媳,出现在皇帝元天寰的面前?与他的相遇,不过是又一场劫。
太尉惨死,蓝羽贼猖狂,此耻不消,我等如何回京面圣……?一个年轻的将领大声地说。
阿宙倒是沉稳,他的声音有种王者尊严:太尉已死,诸位已然不能效忠于他。
本王既然与他是手足,又领兵五万,本乃皇上派来增援大军的。
危机如此,本王当仁不让,要与蓝羽军决一死战。
是否耻于见皇上?那要看后面的日子诸位如何行事。
皇上向来明辨忠奸,宽宏大量。
此刻起,请莫要说孝忠本王的话了,亲王也不过是皇上马前卒而已。
我军只独尊皇上一人,灭蓝羽,定四川,是为了雪太尉之死耻,更是为了皇上的天下大计。
元君宙与将领们的对话一句句传进我的耳朵,我思前想后,脑子里格外清醒。
我既然下定决心要逃走的,哪里还容许自己糊涂?听着听着,外面的男人们一本正经。
我倒是忍不住想笑,思前想后,原来如此,好厉害的一局。
什么仁义道德,手足兄弟,都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元廷宇身为太尉,不知收敛。
他任事太早,党羽已经威胁北帝。
北帝为人,岂能容他人安睡在卧榻之侧?因此他不能不除他,即便廷宇是其兄弟。
元君宙被发配来四川,初看起来似乎是因为阻挡皇妹婚事触怒皇帝,实际上却是北帝安排到四川的一个备用的帅棋。
也许阿宙自己都不太清楚。
他送我到青城山那日,虬须大汉等人就是要护送他回去,不久后,阿宙就知道了元廷宇的必死。
他来都江堰之前,去了剑门关,就是要调动关外的五万军人。
他们已经在今日午间,急行军到北军大营。
现与廷宇残军,被统编成一支十一万人的大军。
元廷宇被人引到锦官城吃花酒。
他不但带了七千名亲兵,还安排了三万名士兵进驻锦官城外。
孰能料想,美女细作,砍下了他的头颅。
他的亲信谋士,将校,都被在烈焰围城之夜一网打尽。
是谁把元廷宇引到了锦官城,又是谁走漏消息给了蓝羽军?雪柔这个女子,一人之力,是否能掌控这样的局面?蓝羽军虽然拥有几位猛将,还有东方先生这般的名士。
但是细思那围城之夜,蓝羽军对于元廷宇的部队防守,都了如指掌,且布军行营,又不象仓促而起。
双方的背后,还有谁?元廷宇的死亡,带了了三条结局:第一,蓝羽军控制了锦官城。
取得了突破性的大捷。
第二,北帝借刀杀人,除了心头之患的二弟晋王,也一并杀掉了近万的晋王党羽。
他既不背负杀弟之罪,也了却了兄弟相残会引发北朝骚乱的后患。
第三,年少的赵王君宙得以崭露头角,顺利的接管了太尉军队,成了川战场的主帅。
阿宙太年轻了,纵然英气天纵,打赢了蜀之战,也不会威胁到北帝的统治。
如果上官在就好了,他一定看得比我更透。
我又想起在茅屋中上官对阿宙所说的天下策。
上官当时说:先平定蓝羽军,而后借机软禁元廷宇……此上策也,智。
……假篮羽军灭元廷宇,弃四川。
……此中策,巧。
……这就是上官先生所谓的中策?阿宙他是打算放弃四川吗?若出师不利,对少年将军又是如何灰色的纪录。
难道北帝元天寰,准备再牺牲掉这个弟弟的名誉?阿宙曾崇拜的口吻说过,他的大哥仰望星空,英俊之态,天下无人可比。
阿宙,你是不是也天真了?我的背脊骨就像爬过一条蜥蜴,丝丝的阴寒。
蓝色月光,透过缝隙照到黑暗处的我。
元天寰,传说里绝美而残忍的男人……他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在蜀国,那个男人远在长安,他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我们?比起他的浩瀚星空,我们都是渺小得可怜的人。
我缩了肩膀,夏夜也感到冷。
可是,阴影里,好像总有一双神秘的眼睛。
似乎相隔万里也能看到我。
一声笑,若有若无,像是风中的。
我抱住身体,黑暗就像神佛无形的手掌,攥我在手心。
上官在哪里?我思念起他。
上官说去解一个谜题……那是什么?有点他料到了,我果然进了樊笼。
我的脑子被一阵阵的浪潮所冲刷,最后只剩下苍白的沙滩,荒凉一片。
先生这次不能来救我了。
许是放弃了我。
那么我只能靠自己了。
外面一阵喧哗,军人们走散了,众人议定:暂全听赵王调遣。
因已急报知在长安的皇帝丧讯。
先坚守阵营,随机应变,再等待皇帝旨意。
阿宙掀开幕布,走进里帐来。
三个年少的马卒,跪在他脚下,为他解衣脱靴。
他对我疲惫的笑笑:这几个都是我赵王府中的从人。
我已吩咐了他们,你此刻就不用遮住脸了吧。
那些小孩对我毕恭毕敬,不敢平视。
我还是蒙着脸。
听到赵王那刻,我就不愿意让北军中多一人注意到我的面孔。
那对我的安全,绝对没有好处。
又一个小马卒进帐,手里捧着一盘白麻布带。
阿宙取了一条,那孩子跪到我面前:夫人请。
我顺手也拿了一条,这是为晋王服丧?我犹疑,小马卒清秀伶俐的脸迅速转向君宙。
阿宙起身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白布,对小马卒说:惠童,夫人不用这个。
夫人还没过门,用不着给那人服丧,不吉利!小马卒忙点头:是。
王爷。
他对其他孩子示意,他们跟着他无声的退出。
阿宙对我又一笑:这个小孩是我七岁时在行宫外捡来的,当时他半死不活被埋在雪里。
从四岁养到如今。
我身边的仆从,我最信他。
可惜他是阉人……不然也是一块将才。
惠童,是个小太监?这年龄的男孩子往往有些女音,我方才一眼倒没看出来。
阿宙捏住了我的手,帮我把面幕取下:既然是这一家子的女主人,将来总要见下人的,你怕什么呢?他的手心炙热,我回避了他的眼光:阿宙……赵王?那又如何呢?阿宙摸摸我的头发:都说了和过去一样。
我极少承诺,承诺了你,难道会变吗?你……他的凤眼里藏了怀疑:你……你与皇族有仇?变得讨厌我了?我摇头,怎么答他呢。
他的眼睛就像一朵澄明而渴爱的花,就是满天雨落下都盛不满。
我扶了额头轻叹:你是亲王,我是家都没有的流浪儿,实在不般配。
阿宙的怀疑散去了。
他挺直腰板,亲昵地拢了下我的头发:傻小虾。
我转开头,又听到了桑树林里的雨声。
他拍拍我:睡了,睡了,明天那小贼定然前来挑战,我还要给他点颜色瞧呢。
小贼?你说昨夜蓝眼睛的小将?他是谁?嗯,是赵显。
他母亲是西域人。
他本是泸州市井儿。
前些年加入了蓝羽军,现受到了他们的军师重用,更得意了。
他那把刀,那匹马,都是特别给他配的,刀叫水沉刀,与我的揽星可一比锋芒。
当然我可看不上,只有粗人才喜欢耍大刀。
红马叫啸寒枫,也是不如玉飞龙的……哼,不过山中无虎,猴子也当起大王来了。
阿宙言下,倒有几分妒意。
不过我觉得那有双蓝黑眸子的小将也不粗苯,身手倒是矫捷漂亮的很。
因漂亮,也不像猴。
我躺在阿宙的身边不吭声,他倒头就睡。
我轻唤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我蹑手蹑脚起来,直走到大帐口。
瘦小的黑影跪在帐帘口,低声叫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停,原来是惠童这孩子,他一直都守在这。
我对视他:我只是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垂下眼帘,用更低的声音说:夫人……王爷劳顿已极,若醒来不见了夫人,会怪罪小的们。
此处虽为军营,也是机关重重,还怕有鲁莽军士冒犯了夫人,那小的们就不敢活了。
若夫人定要出去,小的入内去禀告王爷,然后叫上几个亲兵,陪同您出去,可好?我思量片刻,对他一笑:不用了。
他以头触地:是。
谢夫人。
我又一笑:我不出去了,但还是睡不着,在外帐点灯看书,王爷总不会怪你了?他还是匍匐在地上:是。
这就照办。
灯亮了。
我手里拿一本阿宙的爱书《左传》,却半个字也不入眼。
看来我要出去也是难了。
首先考虑最实际的问题,我还有多少钱呢?上官离开的时候,原在我袖袋里放着些铜钱,我一路到都江堰,也够用了。
值钱的,唯有锦囊内的珍珠,我溜了一眼惠童,孩子似乎在瞌睡,反正闭着眼呢。
我背过他,把锦囊从怀里掏了出来,灯下,圆珠里竟夹有一小张青色纸条。
我呼吸都加快了,缓缓的展开,蝇头小楷写着:汝赴约后第六日,吾在宝瓶口畔之普光寺候君。
若汝不来,请人报一平安即可。
若不见人见信,则吾定不心安。
上官字。
青凤先生,这个上官轶,真是捉摸不透。
他料定我此时就需要珍珠了,他也想必早知道了阿宙的身份。
我的指尖都在抖,圆润的珍珠,发出纯白的光晕。
他说会在那里等我。
想到他的面影,我握紧了锦囊,算起来还有四天,我见机行事才好。
我吹灭了灯,咳嗽了一声,算对那个小鬼精灵告别。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睡!------------阿宙没有料错,黎明才来。
鼓声大作,蓝羽军就有将前来挑战。
我跟着阿宙到了营垒之上。
谷口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
青山翠谷间,红马欢实,上坐少年,英姿飒爽,坦坦荡荡。
他面色晒得黝黑,明亮蓝眸在光线下泛着靛青。
就是赵显。
军士们个个插着染色的蓝羽,唯独他在发髻里别了一根孔雀毛。
他的坐骑啸寒枫的脖子上,还别着一朵大红的蜀葵花。
他舞着水沉刀,引着马原地转腾。
蓝羽军们随着他的叫嚣,不时爆发出大笑声。
阿宙被众星拱月,他一眼就瞧出来,举刀呐喊道:臭小子,快下来与本将军比一比。
君宙身旁有偏将大喝道:赵王殿下在此,小毛贼休得无礼。
赵显笑着摸摸还没长胡子的下巴:原来是赵王啊。
该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宙用手压住旁边引弓欲射的偏将,也朗声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要是你,现在就会逃。
赵显笑起来风流样,颇有邪气,他取下马颈上的蜀葵,向我们扬扬:我不逃。
我不但要生擒你,还要把花送给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经遮住脸的面幕拉得更紧。
阿宙瞅了一眼我,对赵显喊话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我龙种尚高攀不上,你这个草种,恐怕是只能望之兴叹了。
赵显也不生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美人美人,还是跟着我好。
跟着他,以后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
跟着我,草窟里只有你一只金凤,压寨夫人也就你一个。
他说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动了一下,还好周围的人都不察觉。
阿宙的眉毛倒竖,火冒三丈,我轻轻的对他说:可别中了激将。
旁边的北军将领都是傲慢惯了的,这时俱恼火,有人的架势就是要去恶斗一场。
阿宙胸腔里忽然漾出笑声来:不用理他,随他去叫骂。
我军只需闭门不出。
赵王……赵王……?有人不服,阿宙冷眼一扫:怎么……?众人都不再敢作声。
赵显依然大声叫骂,阿宙全当没听见。
他携我的手就走,到了营内,对我认真告诫:小虾。
那种江湖无赖,满口假话的。
我忍不住笑:草窟里当金凤,也比天宫里做仙女强啊。
阿宙凤眼中涌出一股酸气:你要跟了他,我也当山大王去。
把你带回到我做的草窟好。
我的心弦一颤,连忙到帐口去,佯装望天。
阿宙,并不是我不给你机会。
而是你我的身份,不给我们机会。
我飘泊在外,上官先生对我不离不弃。
但我逃开你,也不是为了他。
天空就像一整块浅色的琉璃,美得让人害怕。
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这静谧的琉璃就会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阿宙守了四天。
每天除了翻看左传,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营帐中。
所谓消磨,大半都是我睡着,他对我说话。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点灯时,声音总是清亮规矩,像个单纯的男孩儿。
我听他讲长乐宫的花桥,听他讲太极宫的云台。
他的两个弟弟,还有照顾他长大的罗夫人。
大哥后宫主位空缺。
派罗夫人来掌管宫中之事。
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后来大哥继位,就封她为先皇夫人,实际上不过一个尊号。
我长到四岁,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边亲自教养。
罗夫人便来照顾我了。
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小虾。
真想让她看看我选上的人哪!阿宙越说越高兴。
我脸贴着虎皮咬着手背,对于就要分离的人,越多纠缠,都是残忍,我不能那么做。
阿宙以为我睡着了,将他的衣裳盖在我身上,我不动。
他蹲身,原来帮我在脱靴。
这几天在军营里,都有小侍从们为他脱靴,此刻他却……我唔了一声:阿宙,明天你是不是会攻击敌军?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声。
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诉我:蓝羽军在锦官城得手,彼挟盛气而来,势如破竹,我晾他们三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军心已松,盛气已衰。
而我军遇败,怒火中烧,被关住三日,则势必冲天。
赵显虽强将,但是我未必会输给他。
我点点头: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胜回来,一定带你去摘后山的荼靡花。
阿宙解开我的发辫:你歇息。
我还要与几个心腹将官商议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腾,一句话直冲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说,若我跟人走了,你也当山大王去。
那么你肯为我,放弃王位,做一个逍遥百姓?他思考片刻,清澈的声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
小虾,弱肉强食,我们躲到哪里去?逍遥不过是骗人而已。
我要不断的变强,能完全的保护你。
你若再长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誉南北。
我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又怎能保证你不被人所夺?我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本来就知道,问也是白问,但做人呢,总是不甘心。
暗夜里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张延展的斗篷,等到篝火燃尽,山鬼们舞罢,启明星闪起来,第五天终于来了。
------------阿宙全副甲胄,集合全体兵将,他的脸本是明媚的可以冲破一切雾霭的,但是我离得远了,总是不再看清。
他跃上战马,手持弓箭,对雅雀无声的众人说:蓝羽军胜,则我等死。
太尉之死,不过是第一步。
你们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丧异乡。
你们的高堂,妻子,谁来保全?眼看夏天就来,你们难道让敌方收割了这平原上的麦子,再将你们置于死地?杀贼,杀贼,杀贼!喊声惊天,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一个字:决心。
怯懦者因为怯懦,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遥指着营口的高戟,上有一个蓝色的靶心:本王带着你们出征,必将和此三箭一样!他年纪虽少,但此时口气,则敢一口吸尽黄河水。
擂鼓声一通通起,阿宙连发三矢,齐中靶心,三根羽毛攒在一起。
众人欢呼,震耳欲聋。
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领兵冲出大营。
惠童是跟着阿宙一起出征的。
我回到帐,另外一个孩子还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我摸了摸头:看到王爷出战,我头疼的厉害。
若能去摘些后山的荼靡花来做药引子,吃一些药,我心里就能舒坦些。
小的这就给夫人去摘。
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那后山的荼靡,除了白,还有红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来的不对,也是白费力气。
骑马到了后山,荼靡开满山坡,清芬怒放。
明如朝霞的红荼靡,带着一丝谪仙般的颓唐潇洒。
小士卒虽然盯着我,但也关心着战场,我递给他自己喝的葫芦。
他顾着眺望山谷,喝了一口我也驻足,隔山隔树,战鼓齐鸣,刀剑撞击,高响低鸣。
荼靡花瓣伴着旋风四起,美得人凄然心惊。
只听孩子说:夫人!夫人!你看那面金色的龙旗,这样子晃动,说明王爷赢了!大队正在追击……!我深吸口气,背上竹囊,拨转马头,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营吗?谁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马缰绳。
我不语。
他神色一滞,腿脚已发软,我不忍心。
对他说:是我方才给你喝的水,你没有大碍,过了一个时辰就能迈步了,拿上这个给他看。
我抛给他一张笺:王爷绝不会责罚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实你走不了的……我不听他说,便打马而走,地图上标明,此山向北,则通往宝瓶口。
我一直飞跑,半点休息都不给自己,可是临近了宝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难对付的阻碍。
流民。
我早想到过。
但我没有想到,锦官城之战,造成如此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们拖儿挚女,仓皇涌向南方,人群拥挤,沸沸扬扬。
我骑马与他们背道而驰,到了人群里,只能缓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马儿叫累。
道旁的大槐树下,有几名僧侣,绕着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和尚。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
我挤过去:师傅们可知宝光寺?他们合掌:施主所问正是贫僧等的主寺……话音刚落,流民中有个小小姑娘被抛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马,将她抱在马背上:是谁的孩子?谁的孩子?我叫得如此大声,而且还是女的。
众流民纷纷回头瞧,一农妇从前面死命的挤回来:小妹,你在这……我松了一口气,望着她们母女发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边已经有两个壮年的男子夹住我,他们低声说:夫人,此处不安全,请跟小的们回营。
他们穿着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经在客栈遇刺时,虬须客的手下。
你们是谁?我不是什么夫人?我已经不在马上,他们左右挡住了我:夫人,王爷有吩咐,小的们必须暗中跟随保护您。
请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还有这个后手?我还是失算了。
我逃不开,只好向着和尚们声嘶力竭的喊:告诉你们寺里的一位上官先生。
上官!是上官!说我不能去了。
我没办法去……和尚中有一人出来,对我左右的人说:这位女施主似不愿跟你们走。
他们毫不理睬,将我一直往外带。
我叫了一声:师傅,是上官,莫忘了!---------------我又被带回了北军大营,自己也昏昏沉沉。
只觉得自己被人送到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马上。
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从一场鏖战中回来的他,毫无疲倦,见到我,也没有愤怒。
他清晰地说:我胜了。
赵显军败退。
本来回营第一个要告诉你,因你出去玩,才等到现在。
我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
没想到还是让你的人带回来。
阿宙的脸色本红润,此刻变得月光玉般洁白,他的凤眼微翘,眸子里萧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我低头:你爱听真话。
他道:听啊。
但总有缘由,我对你……你若有不满怀疑,为何不当面说呢?当面说……?我正要开口,他止住我:战事还在继续,我的人马尚在收拾残局。
你就先在我的身边,等想好了再说。
这一战,直打到日暮,飞了一阵薄雨,又停了。
阿宙给我一辆车,让我坐在里边。
满山遍野,有令人作呕的血蝇,围绕着尸体,而草间乱飞的萤火虫,也仓皇不已。
正在此时,惠童道:王爷,从山谷那边,有个穿着我朝士族衣赏,手无寸铁的人来了。
哪边?谁能穿过火线,单人匹马到这里来?王爷,王爷,您瞧……那位先生是何方神圣?这是一位副将的声音。
我拨开帘子,夕阳已经洒下金光,真有个人,从依然有浑浊骚乱声的战场而来。
在这个战场上,他格格不入。
上官?上官先生越布单衣,染上荼靡花血,千军万马,于他仿佛弹指一挥。
我跟别人一样吃惊,阿宙挺起胸膛,俯视着上官走近。
上官本是一尘不染。
此时却足下污泥,衣裳沾土,发髻都有些松散。
可他无论如何,都是青凤。
他仿佛悠然于南山下,直面阿宙,从容不迫:上官轶来此只为一人。
夏姑娘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