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压过白鹿原,汉五陵隐约可见。
渭水灌溉下,陌上桑欣欣向荣。
每接近长安一步,人们情绪愈加饱满,不断有禁卫军队,仪仗加入皇帝之师。
我漠不关心。
逃非上策,那么第二策就是拖延了。
只要我与元天寰的婚期未到,也许我还能遇到变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无行路,后无退途,欲返不能,此生何所?死,还是生?我头上筋脉也作痛起来。
直到圆荷兴奋的说:公主,看长安城长安,我曾经无数次读到过它的名字。
可是晴空下,宏伟的城郭笼罩在暑气的热风里,幻想中的长安消失了。
如今它好像一只巨大的釜,无论怎样的哭泣,都会被它的热量吞噬。
万不可示弱。
南朝公主的尊严,是我最后一层盾了。
长安城门前,人人山呼万岁。
圆荷卷起车帘,元天寰威仪赫赫,就在马车正前方不远。
而玉飞龙驮着阿宙跟从其策。
肃穆中,有十数骑,搅着土黄烟尘而来。
到了皇帝面前,两少年跳下来双双拜倒。
元天寰兴致甚好:平身。
六弟胖了,七弟又高了些。
少年中的一个穿着绣金色三爪龙的袍子,佩着绣花紫香囊。
眉目浓丽,下巴处飞有一道旧疤,更显得佻达。
他一边用袖子给自己扇风,一边笑嘻嘻道:臣弟就是爱吃。
皇兄大捷,臣弟吃了三坛子酒,两桌子菜,烧了一柱高香。
七弟为气往脑门冲,自然就拔高了……旁边七弟稚气未脱,粗看与阿宙有几分相似。
但其神恬静,脸盘也偏方正。
他全不聒噪,恭立如松。
朝元天寰敬畏的望望,又定睛细看了看阿宙,好像要确定他们都安然无恙。
我猜嘻嘻哈哈的少年就是六王爷元殊定了,他旁边那个更小的男孩,就是燕王元旭宗了。
阿宙下马一反昔日的俊姿,在地上还踉跄了下,才抱了自己的七弟。
元殊定一把将阿宙拦腰抱住。
同胞的三兄弟扣了环儿似的一串,元天寰动也不动注视弟弟们。
元殊定歪嘴笑道:五哥这次被发配的长了,快说你除了从军,还混到哪里去了?都说四川多佳丽,你有没有抱得美人归?给我找个嫂子啊。
阿宙脸色发灰,死盯他一眼,也不答话。
元殊定摸了摸头,把满满的笑缩回一半去,讪讪问一句:奇怪,你病了?阿宙愣愣的,凤眼一扬,凝眸处却不在我。
我心里涌起一丝苦涩,舌头也发苦。
城门驰道,有健美的郎官驾驶六匹骏马而来,马拉之车,金碧辉煌,像是日神栖息之处。
宫娥与宦官,列成两行跟随而来,翠玉华盖,漆盒银盘,晃得人目痛。
元天寰踩在一个校尉的背上下了马,在万千目光中缓缓的走向我。
他把手伸给我:公主,请。
我没有搭他的手,扶着车梁,有军官箭步伏在地上。
我,才落地,就被元天寰牵住了手。
他的眼里没有我,仿佛是不得不邀请我去演另一场大戏。
人人屏息,鸦雀无声。
他携着我直接往那辆天子六驾御车走去。
唯有元殊定呀了一声。
我没有敢瞥阿宙,只小心自己脚下的路。
北国的土地,厚实砂泥,与南方相差甚远。
元天寰根本不顾我,我也只好装作堂而皇之,马车,由天子专用的驰道向北进发。
元天寰也并未下帘,长安景色尽入我眼。
阿宙三兄弟左右相随。
我这侧只能看到六王爷殊定,他被凝重气氛塞住了嘴。
我跟元天寰,就像一对高贵的木偶,我表情不便,他也是意兴阑珊。
一个公主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不妥的言辞举止,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直到双阙伫立,我终于问:元天寰,对本公主你打算如何办?他不看我,简略道:按应该的办。
我冷笑一声:我朝确实受了你的聘礼,你我也有了婚约。
但我们婚期总不见的就是今日吧?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过我的脸:今天?你遭遇母丧,不是议定明春吗?我整理好了衣襟,从容不迫的说:好,那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
你作为主人,对待宾客不能强迫什么,也不能禁止我见人。
他目光深湛,指着我们正经过的双阙:公主,此是凤凰阙,过了这里你要恢复夏初的身份绝不可能。
那是别风阙,过了那里你的风向朕就都识得。
人人进宫要过双阙,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眼看着阊阖开启。
我又进入了宫,青琐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开朗。
正殿前群臣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为首老者道:臣郑畅等恭迎皇上回宫。
皇上一来平定四川逆贼,二来遇得余姚公主,真乃天佑我朝。
他一言出,众人全一惊。
似乎除了郑畅,臣子中尚无人知晓我的身份。
郑畅,我记得是曦朝的太傅。
其人深沉如渊。
虽然他礼贤下士,且笃信佛教。
但作为元天寰之第一文臣,他必有与青年皇帝合拍的狠处。
元天寰朗朗道:余姚公主为南宫奸人所害,只得避往我朝西蜀。
幸而提前与朕相遇,亦是大幸。
即日起公主便为朕之贵宾,在京都客居。
主之母袁夫人去秋病逝,朕依礼延迟婚期至明春。
现虽遭大变,然朕心不改。
万岁圣明郑畅领头,人人都跟着那么说。
男人们的声浪激起了一阵回音。
九重宫台上,数百只鹡盘旋展翅,徘徊不去。
郑畅又对元天寰进言道:万岁,南朝的使臣已经到了……公主旅途劳顿,是不是先让他们在驿管歇息?南朝使臣?可见元天寰早就通知了我叔父他们。
要是见了那些人,还会出什么闹剧?我既恨北朝,但到今天,对于南朝也有不应该的冷漠了。
他们会轻而易举的承认我?他们不敢。
因为就算不认,元天寰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那些大臣对我也不敢平视。
从殿侧一位妇人走来,步态如云中君一般洒脱。
等到她近了,我才发现她已过盛年,而且并非美人。
她本也算娟秀,但遗憾的是脸上被洒下不少白麻点儿。
然此人的气派,又不让人敢有半分轻视。
元天寰见了她,眉眼间微微松弛,抢先道:阿姆免礼。
她依言没有下跪。
只对我行了个谦卑之礼,我略点头:罗夫人?她也不吃惊我认出她:公主殿下。
请跟妾身入内宫吧,一切妾身已经准备停当。
我只得上了辇,罗夫人在辇前步行。
玉宇琳琅,复道如虹。
宫人们全都下跪在夹道两侧,有好奇仰头的,一触到罗夫人的目光,都慌得象见了鬼神,忙又低头跪好。
阿宙说过罗夫人现总管内宫,我心里对她起了几分提防。
辇停到了一座广大宏丽的宫殿。
这是哪里?我问道。
罗夫人好像对我这张新面孔熟视无睹,平板道:殿下,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还尚未成为你朝皇后,怎可入住椒房。
我不下辇,正色对她说。
罗夫人嘴角的纹路变深了:妾身说了不算,等皇上下朝回内宫后再定夺。
请把,两位王妃都在内等您。
她们先来见您,也是皇上的意思。
我僵持着,不肯动身。
她的脸上沉寂一片:您可以坐在那里等皇上下朝。
不过皇上见到的会是被日晒闹得头昏脑胀的你。
确实炎热,我可不吃眼前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我只能违心屈从。
圆荷跑上来扶着我,她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扇子。
有两位贵族气十足的女子聚在廊下。
一个缟素,头上只插朵白花。
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俏生生的。
那正服丧的少妇倒满脸坦然,不见泪痕。
豆蔻年华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肿了。
我踌躇之际,罗夫人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已故太尉晋王之韦妃,这位……是六王爷的新妇卢氏妃。
我向她们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
她们在此处等我,又是为何?我不曾冒然开口,等她们先说话。
韦妃对我行了一个民间女子会面之礼,我也还礼。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来拜见公主。
新妇不幸,寡居王府。
今日前来,只有一事请求公主,请代为上呈:晋王遇害,妾知为天命。
我嫁于晋王,自知福薄不配。
王府内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
我调度经营,费尽周折。
此次王师既平四川,又为王爷报仇,我心已足。
除了为我等数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钱粮,我愿将晋王和我家的府库悉数献给军用。
我回头,罗夫人并不在身后。
我只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别,我也同情。
但我不过是皇上之客,这样的话不该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声,语气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丧,也未必能瞻仰龙颜。
我虽受王妃之印,但晋王与我之夫妻情怎样也并非人人不知。
我只求安度余生,也不需再恨什么,想什么。
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将是皇上所亲之人。
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
我还未想到答词,她已经对我躬身:韦氏话尽,就此别过。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从此身上担子就轻了。
我心里有些感叹,王妃难做,虽然夫妻并非鸳侣,但大难临头,被视为同林鸟的她也需设法自保……公主……我昨夜得知你来北都,特地备了些丝绸礼物。
请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纳了吧。
卢王妃对我说。
她秀丽婀娜,犹有青梅女儿娇态,两只眼睛虽然肿着,但神色已经平静了。
你……我还是不要提起她的伤心事好,我婉转笑了笑:我不会受你的礼,因为我不缺什么。
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当从此记住。
她一抬眼:你还是收了吧,不然王爷……又要怪我不会说话。
她说到王爷,眼圈莫名一红。
我对圆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后给她打扇,卢妃勉强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们都在外边呢。
她张皇四顾,似乎在怕人笑话。
我心下怜悯,看来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谐……元家,连王妃都难做。
我想移开她的心思,便问:王妃是范阳卢家出来的吗?曾听儿歌说:宁不做驸马,也娶卢家女。
你家族可谓人才辈出,当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卢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脸上有些几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后的从兄。
祖父在世时,便竭力要促成我为皇子正妃……最后……我倒是真嫁给一位王了……公主,这里是椒房殿。
我小时候跟随祖父来过的。
自从十年前太后薨逝,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呢。
是么?我问,朝大殿内步行,卢妃跟着我: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要能回到儿时就好了。
这就是元天寰母亲的住所,朱红色的墙壁散发着椒泥的芬芳。
黄金铺首,蛇龙飞舞。
九条金龙在大殿顶上,每条龙口里都有九子金铃。
五色流苏与雕梁上的蓝田美玉争奇斗艳。
外一层明珠帘,内一层水晶帘,清风徐来,声如衍佩。
我步入帘内,玉床玉几,一成不染。
象牙席上铺着熊毛织成的毯子。
可见元天寰对其母后住所善加维持。
我回眸对卢妃,她正温和的对我微笑,我问:我名叫光华,你呢?她道:我叫笙琳,你好象也是十五岁,对吗?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过来了长安,可以放心了。
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强的。
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
皇上既然让你来了椒房殿,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视的。
以前的几个……恐怕都没有进来过呢。
我没有说话,凝望着屏风上的一段书法。
笙琳解释:这是文烈皇后书写的。
祖父说她从小把着皇上的手教他写字,所以真和皇上手迹有相似之处呢。
我摇头。
我只见过元天寰行书,但屏风上全都是楷书大字。
我从右至左,默念道:为皇后者,先皇而后。
正位宫闺,同体天帝,岂止伉俪,更曰内助。
诗美好逑,易称归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修行仕德,淑范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坤惟厚载,光正平内。
王图永昌,国幸甚哉。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个字一遍。
元天寰后宫虽有女人,但目前并无一个高品阶之人,因为文烈皇后是难以逾越的丰碑?他的母亲写下这八个字,又是何等的心情?曾听过,元天寰之父皇驾崩后,后宫留下上千嫔御……文烈皇后,一代贤名,南方也有所闻。
但背负的又是什么?笙琳轻叹:我小时候经过这里,祖父大人就说我永远成不了一位皇后。
太难……她默默伫立,更显得忧郁。
我也不愿,非但太难,而且太累,我取出了野王笛,当着笙琳吹了一曲松入风。
天空一缕红,一笛碧云风,她听得入神,似乎忘忧。
我也定神了,长安不安,椒房非我之房。
这时,罗夫人又领着一群女子进来了:公主,这是派给您的宫女。
若有不好的,就告诉妾身。
这是阿若,她指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女郎:她在我身边日子长了,你有话可吩咐她。
阿若纤瘦,瓜子脸。
但目光坚定,大约也学了几分罗夫人的精髓。
她碰了一记响头:殿下万安。
我故意含笑深深的瞧了她一眼,罗夫人的心腹?万事都不得不仰仗她,也不得不留神点。
笙琳似乎也对罗夫人敬畏三分,见她进来,谈兴骤减,只对我道:公主,我先回府了,以后定来探望您。
我送她到殿门,与她互行了一个贵族女儿间平行的礼。
她临去一眼,还是有忧色,不知为我,还是为她自己。
等送走了不是我请来的客人。
我不慌不忙的转身:罗夫人,你家皇上几时可以回来?这椒房殿我不能住,今夜哪怕让我露宿在御花园里,我也不住此。
她不愧是元天寰的奶娘,也喜不做任何表情:公主这话妾听不懂。
我越过她,对阿若吩咐:你们都下去。
她看一眼罗夫人,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我,就应了一声,把一干人带出了椒房。
罗夫人纹丝不动:公主殿下有何不满意?我道:没有。
但此处乃皇上之母的旧居所,皇上既然多年来从未让人涉足。
我并非皇上之后,只作为客人,哪有酣睡于主人母亲的卧榻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
我从南朝来,从未提听到这样的道理过。
罗夫人低头,原来是帮我拉好裙裾。
她抬头时,又是宠辱不惊:公主,难道非要点破你?皇上命你居住椒房,并不是现在就让你当宫之主人。
原因只有一个:椒房殿离皇上本人起居殿近,仓促之中,只有你在椒房才最安全。
我笑了一声:我不愿住在椒房。
纵然这里最安全,最舒服,人人都向往。
但莫忘了明春才是我的婚期。
我今日不搬,明日也定要搬。
怎样控制宫廷,保护客人的安全,是帝之能力。
若离开他的庇护远一点,仅在皇城中就会被害死,我今年不死,明年也会死。
皇上若肯饶了我,放我任意走,那我也感谢不尽了。
我走到书写着皇后语的屏风前,手指碰了碰早就干涸的墨迹:夫人记住了。
既然他把我请到北朝宫中,我就要说:我可不是文烈皇后,我是余姚公主。
余姚公主,当然永成不了文烈皇后,但你必须学着一步步走。
正如邯郸学步的故事。
就是太蠢,或者任性,你学不会,也要一步步爬。
元天寰冷酷的声音在脑后蓦然响起。
我瞪着他,他换上了广袖的龙袍,头上罩着白纱帽,显得资质天挺,但更让人疏远。
我将随手的一把玉如意摔到地上,玉触地碎裂,我厉声说:我不会爬,我宁愿跟这如意一样。
罗夫人的面上终于显出了不快的阴云,但元天寰透亮的眼睛盯着我。
许是椒房朱红色的墙壁映到他的眸子,火红莲花又绽放了,下一刻,他唇边久违的笑涡也显出来了:谁愿意你跟玉如意一般呢,今天只可以说生,不能说不吉的字。
我狐疑的垂下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他面前我太像孩子了。
去,把桂宫之鸿宁殿收拾出来。
至于桂宫的守卫,今后三夜按照圣睿五年的办法,不许出一点差错。
今后,朕自有打算。
罗夫人缓缓走开,外头还有宦官侯着,听了便领旨去了。
元天寰对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没有忘。
因廷宇死,朕不能设盛宴。
有人恐怕也知道了,方才给你备了一件东西呢。
谢天谢地没有宴席,我没有胃口。
生日,我已经满十五岁的,我几乎都忘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生日的时候,谢如雅陪着我吃长命酥。
当时只道平常,谁料……元天寰带分讽刺,目若寒星:公主,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们去晚了,白费了他人心思。