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冉冉春无极,南朝旧忆,天上人间梦里。
南朝宁,安和五年,我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对恩爱的男女来说,孩子的出生会是一道光华。
而在战乱年代里,每个新生儿都有可能成为划破黑暗的一道光华。
父皇封我——炎光华为余姚公主。
我从未去过余姚。
但父皇说那里的水都是甜的,所以这个封号会给我带来幸运。
父皇武献皇帝告诉母亲,我出生时,东方升起太阳,染红了御驾军旗。
云天上飞过一对形影相依的仙鹤。
幼年的记忆总是凄风苦雨中的军帐,纷乱的马嘶,披着甲胄男人们的身影。
一直到三岁,我都跟父皇的军营迁移。
睁着蒙昧的眸子,被风雨的黄钟大吕所震慑,不敢哭呢。
因为我认为天神一定会责怪我破坏了他的神乐。
我学步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扶我,因为母亲不让。
我跌倒了就扶了一下父皇坐骑的马腿。
它长鸣一声,竟然匍匐下来。
我想这匹骄傲的白战马是喜欢我的,于是学着跟父母爱抚我一般摸着它的鬃毛。
我是那样小,马对我来说算庞然大物了。
奇怪的是马的眼睛,棕黑而纯良,纵然是脾气坏的烈马,躺下的时候也有那样的眸子。
人却好像并不是这样。
有时我坐在父皇背后,听人们对父皇陈奏。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母亲从不反对我坐在这里。
她自己也在帷幕后听男人们的慷慨陈词。
奶娘是一个地道的西蜀女人,虽然她只跟了我五年,可我一生中无论说地道的吴语,还是说纯正的北腔,都会偶然溜出几个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我母亲被人们尊称为袁夫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封册。
因为她不要。
她宁愿和最低等的宫女一般,自由陪伴在父皇的身侧。
父皇本不喜女色,可是自从获取了她,他每次出征都不忘带上她。
他常常对我们母女露出笑脸,英俊的脸因为行军的日晒变成麦色,可他笑起来牙齿洁白,就像天上的雪。
史官写他不苟言笑,端严若神,完全是片面之词。
父皇继位以来,内忧外患不断。
在几代混乱之后,南朝终于进入一个勤奋的君主手中。
可惜,他的努力对于腐朽的大厦来得太迟了些。
他没法去开创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弥补。
只有在母亲的身旁,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依稀记得,父皇从最残酷的战场回到内帐,母亲会利索的帮他卸甲,一句话也不问他。
让他枕着她柔软的膝盖,用带着木樨花香的丝绢轻轻的,轻轻的擦拭他染血的脸庞。
从被子的缝隙里瞧,父皇像一只被驯服的鹰,母亲像他的后盾,始终懂得收敛他的心。
谁也不知道我母亲家乡何处,甚至连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
不过,人人都承认袁夫人是独一无二的佳人。
二十岁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时,在一座尼庵里得到了她。
她的唇,让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荡漾着锦江的寒波。
第一年,她从来不和他说话,只有他对她说。
她渐渐长出了发,却是满头银色白发。
倾国丽人,不会因为冬霜而凋零。
我父皇什么也不问,只是在她第一次挽髻的时候,默默的给她插上只玉燕。
那一夜,我母亲在他的耳边说:我只能给你我自己。
我的父皇伸出为兵器摩出茧子的手掌,掠过她的眉头:这对朕已经足够了。
你一定受了许多苦。
朕无法改变它们,因为它们都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
但现在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让你再受一点苦。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经有两位皇子和三个夭折女儿。
遇到她之后,只有一个我。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她抱着我坐在冷宫唯一可以晒到日光的角落。
自从父皇死后,我们就在那里安身,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们。
冷宫里积雪的日子,只有一株老梅怒放,花蕾大如豆子小如花椒,就像红绡剪出。
母亲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灭,稍纵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爱,万年中才有屈指可数的几次。
所以实在是奢侈。
要它的女人会受到诅咒。
因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
她来生纵然还是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可都不会遇到了。
我听了说: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如果在后宫中加上心计,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爱啊。
母亲朗声大笑:傻瓜!只要那个人的,不是那个人……都是枉费。
父皇生前她是不饮酒的。
后来她喝酒太多,却从不醉。
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来。
她总是穿一件男人般的黑色宽袍,把钱都拿出来买酒喝。
我管不了她,不过还是说:要是父皇见了你这样会多伤心?她叹息:我已经太老了,还好他不会再看见我了。
她的头发更白,银里带灰。
可我想,如果还是让二十岁的父皇碰见她,也许他还会爱上她。
因为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堕落时也那么漂亮,放纵时也那么逸气。
我常常盘算,怎么就我们进了冷宫?因为我母亲遭人嫌,还是我可能是皇位继承人?我们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
不过我母亲位卑,我又没有后援,怎么可能?因为在父皇身边的日子并不长。
我反复的追忆那段金色童年。
记忆是神奇的东西,你念得多,记忆就会不断的加长。
因此有的人,对于几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后半生来回味。
过于美好的,或过于痛苦的记忆,最好都避免去想,因为它们不知不觉中就会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这是南朝传世的名品。
宫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过它。
因为传说他是某个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里,他一定会吹情歌给女皇听——就像我的父皇对我母亲。
我四岁时,他们俩在战争间隙少有的和平,于昭阳殿前对坐,荷花田田,风裳水佩。
父亲吹笛,母亲抱着我在他的身边听。
她无所求,也总是沉默,人们可以攻击她的地方太少——这样,她就更让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母亲眼里泛起温柔的春波:皇上,我们的女儿,你封她为余姚公主,且给她一个大号。
日月光华,天下人人都知道。
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亲的人才可以称呼她的名,对么?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齿:阿袁,你跟了朕那么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闺名呢。
母亲低头:你向来叫我‘阿袁’。
既然我最亲的人喜欢那样叫我,我早就把它来当我的名字了。
父皇抚掌:不错,朕忘记了。
他站起来,问我:光华,你喜欢有一个闺名吗?我点点头,指着窗外的荷叶对他说:父皇,孩儿欢喜那……母亲笑道:莲儿?芙儿?荷儿?不行不行,我没有念过多少书,说出来都是俗话。
父皇眼中光芒一闪:正值初夏,她又是这时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开,万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时候吗?母亲抱着我转起来: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
我父皇给我的东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贵的。
我还记得父皇临走的时候那天,天气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夏初,北帝南征,怎么也得把他们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没有带上母亲走,因为母亲在他出征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
虽然不致命,可她脸色白得也够让人伤神的。
我点点头,父皇的手臂夹得我骨头都疼,可是我对他一笑,说:一定要打败那个老头儿啊。
父皇练武,手掌宽大。
我朦胧憧憬:将来也会有能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带着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里是什么老头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岁吧。
我当时刚满七岁。
北帝十八岁。
他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从叔王们手里夺宫,十六岁杀死他的原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岁收复游牧民族占领的燕州。
现在又开始进攻南朝所有的山东腹地。
我其实是知道他的名声的,但我无法把那位嗜杀的人与美少年联系起来,我笑着对父皇的说:他的心一定是很老。
而我父皇就是过了好多年,都是年轻人。
父皇说:朕其实应该更多教教你的。
不过有你陪着你母亲,朕也可以放心。
他从怀里抽出野王笛:这个给你,朕不在,你这小机灵代我吹曲子给你母亲听吧。
我欣喜,本来我一直用儿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宝贝。
我雀跃不已。
父皇抱起我,脸上掠过丝阴霾:但愿战争早点结束,众人都有重逢日。
我搂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经百战的白马的头颅。
它的棕黑眼睛里有泪。
回到昭阳殿,我母亲正在哭泣,我推她:别伤心了,父皇马上就回来了。
她惨白的脸色我永远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愿意他去的就是这一次……可我不会求他,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羁绊。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脸蛋上,也掉了泪。
我从小就懂得人应该珍惜相守,因为重逢终究是一种虚空。
譬如我和母亲,没有等到父皇和我们重逢,倒等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时期。
南朝宁安和十二年,北朝曦圣睿十年,南北两帝在莱州五次会战,末一次中北帝失势,我父皇却在激战中中流箭垂危。
他弥留之际,在他身旁的叔叔闽王奉旨继位。
消息来的时候,我哭着跑到昭阳殿去找母亲,她却已经被原来的陆太妃,新帝的母亲陆太后赶了出来。
陆太后说母亲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拿走了挂在父皇琴台前面一张白色的凤绮帘。
我只在袖子里藏了野王笛。
母亲背挺得笔直:还好有这白布,可以给我们两个作丧衣。
我跟着她走进冷宫黑洞般的门口,忘了流泪。
昔日奉承我们的内侍宫女,大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垂老的太监跟着我们。
他关上腐烂的宫门,哭着叫了一声:袁夫人。
母亲背过脸:我不是什么夫人啦,我已经死了。
我死了许多次,所以这次也不伤心。
但是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他要是来到这里,不知道是否找得到我了……老太监说:皇上是圣明之君,无论娘娘在哪里都会找到你。
母亲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即使我在地狱……?我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你魂归何处?我本来一直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围大部分人变脸太快,翻云覆雨一般。
叔父继位,谣言四起。
不过,风雨飘摇的皇朝不适合再被幼主统治。
所以只有他可当皇帝。
对我们母女这也不算太坏的事情,假如我们落到那两个哥哥的生母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
新帝把我们母女遗忘在卑微而潮湿的角落。
但我两个未成年的小哥哥,却离奇死亡。
一个是从假山上摔下来断了脖子,另一个被传染到了天花,我奇怪他是怎么被传染的,因他接触的其余人都活得够康健。
原来,他们会一起出卖他。
冷宫没有虚情假意的伺候者,是一件好事。
我喜欢读书。
南朝的冷宫终究有人情味,杂乱的堆放着许多古书。
每本散发出寂寞的气息。
我坐在一张破席子上,看完一个章节,就跟着吝啬的日影挪动。
我本来是军旅中长大的,现在没有人锦衣玉食的供给我,我乐得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
不用涂脂抹粉,不用挑选霓裳,不用学习女红,平白多出来那么多的光阴,我日夜看书。
到我十岁,我已经把许多书看了又看。
分配给我们的灯油极少,母亲有时把自己喝的酒匀出来点灯,有时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给她讲白天看的书。
就算兵家孔孟,她总是能听得极有兴致。
我要是男人,也喜欢那般善于聆听的女子,未必要她美丽。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个启蒙师傅,是父皇的侍中谢渊。
父皇死后,他借口眼疾辞去了官职。
因为无法教我,他将自己的数十册读书心得都送入了冷宫,当我看到老师秀逸的字迹时,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时候不做梦。
因为这里是冷宫。
到了这里,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
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一本专门搜集宫廷词赋书,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潦草的写满了朱砂色的小字。
走到阳光下看,原来只有两个字:杀人!我常对着墙角植物吹笛,野草闲花,是我们这里的珍宝。
冷宫里没有辛勤的园丁,春风吹又生,总是一些卑微的生物。
晨光里,它们的绿芽便跟着我的曲子摆动,可爱极了。
我唯一抱怨的是:冬天的时候天阴冷,衣服总也不干。
若去讨柴火要看人脸色,可是在御花园里偷捡的树枝也不够燃。
屋角的蜘蛛网都冻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冻疮。
唯有母亲柔软的身子依然温暖,她天生就是血热。
我始终有可以牵挂的人,所以从未绝望。
我们母女冷眼旁观外面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让莱州与北帝求和。
南北战争平息。
其年冬奉安前任武献皇帝于陵墓。
清平二年,新帝立长子琮为太子,大赦。
其年秋天下广加税赋。
为陆太后起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饥饿流民杀蜀州刺史,起义。
几月内就达到十万人之众。
北帝乘势取我国之西川,起义军的残部退入四川山林,号蓝羽军。
清平四年,我朝护军将军王绍在湘西击败来犯的潮族边民,一战成名。
谕旨他统领两湖。
我这位过时的公主前途灰暗,默默无声成长。
要不是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极有可能永不得见天日,成为史书上不知所踪的一位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